诗人知道这场浪漫的婚礼到底有多铺排。这当然不是他们的初衷。大师的到来,无疑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兴奋不已。尽管他姗姗来迟,又匆匆而去。他或许就是为了和前妻跳舞才专程赶来的,而他们翩翩起舞的身影,让几乎所有熟悉那段时光的人,都仿佛回到了从前。
彻夜的声色犬马,让来宾们在黎明到来时依旧酒酣耳热。他们或摇摇晃晃在舞池中继续旋转,或横七竖八地躺在沙发或地板上。
诗人从酩酊大醉中挣扎出来,觉得身边就像腐朽的废墟。到处充斥着酒精和肉欲,浑浑噩噩地,肮脏和血腥。于是他觉得自己配不上这场婚礼,尤其当大师出现在光彩夺目的舞池中。他不曾亲眼看到,大师是怎样找到她并将她拥入怀中的。反正他们翩翩起舞的身影所有人都看到了。
他记得,是大师前来告诫,让他新婚的妻子尽快回家。大师说,你看不见吗?她早已不胜其苦。于是,他眼看着妻子跟着大师,在月色中,扬长而去。
是的,凌晨时分,他没有回家,而是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剧社。静寂的排演场没有一个人,于是他享受着一个人的凄凉。他知道自己的血液中已布满了酒精,于是想到,也许,这个女人,根本就不该属于他。但此时此刻,却依旧惦念她,不知她身在何方……
他坐在冰冷的排演场,在清晨的明媚中开始昏昏欲睡。是的,他已经很久不来这里了,偶尔走进来,也像是为了某种凭吊。天花板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有时还能听到地板下老鼠的啮齿声。是的,人们都怀念大师曾经在这里风声水起的日子,也都知道,是男欢女爱让这份事业风流云散,从此不再辉煌。然后是不温不火的坚守,从此剧社就像坠入谷底的僵尸,所有人的心上都布满了伤痛。他至今记得,当大师走出排演场的那一刻,就再没有阳光了。从此剧社一败涂地,纵使他最终抱得美人归,又有多大意义呢?
紧接着的日子,偏离了方向的轨道。当他,几近于无耻地将猎物收归囊中;当他每天都要在她的身体上肆行无忌;当他,有一天终于厌倦了这种低级的肉欲;当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此什么都写不出来了;当他再也捕捉不到那福至心灵的神来之笔;当他终于意识到缪斯再不会光顾他的灵魂;当他,再也不能用诗歌取悦于自己心爱的女人;当他,终于不可救药地,开始了精神的沉沦……
于是,他开始饮烈酒,喝浓咖啡,伴之以大剂量的安眠药。他其实并没有求死的愿望,只是想找回哪怕一丝丢失的灵感。但好像这些充满刺激的饮品和药物并不能让他兴奋,甚至不再能给予女人她想要的欲望。
面对如此尴尬,他觉得再不能和女人在一起了。他终于意识到,她就是他的症结。他尽管拥有了女人,却永远无法释怀他对大师的伤害,而这也是女演员在内心深处不能原谅自己的。
不久后,在女人的哭泣中,他毅然离去。他再也受不了大师留给他们的这套大房子。他觉得居室中的每一个角落都飘散着大师的气息,他觉得这个充满了诱惑的场所就像是一个妓院。即或是大师死了,这里也依旧被他统治着。他记得,他是在一个黎明时分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那时候他正将女演员紧紧拥在怀中。紧接着,他似乎听到叹息声,仿佛绕梁不去的挽歌。他这才意识到,大师所以将房子留给女演员,其实就是陷阱。用不着痕迹的报复,日复一日地,敲骨吸髓。
于是他匆匆逃离,回到自己家。但这个家也是大师赐予他的。所以要摆脱大师,唯有继续逃离,赴那不知所向的去处。是的,只要能离开这里就是胜利,只要不再感受到大师的存在,只要不再看女人羊羔般无辜的目光。
是的,他随便跳上了一列不知所往的火车。一路上,他只看窗外风景,呼吸原野的气息。在这列不知开往何处的火车上,他漫无目标地行走。为此走过了很多城市,包括偏远的乡镇。在半年多的旅行中,他从没给女人打过任何电话,发过任何信息。他知道,这起码是他给予她的,重新选择的机会……
他记得,一次,车过硖石,他简直不敢相信,竟然在火车上听到了关于硖石的报站。他想不到自己竟会有和林徽因一样的经历。在车过志摩家乡时感慨万端,比起当年的硖石,他更多浮想联翩,不单单是因了徽因的惆怅,还夹杂了自身的感伤。于是,他的脑海间,涌起了那林林总总的往事。当志摩,不留下一片云彩地,飞去,便有了那一篇又一篇徽因的悼文。是的,她全然不顾及四处流布的绯闻,她就是要环绕那伤逝的朋友。在她心里,她当然是爱着志摩的,哪怕只是灵魂的爱。
是的,我们的诗人,用他的心,一字不落地背诵着徽因的悼文。他望着窗外,又是油菜花开的时节。那所有的心曲,所有的错过,当他,终于拥有了这个车过硖石的一刻。是的,当你,终于拥有了这一刻,你还在意什么?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车窗外闪过的金红色的光芒。他知道,那道光,应该就是为他而照耀的。
他当即改签了返程的车票,觉得这数月的漂泊,已安抚了他的灵魂。于是他回到原先的住处,回到依旧窗帘遮蔽的黑暗中。当他走进房间,竟突然觉得呼吸已变得顺畅,哪怕房间里遍布着尘埃。
他没有把回家的消息立刻告知女演员。他已经很久不和她联系,不接她的电话,不听她的声音,更不想知道爱情留给他的结局。
不过,他此时已处在极度亢奋的状态中,就像是站在起跑线上等待枪响的运动员。他所以精神饱满,气定神闲,全然是为了《新月》。他觉得有了《新月》就等于是有了他的新生。从此,他会将生命中所有的精力都投进诗剧的写作,他甚至觉得这是他人生的起点,亦为最后的终点。
他欣喜于自己终于又能在电脑上敲字了。他觉得自己尚不曾江郎才尽。他拿起纸笔后,便立刻有了种快慰的感觉,才知道,自己始终是爱着文字的,胜于爱女人。于是他很快进入状态,毕竟那是他多年的积淀。于是他日以继夜,不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机会。写作中,他没有痛苦,也不曾悲哀。冥冥中,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忘掉那个女人了。
他将所有的心思都倾注于《新月》,在整个写作的过程中,他只听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这部又称作《悲怆》的交响曲没有依照固定的曲式,在最后的乐章中表现华丽与热烈,而是以一种阴郁的色调结束,让人无限感伤。于是那悲怆的感觉,无望的幻灭感,那所有人类的悲哀与苦痛,无疑奏响了死亡的终曲。而我们的诗人,恰恰就是在《悲怆》那深沉而绝望的死亡进行曲中进行创作的。有时候,他会让苍凉的音符灌满整个房间,人心入骨地击打自己的心;有时候,他又会关掉音响,在静默中,一缕一缕地回想悲伤的旋律。
是的,他日以继夜地伏案《新月》,觉得那一定是自己的杰作。于是呕心沥血,力透纸背,有时竟到了不吃不喝的地步。一头乱发,像蓬草一般疯长。直到初稿完成那天,他才觉得自己就像劫后逢生,仿佛余下来的日子都是白捡的了。起身,离开电脑的那一刻,他竟然破天荒地拉开所有窗帘,以为明媚的阳光即刻就能照进来。想不到天边已是一片苍凉的晚辉。但他还是推开窗,站在阳台上,面对金色夕阳,高声呐喊,如果你愿意,就来吧,把我带走吧。
阳台空旷,没有回音。
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这是上天的眷顾,还是连死神都嫌弃他。于是他只能继续苟活于这个寡廉鲜耻的世界,并且很快重新就位。他记得重回世俗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找回自己的女人。他曾经发誓,在完成《新月》之前绝不联络她,哪怕,会为此而失去她。
那之后,他所有人生的愿望,就是女人了。为此他勇敢而凄惶地,敲响了女演员的门。那一刻,他瑟缩着,猜想女演员一定正和里面的什么人缠绵。但他又突然意识到,既然已经有了《新月》,自己怎么可能再为那些鸡零狗碎而纠缠呢?是的,他早就完成了那个蜕变,他已然闲云野鹤,看破红尘。是的,他还有什么值得计较,除了他完成的这部诗剧。
事实上,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女演员正和某位男士风生水起。他当然是怀着一颗亵渎的心,只是当女演员打开房门,她做的第一个举动,就是奋力捶打他并不强健的胸膛。她一边捶打,一边哭着说,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然后,回到从前。从前的声色犬马,从前的纠缠不已,但此时的诗人已不是从前。毕竟他已经完成了宿命般的《新月》。从此,他生命中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尽快将这部诗剧呈现在舞台上。
为此,他不遗余力地说服了羽,甚而不惜丢弃尊严地,恳请大师不计前嫌地加盟这部诗剧。为此他再度俯首称臣,甚而不惜将女演员拱手相送。对他来说,只要《新月》矗立在舞台上,便不枉此生。
是的,他只有这一个愿望。
2
他显然没有去过剑桥,亦不曾了然当年的景象。但他研究过都铎王朝的腥风血雨,了然王室中永无终止的那些杀戮。当然也还有宗教浸润其中,于是永远的同室操戈,生生死死,唯有四季更迭和永恒的大自然一如既往。
志摩前往剑桥的那个年代,他必定是看惯了伦敦上空那些形形色色的云。于是他迷上了这里的长空,诗歌中才有了飘飞的景象。当然,他最终还是冲着导师罗素来的,只可惜最终投师无门,但他对罗素依然是敬仰的。在伦敦,还有他无比钟爱的那个病着的曼斯菲尔德。冥冥中,始终用他内心的狂热深爱着她。他以他见到过这个女人而感到无限荣耀。他并且着手翻译她的小说。
是的,那时的志摩已学贯中西,可以在不同国度往来穿行,并已多多少少有了些声名,和妻子住在某座悠久的房舍中。远离故国让妻子神不守舍,尤其牵念远在家乡的小儿。幸好,再度怀孕,让妻子有了安稳的感觉。
便是在如此背景下,志摩第一次见到了徽因,从此,她就成了他毕生爱着的女人。从此,他为她生,甚而,为她去死。那林林总总地,何等仓惶。
便是在这种背景下,剧作家为演员说戏。他想要他们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他说,他们本来走在不同的路上,却阴差阳错地,偏偏要在剑桥相遇。那时的志摩羽扇纶巾,足以用唯美的诗歌劫持心爱的女孩。但说到底,诗人有时候就像孩童,有着永远都长不大的一颗,纯真而稚嫩的心。
志摩是穿着长袍马褂出场的,尽管他活动的场所在伦敦。他戴着圆形镜片的眼镜出现在徽因家,然后就看到了这个天使般的少女。他必定是第一眼看到她就不再迟疑,从此一生都不再彷徨。
尽管他那时早已谙熟了人生,尽管他大抵还爱着怀孕的妻。但显然,今生今世,山河岁月,是的,从此她成为了他毕生的牵扯。
大师在舞台上来回走动。调动中,他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迷失。于是他顿觉自己什么也不是,只是个任由他人差遣的偶人。是的,他讨厌这种不能以真实年龄表现自我的尴尬。他穿着长袍,戴着眼镜,那高高隆起的小腹,他当然早就不再风流倜傥了。是的,他已经老朽。你们干吗还要如此残酷地折磨我?于是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排演场下面那些人的目光。在他们的表情中,显然他既不像剧中的志摩,也不再是他自己。
于是沮丧。
是的,他几乎没有读过志摩的诗,亦不知那个时代的爱情有怎样的情调。他唯一朗读过的就是那首尽人皆知的《再别康桥》,当然,他也朗颂过戴望舒的《雨巷》。但此刻,他站在舞台上,就像一个失败者,甚至不知该怎样走路,怎样读台词。尽管他奋力寻找,却就是找不到感觉。哪怕他目中空茫地站在舞台上,哪怕他倒背如流那些拗口的诗。想不到,戏剧界这位曾经炉火纯青的人物,此刻站在他熟悉的舞台上,竟会如此没有光彩。
于是,冷场。
是的,绝望。这绝望不单单回荡在大师心中,坐在台下的剧作家也不由自主地绝望起来。尽管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愤怒,不知道大师是故意捣乱呢,还是他真的乱了方寸。
他沉默地坐在台下,看大师在台上不着边际地徘徊。是的他不想让大师当众难堪,直到他终于忍无可忍。
他蓦地站起来,发出绝望的吼叫,并大声喊“停”。那声音就像是从半空中砸下来的。在舞台下,他使劲地走了几个来回,仿佛脚步中都充满了怨怒。
直到他面朝大师,尽量委婉地说,别去想那些你无需在意的东西,别管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然衰老。你就是要自信,起码在感觉上,你觉得自己就是那个风流倜傥的剑桥诗人。是的,你就是你,甚至,你就是徐志摩。你当然不是他,他只是被你复制过的他。所以,你不要有任何负担,仿佛当年,你就是哈姆莱特。那时候,你曾有过不是哈姆莱特的意念吗?是的,你就是躺在床上,瘫痪了,甚至告别这个世界,你依旧是永恒的哈姆莱特。
所以,慢慢地安静下来,给自己信心。想想,与今天不同的那个风花雪月。而你,作为一个天才的桂冠诗人,你当然可以不顾一切地爱上你生命中的那个女孩子。是的,女演员会和你无缝拼接的,那么,你还有什么可迟疑的?想想,徽因,一个那么才华横溢的女人,而她,其实已经被你的诗歌征服了。是的,在那种知识人群里,有时候,诗歌就是利器。想想那些曾经美妙而又痛苦的爱情吧,那爱与恨的交错与悲伤。有时候世事就是如此冷酷无情地……是的,不用说了,您都经历过。
总之,忘掉,忘掉您的年龄,忘掉您自己,忘掉您曾经的辉煌,忘掉,您此时此刻所处的这个斑驳的世界,让我们一道回到从前……
剧作家的循循善诱,似乎让大师找回了某种感觉。而他的偏方是,让大师和女演员一遍又一遍地朗读志摩和林徽因的诗。慢慢地,他们竞自然而然地融到了当时的环境及语境中,沿袭着那个时代的思维,并本能地模仿他们的话。
当大师终于敞开胸怀,行云流水,躯体中的细胞便也随之活跃了起来,甚而变得无限饱满。很快,他便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云游四方,说着硖石方言的风流才子。他显然是以惊人的才华,迷倒那些知识女性的,他从来就是她们的杀手。
紧接着,大师和女演员的对手戏相继展开。而令剧作家眼前一亮的,不是大师的绝妙台词,而是女演员倾国倾城的上场。他走向大师时的那种神形兼备,就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个遥远的时代。无疑,这让剧作家无比欣慰。而他想要的,其实就是这种效果。
他在创作第一幕时,就首先想到了大师和女演员之间的年龄差异。但却不知用怎样的台词,才能让女演员在大师面前有一种归属感。他只是从未体验过那种老夫少妻的感觉。他知道女演员和大师结婚时,相差了将近二十岁。但岁月能阻止爱情吗?所以当妻子穿着漂亮的旗袍,带着明媚的笑靥走向大师时,他甚至有种想要把大师臭揍一顿的愿望。
当然,不仅作为剧作家,他还是导演,他知道舞台上的一切都是虚构。大师就是大师,女演员就是女演员,哪怕她是自己的女人。但是当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到表演中,当他们像袒露心声一般地朗读着他们掷地有声的台词……
他觉得他们的表演已然上路,他们说出的每句台词都令人感叹。当然,他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才华,而是剧本中的人物,都具有非凡的才华。所以,你总不能将精神层面的张扬,变作卑下的对白吧?
眼看着台上的演员进入佳境,剧作家本该喜出望外,却蓦地某种涩涩的感觉,就仿佛自己的女人被他人掠夺。或者这就是当导演的尴尬,尤其自己的女人要表演对他人的爱。在没有任何身体接触的情形下,舞台上能出现这种化学感应吗?倘若他们真的入戏了,他们会假戏真做吗?
当演员们在舞台上激情四射的时刻,剧作家突然跳了起来,说,停。是的,停。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停。
所有场上场下的人都迷惑不解。
当两位演员终于找到了感觉。当他们准确地表现出真实的惆怅。当女演员再度仰望星空,听到的依然是大师诗人兼哲人的声音。那声音,毫无滞留地传递到剧场的每一个角落,甚而穿透了所有人的灵魂。
于是孤寂的女孩滋生出不可遏制的崇拜,或者,当父亲将志摩视为挚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的今世前生。最初的时刻,或者他们并不以为那是爱情,且一开始她就知道了他是有家室的。但不知道的是,在他们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其间有众多通信,却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劫掠了。无疑女孩是仰慕诗人的,或者就因为读了他的诗。足见诗歌于爱情有着怎样的能量,就那样慢慢浸润着……
是的,剧作家无缘无故地叫停,沉默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说出叫停的原因。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呆呆看着舞台,瞬间大脑中一片空白。
然后他在台下再度往复行走,倏忽间,让人联想到鲁迅的《彷徨》。那是他此生最喜欢的书,不知已通读了多少遍。但可惜他喜欢鲁迅也喜欢徐志摩,可惜他喜欢的这两个人却水火不相容。他喜欢志摩的《你去》,亦崇拜鲁迅的《枣树》。在这个角斗场般的残酷中,他默诵着。他记得鲁迅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还是枣树。他还记得,鲁迅和徐志摩老死不相往来。他们虽然都自恃清高,却风马牛不相及。尽管他们都真刀真枪地亲历了新文化运动,但他们终究是两股道上的车。枣树,或者,永不饶恕。天边的云彩,他不带走,自由自在地,飞。雪池,以及太太的客厅。是啊,那个时代,何等的浪漫与扭曲。
剧作家终于停下脚步,抬起头,奇怪地看着舞台中央的那对男女。
缄默。
然后,问他们,你们确实知道要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吗?你们确定,你们表演的人物不是自己吗?
3
大师坐在吧台的高凳上,喝餐前的开胃酒。他偶尔会情不自禁地环视四周,大概是想要别人认出来。大师所以还能被偶尔认出来,纯粹是因为“堇色”为他张罗的几部电视剧,以及电影中的某个不大不小的角色。大师对羽为他所做的,大抵是满意的。当然,他知道以自己的年龄和沧桑,显然不可能成为当下俊男靓女的偶像。是的,他早就是过气的明星了,但他依旧被称作为艺术家。他毕竟也有过骄傲的青春年华,在话剧舞台上,他的名气至今无人企及。
他对自己当下出演的电影或电视剧根本就不屑一顾,如过眼云烟。他知道他在银幕中的面目,无非是为别人配戏的某个“老戏骨”。所以在镜头前,他从未认真地表演过,因为他觉得那根本就不是表演。没有大段大段的台词,尤其没有现场黑压压一片的观众,那能叫表演吗?对他来说,只有舞台是不可复制的,那才是真正的表演。就像是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罗密欧与朱丽叶》,就像是《第十二夜》和《李尔王》。是的,那才堪称艺术。尽管他远离舞台,荒疏了表演,在电视电影中赚取散碎银两,但他的心却没有远去,始终系于他心爱的舞台。
尽管他一开始断然拒绝重登舞台,但想想,心下还是痒痒的,仿佛五内俱焚。是的,他爱舞台,那是他毕生的宿命,只是某种说不出的幽怨,让他左右为难。但思前想后,最终还是难以弃绝在舞台上表演的机会,是的,对他来说,那不是一般的愿望,而是人生的某种“野心”。
然而让他纠结的是,该如何了却他和剧作家之间的恩怨。直到,那个日出的清晨,羽问道,对你来说,究竟是人去楼空的恩怨重要,还是你戏剧的生命重要?
于是大师拖着行李,随剧组前往了李庄。
他或者早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技痒,无论和他演对手戏的那个女演员是谁。
此刻,他有点自我陶醉地坐在吧台上。他熟悉这家酒吧的老板,大概已十几年了。他记得那个曾经怙恶不悛的男人,怎样无意中拥有了这座祖上传下的房子。转眼便将这丰厚的遗产,做了一家精致的酒吧。如今,这老板在后脖颈上,拖了一条细细的小辫,仿佛回到了晚清。据说他的先人就是满人,所以所有的家具陈设皆为晚清风格,包括他的酒吧。
大师后来就很少来这家酒吧,因为搬到了偏远的郊外。于是收拾起醉生梦死的日子,做了逍遥而寂寞的寓公。但他却始终挂记这家酒吧,时而也会前来怀旧。只是感慨于酒吧犹在,而他辛辛苦苦创立的“火焰剧社”,却早已名存实亡。
然后回到餐桌前。他通常会选择牛扒或海鱼。酒吧老板依旧如往常那般亲自为他烧菜,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老板好像不再想说话了。不过,只要“火焰剧社”有新戏上演,他还是会坐在观众席中,无论大师是否上场。
老板已听说剧社要排一部新戏,且大师亲自出演,这让他喜不自禁。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就将楼上最好的客房留给了大师,且每日在酒吧早晚进餐。这里是离剧社最近的地方,也是大师最喜欢的地方。
当晚,大师点了餐前酒,并预定了座位。因为羽打来电话,要和大师商谈关于排练的各项事宜。自大师来到剧组,入住酒店,仿佛就没再见到过羽。甚至比他之前在郊外,见面的机会还要少。
他当然理解,羽作为公司的老板,要经营的当然不只他一个人。她不仅要维护公司艺员的权益,还要想方设法开辟新的领域。为此她殚精竭虑,且时常与其他影视公司兵戎相见。而她的相貌,无疑成为她不断进取的软肋;但同时,她几乎没有性别感的形象,也让一些想和她合作的人有了某种安全感。她便是靠着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开展她的事业的。年轻的“堇色”,很快就成了演艺圈尽人皆知的佼佼者,签约的艺人越来越多,投资的剧目也斑斓多彩。所以,他觉得就算是羽相貌不佳,也会有人和她上床的。尤其那些为着金钱的三四流男演员,当然恨不能将她的床底洞穿。
之前,大师并不曾参透经纪人公司的那些肮脏的“猫腻”,他认为这个亲自登门的女孩,必定是真诚的。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对羽充满信任,伴随着越来越多的交往,他几乎将她当作了自己的女秘书。为此他不止一次地说过,你就像我的女儿,尽管我从未有过女儿。
紧接着,在盛夏那个汗津津的夜晚,他就和他的“女儿”有了一腿。当然,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蓄谋已久的,而是水到渠成,且得到羽半推半就的首肯。那种在黑暗中将她的面目隐去的感觉,让他在心荡神移中觉出了性的美妙。那美妙甚至超越了他和前妻做爱时的那种享受。他因此以为自己真的找到了红颜知己,直到走进羽的公司,他才小巫见大巫地意识到,原来山外有山。
尽管如此,他依旧以为自己是她唯一的情人,直到有一天,大师亲眼看到羽和一个末流的电视剧小生接吻拥抱,他才真正见识了什么叫权力女人。总之,对女人来说,权力就意味着,她不仅能在事业上呼风唤雨,也能在需要的时刻缱绻情怀。于是在某个焦虑的夜晚,大师向羽摊牌,说他再不愿踏进这个妓院一般邪恶下流的地方了。
羽,坐在浩大的办公桌前,不动声色地看着大师,说,你自便。甚至没有任何挽留的姿态。后来大师才知道,事实上,她对公司的每个艺人都是这种态度。而那些二三线上的演员,为了能签约“堇色”,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无论男女,哪怕被冷落,被屈辱,甚至被践踏也能忍气吞声。所以,无论你转投哪家公司,都是一样的,天下乌鸦一般黑,除非,你再不想看到被金钱熏成黑色的老板的心。
愁肠百结中,大师终于让自己咽下这口气。对他来说,比起女人的忠贞,当然是自身的利益更重要。他何苦为了男女间那些鸡零狗碎就铤而走险,和公司反目,想想都觉得可笑。如此曾经沧海的人,什么没见过?之前,多少次被前妻骗过,不也释然了吗?
大师不再纠结,反而自我反省。他深知没有了“堇色”,在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没了温饱。所以,只要是有戏演,有电影拍,几号人物都无所谓的。更不要说,公司的女人跟了谁,或被谁跟了,又和他有多大关系呢?
大师坐在他通常坐的那张桌前,等他的女友。但很快他就更改了对羽的定位,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他一个人的女友,而是全公司的女友。
这个晚上,他点了她喜欢的寿司,还有清酒,那种独有的甘醇。以至于,她不知不觉地眩晕起来,靠在大师怀中。很快,老板叫来了出租车,大师将颠三倒四的女人送回她的公司。当晚,他所以没把女人直接带到餐馆楼上的客房,是因为不想让她玷污了这个只属于他的干净的房间。
一路上女人胡言乱语,又仿佛每句话都是真的。诸如谁和谁真枪实弹地干过,又谁跟谁死无葬身之地。有些话和有些事显然是大师闻所未闻的,他于是愈加坚定不移地选择了远离,因他不想成为日本小说中那个“隐私知道太多的人”。
大师在昏暗的走廊中慢慢摸索着,羽紧紧挽住大师的手臂,在他的身体上摩挲着。他知道在悠长的回廊中,有一间房子是属于羽的。他所以知道是因为,他曾经在那里龙腾虎跃。那是他第一次在公司的房子里做爱。那是午后,甚至能听到走廊上嘁嘁喳喳的话语,以及高跟鞋发出的有节奏的响声。他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和羽发生关系的,他觉得羽的呻吟,一定也被外面的人听到了。然而羽似乎毫无顾忌,不停地怂恿大师的欲望,直到,大师不得不肝脑涂地。
但唯独这一次,他保持了应有的冷静。眼看着酒醉的女人睡去,转身离去。
4
女演员坐在黑暗的角落。远远地,书桌上亮着台灯。仿佛一切都凝滞了。但书写的声音,却似乎永不停歇地“沙沙”响着。
女演员看不到男人的脸,只能感受到光影中的轮廓。她知道,他在写的,并不仅仅是文字的剧本,而是生命所能承载的各种死亡。
十二月党人。他说。这是女演员之前闻所未闻的。是的,普希金,他娶了世上最美的女人。如果说,那是他的骄傲,不如说,是他的宿命。人生的阴影,早就死亡般地,悬在他的头顶。而普希金,却宁愿承受一个令人耻笑的宫廷侍从的职位,以为被羞辱的生命历程,只是作为一个伟大诗人高贵的隐忍。
然后,男人说,你不觉得,我,就像普希金,被你的沙皇任意取笑吗?
你是说,被屈辱的灵魂,还是十二月党人?
你说呢?
女演员无言。
是的,你可以投进他的怀抱,亦可以给他你的心。心是什么?是可以一片片破碎的你的灵魂。显然,你已经把你的心给了他。就是说,从第一眼看到他时,你就迷失了。是的,我不是说真实的你,我是说那个聪慧的女子。自从她认识志摩后,就再也离不开诗歌。她喜欢诗人用“翡冷翠”命名弗罗伦萨,是的,那翡的冷的翠。
让我们回到普希金,那个诗的年代。在诗的国度里,不仅沙皇迷上了普希金的妻子,一个从法国来的男人也开始觊觎她。为了得到这个美丽的女人,法国人干脆转攻她的姐姐。锲而不舍地,终于名正言顺地登堂入室,成了普希金妻子的姐夫。但,法国人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暗度陈仓的终极目标,当然是普希金的妻。
普希金终于忍无可忍,或者他早就谙然了宿命的时刻。直到决斗前的那个清晨,他仍在写作,那当然就是他最后的篇章了。然后轻装简从地走出家门,从圣彼得堡的糖果店向林中的现场进发。是的,决斗。那时他手里,显然已拿到了能致人死命的武器。接下来,轻松而果断地,从容赴死,于是死亡,就成了这位诗人的永恒篇章。
是的,死亡。
《叶甫根尼·奥涅金》,普希金的名作。整出戏剧就像是一份死亡的公告。从拉开大幕的那一刻起,就弥漫了令人压抑的死亡气息。是的,紧接着,连斯基死了,而奥涅金依旧苟活着。生,或者死,之于诗人,就是永恒的宿命。
而我,男人看着阴影中的女演员,说,我没有雄才大略,只是谦卑地爱着那些古今中外伟大的诗人。生与死,于我,永远是纠结的。我不曾攀附权贵,甚至抓不住飘渺的人生理想。是的,我是怯懦的,芸芸众生中一粒卑微的尘埃,甚至连赴死的勇气都没有。
在困窘的生存中,似乎生命中,只有你。或者,大师。他对我的提携当然没齿不忘。但,他不是我的朋友,永远都不是。
在舞台上,我看到了你们彼此的缠绵,就仿佛真的恋人那样难舍难分。然而,爱的尺度,其实就在毫厘之间。尤其在戏剧中,表演得过了,便不再含蓄。我知道,你始终景仰他,当然,他是你的引路人,无可非议。在戏剧界,尤其在话剧的舞台上,他当然光彩照人,堪称大师。而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有一天《新月》能矗立在舞台上,你知道的。
男人关掉台灯。寂静。那无声的黑暗。你以为没有了光,世界就会毁灭?我知道,你依然爱他,崇拜他,这是有目共睹的。不,这不是讥讽。你当然应该爱一个真心崇拜的人,你无须表白。也许,写作《新月》,干脆就是个错误。而请来大师,于我来说,就更是致命的。是的,我知道,大师的回马枪,会带给《新月》怎样的光芒,也知道,同样会带来落木萧萧下的凄惶……
诗人,是的,那些真正的诗人,终究如花,会有凋落的时刻。于是死于非命,往往就成了诗人宿命。他们死了,也仿佛,依旧活着。如此令人恐惧的概率,一个个不能善终的生命。无论是济慈、雪莱、策兰,还是美丽的西尔维娅,全都死于非命。而苟活下来的那些所谓的诗人,又大多是平庸的,因他们不曾将滴血的生命融化在诗行中,直到,志摩将他的多情尽付苍穹。
是的,你还爱他,尽管你不愿承认。你当然可以重燃不熄的火焰。不,我不是敏感,而是,参透了一切。你。你在哪儿?你的心思在哪儿?这沉沉的暗夜。我们看不到对方,却能触摸到各自的心。我或者不该扯开暧昧的薄纱,挑明这场情感的决斗。我没有勇气决斗,更不想伤了你的心。所以,不再说了,结局本来就在那儿。从此,我只将《新月》镌刻在胸口上,是的,不再有爱。对我来说,此生唯一的伴侣就是这部诗剧了,只要它能存活在舞台上。
越来越黑的长夜,你看到了,我是怎样地,在心里,一刀一刀地雕刻着我自己。我希望在我的雕刻中,能有你的影子。无须什么都能看到,是的,唯有黑暗。
来吗?在这黑夜,靠近我,是的,没有羞愧。那时你就像他的女儿,美到灿烂的极致。我被这美吓到了,我想逃跑,是的,没有缠绵。甚至不曾,哪怕些微的羞愧。
而你就不同了,总是把周身的细胞全都化做了爱。何以如此无私?所以,去吧,跟他走吧,哪怕蜷缩在他的脚下。不不,这是戏里的台词,其实是说那个花样的女人,永恒的民国女子,国色天香,听那心肺中飘出的,“你要看到凌乱的花影”。于是,无论生着,还是死去,她永远都是,那么的美。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你必须演她。
就因为了有了这念头,我便开始创作《新月》。这一切的一切,皆因你而起。所以,演她,你必须演她,要知道,那将是你在舞台上前所未有的荣耀。不,你不必紧张,只需把握住优雅与高傲,你便能成为她。
她总是那么美,那是与生俱来的。不,我怎么能演好她呢?那时,女演员已多多少少地读过了一些关于林徽因的书。但她却始终拒绝诗人,日夜蜷缩在大师的床上。直到,有一天,诗人拿着厚厚的一叠剧本,愤恨地对她说,拿去吧,或者毁掉。
她捧着沉甸甸的《新月》,在墙角的沙发上流泪。她唏嘘的时候,大师已独自沉入梦乡。她没有立刻将诗人的剧本拿给大师,因那时他正忙于莎士比亚的演出季。
或者就因为大师的忙碌,女演员才和诗人有了密切的接触。她觉得这是她看到过的最好的剧本,她喜欢剧中的每一段诗歌般的台词。她为此对诗人有了新的认识,甚至崇拜起他的才华。
从此,他们润物细无声地,有了某种默契,诗人坚信她能演好那个民国女子。他说,《新月》是专门为你而量身定做的,当然也是为了怀念那个不朽的女人。是的,这将是你演艺生涯中最辉煌的角色,从此你将不再是花瓶那样的陪衬。你将凤凰涅槃般,成为深邃的有着精神内涵的明星。是的,这才是你要追逐的未来。
你当然有足够的气场,将那个女人复活。甚至你的相貌,都和她有某种相似。只要能把握住她优雅的气质,你就成功了一半。对你来说,这当然也带有某种风险,但我已为你准备好了她写的所有的诗。哪怕你并不知道她的生平,她的诗也能将她的性情毫无隐瞒地传达出来。所以,听吧,这午夜的诗篇: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夜,带着一天的星。春时你留下多少残红。你的红叶,那凌乱。是的,她总是喜欢“凌乱”这个词。吹远了一缕云,像烟……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随那风冷——陪伴着你在暮色里闲坐。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折一根竹枝,看下午最长的日影。直到灵魂舒展成银河。凤凰栏杆,它知道,知道是风。一首诗似的,那永恒的寂寞……
你听到了吧,她所有心声,是的,你不能退缩。所有的诗行,都是,为了你。是的,你就是那个带翅膀的天使,不,你不是天使,你是我永恒的缪斯。
寂静。
此刻,激情难抑的诗人开始背诵《新月》的序曲。他已将这部诗剧烂熟于心。其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的呕心沥血,就像杜鹃啼血。而她在听着他的声音时,仿佛心在颤动。
对他而言,这部诗剧如神来之笔,曼妙的灵感,美妙的诗句,仿佛天赐之作。为此,他不知熬过多少夜晚,绞尽多少脑汁,走过多少长路,循着男女主人公的漫漫长旅,就仿佛已成了他们其中的一个人。
他不曾出国学贯中西,也不曾讲过文白相杂的那个时代的语言。然而他就是热爱那个时代的话语,热爱那丁香一般的姑娘。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成了太太客厅里的故人,并从此觉到了暖。
他知道,那个年代,无疑是崇尚文化、艺术与科学的,文化人大多亦怀有良知并深刻针砭时弊。于是,他才能毫无愧色地走进太太的客厅,并获得小团体的钟爱。
诗人在黑暗中摸索他的爱人。窗帘将窗外的星月遮掩。但他最终还是抓到了她的手。胆怯而冰冷的。女人的手。
5
大师发难般站在舞台中央,问剧作家,你何以要造出如此大的时间跨度?又为什么,人物与人物之间总是若即若离,欲言又止?
是的,徽因的父亲和志摩,始终是朋友,且不曾嫌隙。剧作家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那是英伦已传来不胫而走的绯闻。不过,君子,终究是君子。
在这个舞台上,父亲始终不曾出现。他留给后世的,唯有和女儿的那张合照。当然,她是他最钟爱的孩子,于是刻骨的爱。在这个近乎冰冷的舞台上,从一开始,就因为一个父亲的爱而变得温暖起来。在父亲和诗人的谈话中,最讳莫如深的,就是漂亮的女儿。尽管父亲也看重这个才华横溢的学者,但他就像女儿背后的隐身人,始终在默默地洞察他们隐隐的感情。
在父亲的心目中,诗人无疑是享誉国中的大家。由此,他必然对这个热血青年充满由衷的欣赏。总之他亲近他,爱慕他,愿意和他交往。故而对他们的行迹不曾有丝毫的愠怒。
而女孩,自见到诗人的那一刻起,就仿佛有了灵魂。她当然仰慕这位有着无限才华的诗人。便从此女孩被搅得魂不守舍,于是那种,既远且近的美好与苦涩。
是的,她倾心于那些剑桥的诗篇,她也曾追随诗人,徘徊于康桥动人的河畔。那依依河柳,作别的彩云,她就是那么懵懵懂懂地,感受着诗人带给她的浪漫时刻。那时,她年轻的心还不懂得伤感,她当然知道,诗人是有家室的。
大师在舞台上来回踱步,显得极不耐烦。太隐晦了,谁能看得懂?爱就是爱,或者不爱,哪儿来那么多弯弯绕?说着,看了一眼对面的女演员。
半天,剧作家才说,情感从不是一蹴而就的……
大师冷笑,话不投机。
剧作家耐着性子向大师解释,要知道,那是个怎样封闭的年代……
无论怎样的年代。大师咄咄逼人。
年代的因素当然是不能忽略的……
大师终于忍无可忍。不过是一个少女与一个小有成就的诗人相互爱慕罢了,这有什么不一样的?这种骗人的招数,古今中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甚至此刻,你们难道看不出吗?看看坐在台下的这些年轻人,难道还少了暧昧的眉目传情吗?紧接着,大师故意做出很懈怠的样子,如果剧本并不成熟,干吗要拿到排演场来,让演员无所遵循呢?
是的,我承认,剧作家说,这是某种实验。实验,有时候,几乎等同于失败……
而我们这些演员,就像是,任你随意摆布的玩偶。而你所实验的,无非是是浅陋的男欢女爱。
这样的戏剧,剧作家说,所以艰难,是因为需要一种我们能共同磨合的艺术理念。所以我愿意再次阐述我的想法。是的,尽管舞台上只有两个人,男人和女人,是的,就足够了。但我们依旧要把当时的场景真实地表现出来,让人们知道,故事发生在遥远的伦敦。于是没有出现在舞台上的那些人,也可以在观众情绪的扩展中依稀再现……
几乎是天方夜谭。大师说着,走下舞台。
要知道,诗人所以来伦敦,是为了投门罗素。却因为罗素的政治主张以及私生活,被剑桥除名。那时的诗人焦虑彷徨,肯求妻来陪伴。是的,那个叫张幼仪的坚强女性,此后让诗人不再凄惶。
显然,徐太太很快就知道了这位显赫的名媛,却从不曾与她在伦敦有过任何交集。她只是一如既往地尽着妻子的名分,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先生不仅才气纵横,还风流倜傥。作为男人,他当然是爱女人的,而这,又是他作为一个知识精英所不该染指的。单单是婚姻,就足以考验他到底是不是一个真君子。结论是,他最终接受了考验,是的,没有三房四妾,只有坚贞的婚姻。
但终究,在道德上,他还是越过了红线,一往情深地爱上了那个青春的美少女。他当然知道,身边的妻,不如那女孩生得美。却也知道,他的妻,有着明媚的操守与忠贞。如此明媒正娶的婚姻,当然不是儿戏。它不仅适用于西方的一夫一妻制,也契合了志摩的婚姻理念。只是当新人出现,诗人不免彷徨。为着这个他将毕生挚爱的女人,是该离婚呢,还是俯就于一夫多妻制的腐朽传统?
为着心爱的女人,诗人大多不计成本,哪怕以命抵命。所以在许多诗人的人生轨迹中,不是戕害他人,就是自我毁灭。又或者,他们总是以一己之私利,让原有的婚姻破碎,再破碎,也就是,离婚,再离婚。所以诗人从来就是不安分的,而那些优秀的诗人,往往就是邪恶的化身。
诗人想要拥有新欢的可能,几乎微乎其微。这中间,至少有三个不能容忍这一现实的当事人。当然,首当其冲的就是志摩名正言顺的妻子张幼仪。但她却始终不曾因此而哭天抢地,足见她是个有尊严的女性。她那时已身怀六甲,却大义凛然地选择独自留在伦敦,在这里生下她的小儿子。
然后是徽因的父亲,尽管他是爱着诗人的。但作为恪守传统的达官要人,当然知道当下最紧要的就是带女儿回家。但他又不想和诗人发生任何抵牾,所以一方面光明磊落地维持着和诗人的友情,一方面又千方百计地守护如花似玉的女儿。当这场爱情风波终于不胫而走的时刻,便不由分说地送女儿提前回国。
而作为当事人的徽因,是否真的爱上了诗人?还是,她根本就没在意那个有妇之夫,她只是喜欢他的才华,感谢他作为导游,带她游历英伦?或许那浅浅的感情,伴随着梁启超与林宗孟之间的婚姻交易,彻底打碎了诗人心中的梦想。
不久后,诗人归国,当然是为了女孩。但他们再度相逢时,女孩已有了如意郎君。忘却了,那所有的曾经,是真的忘却了吗?
后来,女孩再续了关于诗歌的篇章,不过那已是多年后了。
她写下——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一天,你要看到凌乱的花影。
是的,那篇章。
女人定然是爱着诗人的,至少崇拜他。那英伦的气息,不忘。才会久久地念记他。以至于,当诗人罹难,她才会想到要索回他为她写过的那些痛断肝肠的文字,才会因丢失了那些逝去的文字,而无望地四处求索。所以,她定然是真的爱着诗人的,所以她勇敢,她才能声泪俱下地,为诗人的死,写下一篇又一篇忧伤凄美的文字。那些文字,今天读来,依旧感人肺腑。那是唯有真痛的人,才能写出的永恒的凭吊。
是的,说到底,她当然是爱他的。剧作家说到这些的时候,不由得看了一眼对面的女演员。
她爱着他的,也许并不是他的诗,而是他这个人。剧作家接着说,他对她的温暖,她总是能感知到,那是由诗人灵魂中流淌出来的,无声的眷念。
然后,剧作家走上舞台,大声对演员们说,你们以为这舞台还不够大吗?是的,在表演中,你们几乎不需要任何肢体的语言,无须通过身体的接触,去表现爱情,那是最愚蠢的伎俩。在他们之间,也就是,在你们之间,有时候,甚至无须交流。那种,无声胜有声的境界。
所以,你们应该能听到,天空中云朵翻卷的声音,你们听到了吗?那天边彩云。后来,徽因走了,只剩下诗人,却不再回头。然后,静寂着,苍茫。那些昔日的房舍。每个当事人,都,黯然神伤。不久后,被遗弃在英伦的女人腹中,诗人的又一个孩子出生了。却,不久后,就亡了去。从此,诗人的心,变得灰冷。
结局?
没有结局,只是各自东西南北,罢了。
然后他离开伦敦,是的,他走了,没带走那晚的康桥。他独自漂洋过海,丢下迷离的妻。从此他喜欢黑夜,喜欢黑暗中的光照。哪怕孤零零的,哪怕,永久的寂灭。
再见徽因时,想不到,她竟已闪电般地成了梁家公子的准新娘。他们青梅竹马,在双方家长的呵护下,开始了爱情的长跑。而那一刻,诗人就像突然被浇灭的火焰,枯着双眼,从此无泪。是的,怎样的凄惶。
剧作家说到这些的时候,不禁红了眼圈。女演员转过身去,暗自落泪。她觉得他不是在演绎剧中的人物,而是在描述他自己。静寂中,甚至大师也不再吹毛求疵,只是问着剧作家,我究竟该扮演哪位诗人?
剧作家沉默。
是的,魔鬼。你们不觉得,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是魔鬼,都是,他人的地狱吗?
6
可怕的梦魇,从此,日日夜夜环绕着他。或许,这就是死亡的先兆,不祥的感觉始终追逐着他。他千辛万苦地赶回北京,却,最终的,我来迟了。
那女人,究竟是爱着灵魂的影子,还是害怕失去稍纵即逝的现实。然后萍踪般,任凭命运的遣使。心上,仿佛已被注定了永久的疼。她带着创伤回到北京。不久后,他们就在雪池家中拍摄了那张青春的合照。年轻的思成,显然不在意外界那些纷纷攘攘的传言。或者,他一见到她,目光中就再没有别的女人了。
而徽因,当她不再能见到诗人,或者那段时光也很煎熬的。就像被治愈的伤口,却已留下伤疤,时时刻刻地提醒着,那被翻过的曾经。本来无忧无虑的一个天使般的女孩,却蓦地尝到了人生的苦涩。那苦,不单是爱的苦,还缠绕着绯闻,几乎劫掠了她青春的明媚。
她不愿说,她还牵念着那个远方的人。不想,将她的思念付诸于任何表情和文字。她知道,尽管天各一方,重重阻遏,她依旧惦念他。她永远不会将这段铭心刻骨的感情付之流水。为此她背负了不胫而走的流言,以至于思成的母亲对此都颇有微言。但她却始终不动声色,独自隐忍那份曾经的苦恋。
剧作家开始对第二幕进行解读,掰开揉碎地分析每个角色的内心。尤其那女孩,人生还不曾真正开始,就经历了如此痛苦的序幕。于是她只能独自隐忍,在晦暗中疗伤。她心里一直是纠结的,她始终深爱着父亲,也牵念着诗人。
当然,剧作家说,从这一幕开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复杂而斑驳。他看着心中狐疑的大师和满脸茫然的女演员,恨不能走上舞台,亲自扮演剧中所有的角色。
他不懂,到底要重复多少遍,才能让他们听懂他的话。是的,充满忧伤,那就是女人的表情。她的心,始终是痛苦的,因心里还装着诗人。所以你要表现的,不单单是青梅竹马,还有内心深处的彷徨与伤感。
是的,诗人终究追来了,剧作家转向舞台上的大师。这一刻,作为诗人,你要穷追不舍,并且要做出破釜沉舟的姿态。你尽管已了然了冷酷的真相,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志在必夺。所以,在这一幕中,剧作家看着大师,你很可能会跪下来,流着眼泪恳求她,或通过诵读昔日的诗歌俘获她。
那么,这个女人呢?剧作家将目光转向妻子,如果是你,如果,你也面临了这样的窘境,你又会怎么做?
妈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大师终于忍无可忍。
女演员茫然地看看丈夫,又看看大师,她说,我好像还从没遇到过如此境况……
没有吗?丈夫执着地看着妻子的脸,你好好想想,再想想,也许……
妻子迷惑地看着剧作家,又转而面向大师,仿佛在寻求某种支持,然后,不再讲话。
是的,很多年过去,她可能真的忘记了。不过,她记得自己曾是大师的妻子,又曾是剧作家迷恋的情人。她当真脚踩过两只船吗?她确乎在两个男人中往复徘徊吗?于是迷离的双眼,慢慢盈满泪水。她想说,其实早就忘却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大师拍案而起,这是在排戏吗?
你说呢,你觉得这不是排戏吗?
你从来就不懂得尊重别人,哪怕,她是你老婆。
我老婆?剧作家竟下意识地做出耸肩的动作。
大师突然勒住剧作家的脖子,眼看着他两眼通红,额头上血管砰砰地跳……
女演员不顾一切地掰开大师的手,恳求着,放开,求你了,怎么会这样?
如果,这就是你要的生活,我当然无话可说。说罢,大师愤然离去。
不,女演员追过去,抓住大师的衣襟。她说,求你们了,哪怕是为了我。女演员啜泣。
大师头也不回地说,我至今都弄不懂剧中的这些人物,好像舞台上每个人都疯疯癫癫的,毫不顾忌生活的逻辑,让我们怎么演?
那就别演。剧作家气哼哼地说。
大师转身,忿忿地盯着剧作家。我如果再不离开,也快成神经病了。说罢,扬长而去。
女演员独自站在舞台中央,伤心地看着剧作家。她似乎已不再关心自己的苦痛。她既不再挽留大师,也不再寻找剧作家,她只是不停地检讨自己。是的,我从来没有自己的想法,我只会顺从。我永远都不会像林徽因那样,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说清楚了,是我,还是他?
我是说,我更想扮演陆小曼,我觉得她和我似乎更近。小曼,她不是一个一般的女子,曾留下无数如《秋山泻瀑》般的画卷,被后人艳羡。记得。你说,刘海粟认为小曼的旧诗清新俏丽,文章蕴藉婉约,绘画颇见宋人院本的常规,是一代才女,旷世佳人。
我不是不让你演陆小曼,而是,小曼的故事还没有登场。你怕了,为什么要怕?
不,不是怕,而是深深地恐惧。是的,你那个感天动地的林徽因,就像是,我永远难以逾越的巅峰。
就是说,你害怕从巅峰上跌落下来?
那样的女人,是抓不住,也摸不着的,所以,无论你怎么演,都不会是现实中的那个女人。所以,我不想再纠缠这个总是让人高山仰止的女子了。或许,李庄能带给我某种灵感,在营造学社的墙板上,我第一次看到了梁思成的照片。是的,她丈夫。他显然是个文质彬彬的弱书生,有着良好的家世和修养。当然,也是女人可以托付的男人。一个,爱着他迷人的病妻的男人。那时候,是的,我知道,诗人早已乘鹤而去。
你这样想?剧作家好奇地看着妻子。
思成,他戴着方框的眼镜,清癯而睿智的脸,温文尔雅的神情,如果是我,但不是我,也许,我也会选择他的,是的,很多女人……
你宁可放弃诗人?剧作家暗自沮丧。
就仿佛一见钟情,徽因,当然是要嫁给思成的,而不是那个不靠谱的诗人。
你不喜欢志摩,也不再喜欢他的诗了?
不不,当然,那天边云彩,像海市蜃楼一般地,宏伟而壮丽,却稍纵即逝。但那个温文尔雅的学者却能陪她一生一世。那实实在在的给予与爱护,当然是她的选择。
但,她是哭着写那悼文的……
当然,她爱诗人。
那么,你是在指责我?
女演员想说,明明我已经选择了你,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在她的信念中,她当然是爱着诗人的,进而爱他的才华。她知道,他此生所期冀的,只有这部《新月》了,这是他历经种种磨难,走过了千山万水,才完成的人生故事。她当然知道,这些年他所付出的心血。她从未见到过将一个剧本一写就是十几年的先例。她知道这部诗剧对他来说意味了什么。所以,她不想惹恼他,更不想在所有演职人员面前羞辱他。
然后她慢慢地走下舞台,在剧作家耳边轻轻地说,我刚刚才体会到,我扮演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此刻,大师已离开舞台,却终究没有走远。他或者不想因此而毁了这部戏,毕竟,这对于他的再度崛起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
大师在排演场前的花园里吸烟,烟气袅袅散去,很快他就对刚才的冲突不以为然了。演一场较劲的戏剧,对他来说也充满挑战。毕竟,在这个戏剧中,他不仅要扮演志摩、思成、老金这三个不同的人物,还要将每个男人的心思截然分开,进而和女演员碰撞出生命的火花来。
说到底,这是一部实验剧目,剧情中充满了各种未知。能够在艺术生命的最后阶段,演一场如此与众不同的戏,他当然求之不得。于是在花园的踱步间,他终于了悟出了自己的何去何从。
紧接着,剧务将大师请进排演场。他也就顺水推舟地,让硝烟散去。
接下来,第二幕。剧作家大声地拍了拍手,意思是,OK,可以开始了。
大师从容地走上舞台,他大腹便便,步履沉滞,看上去很难让人赏心悦目。那一刻,剧作家甚至有了绝望的感觉。他怎么能想到,大师会变成为现在的样子。或者这一切,都是为了来折磨他的。这一幕,他要扮演年轻的思成,而那时,他还只是一个青涩的满怀梦想的青年啊。
面对舞台,剧作家长时间地沉默不语,弄得大家很压抑。怎么演?大师不停地问,你们到底让我怎么演?记得在第一幕,大师扮演的志摩已近中年,还差强人意。而此刻,大师一旦扮作翩翩青年,便即刻让人觉得惨不忍睹。
这就是,剧作家何以沉默良久,尽管他奋力平复心中的沮丧。有时候,他觉得是自己有问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但此刻,他的怒火显然事出有因,他觉得大师的出现,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为了来毁灭《新月》的。
大师问身边女演员,他不言不语的,又想干什么?
女演员摇头。
排演场凝固的气氛令人窒息。太过分了!大师终于忍无可忍,喊了一声。他当然不可能知道,剧作家就是冲他来的。
慢慢地,剧作家睁开眼睛,耐着性子,委婉地对大师说,你看过好莱坞那部由马修·麦康纳主演的电影《达拉斯买家俱乐部》吗?在电影中,他为了扮演艾滋病患者,竟然狂减了整整十七公斤。看上去瘦骨嶙峋,几近骷髅,但为此他收获了奥斯卡金像奖。不,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种敬业的精神,似乎早就没有了……
他说着说着,就突然不想再说了。然后站起来,你们可以对台词了。
他知道这一幕,无论对大师还是对女演员,都将是挑战。因他们所要面对的是全新的人物。不再有从伦敦追赶而来的诗人,而是少小无猜的那种青春的恋情。他知道,大师其实根本就演不好年轻的角色。事实上,从第一幕开始,他就对大师的表演不敢苟同了。他那种拿腔拿调的方式早就过时了,哪怕是什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体系。这种学院派的做作早就过气了,所以在大师第一次走上舞台的那一刻,剧作家就蓦地有了种被欺骗的感觉。
于是此时此刻,何去何从,他不知究竟是终止排练,还是任凭被岁月锈蚀的大师为所欲为。总之江郎才尽的大师,已毫无光彩所言。于是,绝望的感觉,晦暗的悲凉,甚而幻灭,这是只有他自己才能深刻地感觉到的,那种想说却又说不出来的破碎感。
当然,眼下的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是他不计前嫌,求爷爷告奶奶地,力主将大师请来,也是他不顾旧时恩怨地恳请大师出山。也是他,见到大师后,那种悔不当初的感觉。他怎么能想到当年的大师褪色得如此迅速。他明明知道,大师已很多年没在舞台上演戏了,几乎生疏了表演的技能。就算他能慢慢找回当年的感觉,依旧难以为继,明日黄花了。为此他后悔莫及,甚而觉得《新月》将被毁于一旦。
但他只能压抑满腔怒火,硬撑着平和的语气,去迎合大师。在大师面前,他不仅违心地赞美他,还委婉地让他知道,他不是在演莎士比亚。在《新月》中,既没有哈姆莱特,也没有李尔王。他写的这部诗剧,不需要活着,或死去,也无需暴风雨。只需要通过不同的角色,来阐释不同的人,和不同的爱。为此,演员要无比忠实地扮演各种不同的人物。毕竟,我的台词,已将剧中角色栩栩如生地表现了出来。所以,在舞台上,你们只需严格遵循剧本的提示就足够了。是的,无需任何发挥。
他记得,当初所以要写《新月》,完全是基于大师和女演员的参与。所以这个剧本才会如此别出心裁,并有了由两个演员分别扮演众多人物的想法,那已经是十年前了。谁承想,如今的大师早已老气横秋,根本就不了解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于是剧作家扼腕叹息,觉得自己十年的梦想,很可能就栽在了大师的手上。
剧作家不得不将大师带到舞台的边幕。诚恳地对他说,他希望大师永远不要让自己觉得力不从心。《新月》中前前后后出现的主要男性角色,全仰仗他来演绎,所以,他希望大师能挥洒出风流才子的样子,略带些学究气,同时又能洋溢出浪漫的气息……
但这一次,大师一言未发,愤然而去,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很愕然。
7
剧组中每个工作人员都被调动起来,却始终没有大师的消息。人们不停地给大师打电话,发短信,或者前往大师郊外的寓所,却始终不见大师的身影。
转而询问大师的酒店,老板说,他昨天就退房了。离开时,说了什么?有什么可说的,我从来不打听客人的行踪。
且不论大师的来踪去迹,事实上任何人对这出戏都不看好。尤其大师和前妻的对手戏总是别别扭扭,尽管早已冰释前嫌,但你来我往中,还是觉得不自在。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甚至能坐下来探讨剧本。但台下的工作人员,还是能多多少少地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貌合神离。
剧组中的工作人员大都站在大师一边,毕竟大师曾煊赫一时,又对身边人格外平和。相比之下,剧作家就显得矫情了,不仅在排演场飞扬跋扈,还故意标榜自己怎样不计前嫌。明明是他抢走了大师的女人,却一肚子男盗女娟地,做出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姿态。尤其让人感到可笑的是,他竟然自我标榜这部“十年磨一剑”的剧本将成为旷世经典,其实不过是他咸鱼翻身的某种资本,还要拉来大师和女演员为他垫背。
不过演职人员的名单一经公布,人们就立刻看出了其中的蹊跷。都觉得又有好戏看了,尤其当那些素有宿怨的人们纠缠在一起。于是所谓的艺术,不再是艺术,无非是种种利益的驱动。而“堇色”的女老板所以愿意投资,不单单是因为剧本,而是男女演员以及剧作家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于是她开始不遗余力地炒作他们的故事,从前的和现在的,只要能吸引人们的眼球。她深知,只有将表演者之间的绯闻炒火了,观众才会期待这部大戏的上演。
总之,只有在桃色的引诱下,人们才会趋之若鹜,这似乎成了每部新戏开场锣鼓之前的宣传定势。尽管在这部迷离恍惚的戏剧中,已充满爱情,但人们还是对现实中的恩怨更感兴趣。于是剧作家、大师和女演员,成了剧中坚实的铁三角,而他们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与厮杀,也必将成为这部诗剧不可或缺的调料。
于是,人们开始对戏剧之外的恩怨做各种猜想。不知这种复杂的三角关系,最终会演变成怎样的结局。人们进而猜测,大师和女演员是否还能旧梦重温,毕竟大师是爱着女演员的,只是被剧作家无情劫掠罢了。于是他们的关系,就像是剧作家的剧本,不停地衍生出各种复杂的可能性。诸如:他们何以能在多年后再度聚首?舞台上,他们依旧能像当年那样珠联璧合吗?时过境迁,彼此是不是已不再记恨对方?而那个编剧兼导演兼女演员丈夫的男人,能做到和大师友好相处吗?而他们,能做到在各种闲言碎语中泰然处之吗?总之,这种种的一切,无非是旁人不着边际的揣测。而这些,又刚好是娱记苦苦觅寻的牙慧。而当下的演出就需要这样的“花絮”,甚至更离谱,更不着边际,以至于更邪恶的戏外剧情。
于是这部十年一剑的《新月》,尚未上演,就已先声夺人。
对作家而言,这当然不是戏剧本身所需要的,而流言蜚语的不胫而走,却又是公司在运作中离不开的。为此,公司不仅要上演一部风花雪月的大戏,还要将现实中的缠绵悱恻贯穿于排演的每一个细节。这就是当下所谓的大众传媒,到处充满了谎言与欺骗。而大师不明不白地突然出走,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娱记们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娱乐新闻,极大地满足了人们的猎奇感与窥视欲。
“堇色”很快发布了终止排练的消息,好事的娱记们便汇集在排演场前。他们带着摄像机、照相机、录音机等等“行头”,既然他们的使命就是广而告之,自然要尽职尽责地穷尽所有的花边新闻。诸如大师和女演员怎样死灰复燃,抑或剧作家和大师怎样大打出手。总之各路翘楚,各显神通,在市面上翻飞出各种充满想象力的版本。
大师突然失踪的消息被炒得沸沸扬扬,很快就成了“堇色”一根卓有成效的稻草。这起事先就开始肆意张扬的失踪案,让人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马尔克斯的小说《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由此“堇色”声名大振,业绩被连篇累牍地广泛张扬。签约过多少艺人,拍摄过多少电影或电视剧,如今又如何开拓舞台剧的制作……
“堇色”的这番折腾,果然让更多艺人有了签约的意向。只是在炒作中,慢慢地,不再提及大师,仿佛这个人已淡出了公众的视野。
直到大师再度现身,羽专门在小剧场,为大师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大师依旧风度翩翩,这是他整整一个月之后,首次出现在媒体前。和记者对话时,他显得从容不迫,不单单是某种淡定,简直就是久违了的享受。他面带微笑地对大家说,他刚从美国回来。是的,他去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他就读于费城的宾夕法尼亚大学,是的,他也学建筑,竟会这么巧。要知道,《新月》中的梁思成和林徽因都是宾大建筑系出身,我只能说,这简直就是天意……
记者们一片哗然。
尽管他们都知道大师和女演员曾经结婚,却不知他们还有个在美国读书的儿子。大师看出人们的狐疑,立刻澄清,他只是我前妻的儿子。
你前妻的儿子?
对不起,也许是我的表述不够准确,我是说,那是我前妻之前的前妻的儿子。你们还想听什么?要把我扒光吗?
紧接着大师被工作人员簇拥着,突围般地冲出记者的包围。他一边撤退,一边继续回答身边记者的询问,直到钻进羽的汽车。
羽亲自将大师送回山庄,一路上,他们不停地说笑,觉得大师的表演,不仅炉火纯青,还极富感召力。也只有大师,才能将那些自以为是的“娱记”蒙得团团转。尚不知,大师的隐匿并非失踪,只是某种需要。当晚,羽留宿郊外,第二天,公司就将一大笔表演费打到了大师的账上。
并不是大师美国归来,《新月》就高枕无忧了,对羽来说,更让她头疼的,是剧作家的咄咄逼人。尽管她掰开揉碎地向他解释,大师的不辞而别,并不是因为和剧组不睦,而是……
此时,剧作家对大师已不抱希望,他甚至觉得《新月》的命运,很可能会落得满盘皆输。为此他举棋不定,不知该继续下去,还是选择放弃。他说,徒有虚名的大师,显然已不是他心目中的大师了,所以他不想再继续下去。
剧作家判决般地宣称,大师早就没有当年的光彩了,抑或是电影或电视剧生活化的表演,最终坑害了他,以致不再能慷慨悲歌。所以,话剧就是话剧,绝不能和影视兼容。是的,我已经忍无可忍。你看他大腹便便的样子,扭捏造作的表演,磕磕绊绊的台词,你觉得,他能看懂我的剧本吗?我宁可烧了这本子,也不能再任他糟蹋我的艺术。
要知道,当初选择大师,完全是你的愿望。羽淡定地看着他。
是的,我走眼了,我只是想不到……
是最后的通牒?
已经忍无可忍。
就是说,你心意已定?
我不想落得满盘皆输……
没和你妻子商量过?
她不会干预我的任何决定。
或者,让我们换一个思路,羽慢条斯理地,看着怒发冲冠的剧作家,你不觉得可惜吗?
你不要说服我。
为什么不?毕竟,这将是一部会迅速走红的戏剧,否则我也不会投资。要知道,世间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协商的,干吗要急着把自己的路全都堵死呢?当然,大师所呈现出来的艺术水平,显然已经和一个专业化的演员相去甚远,我们都看到了。不过,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毕竟有他的功力。这就意味着,他并不是不可雕的朽木。在我看来,也许,问题并不在大师身上,而是你的焦虑。我知道你想让《新月》成为永恒,这何尝不是我的期待。但理想的实现,需要我们所有人的精诚合作。
想想看,从一开始,你就贬低大师,是因为你从骨子里的醋意,不想让你妻子和大师演对手戏。你明明在剧本中设置了极为丰富的情感内容,却又在表演中不停地刁难他,弄得他们都很难发挥,你到底想要什么?再说,你凭什么既是编剧,又是导演,作为女演员的丈夫,你觉得这种搭配合适吗?你有什么权利称霸一方,将所有人都置于你变幻不定的情绪中?
如此苦口婆心后,羽突然拿出支票夹,填下二十万元的数字,交给剧作家。羽说,这不是买路钱,是《新月》应有的投资。我只是奉劝你,别再挤兑别人,既然你那么在意你的剧本……
8
我来迟了。
那本是宝哥哥来到林妹妹灵堂,哭天抢地唤着的,我来迟了。那曾经的伊人,葬花,竟葬了她自己。如果不是江南越剧中那绵绵软软的吴语,这“迟”字,将不会有任何光彩。
但志摩,还是姗姗地回来了,哪怕,我来迟了。他再度见到徽因时,方知伊已远他而去。那,来迟了的,志摩的恨。就算是剑桥的彩云依旧,也不再能拉回美人的心了,怎样的悲哀。
结束了诡谲的失踪后,大师又住进了酒吧楼上的客房。他一直很喜欢这里的房间,很小,却很舒服。就算是有别人住了进去,只要大师驾到,酒吧老板就会立刻设法让房客腾开,哪怕赔本。多少年来,老板一直是这么做着,从不让大师委屈。他觉得,在他平凡的日月中,能有大师出现,是他的幸运。
当大师终于来到排演场,等在门外的娱记立刻蜂拥而至。谁都想在第一时刻,挖出大师去而复返的心情。而百炼成钢的大师,显然早就谙熟了对付媒体的各种招数。接下来的他,就是“坐地炮”般地坐在排演场的座位上,闭目养神,自始至终地,一言不发。
大师笃定了只字不提,其实是因为心虚。他知道一旦说错了,哪怕一个字,都会被那些善于牵强附会的娱记捕风捉影,繁衍出各种意料不到的麻烦。
紧接着,剧作家夫妇手挽手地走进排演场。他们走路的姿态,就像是踩在奥斯卡的红地毯上。尤其,一向低调的女演员竟故意左顾右盼,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神情,也许无非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
见到大师后,很亲热的样子,但显然是故意做出的。他们当然知道,所以如此,完全是为了迎合媒体。为此,他们相互致意,握手言欢,仿佛久别重逢。当着剧作家的面,大师竟浅尝辄止地拥抱了女演员。是的,他漂亮的前妻,当即就收束了脸上的笑容,然后冷冷地站在一边。
剧作家拿出剧本,悄然对大师说,在这一幕中,你将先后扮演两个人物,志摩和思成。显然,这是两个迥然不同的男人,唯一的相似处,就是他们都深深爱着林徽因。我所以反复强调“青梅竹马”,是因为,青春的力量是永远不可战胜的,懂我的意思吗?
大师不屑地看着剧作家,不停地晃动着二郎腿。
你以为,是青春的力量在带动剧情呢,还是……
大师有点愠怒地站起来,那么,你说呢?青春当然曼妙无比,但终究也会凋谢。就像你剧本中写的那样,黛玉葬花,却最终地,葬了年轻的生命。我倒是觉得老而弥坚,也不失为某种境界……
剧作家一时无语。
炮火硝烟,总之是难免的,所以你我无须计较。说吧,这是你的剧本,当然由你主宰。是的,完全不同的两个男人,中年和青年,谁输谁赢,自有天定。是的,我已经在第一幕中演过诗人了,所以对他有所了解。志摩,无论他扭曲了多少亲情伦理,义无反顾地回到故地,也无论,他怎样眷恋着如烟的往昔,但终究抵不过青春的力量。所以,无论他舍弃了多少人生的尊严,最终还是竹篮打水。而那时候,你的林妹妹,也早已魂归西天了。
剧作家有点惊愕地看着大师,半天,他才说,姜当然还是老的辣。
大师自谦地说,不过一点心得罢了。
你再度扮演诗人,自然如鱼得水。你当然知道,寻求真爱,是一条怎样的艰辛之路。对诗人来说,并不是爱已消逝,而是,失去了那个契机。尽管他如约归来,却所有的现实,都成了不堪的往事。或者,你必得摘下那顶中国式的瓜皮帽,脱下你标志性的长衫。但还是再也找不回那个明媚的她了。
而另一个角色,对你来说,确乎是一种挑战。他那么纤尘不染的清华才子,还有着“饮冰室”骄傲的家庭背景。在他的生命中,似乎不曾有过任何苦涩,你能理解那种翩翩少年和如花女子之间白璧无瑕的纯真吗?
剧作家继续描述这个羞涩的年轻人,说他不仅治学,还喜欢绘画,钟情于音乐。那时候,他们显然已相互爱慕,并开始畅想他们的未来。而他们在雪池琴瑟笃笃的那张合影,无疑就成了他们的定情照。
剧作家转身,刚好看到了大师的迷茫。他委婉地问着大师,演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你不会有负担吧?于是他开始掰开揉碎地为大师说戏,鼓励他演好剧中的梁公子。
大师略显木讷地站在舞台中央,他确乎已记不起青春的颜色了。在他心中,已经很难再泛起激情的涟漪。他只想知道,究竟该怎样抹去英伦的一页。他寄望着,那一泓清水,永远流淌在他的心上。
是的,这就是选择?
剧作家突然叫停,问着舞台上的妻,如若是你,说真心话,你是依旧眷恋着才华横溢的诗人呢,还是寄望于回到北京后那单纯而美丽的情感?
女演员猝不及防,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紧接着,她问,你真的要我说实话?
当然。
女演员没有避讳,她说,最喜欢的男人,就是《简·爱》中的罗切斯特。当然,她也喜欢扮演过哈姆莱特的劳伦斯。是的,她喜欢成熟硬朗的男人,喜欢高仓健,以及暮年的保罗·纽曼。但接下来,她就不说了,因为她不想欺骗。是的,那一刻,她心下想的,其实就有大师。她记得,她曾经就是以这样的标准,疯狂地爱上了大师。
就是说,你喜欢那种老而弥坚的男人了,就像大师?
女演员没有应和剧作家的诘问,而是说到思成。她说,不仅是因为梁家的背景,而是,犹如童话般完美……
不,你不是想说这些。剧作家迷惘地看着他的妻。我知道,对你来说,真正有冲击力的男人,并不是思成,而是纵情纵意的那个诗人,你何苦欺骗自己?
我何曾要欺骗你?在李庄,营造学社的墙板上,我第一次看到思成的照片,便难以忘怀。我记得他优雅的风度,真挚的表情,平实而深邃的目光。从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喜欢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了,为此我甚至丢弃了那个可怜的志摩。我并且想过,如果我是徽因,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思成的。那诚实的,不张扬也不激愤地,像流水一般的,缓慢时光。
剧作家无言。
紧接着,他转向大师,是的,剧中的每个男人,无论谁,都是深爱徽因的。所以,无论怎样,他们都会倾其所有甚至不顾生死地,爱着她,爱她到死。
剧作家说着,不禁黯然,你能感受到那种爱的力量吗?
女演员回应剧作家的追问,说出心中的疑惑。为什么,我总是弄不清诗人和女人的关系?在他们之间,她到底是要摒弃诗人呢,还是眷恋英伦的旧往?也许她从未真的厌弃过诗人,只是流水已逝。所以她依旧喜欢他的诗篇,甚至阴影般,始终盘桓着,久久不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蓦地闪现出来,啃咬她伤痛的心。
所以,我用了很大篇幅来表现这个女人的纠结。剧作家说,当然是矛盾的,要知道,任何感情的灰色地带,黑白永远都不是分明的。或许,这只是远离真相的揣摩。很可能,她既嗔怒于诗人将他们的感情公之于众,又在内心深处怀一丝疼痛的幽怨。毕竟,是自己见到风流儒雅的诗人后,不可遏制地被他吸引。那些我们可能永远都看不到了的,专门为她而写的被遗失的篇章。
就是说,女人始终是爱着诗人的,从不曾将他摒弃。然而,剧作家话锋一转,但是,她退缩了。她显然不想继续被缠绕在英伦的绯闻中,或者那也是他父亲的意愿。于是她闪电般地回国,闪电般地找到了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于是,当青梅竹马的姻缘终于大白于天下,她便不得不将烫手的山芋抛出。但她的心,不知要经历怎样的苦楚,所以,在表演中,你们不要相信那些表面上的假象。不,那不是诱骗。在她的灵魂中,始终是有着诗人的一席之地的。
静寂中,剧作家仿佛陷入某种迷思,长久地沉默不语。直到睁开眼睛,才又说,我想好了,在下一幕,你们便会看到,他们是怎样不着痕迹地,恢复了他们的“友情”,何其美好。他们终于又能像故人般地相互来往了,这当然得益于思成的大度。
从此,每个热爱着徽因的男人,都天高云淡地成为了那种宁静致远的君子。也只有她,才能将那些复杂而暧昧的关系,不着痕迹地化干戈为玉帛,并由此掀开了既行云流水又风云际会的新篇章。不过,那是后话。
而此刻,你们当然要仔细揣摩徽因和思成在雪池拍摄的这张相拥的照片。你们要努力分辨出,拍摄时,他们究竟有怎样的表情和心情,进而深入他们的心。是的,这张照片,1922年的某天,阳光灿烂,好像并没有什么幸福感。
那时候,不胫而走的绯闻,因了梁公子的介入,似乎已烟消云散。而她,却依旧地伤感,那是她自己的心。就那样丝丝缕缕地,牵扯着,再也退不出来的,曾经。但她却知道,从此,有了温暖的港湾。
9
生如夏花之灿烂。这个烂漫的季节。泰戈尔,带着他的诗,第一次踏上了中国的土地。或许,古老的东方文明让他魂牵梦绕;或许,他只是为了结交这个诗人的朋友。
那个年代,似乎唯有志摩能将伟大的诗人邀约前来,在建构中国新文化的关键时刻,泰戈尔的出现,无疑就像天空掠过的一道闪电。
尽管,诗人那时的心,已被痛楚和绝望所缠绕,但终究,泰戈尔的到来,还是让他感到了欣慰与自豪。但只要想到徽因,心中便会隐隐作痛。那种被挫败的感觉,就仿佛再也看不到夏花之灿烂,只能是死若秋叶之静寂了。
他何等人也,又有着多少崇拜者?即或出道未久,他的诗篇也已然被人们奉作了经典。悄悄地来,作别西天云彩;又悄然地去,不带走一片云彩。或许这就是他人生的追寻,永远地,爱着,隐忍着,又被冷落着。
本以为,泰翁的到来会搅起一池春水。那时的诗人,尽管颓丧,却好像依旧在鞭策自己。只不过,诗歌,他可以独自完成,但爱情,就不是他一个人能左右了。
剧作家忧心忡忡地看着舞台上的演员,想想看,你们为什么又一次走到了一起?在如此尴尬中,你们难道就不别扭?或者是剧本绑架了你们?
是的,是他在挟持泰翁的衣食住行,也是他在劫掠徽因的温婉与善良。泰翁,果然很快就明了诗人的意图,毕竟,他是和诗人惺惺相惜的。所以他同情诗人,愿为诗人“效劳”。是的,那就是泰戈尔,睿智的目光,和飘飘的胡须。
于是你们,剧作家说,大师和你,也就是志摩和徽因,为了泰翁,他们终于,再度,有点别别扭扭地,走到了一起。是的,天赐良机。不过,这也是诗人为自己精心营造的。说着,剧作家突然发问,我说到哪了?窗外,小鸟在啁啾,让我走神了。
剧本是这样写的,女演员低声说,为了取悦于泰翁,他们排演了泰翁的诗剧《齐德拉》。舞台上,徽因扮演公主,志摩扮演爱神。对志摩来说,或许真的能峰回路转,最终抱得美人归。在排练中,他们显然都很投入。不单单是为了博取泰翁一笑,也为了他们终于又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哪怕身边有徽因的父亲。
他们依旧会相爱吗?剧作家莫名其妙地问。
大师不屑地看着他,无非花前月下。对我来说,世间所有的感情都不会是单一的,也不可能永远心无旁骛。或者,他们只是喜欢玩玩演戏而已,顺便玩玩感情。
剧作家明显觉出大师在戏弄他,让他难以承受。在写作中,他一直都是以虔诚的姿态面对剧情的。剧中的每个人物,他都赋予了他们独特的个性,而这些,是大师这种人根本就不可能理解的。所以他从未期许过太师这种人能从精神层面上感知到什么,他只需严格按照剧本提示,用肢体和声音将当年景象复活,就足够了。
是的,这一幕,她始终是那么清澈的,一个女人。为什么,总是要经历人生的苦难。
这些人,这些动作,这些表情,显然都有照片为证。大凡有泰戈尔的地方,必定会有徽因和志摩。在那些暗含着某种嫌隙的照片中,似乎难以琢磨。只有细细揣摩,才能看出其中的端倪。他们和泰翁一道拍照时,人物各自的表情。也鉴于此,我们才能对他们复杂的心理有所解读。
在剧作家的启发下,女演员似乎有所了悟。她发现,和泰戈尔的合影中,站在泰翁身边的志摩和徽因,之间有很大的距离,好像生怕被旁人看出某种暧昧,所以避嫌。其实,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早就偃旗息鼓了。但好像,他们还是走不出那段曾经的往昔。
如此,徽因和志摩的关系当然尴尬,尤其徽因和思成各站泰翁两侧的照片,脸上的表情似乎并不快乐。尽管那时他们还不曾成婚,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已尽人皆知。如此显赫的家世,加上长者的庇佑,还能有什么让他们心有戚戚?或许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就成了可怕的变数。总之,一日不将徽因娶回家,就一日不能尘埃落定。
总之,印度老爷子在华的四处巡游,无疑给诗人提供了穷追不舍的机会。志摩携徽因,终日环绕在泰翁左右,这未尝不是双方的幸运。能如此陪伴闲云野鹤般的大文豪,当然更是徽因的殊荣。
云游间,慢慢地,诗人似乎已胜券在握,至少他已然光明磊落地离了婚。于是他似乎有了某种志在必夺的信念。毕竟,他知道,在他和徽因之间,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所以对他来说,这就是希望。
于是他们之间的每个人都焦虑不安。即或微笑,也显出艰难与苦涩。总之,那时候,一切还都是未知的,不曾尘埃落定。以至于谁都没有安全感,更不可能看到最终的结局。
如此苦楚,剧作家话锋一转,如此苦楚。大师,你作为扮演年轻思成的演员,你觉得自己能体验到那颗年轻人的心吗?
是的,这些面孔,大师开始配合剧作家,努力回忆着那些照片。无疑,那是他们所受煎熬的真实写照。不过,大师不以为然地评判,都是一样的货色。说不定,你那个所谓的诗人,无非是拉大旗做虎皮,借助于印度老头的声望,绑架那个女孩罢了。
接下来,大师慷慨激昂地站在舞台上,大声朗诵着剧本中诗人的诗篇。当停下来,突然走向女演员,在她耳边说,我早就不适合演这种暧昧的戏了。他怎么老是想写那些伪劣的激情,难道你们每个夜晚都在做爱?
剧作家不知大师在妻子身边耳语了什么,他突然把女演员抓过来抱在怀中。
我是说,大师愈加高亢的嗓音,爱情真的有那么崇高吗?我曾经下定决心要将爱情和婚姻进行到底,但我最终体会到了,什么叫黄粱一梦。
女演员被牢牢挟持在剧作家怀中。此时此刻,她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却能够感知到舞台上下的剑拔弩张。她不知这两个男人的唇枪舌剑,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
都是如此的。剧作家说,否则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你以为掠夺就是意义吗?大师反唇相讥。
剧作家咄咄逼人地看着大师,你到底想说什么?都是过往的事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不能来点新鲜的吗?剧作家转身离开排演场。
一时间,剧场静寂无声。好吧,就来点新鲜的。大师顿时神采飞扬。当我终于弄清了当下人的爱情,那么,海誓山盟之类的还有什么意义吗?所谓的纯真,早就一去不返了。于是,轻松意味了自由,执着等同于愚蠢。环顾四周,就只剩下了随波逐流、自由自在的行尸走肉。
在大师近乎于卖弄地表述自己的爱情观时,女演员始终保持着一种僵滞的姿势。她只是不停地看着排演场的大门,期望剧作家能尽快回来。她知道,大师一直在说着什么,但她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耳边野蜂狂舞般的嗡嗡声。她只是紧紧地抱着《新月》的剧本,其中的每一个字都已烂熟于心。
她尽管低着头,听不懂大师的喋喋不休,但还是想到了,大师。想到了当年,她怎样被大师卷携着,成为了最年轻也最令大师骄傲的演员。是的,没有大师,就不会有她,所以她一直怀念那段被塑造的时光。于是,她才会在每一天的某个特定的时刻,想念大师。想到他怎样循循善诱地引领她,让她很快就成为了舞台上光芒四射的女主角。她甚至迷恋和大师一道同台飙戏,然后,在化妆室的镜前做爱。有时候,哪怕她就要登场了,大师仍抓住不放,拼命地亲吻她……
是的,这些当然是剧作家所难以企及的,不,她并不后悔,从不。哪怕落寞。她每时每刻都在提醒自己,她爱她的男人。她是依照爱一个才情进发的诗人那样,爱她的丈夫。
突然传来剧作家的声音。那一刻,女演员正在边幕后诵读林徽因的诗。只听剧作家说,你们要将剧本中“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精髓烂熟于心,要将那个时代特有的语言方式表现出来。譬如,在徽因的诗中,是“春时你留下多少残红”;在志摩的诗中,则是,“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剧作家突然发现大师不在,在剧场里生气地叫喊着,你在哪?
大师绕过身后的女演员,走上舞台中央。你以为你的对白是不可撼动的吗?
我无意指责谁,只想,让《新月》不朽,你觉得过分吗?这是我耗尽心血,才终于找到的那个时代的语言特点。我喜欢那种风格,所以不遗余力地捍卫,是的,“那丁香一般的姑娘”,是戴望舒的《雨巷》。在某种意义上,寻旧,就是寻那个“的”字。是的,我究竟是怎么找到这种语言的范式的,其实简单极了。只要你看到过李霁野先生1933年翻译的《简·爱》,便会立刻了然了,那个时代的语言是怎样组合的。是的,简·爱,当她不得不离开罗切斯特的时候,那个近乎绝望的男人,像野兽一般地吼着:“我的小小的简的爱。”
看似简单,却充满了韵味。这就是通向那个时代的钥匙,《新月》的精髓。
然后,剧作家伸出手臂,向着舞台上的女演员,启示她。只要你说,“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是的,这就是那个极简而又极浓的年代。
10
观众陆陆续续走进剧场。
已站在舞台上的演员一动不动,雕像一般,静寂,仿佛在等待某个重要的时刻。
灯光暗下来,大幕开启,演出开始。
人们看到了,就是他们,大师和他的女弟子,一如往昔。熟悉他们的观众,已很久没看过他们的表演了,你简直难以想象他们当年的风采。没错,就是他们,举手投足,看上去一点也没变,依旧行云流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他们在舞台上悠然地走动着,时而窃窃私语,或独自徘徊。台下的人,却什么也听不到,麦克风出了故障?慢慢地,音乐响起,僵滞的音符似乎已凝固。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重整旗鼓的《新月》何以如此开场?
然后,另一个声音,好像是画外音。那声音,正在隆重向观众介绍诗人徐志摩。他自1918年就开始在美游学,就读于克拉克大学格外严谨的社会学专业。但偏偏,诗人我行我素,自由驰骋,在美不足两年,便雄心勃勃地转至英伦。于是他愈加风流奔放,写起了关于康桥的诗。后来才意识到,诗歌才是他毕生的宿命。却终究,在愤世嫉俗中,收获了艰涩的苦果。
扮演过志摩的大师,无奈摊开手臂。是的,他知道爱情已去,不再春花秋月。女演员叹息着,一步一回头的伤逝。
突然,一片黑暗,不,不是事故,而是暗转。大幕就这样开启了,一如交响乐中的“序曲”。舞台上,大师从容不迫地扮演着年轻的思成。此刻,他将偕徽因一道前往美利坚,就读于宾夕法尼亚大学。思成如愿以偿地进入建筑系,却因为徽因是女生,而被建筑系拒绝。她只好转读美术系,以旁听的方式,学习了建筑系的所有课程。
舞台上,大师转而扮演年轻的思成。他骨子里的温文尔雅从不溢于言表。他不似诗人般天花乱坠,而是,哪怕千般苦涩也从不轻易示人。扮演思成的大师骄傲地站在舞台中央,郑重其事地告知观众,美利坚,就意味着,大师若有所思地看看身边的女演员,然后,长久地凝视台下观众,是的,就意味着,尘埃已落定。
旅美四年,徽因和思成,也曾有过各自的烦恼。而最微妙的,恐怕就是志摩和徽因的信件往来了。所谓今生今世的弃绝,抑或,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显然,她对诗人的讯息始终是怀有期盼的。她甚至说过,我的朋友,我不要求你作别的什么,只求你给我个快信,多少也叫我安心……
其间,徽因的父亲不幸罹难,那心之痛楚,唯有思成能给予她安慰。
亦有胡适到访宾大,带来诗人和小曼结婚的消息。或者徽因,早已忘却了曾经的知己;或者,在缱绻中,那些难以忘却的往昔。总之,她心里总会有志摩的,无论以怎样的方式,拥有他。
为此,祝福他,终究有了世俗的归宿。但她也知道,志摩所拥有的这一切,其实全是以苦痛为代价的。或许就因为他是名人,他的婚姻就成了街头巷尾的花絮。或许,他并不想公开自己的隐私,却早被小报记者们炒作得沸沸扬扬了。
只是,她不知自己该站在怎样的立场上,来评判这个终于抱得美人归的男人。想来他是深爱着那个女人的,于是,几乎报复性地,有了她和思成的婚礼。
自1924年林梁携手美国,至1928年双双返京,他们的爱情终于有了结果。不久后的欧洲之旅,更是将这对恋人变成了新婚燕尔的夫妻。
就这样,演员站在舞台上,表演着,是他,或她,又非他。
接下来,画外音说,这一刻,你们不再是舞台上的人物,而是,已经成为了自己。说吧,此时此刻,关于这部戏,你们最想说的是什么?这是这部剧中最自由的环节,不单单演员可以尽情宣示,台下的观众也可以来到舞台上,参与戏剧的讨论。
剧作家从边幕走出来。
大师质疑地看着剧作家,真的能说吗?
当然。剧作家回应道。
爱情,或死亡……你到底需要怎样的刺激?大师居高临下。
剧作家不语,转而朝向观众,高声问他们,你们觉得戏剧到底是什么?
谎言。一位观众大声说。
还有呢?剧作家几乎在怂恿。
通奸。另一个观众说,然后,一阵爆笑。
那么,大师,你作为戏剧界杰出的演员,此刻,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和刚才的那位观众想的一样,是的,戏剧就是婊子。尤其,你这个婊子弄出的剧本。大师诡异地笑。
你真的认为我是婊子,还是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婊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既然你让我说,妈的,就说说你小子。我不说你怎么忘恩负义,那是你天然的秉性,我不想说这些。要说的是,你到底是怎么抢走我老婆的,又让她站在我身边,演所谓的爱情的戏,太他妈残酷了吧?如果你觉得还不够刺激的话,那么,大师突然抱住女演员,且不顾一切亲吻她,引起台下观众一片哗然。直到女演员终于挣脱了大师的怀抱,直到,她泪流满面。
然后大师走向台口,恶狠狠地看着剧作家,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是的,我爱她,没有一天不思念她。我坚信,她也不会忘记我的,就像剧中的林徽因,她没有一天忘记过那个可怜的诗人。所以,是你小子,给了我这个教训你的机会。就像你说的,你永远都不能真正拥有她,就像你剧本中的那个女人。她尽管早就和诗人分道扬镳,却从未停止过对他的牵念,无论他活着,还是他死去。因为那是早已渗透到骨髓中的,永远牵扯不开的爱。那是种谁都不可能忘记谁的永恒的关系。即或风流云散,化作灰烬,他们的爱,依旧会在世间回旋……
舞台上下,鸦雀无声。
不,这不是在表演,苍天为证。大师转过身来,深情地看着女演员。他说他看到她流泪了,他说,他知道她也很别扭。毕竟,我们曾……我是说,你和我,非要在一个舞台上表演吗?你,我是说你,大师恨恨地盯着剧作家,不觉得你写的每一个字都很歹毒吗?
现实就是如此。剧作家针锋相对地看着大师。
谁他妈想出的这个绝招,你听到了吗?我不管你是编剧,还是导演,总之,你不能再折磨她了……
说罢,大师转身,走向后台。
剧作家有点潸然地对观众说,感谢大家的参与,帮助我们完成了这个互动的部分。
接下来,布景师匆匆走上舞台,准备下一幕。
剧作家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中央,伸出枯瘦的手臂,向着他的妻。女人哽咽地走向剧作家,说,哪怕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爱你……
然后他们相拥着,在众目睽睽下,深情款款地谢幕。
当晚,他们没回家,而是来到了大师住房楼下的咖啡馆。他们喝酒,一杯紧跟一杯。剧作家不停地抚摸女人的脸,仿佛在恳求。他说,他知道,他搞砸了,他本不想这样的,希望女人原谅他。他确实不想失去这个最后的机会,开始在女人耳边窃窃私语。突然,女人惊愕的表情,几乎怒目而视,但,很快又委婉了下来,他们继续喝酒。男人似乎在催促着什么,无奈的,有求于女人的。女人却始终不为所动。她只是将自己艳若桃花的脸颊,掩在了男人的臂弯中。然后,站起来,挣脱了男人的怀抱。
接下来,女人转身上楼。紧紧抓住楼梯的扶手,仿佛身负使命一般,艰难地攀爬每一级台阶。她知道,身后会有疼痛的目光,但对她来说,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她只需铭记,《新月》是比她的生命更珍贵的东西,是的,他的灵魂。
当她在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前停下来……
11
很多年过去。
是的,很多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尽管已年深日久。有爱,也有,人生的悔悟,志摩,他或许就是为了等他们从海外归来,才能无怨无悔地赴那死亡的盛宴。其实他早就定谳了自己的一生,只是没有人能够未卜先知罢了。
志摩,他那时已和他的新妻,轰轰烈烈地制造了一场浩大的绯闻,他们的故事显然已不胫而走。那近乎大逆不道的婚姻,像是已为志摩的死铺平了道路。但那时,志摩似乎还不曾闻到死亡的气息,觉得他玫瑰一般的娇妻就是他的希望。尽管曾经的婚变让他苦不堪言,但终究已得到新的抚慰。而曼的一颦一笑,无疑燃起诗人如火如荼的诗情。
在这一幕,大师说,他终于找回了久违的感觉,尤其,又可以和那个叫曼的女人风花雪月了。他坦言,情感戏对他来说可谓易如反掌,他很容易就能进入诗人与曼的爱恋中。他觉得女演员在扮演小曼时,显得格外风情。当然,那美的,高傲的徽因,多少有点冷,但小曼却是始终食着人间烟火的女子。大师说,他可能更钟情于这样的女子。他认为,把徽因看作民国女子的说法根本就不沾边,反倒是小曼的行为举止更像东方女子。她的美,是那种千娇百媚的,大俗大美,更像是古代通晓琴棋书画的那些仕女。她有着秦淮河畔风尘女子拥有的所有技能,有着,令翩翩君子倾城倾国的恋。
于是,这一幕就成了大师和女演员的拿手好戏。为此他们行云流水般地亮出十八般武艺,使出浑身解数,呈现出这场灵魂般的爱之舞蹈。表演中,或许真刀真枪,或许只是摆摆样子,但多数情况下,一旦进戏,往往会擦出夺目的火花,而这,通常是表演者自己都始料不及的。
剧作家作为女演员的丈夫,他当然不会对舞台上的男女暧昧斤斤计较。但也绝不会对他们的假戏真做置若罔闻。他当然看得出,演员在舞台上究竟是蜻蜓点水,还是真情流露。他当然能感受到演员肢体上的化学反应,也能够体察到某种心灵的感应。作为丈夫,他当然知道自己被置于尴尬的情境中,始终想不好,究竟是对他们真诚的表演叫好呢,还是让妒火遮蔽自己的理智?
总之,在尴尬中,剧作家每每两难。然而对他来说,与其做一个小气的男人,不如彻底放开,让他们在表演中插上想象的翅膀。而那些超乎寻常的神来之笔,往往就是在这种自由自在的感知中完成的。所以,他大凡感受到他们的表演已深入骨髓,便会在兴奋的同时,生出难言的酸楚。
是的,当有一天,徽因终于成为新娘,便意味着,她所有的岁月,都成了志摩的往昔。从此,一切都过去了,一个新的早晨,谁知道他们是否还有相知的可能。
不是一朝一夕的,而是朝朝暮暮。那时候思成与徽因已回到北平。而志摩,似乎正不遗余力地掀起爱的狂潮。而这一次,徽因终于能从旧往的桃色传闻中摆脱出来了。终于,不再是那个任人指指点点的无辜女孩。她终于拥有了自己名正言顺的婚姻,终于,成为了那个美丽而优雅的梁太太。
大师拥着轻盈的女演员,在舞台上旋转着曼妙的狐步。那是三十年代的爵士乐和腐朽的靡靡之音。伴随着小曼的大麻,诗人无情地享受着生命最后的时光。在鸦片的烟雾缭绕中,那是唯有曼才会有的妖娆。
大师在舞台上,极尽所能地渲染诗人对小曼的爱。时而,他也会偏离剧本,在女演员耳边说着什么,但台下的剧作家听不到。但他却可以想见,无非是逢场作戏,抑或对女演员的眷恋之类。他会说,他至今依旧迷恋她,因为是他造就了她。所以,她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孩子,就像,他生命的某种延续。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正在上演的这出戏剧,哪怕徽因已经结婚。
《罗密欧与朱丽叶》,你还记得吗?那是我最辉煌的时代,舞台上,最后的那场戏。我怎样把你紧紧地抱在怀里。我哭了,你还记得吗?我真的哭了。不是因为剧情,我真的很怕,有一天,会真的失去你……
还记得,最后一幕,我把你紧紧抱在怀中,害怕你真的会死,我的朱丽叶。我就是这样手牵着手谢幕的,还记得吗?在璀璨的灯光下,一次又一次地,谢幕。
又回到炫目的狐步中,那是小曼的最爱。她喜欢那种旋转的感觉,喜欢,诗人能醉生梦死地陪伴她。大师紧贴着女演员,低声说,如果我还年轻,或许,我真会和那个自以为是的小子在林中决斗,尽管,我已经老了,却仍有战斗的意志。但此刻,你看到了吗,他望着我们的目光。尽管他已经忍无可忍,却绝不会举起决斗的刀剑。不,他不会为此而前功尽弃,就像困兽犹斗,而你,是你轻盈的肌肤,就像芬芳的提拉米苏。而我呢,知道什么叫江河日下吗?看看我吧,我就是那风中之烛,伴着破碎的挽歌……
是的,这段悲歌,当然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唯有我们。
优雅的小步舞曲,转瞬变成激越的《蓝色多瑙河》。伴随着他们曾一道朗诵的《西风歌》,雪莱的诗篇。那时,女演员刚刚归顺于大师麾下,她师从他,听他的教诲,又追随他诵读拜伦的《哀希腊》。他们还无限痴迷于济慈的《夜莺》,那早夭的诗人。为什么,济慈的诗句中,永远都离不开死亡?
那曾经的时光,从不曾泯灭的,美丽诗行。他们默诵着,慢慢地,将各自的生死也浸润其间。他们不曾忘却,在“火焰剧社”的琴房里,是怎样忘情于那些不朽的篇章。唇齿间,气息里,吞吐着,美丽而残痛的诗句。那些逝去了的,却又永不消泯的,断简残编。
他们有时会哭,为那些昔日的诗人,和诗。
她永远记得,见到大师的第一眼起,就再也无法离开他的目光。在那个几乎毫无征兆的瞬间,他们便紧紧拥抱了。那一刻,她或者崇拜大师,或者,她需要这个沉醉的时刻。她那时还是处女,却甘愿将她的初夜,献给大师这样的人物。惶惶中,她任由大师剥光她的尊严,让大师随心所欲。对她来说,那惊心动魄的初夜似乎并不美好,疼痛,痛到,痛不欲生。所以,从女孩到女人的记忆并不美好,除了大师的吻。
当他们终于度过了那段疯狂的时光,重新回到朗读。当他们再度捧起那些动人的诗篇,女演员对文字的理解,情感的把握,竟有了令人难以想象的飞跃。他们都记得,在舞台上,她朗读了自己最喜欢的诗:“但愿我是你能吹飘的死叶,但愿,你秋天的呼吸,化作,熊熊炉火中燃烧的余烬……”
永不忘记。
就这样,他们回忆着往昔岁月,那时大师还风流倜傥,满头青丝。而女演员的眉眼之间,也不曾爬上细碎的皱褶。但他们,似乎并不以年华老去而丝毫颓丧,反而愈加有板有眼地演绎出岁月的柔情。
这一幕,尽管风流云散,却演得恰到好处。尤其大师扮演的志摩,将他抱得美人归的欢愉表现得淋漓尽致。毕竟,诗人所拥有的,是民国最炙手可热的名媛。不仅千娇百媚,琴棋书画,满腹文章,还通晓多国语言。何等女人能拥有如此之多的天赋,又何等女人能顶住社会上的种种流俗,坚定不移地投进诗人的怀抱。在某种意义上,小曼就是那个为爱而不惜一切的女斗士。她就是那个勇敢而坚韧的现代女性,是的,她无怨无悔。
然而,不经意间,甚至小曼自己都不曾觉察,她已将自己嵌入了大上海的纸醉金迷,从此难以自拔。而那时,远在北平的诗人,已厌倦了小曼这种灯红酒绿的生活。
或者,林梁的归来,对诗人来说,刚好就是一种契机?
女演员忠实地依照剧本,让自己亦步亦趋地坠入小曼的灯红酒绿。无度的挥霍,声色犬马,诗人总是不在家的孤寂与忧虑。于是小曼,只能寄望于大上海的梨园子弟翁瑞午。从此他们两相依伴,翁始终无怨无悔地,陪小曼挨过了那些诗人不在的日子。于是在小曼的生活中,最让她快乐的事情,就是收到诗人寄来的汇票。
曼就像吸食鸦片那样,疯狂地迷恋着大上海的社交界。她本来就是北平众所周知的名媛,对她来说,征服上海滩可谓轻车熟路。她深谙这个领域的规则,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加之志摩的头衔,很快就让自己融入了进去,与当地名流水乳交融。
对曼来说,能过上这种锦衣玉食生活的唯一障碍,就是资金的来源。谁让她爱上的仅只是一个教书匠?所以,她知道当下的风光,很可能某一天就会化作缕缕云烟。
中场休息。演员们放松下来。很累。被调动的细胞,死去,然后重生。
大师和女演员先后离开舞台,走向各自的化妆室。这是当年大师为主要演员设置的场所,让他们在安静的空间短暂休憩。
女演员疲惫地望着镜中的自己。突然觉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是那个和父亲一道远涉重洋前往伦敦的小姑娘,还是追随思成前往美利坚读书的女学生?抑或,那杨柳细腰吐着黛玉的血的葬花女子,还是沉湎于翁瑞午与鸦片的病女人?镜中,她艰难地寻找着那些曾扮演过的面孔。是我,非我,却突然之间,她看到了大师的身影,在镜中。
大师不在意女演员的惊诧。他只是不停地吞云吐雾,让化妆室变得烟雾弥漫。女演员不由自主地几声干咳,平静地看着镜中的男人。
大师没有离开的迹象。镜中不停晃动着他们的身影。时而交叠,时而错落。显然大师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不停地在女演员身后走来走去。
然后,他突然发问,怎么没看到剧作家?
女人说,早晨就没有见到他。
大师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紧接着转身锁上了化妆室的门。他慢慢贴近女人,在她耳边说,当初你不是说过要心心相印吗?女人想站起来,又被大师按下去。告诉我,为什么要背信弃义地跟了他?难道我出门两个月你都熬不住?这是我十年来一直想知道的,他到底什么地方吸引你?是的,我从未问起过你这些,但疑问始终骨鲠在喉。我不愿把你想象成忘恩负义的人。他到底用什么招数迷惑了你?就为了他写给你的那些色情诗?你当真以为那些诗就是他的心?大师一字一句地说,不过是一个丑陋的年轻人的呓语罢了。
女演员不停地涂抹口红。镜中的她始终沉默无语。直到大师扼住她的喉咙,她才承认,自己确乎被关在牢笼中。她不仅要承受精神上的折磨,还要日复一日地任他野兽般地发泄。她知道,他恨这个世界,也恨她。他知道自己已江郎才尽,不再是当初那个自命不凡的才子,于是将《新月》当作了他生命中最后的筹码。这便是女演员何以尽心竭力的缘故。她知道,一旦《新月》的演出季落幕,就什么都不会有了,她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
排戏的时候,有时他会突然叫停。紧接着,把她带到后台的化妆间。他要她躺在化妆台上,看镜中景象,看他怎样像动物一般舔食她的身体。待她身心俱损地回到排演场,那凌乱的身影,就像是暴君发起的一场浴血的战争。
是的,她不得不承受这可怕的生活。女演员平静诉说着她的遭际。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她是他的妻子,并且,她爱他。
大师忍无可忍,眼角泛出泪光。他说,我以为,把你让出去,你能幸福。为此,我宁可放弃事业,将“火焰剧社”拱手相送,从此销声匿迹。他这样说着,哽咽中,紧紧抱住女人,让镜像中映出他们久违的深情与凄凉的温暖。他不知究竟该怎样安慰这个本属于自己的女人。只是抱住她,抱紧她,在迟疑与凄惶中,他说,我尽力演活了这个爱莫能助的志摩,幸好,你没有成为那个可怜的曼……
12
像一片迷惘的炊烟,随风飘去。
那条不再交集的线,却总是被牵扯。回来了,北平,那依旧的牵念。
剧作家重新修改了剧本,他说,他看到了,在上海家中,曼是怎样妖娆地躺在烟榻上。她病着,于是寄望于鸦片。或许,她再也离不开那种吞食的姿态。如此,她恹恹地,日以继夜地病着,病出病西施的万种风情。又刚好有沪上小开左右相伴。翁,不仅要陪着小曼吞云吐雾,还要手法娴熟地为她轻推慢揉。
在舞台上,剧作家说,你当然要当众脱去那袭透明的睡裙,让人们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男人,是怎么玩弄你的。是的,这就是小曼喜欢的上海“小赤佬”,诗人不在家的时候,他就是曼的依靠。
翁瑞午,就是这一幕大师要扮演的角色。此前他已经演过了志摩和思成。唯独这个“烟灰”式的男人令他百般琢磨。他弄不懂,如此风姿绰约的女人,怎么就离不开“鸦片”了?
大师有点力不从心地紧了紧腰带,不知道自己能否将这种“瘪三”表现出来。但大师好像一出手就形神兼备,仿佛排练过似的,让翁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大上海的“小开”气。大师说,他只需拿足了“把相把相”脂粉气,便能让这个人物立刻风生水起。
剧作家冷冷地坐在台下,仿佛置身其外。他看着舞台上曼和翁之间的你来我往。心里却想着,此刻,你还是那个玉洁冰清的女人吗?那个夜晚,在酒吧,我一直等在那里,到天明。做这样的牺牲,你说,我们,值得吗?
大师忘我地扮演着他的小开。似乎对这个角色情有独钟。演来演去地,大师终于进入了状态。慢慢地体味,翁其实并非等闲之辈,他显然不是那种玩玩就算了的所谓君子。诗人死后,他又陪小曼过了许多年。翁如此心甘情愿地臣服于病中的女伶,没有一份真情与担当,凡俗的“小开”能够做到吗?
他们在舞台上左右腾挪,如梦幻般,纵情享受人生的吃喝玩乐。或许就因为他们扮演的这对男女不曾正襟危坐,反而平添了许多世间的味道。
是的,我一直在等。彻夜,到黎明。飘来你喜欢的那种咖啡和面包混合的味道。你没有回来。整个的夜,整个的夜晚。等你。直到清晨。听,鸟醒了,在歌唱,那优雅的啁啾。始终环绕着这个明丽的早晨。是的,你不是想闻到这里咖啡的味道吗?
剧作家站在排演场窗前,眼看着他们穿过小街,来到剧社。过马路时,大师下意识地揽住女演员,紧接着他们相视一笑,越过了马路。
他们在各自的化妆室更衣化妆,然后几乎同步地,走上静寂的舞台。这时剧作家已端坐台下,却不曾问。你们为什么会迟到?
他们很放松的样子,你来我往地对着台词。女演员偶尔看着大师,问道,你真有过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的经历?
大师说,不仅如此,我还曾在女人赤裸的身体上……
够了,剧作家终于忍无可忍,你们还有完没完?整个剧组都在等你们,凭什么让大家就这么等着?
你到底想说什么?大师凝视着剧作家。
女演员悄然走到台下,凑近剧作家的耳边说,你到底怎么了?
我一直在酒吧等你,一直,等到天明。
你以为我就愿意陪着他?要知道,我是为了你才那样做的。你说,留住他,才会留住《新月》。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你。
剧作家不顾一切地搂住女演员,近乎于恳求地对她说,我不能没有你。
你以为我就轻松吗?女演员挣脱了剧作家,回到舞台上。
大师听不到她和剧作家在说些什么。但他们的表情说明,他们之间已心存芥蒂。
你以为我就看不出来吗?剧作家突然发作。如若志摩不曾在暴风雨中不幸罹难,日后,还会是这样的结局吗?
紧接着剧作家摇动手中的铃铛。这铃声,通常是古堡的某位伯爵夫人摇动的。但此刻,铃声就是这一幕道具,在出出进进、吵吵闹闹的剧情中,每个角色的出场都将由铃声指引。
小曼很可能凭借铃声,判断出按动门铃的那个男人是谁。而可能摇动铃声的大抵只有两个人,无非是小曼身边的翁和远在北平的诗人。
总之,曼总是冀盼着铃声响起,无论两人中的谁。只要能有人陪伴这个寂寞的女人,她就不再凄惶。慢慢地,曼明白,有时候,女人不单单会被耀眼的诗人所倾倒,也会被默默无闻的守护者所眷恋。是生活,让她觉出光环已不再重要,只要身边能有一个切切实实关爱她的人。
与诗人的聚少离多,让小曼无言以对。慢慢地,她变得弱不禁风,也不再期冀于诗人谎言般的承诺。她觉得她的痛,是从肌肤痛到灵魂中去的。于是在绝望中,翁便成了曼的唯一的希望。从此,鸦片成功地缓解了曼的疼痛,让她的身体终于感受到了莫名的舒适。从此,竭尽心力的翁成为了曼须臾不可离开的止痛药。伴随着身体的依赖,鸦片的迷幻,他们终于公然地不再顾忌诗人的感受。
从此,他们无拘无束地躺在烟榻上,尽日吞吐着,能为曼带来美好幻觉的大烟。慢慢地,这种大麻的感觉几乎超越了一切,以至于她不再想念北平的诗人。是的,她已经不再对丈夫抱有期望,只要身边有翁左右逢迎。如果说,她还念及夫妻之情的话,也只是寄望于娶她的那个人,能源源不断地给她汇钱来。
小曼啊。
尽日躺在烟榻上的两个人,就像是一对撕扯不开的双胞胎。无论北平的诗人回来还是不回来,他们都一如既往地用鸦片麻醉并舒缓各自的病痛。久而久之,曼似乎已不再记得那个风流才子。漫漫时日中,大都是翁和曼一起度过的。他们尽情享受着鸦片带来的欢愉,以及每时每刻都能相濡以沫的那种迷幻的感觉。
慢慢地,曼迷恋于此,竞至难以自拔。美其名曰,她是把鸦片当药的。以至于无论诗人怎样千辛万苦地回到上海,按响门铃,推开门,看到的却是曼和翁恹恹地举着大烟枪,那一刻,翁就像曼的真正的男人,根本就不把诗人放在心上。
于是在诗人的信札中,难免会有些许牢骚。信中说,咱们久别见面,我真恨不得到你的怀抱,你却老是坐着、躺着不起身,我枉然每回想张开胳膊,来抱你亲你,却一进家门,即是扫兴。
怎样的婚姻?
这已是作为丈夫极为可怜的索要了,曼都不给。却要让他无条件地接受翁的存在。或者,就是曼,最终将她的爱人,不动声色地推向了死亡。
曼不会不知道,诗人曾爱的女人已然归来,哪怕已为人妇,但小曼还是妒忌诗人爱过的那个女人。曼记得,诗人在书信中曾说起曼斯菲尔德的痨病,不幸的是,刚刚生下女儿的徽因也痨病复发。曼知道,此时徽因已住进京西的香山别墅,周末时,诗人每每上山探望,曼大抵也是知道的。徽因的归来,无疑让诗人生出无限欢愉,毕竟他又能见到她了。有时他会住在山上,忧着徽因的病。尽管诗人写给曼的信中,详尽记述了他的行程,但却从未涉及到那段矮墙上的艳阳。
13
剧作家被噩梦惊醒,却立刻就忘记了那个可怕的梦。他赫然坐起,周身冷汗,在黑暗中睁大空茫的眼。那一刻他真的害怕极了,就仿佛迎面遇到了看不见的鬼。他明明知道梦非现实,心却始终“砰砰”地跳。他惊惶地伸出手臂在黑暗中摸索,直到,他终于触到了温暖的肌肤,才觉得自己回到了现实。
静寂中,他依旧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声。他知道,梦魇中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多年来,他从不膜拜任何宗教。何苦要将苦涩中的男欢女爱,坐实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舞台上?他知道自己关于《新月》的想法是冷酷的,尤其在那个束缚着而又崇尚自由的社会环境中。
慢慢地,他适应了浓浓的夜色,想到接下来的一幕。那时候,思成依旧坚守在遥远而寒冷的东北大学。他牵念他的病妻,牵念晚秋的叶。是的,香山的那一幕,是整部戏剧中最凄美的绝唱。不知道,上天为什么就给了志摩和徽因这千载难逢的时刻,让两情依依的故人,流连于矮墙上的艳阳。
是的,矮墙上的艳阳。
剧作家至今觉得,这是诗人写下的最美意象。所以在这一幕中,才会不停地出现,矮墙上的艳阳。那一日,志摩显然探望了徽因,并写下,《你去》,那隐忍。诗人说,我愁望着云泞的天和泥泞的地,那近乎无望的诗行。
而诗人,刚刚离开香山,就开始给徽因写信。短札中,问,宝宝老太都还高兴否?又说,我还牵记你家矮墙上的艳阳。
是的,那断墙,或者,就成了诗人留给徽因的最后意象。
是的,我还牵记你家矮墙上的艳阳。那牵念,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想哭。
不知道,上天为什么就给了他们这段心心相印的时日,让诗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感知到从未有过的美丽时光。那时候,他心中一定是只有这唯一的女子,就像交响乐中的第四乐章。那回旋的曲式,奏鸣曲般的热烈,最终,在狂欢般的高潮中结束。然而,柴科夫斯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在他感人至深的《第六交响曲》最后的乐章中,始终没有出现终曲的华丽与热烈,而是以一种阴郁而悲伤的色调结束了全曲,预示了,深沉而绝望的命运。
是的,我还牵记你家矮墙上的艳阳。那说不出的,悲凉。
但毕竟,上天给了他们最后的时刻,让他们在香山上,有了亲近彼此的机会。而徽因,便是在病着且美好着的光阴中,写下了那些高傲而委婉的诗篇。
在思成远离的日子里,友人们轮番上山,朝拜般探望病中的女神。有时,志摩会独自留下,守候苍白的病人。徽因的病,是和曼斯菲尔德一样的,那是诗人所特有的病,一种高贵的,美好的,甚而身体和精神都被燃烧的病。这也和林妹妹如出一辙,葬花时节,总要在帕子上,吐一口殷红的血。
在那段短暂而温暖的时光里,他们就像是一对久违的友人,仿佛又回到了剑桥。而病中的徽因,竟写出了她作为诗人的最灿烂的诗篇,甚而志摩都望尘不及。是的,她就是有着迷人的天赋,有着,她所特有的那种语言的方式,那才华,不是什么人都能企及的。
一个明媚的午后,志摩在香山,突然想到了曼斯菲尔德。于是他娓娓道来,这位在惠灵顿出生的漂亮女孩。她毕业于伦敦皇家学院,从此走上文学之路。年轻的曼斯菲尔德美丽优雅,还是杰出的大提琴演奏家。音乐无疑赋予了她生命的美好,而她的语言,却是被伤感的身心塑造的,进而走向文学。对诗人说,他从不讳言,曼斯菲尔德是他的缪斯,他生命的挚爱。为此,他顶礼膜拜般地,将曼斯菲尔德的小说翻译到中国。他以爱着并见到过这个女人的身份,在北新书局出版了她的小说集,以斯时翻译的习惯语言,题作《曼殊斐尔小说集》。
剧作家突然从床上爬起来,想到《新月》中怎么会忽略了关于曼斯菲尔德的篇章呢?他虽然已经找不到诗人当年翻译得文本,但他坚信,以志摩那风姿绰约的文笔,加之对女诗人切肤的爱,他定然能将曼氏小说翻译得行云流水,必是能将那个年代所特有的文白相杂的语言,翻译得诗一般的美妙。
但,罹患肺病的,偶尔会吐出腥红的血的曼斯菲尔德。
不知道是因为腥红的血,还是别的什么,剧作家走进书房。他需要把诗人和徽因的那场戏重新结构,于是添加了曼斯菲尔德的部分,以大屏幕的形式,曼氏和志摩的照片交替出现。他知道在志摩的生命中,曼斯菲尔德是极为重要的。他记得,志摩见到他一直深深迷恋的女作家后,便提出想翻译她的作品。只是1927年曼氏小说在中国出版之际,她已于四年前的1923年在法国的枫丹白露村溘然而逝。她离开这个疼痛的世界时,仅仅35岁。
当香山的夕阳眷顾于这片山林,留在病榻前的男人,自然会想到那位远去的伊人。于是他不停地诅咒这个不公平的世界,让徽因也患上和曼斯菲尔德一样的疾病。同样地美丽而苍白,同样地,时不时咳出一口鲜红的血,梦魇一般地,折磨着她们脆弱的生命,这当然是诗人难以忍受的。眼看着自己曾深深爱过的女人,一个个从他的指缝间悄然逝去,不,他宁愿用生命换取她们的苦痛。
那时候,徽因已被当时绝症般的肺痨所煎熬,只能仰赖于疗养之地温暖的天气和明媚的阳光。于是在九月的艳阳下,挨着生命的苦痛,寄望于友人的到来。直到1945年,链霉素问世,肺结核才不再是不治之症。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徽因是幸运的,尽管风霜雨雪,但她毕竟等来了科学的春天,没有像曼斯菲尔德那样,让病痛劫掠了自己美丽的生命。
那时候,诗人总是在周末时分,邀约一众好友,前往香山。他们的到来,无疑让病中的女人些微地减轻身体的不适,仿佛“太太的客厅”搬到了香山。于是谈天说地,奇闻逸事,抑或评判时局,抑或,让人担忧的未来。总之客厅里每每传来笑声,然后,友人们悄然离去。
唯独,留下诗人。
于是他兴奋而又疲惫地陪伴着,寂寞的伊人。
然后,望着对方。
为什么,那些才华横溢的诗人多会英年早逝?为什么,上帝总是要眷顾那些痛苦的呕心沥血者?为什么,上帝眼睁睁看着他们杜鹃啼血般地叫着,叫着,直到死亡?
所以济慈才会对雪莱说,痨病,是一种偏爱像你我这样妙笔生花的人的病,又被称之为“艺术家之病”。这种病一旦侵入了艺术家的躯体,便会迅速燃烧。所以对诗人来说,结核病发作,其实是身体内部在燃烧,所以,最终是热情销蚀了他们的生命……
诗人读着济慈的诗。
我的心在痛,困顿和麻木
刺进了感官,又如饮过毒鸩
又刚刚把鸦片吞服
于是向着列斯忘川下沉
徽因说,是燃烧让生命变得美丽而残酷,幻灭,那罪恶的沉疴。
这一幕,剧作家认为,志摩与徽因的对话应该是无限悲凉的,伴随着,某种暧昧。于是有些言不及义,谨慎而欲擒故纵,但无论如何,病中的女人是真切的,看不到希望,甚至某种幻灭。是的,是她在独自承受着生命的苦痛,任病菌无情吞噬她赢弱的躯体。是的,那不单单是肉体的痛苦,也是精神的磨难。所以,哪怕一阵清风,一片秋雨,她都可能因此而永远消逝在苍凉的溪谷中。
当剧作家终于写完了这一幕,觉得自己,也像传染了肺结核般,周身疼痛,喘不上气来。不知是源自总是把自己关在黑夜中,还是他写作时离不开的那种近乎窒息的环境,总之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昏暗的感觉,习惯了,在稀薄的空气中笔耕不辍的状态。是的他早就适应了这种地狱般的生活,或者,那就是他的天堂。
是的,他不要阳光空气,也不要晴朗的星空。他每每走出书房时,总要遮住自己的眼睛。他喜欢慢慢适应外面光线的那种感觉,直到,他终于闻到客厅里飘来的咖啡味道。这让他意识到窗外的黎明,他觉得清澈的早晨真好。但他又总是莫名其妙地问着自己,你这个乡下来的穷小子,配得上这个美丽的清晨吗?
14
终于迎来了这片自由的天地。诗人还从未有过如此无所忌惮的时刻。他走了,又来了,走山间的路,赏天边的云。苍远的清风,飘零的秋叶,在诗人看来,在在都是上天对徽因的眷顾。
然后有青鸟飞来,信中说,我还牵记着你家矮墙上的艳阳。
她记得那封信,是的,她不会忘。她只是想不到,何以,他会在她的视野中倏然消失。她当然不肯相信噩耗是真实的。她从年轻时就已经认识他了。无论他们之间的关系怎样盘根错节,但他们那种特殊的情感却始终不曾中断。她不敢想,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他了。再也听不到他如诗的话语,看不到他倜傥的身影,只剩下灰飞烟灭的凄凉了。
在病榻中,她写了很多诗,全都是志摩拿去发表的。她的诗确乎优雅别致,仿佛天籁。而志摩早就说过,那是上天赐给她的才华和禀赋。是的,她就是缪斯。
诗人谢世的二十天后,徽因终于完成了那篇沉重的《悼志摩》。字里行间,无不流淌着痛楚与深情。是的,她不在乎那些所谓的流言,只说逝人怎样眷恋着这个美丽的尘世。又说,诗人望着我园里的短墙半晌不语,或许他正在默默构思,如何去描绘矮墙上向晚的艳阳和入秋的藤萝……
徽因还说,谁相信这样的一个人,这样忠实于“生”的一个人,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抛撒了他的“生”,从此永远地离开我们,永远地静寂下去,不再透些许生息。
大师漫不经心地站在舞台上,脸上不屑的表情。剧作家站在女演员对面,对她说,我希望你们能认真地听我说,每一个细节。显然他的话也是对大师说的。你们只有真正了解了那段历史,才能将斯人已逝的苦楚真实地表现出来……
剧作家看出了大师的不耐烦,却依旧坚持说,从早春到仲秋,徽因的身体确乎有了转机。而诗人,也因祸得福地拥有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所以,他那时的灵魂是飞扬的,自由驰骋的,恨不能天天上山,陪伴徽因走遍青翠的山谷……
剧作家拿出剧本,是刚刚改过的。他要求女演员当即朗读他夜半完成的这个片段。是的,就是这首诗,《那一晚》,知道那一晚意味了什么?灰色的句子,无疑泄露了山中的凄凉。但,并不愁苦。只是病,病的痛,而已。她似乎并没有曼斯菲尔德那样的绝望。或者,因为诗人,总能牵住她的手。
读吧,剧作家说,《那一晚》,隐晦而又有意泄露的某种感情。他们的心,似乎从不曾真的离开过。读啊,这首诗,你会非常喜欢的,但一定不要平铺直叙,而是自然流淌地,如淙淙山泉……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一天,你要看到凌乱的花影,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是的,这难道不是情诗吗?这勇敢的泄露。她为什么要如此张扬地,撩动他热烈的心?所以,我特意添加了这个读诗的片段,剧作家得意地说,是因为,你几乎难以想象,一个学建筑的女子,竟能写出如此悱恻的篇章。
是的,你读,那鸟般的歌唱,凌乱的花影。是的,读诗的时候,你至少要感知到诗中的意象……
女演员朗读着诗篇,并慢慢走向大师。那一刻,她的目光已迷离恍惚。她知道,此时此刻在舞台上,她是自由的。她一遍遍地朗读着凌乱的花影,夜晚的星光。她一唱三叹地回环着杜鹃啼血的凄凉。伴随着剧情,她几乎难以控制地依偎在大师的怀中。那一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些和大师一道表演的日子。那一刻,她不敢再看剧作家的目光。
是的,那些诗就是在那段时日中写出来的。也唯有那段时光,她才能写出如此感人肺腑的诗行。枯索着寂寥的万物,无边的落木,她痛。她希望在呻吟的日子里,有远方的牵念,留下那期待。是的,你读。
接下来,这首《仍然》,由大师朗读,剧作家望着大师。
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里,白云。
又像是一流冷涧,澄清,许我……
停!
剧作家再也按捺不住,他说,我已忍无可忍。要知道,山里的这个病中的女人,她不是哈姆莱特,不需要你那种夸张的戏剧腔。你要细心揣摩,她到底在说什么,是的,她说,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源泉,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疑心,对你,每一个映影……这样的句子,还需要你所谓的字正腔圆吗?
大师显然已面带不悦。
那一刻,女演员只想哭。她已经厌倦了这种在剧作家和大师间没完没了的周旋。她觉得很累。她原本并不是脆弱的女人,却已苦不堪言。她想在相互较劲的大师和剧作家之间,建一条九曲回廊,显然难以实现了。
沉默中,女演员兀自翻开旧时的影册,琢磨着林徽因在香山寓所前的那张照片。无论何时,也无论何等境遇,她永远都是美丽的。那一刻,她就站在诗人惦念的那段矮墙前,穿着朴素的旗袍。将残破的目光投向,她已知或未知的方向。是的,她爱。
女演员痴迷地望着画页中的女人,让她想起李庄。她记得,第一眼看到梁思成,就再不能忘却他的温文尔雅。于是她当即觉得,徽因就应该选择这个清癯而英俊的有着安全感的男人,她那时就是这样想的。直到,大师在舞台上将诗人的才华横溢表演得淋漓尽致,她才慢慢觉出了志摩的好。
而志摩的好,在某种意义上,是因为他的可怜。或者就因为他的不能爱之所爱,女演员才开始同情他。那不远的客栈,清晨的阳光,拖着病躯的苍白女人,她那时只有27岁。
是的,倾诉。那前世的姻缘,后世的牵念,种种莫名的惆怅,所以,人世间还有什么不能泯灭的呢?慢慢地,剧作家变得和缓起来,请大师再次朗读下去。
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里,白云。又像是一流冷涧,澄清,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源泉。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疑心,对你的每一个映影……
终于完成了这段关于诗歌的部分,如此深沉的一幕,让大家都无比感慨。剧作家对众人说,无疑,那是我辈永远都难以企及的诗歌的巅峰,然后坠落。像自由落体一般地,无为。是的,这就是我们。
大师终于放下身段,对台下的工作人员大声说,何不去喝一杯?
剧作家几近于受难般地,对大家说,好像越来越难以把握剧本的走向了。我觉得,此时此刻,我已狼狈不堪,甚至有了种绝望的感觉。毕竟,诗人终归是要死的,而舞台上,又能以怎样的方式去烘托诗人之死呢……
15
伴随着徽因康复回家,人们,那些爱着她的人们,又回到了他们熟悉的客厅。而那部小说中所讥讽的“我们太太的客厅”,依旧是优雅的所在。男人们笃定要环绕这个美丽而智慧的女人,无论怎样被外界诟病,她都是他们心中永远的女神。
1931年11月19日,女演员说,那是徽因此生最悲伤的日子。她站在舞台上,又说,这样的女人,从此再也读不到诗人的任何文字了。唯一留下来的,那封信,伴随着泥泞中的诗篇。是的,《你去》。我要认清你远去的身影,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不断地提醒你,有我在这里。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目送你归去。谁能写下如此回肠百转的送别?那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女演员站在舞台上朗读这首美而痛的长歌。读的时候,几度哽咽,伴着泪水。她读了一遍,又一遍,她哭诗人。何以在最后的时刻,还不忘记那矮墙上的艳阳。
回到家中的徽因必定是欢愉的,她的身心显然已允许她尽情诗词歌赋。秋已去,叶飘零,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伤怀,但谁能想到荒寒中,会传来宿命一般的噩耗。
没有人在意他是种怎样的存在。但,他的~死,却点燃了他的璀璨。他没了,世间才意识到他的重要。于是人们慢慢回味,他的好,他的宝贵,以及他的诸多不幸。他的话语,仿佛依旧在友人之间往复徘徊,却再也看不到他飘逸的身影了。眼泪,伴随着,永恒的逝去。人世间,再不会有人那样爱她了。她知道,他已悄悄地离开了尘世,从此隐没在一个幽暗的世界。
就这样,灰飞烟灭,再也抓不到他的手。就这样,在心里默默回味着,他种种的好。
剧作家说,我本不相信,飞机能置他于死地。总觉得冥冥中,他是在求死。或者他生活中的一切都令他厌倦,人生中充满了沮丧和无奈的挫败感。而情感,之于他,本应是最美好的东西,却也幻灭般地令他无比颓丧。他虽爱着,却又爱得如此艰辛。无论是隐忍在曼的怀抱,还是深藏于“太太的客厅”。十一月的寂灭,就是他的欢歌。所以在他的身体中,很可能天生就植入了死亡的因子。
原以为,徽因在疾病的折磨下会变得颓丧,以至于满心悲凉地,挨着最后的时光。但她,却像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在病痛的折磨下,始终不放弃。她一如既往地抱持坚定的信念,或者就因为身边有了宝宝,所以她必得和痨病抗争,与细菌作战。或者,就因了她明朗向上的姿态,加之艳阳赋予她的生命的希望。
于是她终于康复,让太太的客厅再度弥漫温暖,让那些沉浸于文学怀抱的才子,再度有了依托。当然,她知道是谁把她领进了缪斯的世界,而她的文学之路就是从诗歌开始的。她显然读过诗人的很多作品,她是因他的诗而被他感动的。然后她开始写诗:风冷,那落花似的落尽。她终于拥有了这个属于她的领地。
接下来,她的诗歌不胫而走,几乎每一首诗都堪称经典。她有着无需造就,就风姿绰约的才华。她不是专业诗人,却有着骨子里的诗情。她无心插柳,却能让灵魂舒展成浩瀚的银河。
《那一晚》,她在凌乱的花影中说,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这首诗,让人们见识了她是个怎样勇敢无畏的女人,在诗中,她从来不在乎“人言可畏”。为此她将心中的隐秘,以诗歌的方式公之于众,那是只有朋友才懂的,那颗“十一月的心”。
从此诗歌往来于他们的精神生活中,包括客厅里来来往往的友人。相互间像家人一般地,建立了某种乌托邦式的默契,从此友爱,彼此激励着。
是的,我们的诗人。不知从何时起,他已不再挂记自己的性命。他曾经爱极了他的娇妻,却,一想到她躺在烟榻上的样子,就苦不堪言。他的苦,是那种不能为他人所道的苦,是那种在灵魂很深很深的深处的苦。
于是他坐上那架免费的邮政飞机。当然,他也要记挂,徽因为外国人讲述中国古建筑的讲演。而他,他说他肯定要赶回来的。
于是便有了种种可疑的行迹,无论徽因家,还是冰心府上。诗人说他已不再快乐,没有爱情,就等于没有了生存感。是的,他当然就是为爱而生的,无论要经历怎样的磨难。于是他逢人便说,是的,末日。
在某夫人那里,诗人曾遗有不详的字迹:“说什么以往,骷髅的磷光”。又一说,诗人在林家丢下字条:“定明早六时飞行,此去存亡不卜”云云。
这又算什么,谶语吗?或者那只是诗人欲飞的愿望。或者,他已经受够了世间的悲欢离合,抑或他已经很累了,累到苦不堪言。他当然知道他想要的,是他永远都得不到的。
于是,他飞,那是他由衷的愿望。
诗人在《想飞》的文章中慷慨激昂,说,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颅,突然地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却又犹疑着,写下解释的句子:我是在梦中,在梦的悲哀里,悲哀里的心碎。
16
“下午三点抵南苑机场,请派车来接。”
不过这已是空谷回音了。
飞机坠毁的消息,首先披露于1931年11月19日的《晨报》。诗人在这次空难中,已不幸罹难。
女演员在舞台上朗读的这首诗,其实是徽因到李庄后才写出的。标题是《十一月的小村》,那时距诗人亡逝已经遥远。却为什么要在诗中,不停地说着十一月。
十一月这个荒冷的小村。寂寂的一汪水田,三两荒冢。女人挨着病痛的身体,和病痛的心。听窗外,寂寥的深秋,折一根竹枝,看下午的日影。
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样个去处?最后,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十一月。为什么依旧能看到飘飞的云彩。为什么短短的几行诗中,她竟然用了四个“十一月”,还不包括那个《十一月的小村》的诗名。
显然这循环往复的十一月是有着含义的,所以“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
这个真实而萧索的十一月。那是谁都不愿接受的现实。不知去往南苑机场迎候诗人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思成,还是徽因,已无证可考。纷纭的信息已被湮灭,唯一可信的应该是费慰梅的版本。在她的书中,她说,是徽因到机场去接诗人的,飞机过时未到,她等了又等。
是的,等了又等。
女演员徘徊在舞台上,剧作家问她,你能感受到那种等了又等的心情吗?你当然要体会出那种焦虑甚而煎熬的感觉,是的,你根本不知道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你只是站在汽车旁,怀某种期待地等候着。
舞台上,女演员站在空旷的停机坪上,背景是环绕北平的逶迤群山。那时香山的红叶已开始凋零,而徽因,却只是笃笃地期待着诗人的出现。女演员已经和大师扮演的志摩纠缠了很久,是的,每一幕都会有诗人的影子,哪怕早已化作灰烬。她只是不愿接受这惨痛的现实,所以表演时总是满目凄凉。
尽管残酷,剧作家说,这就是悲剧。悲剧,就意味着,要撕开血淋淋的心,给世人看。所以,在这样的时刻你绝不能彷徨,你必得面对观众,让他们看到你流血的灵魂。
是的,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这显然是徽因在叩问自己,因为她根本就知道,“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样个去处”。
是的,她等了又等,直到她必须回城,赶赴那场中国古建筑的讲演。一路上,她知道,他许诺过的就不会食言,他会将她的所有活动都放在心上。所以,他怎么会缺席徽因的讲演呢?
那晚,讲演的题目是《中国宫室的建筑艺术》。
那晚,徽因的讲演很成功。
但那幽灵般不祥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那晚,志摩所有的朋友都如坐针毡。
从此,舞台上再不会出现诗人的身影。剧作家说,诗人的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女演员听到这话时,不禁泪水涟涟。她很难想象从此再也见不到诗人的那种感觉。就仿佛灵魂中丢失了什么,甚至觉得自己的生命也不再完整了。
剧作家将目光转向大师,说诗人没了,你从此再也不用演他了。接下来你要扮演的是“众声喧哗”,就是说,在这一幕,悲凉的一幕,你将代表这个舞台上,除了女人之外的所有角色。
我听不懂你的话。大师点上香烟。
就是说,你要扮演舞台上所有的男性角色,你要替在场的人,说他们想说的每一句话。他们的所有话语都将由你一个人代言,所以,你很可能既是胡适,也是思成,还是张奚若,抑或金岳霖……
你这种所谓的创意,未免太出格了吧?大师不屑地笑笑。
剧作家反唇相讥,你不是号称能用不同声音完成各种不同的角色吗?我就是依照你这方面的才能,才决定在舞台上实验的。你难道不愿尝试这种斑驳繁复的语言快感吗?
但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大师说,我没兴趣,也不想陪你玩儿。
剧作家转身,不再和大师矫情,自顾自阐释接下来的场景。此时此刻,志摩的朋友纷纷汇集胡适家中,每个人都忧心忡忡,哪怕一线希望。直到探寻消息的胡适归来,尘埃终于落定。即是说,终于坐实了那可怕的消息。于是,终于可以哭了。那饮泣。从此,这世间就再没有大家的志摩了。
翌日,一众好友前往诗人的罹难之地,同行者中,有思成、老金、奚若以及沈从文、闻一多、梁实秋等。那时,再度怀孕的徽因亦欲一道前往,被众人劝下。是的,她当然是不该去的。不该,看棺木中他悄悄地躺在那里,看他为她留下的永恒伤逝。
只有你。剧作家看着女演员说,是的,你一个人,你坐在空旷的客厅里流泪。想到曾经的种种,病中,他来陪你,在深秋的红叶中。是的,你终于可以尽情地哭了,在家中,你一个人。一个人的眼泪。你站在舞台上,那种戚戚的悲怆。那是你根本就难以想象的,他怎么会,就一个人,那样孤独地离去。所有的凄楚,撞击着,是的,你在你的客厅里。直到,有一天你真的相信了他的死,才能在哀恸中,述说你对他的爱。
你在你的家中,是的,凄凄惨惨戚戚。在这一幕,剧作家反复强调,你的动作线,就是你无言的感伤。或者这诗篇就是为她而写的,那载不动的,许多愁。你的悲戚,直到,有一天终于化作了你那感人肺腑的《悼志摩》。
当你,终于回到现实,便不再是那个悲戚的女人。这时,你已化作灵魂的缪斯,写出了那篇痛定思痛的美文。是的,你就站在那里,无需任何换位。这一刻,你就是那个朗读者,谁都在听你诉说。
舞台上,你要让我看到眼中的泪光。那无声的悲戚。你的气息,好的,就像这样,缓缓地,深情诉说……
1921年,我认得他,今年整十年。这消息在20目的早上像一根针刺触到许多朋友的心上,顿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的昏黑,哀痛的哽咽锁住每一个人的嗓子。
志摩……死……谁曾将这两个句子联在一处想过!
任凭我们多苦楚地哀悼他的惨死。这难堪的永远静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残酷处。
谁也不知有什么话说,对这死。这以后许多思念你的日子,怕要全是昏暗的苦楚,不会有一点点光明,除非我也有你那美丽的诗意的信仰……
女演员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她捧着剧作家肝肠寸断的剧本,唯有落泪。
徽因又说,志摩的最动人处,是他那不可信的纯净的天真。她说她不敢再往下写,志摩,你这最后的解脱未使不是幸福。
1935年12月,徽因再度凭吊。问自己,这一次,拿什么来纪念你?前两次的用香花感伤地围上你的照片,抑住嗓子底下的叹息和悲哽。去年今日,我意外地由浙南路过你的家乡,在昏沉的夜色里我独立火车门外,凝望着那幽暗的站台,默默地回忆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直到生和死间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车似地蜿蜒一串疑问在苍茫间奔驰,我想起你……
如果那时候我的眼泪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会原谅我的。
是的,谁也不能否认,你仍立在我们烟涛渺茫的背景里,间接地是一种力量。你仍然在我们中间继续着生。你并不离我们太远。你的身影永远挂在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样的飘忽。你的心情永远是那么洁净,头老抬得那么高;胸中总是那么完整的诚挚,臂上老有那么许多不折不挠的勇气。而你的诗,仍旧在这里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浓淡参差地系在这些诗句中,连同,你始终牵挂着的,那矮墙上的艳阳。
女演员痛彻心扉的独白,湿润了观众的眼睛。让人们看到,一个生命的逝去,会是怎样美好。
然后大师走上舞台,独有韵味地朗诵诗人的名篇: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17
小曼,终于出场,在不期的不幸中。
她该披上黑纱。
黑暗中,她沉沉地睡着,不敢面对现实。很多天过去,才意识到,再也见不到志摩了。
曼,这个和徽因迥然不同的女人,但心中的苦是一样的,只不过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
某种,梦幻般的柔情,就这样,谜一般地,卷走了她的爱人。
却,这样的惨痛,谁能料到,竟会是如此结局。
从此,她再不用愁苦了,心已凋零。花瓣一般地,淌着无望的哀愁。从此,诗人循着自己的脚步,不再徽因,也不再小曼,自由才是他真正的理想,从此再不会负着生命的沉痛。
女演员捧着这一幕剧本,读了又读,其实她早就参透了小曼不幸的人生。表演中,她已经很难从徽因的形象中脱胎为哀戚的怨妇,既然她已经做过了“随那风冷”的徽因,又怎么能做回那个娇嗔的曼?于是她左右踟蹰,甚至找不到曼的腔调。她只能一遍一遍地读着《爱眉小札》,读着《哭摩》,追寻那字里行间陌生的痛苦与绝望。
或许,诗人并不曾因他的死而落寞,毕竟在短暂的一生中,他拥有了此生的挚爱。为此他甘愿为她们赴汤蹈火,让爱情燃尽斑斓的岁月。
是的,他爱着这个世界中最精彩的两个女人,他知道她们也都深深浅浅地爱着他,只不过她们爱他的方式不同罢了。于是被她们牵扯,进而精疲力竭,又难以释怀。无疑,他疼惜生命中的这两个女人,他知道她们都有着各自的风华绝代。无论她们怎样地南辕北辙,彼此间依旧能深谙对方的心曲。但好像她们从未正面交集过,或许在心下决意永不谋面?
无论曼带给诗人怎样的苦楚,但志摩终究是爱着妻的。为着当初的山盟海誓,他们几乎舍弃了一切,直到曼终于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妻。他们当然情深意笃,只是因为生计而不得不分居两地。但后来的某一天,曼才恍然意识到,诗人真正爱着的女人,也许,并不是她。
不知不觉间,爱情好像变了味道。似乎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快活。不舍的别离,再别离,总是别离。待诗人归来时,曼竟然依旧躺在烟榻上。曼说,那痛是浸透到骨髓里去的,她当然了知诗人的万般无奈,也就不再寄望于所谓的爱情了。
那渐行渐远的,悲凉。
曼不曾前往停放诗人的那座寺庙,甚至没能在第一时刻得知诗人罹难。她只是含泪作别西天的云彩,任他远去。或许她知道,诗人死活要登上前往北平的飞机,知道,哪怕风雨交加,也要赴那女人的讲演。最终,杂草丛生,荒芜与寂寞。最终,谁也没有能真正拥有他。伴随着诗人长逝,曼已心死。唯有在深沉的长夜,偶尔能听到他熟悉的脚步声。
简短的仪式后,友人为志摩送行。家人中只有诗人的亲属,却没有曼。但在新版的《爱眉小札》中,却添加了曼的那篇《哭摩》。她说,几日昏沉之后,才能拿起笔来,泄她伤怨的心。
待小曼终于醒来,才慢慢写道,我深信世界上怕没有可以描写得出我现在心中如何悲痛的一支笔。不要说我自己轻易也不能动的这支。可是除此我更无可以泄我满怀伤怨的心的机会了。几日的昏沉直到今天才醒过来知道你是真的与我永别了。
摩,你是不是真的忍心,永远地抛弃我了吗?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是要飞去呢?
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你倘能在一个深沉的黑夜里,静静凄凄地放松了脚步到我的枕边给我些无声的私语,让我在梦魂中知道你。多少你总得让我再见一见你那可爱的脸,我才有勇气往下过着寂寞的岁月,你来吧,我在等着你呢。
万样的心灵摧残,直将我这颗心打得破碎得不可收拾,今天才真变了死灰的了,也再不会发出怎样的光彩了。从此我再不能知道世间有我的笑声了。
记得,我为你坐飞机,吵闹不知几次。你还是忘了我的一切的叮咛,瞒着我独自飞上天去了。我从此不再相信有天道,有人心,我恨这世界,我恨天,恨地,我一切都恨。我恨他们为什么抢了我的你去,生生地将我们两颗碰在一起的心离了开去,从此叫我无处去摸我那一半热血未干的心,你看,我这一半还是不断地流着鲜红的血,直到,终有一天流完了血自己就枯萎了。
一个遭着不可言语的痛苦,当然地不由生出厌世之心,所以我一天天地只是藏起来我的真实的心而拿一个虚伪的心来对付这混浊的社会。我记得你常说,受苦的人是没有悲观的权利的,你总是这样说,如当下的我。
等我,将人世的事办完了,同着你一道化风而去,让朋友们永远只听见我们的风声而不见我们的人影,在黑暗里我们好永远逍遥自在地飞舞。
摩,你爱我的心还存在吗?你为什么不响?你真的不响了吗?
郁达夫曾亲历小曼得知噩耗时,瞬时,那僵若木鸡的样子。那是种无以言说的悲哀。这是郁在小曼家中亲眼所见。那时,已是1931年11月22日,诗人逝去的第三天。那一天,小曼显然已无从前往,任徐家将诗人的遗体运回硖石故里。而曼,则是在两年之后的清明,独自,往硖石,凭吊了诗人的坟冢。而后,伤怀于斯人长逝,写下伤悼的诗句,无非是,断肠处,寂寥云云。
从此,曼的伤悲,连同切肤的思念,竟慢慢地,滋生出灵魂中的罪恶感。她的奢靡,对翁的暧昧,以及从诗人肋条上榨取的那些供她享乐的金钱,以至于,诗人不得不乘坐免费的邮航。尽管,他在他的文章是那么想飞。而这一飞,就飞出了生命的大限,飞出了曼再也看不到的那重境界,是的,他为什么想飞?
曼一定是觉出了自己的罪恶,为此终生为诗人服丧。见到过她的人,便会看到,她永远身着素衣,迎风而立,决意为诗人编辑整理他所有的文稿,这或许就是她的偿还。对远行的逝人来说,这无疑是她了不起的贡献。在那些凄凄冷冷的日子里,她一页页,一篇篇地,倘若没有曼……
女演员认真地看着曼年轻时的照片,慢慢地,她似乎不再纠缠于小曼的俗艳。当然,清雅的徽因和娇媚的曼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就好像,女演员突然开始同情志摩那般,也喜欢上了曼。
慢慢地,女演员尝试着理解这个所谓艳俗的陆小曼,因为她觉得,诗人选择的女人,必定是与众不同的。于是她开始关注小曼委婉的文章,绚丽的绘画,觉得在那个时代,小曼无疑是少有的风流才女。
女演员着迷般地琢磨着曼的照片,竞发现,她的脸上有种谜样的光辉。这光辉,显然是因着她头脑中那些聪明的想法,智慧的支撑,而这支撑,无疑来自于诗人的耳濡目染。
日后的岁月中,小曼长久地浸润在志摩的文稿中,每一行,甚至每一个字,都在亲近她不朽的恋人。诗人的矿藏,无疑让她变得丰饶了起来。慢慢地,伴随着岁月,向着与诗人同在的那个终点……
同样的怀念,却两个女人的表达迥然不同。徽因在文字中从容伤悲,而小曼,却裂帛般撕烂了她破碎的心。是的,我喜欢这些女人,无论徽因,还是曼。我觉得是她们照亮了我的人生。尽管我不曾见过她们,却在她们的生命中看到了镜中的我。尽管斯人已逝,但她们就像灵魂附体,始终盘旋在我的身体中。所以要感谢你,让我同时扮演了这两个女人。
剧作家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妻,仿佛不认识似的,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18
剧作家说,没有人知道志摩是怎样热爱着他的生命,但,一死,是的,当《晨报》确切披露了诗人的离去,他的朋友们,才证实了,他的去。
从此,那牵扯,那痛到骨髓里的,痛。留下来的,唯有他在《想飞》中的那句谶语,从此定格了那个命定的时辰。
是想要摆脱,还是有意让死亡来隔绝他的爱,或者,他的恨。不,他没有恨,他怎么可能有恨呢?哪怕,他活着时就已备受折磨了。
他,一个学贯中西、蜚声海内外的翩翩才子,一个用生命和才华,酿造奇思妙想的创造者,一个为爱的牵扯而苦着自己的男人。于是,飞,只有飞,才能让他获得解脱。
在最后的时光,他所牵念的,也许并不是他的生命,而是,矮墙上的艳阳。让他毕生附丽的女神,在最后的时刻给予他飞升的力量。于是,从他的灵魂中,流淌出,他的墓志铭。
是的,凄凉。
读燃烧的情诗,那所有的《情愿》《仍然》《激昂》以及《那一晚》。委曲而疼痛地,让生命放射出灼热的光彩。就这样结束了,那些诗行,从此在这个萧索的世界中,不再能听到他的绝唱。
诗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在漫漫长夜,搭建起通向你的隐形的桥梁。他要怎样小心翼翼地,
才能用生命守住他的暧昧。他原本是不幸的,却最终没能抵达他的梦,但他又何尝不是幸运的呢?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终于读到了那些灿烂的诗篇,徽因甚至毫不在意文字中那些深情的表达。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勇敢的女人,手写我心,于是那些心之歌吟,就成了对诗人独自远行的安慰。
诗人活着的时候,《新月》刊载了徽因的小说《窘》,文坛自然立刻就看出了其间的无边风月。想不到,这个看似文静的女人如此淡定,她根本就不在乎那些飞短流长。她甚至有意在小说中坐实了他们的今世前生,是的,她从未掩饰过她和诗人的关系,也不怕他们迷茫的往昔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是的,她就是那么坦荡荡地,循着自己的心性,从未掩饰过对诗人的不离不弃。
是的,她爱他,无论是纯真的,还是暧昧的。
然后是太太客厅的那些文人骚客。不是没有牵挂,而是,已痛到字字血,声声泪,那惨冷的告别。当然是发自心灵深处的悲伤与绝望。从此,是的,从此她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到他的人,就这样,任凭他,从此空了去。
他不是那个普通的人。是的,她哭。她说她不愿留在家中,她要去送他。但所有人都在劝阻,她正怀着身孕。于是,她只能,在深沉而绝望的夜中,和思成一道编织了白色的花环。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慢慢地,仿佛被淹没。她知道,他是用生命在牵系她,尽管,不曾说。她想起他的话语,想起他浮云般的一生。怎么会,偏偏是他,永远别了我们。
灯下,恍惚着,午夜的抽泣。泪水涔在纸样的花中,伴着生命的消逝。为什么不能哭,为什么不能回忆,为什么,不能说出,是的,我认得他,已有整整十年……
他们,对她说,诗人最后的形象,是平静而安详的。思成,特意为她带回了那架飞机的一块残片,那是她特意叮嘱的。从此,那残片,便永远摆在她的眼前。怎样地残忍,就仿佛她时时刻刻都在惩罚自己。
自此,她始终执着地守着那片诗人的遗物,不离不弃,就像它已经化作她身体的一部分。无论去到何方,她都会带着那残片。她或者以为,这残片不仅是志摩的一部分,也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是的,那已成了她的信念。
诗人罹难于1931年,徽因谢世于1955年,其间相隔了二十四年。而那残片,在二十多年间,无论炮火硝烟的昆明,还是艰辛岁月的李庄,她始终将它带在身边,生生不已地坚守,直到重返北京。
这段美丽的爱的故事,就像一段经典的童话,被后世不断传唱。哪怕岁月已被曲意更改,甚而远离了真相,但它,依旧是永恒的传说。
后来,小曼才慢慢觉出,诗人,就像是徽因身体之外的那个充满了能量的存在,他们始终是一体的。唯有他们能凝聚起巨大的合力,所以,他们是无法战胜的。哪怕他们中的一个已灰飞烟灭,却依旧能交合出智慧与人性的光芒,无始无终。
可怜的小曼,她能怎样?
当然,诗人也曾爱过曼的,有《爱眉小札》为证。这爱,他们都付出了各自的疼痛,几乎体无完肤地,被世人鞭挞。为此,诗人不得不远赴欧洲,以避人耳目;而曼,则勇敢地冲决前夫的牢笼,于是便有了诗一般的“两地书”。在书中,诗人写尽了那写不尽的,忠贞与浪漫。但曾几何时,曼似乎被忽略,上海滩没有香山艳阳下的那段矮墙。
从此,不再有《爱眉小札》,窗外尽是正在崩塌的爱情瓦砾。
可怜的曼。她怎么可能对北平的风言风语毫无感觉呢?
曼当然知道,京城的美人,始终系着诗人的心。不仅她知道,京城所有的文人墨客,或热衷于搬弄是非的好事之徒,又谁不知道?
那当然是曼的痛。
然而,曼似乎并不想挑明那些流言,宁可独自隐忍,也不愿承认诗人的背叛。他们的爱情,不知从何时起,就变了味道,那是曼始料不及的。从此,她不再吝惜自己光鲜的羽毛,以为诗人想要的,只是肉欲的诱惑。她知道自己已被香山的艳阳折磨得伤痕累累,于是让自己沉沦。她知道这种放纵的破罐破摔的行为无疑是可怕的,才会自暴自弃地求助于身边的翁。而翁的爱,也就成为了噩梦的开始。
曼说,她漫不经心的,牙根里却咀嚼着隐忍的愤怒。她说,志摩有丰厚的稿酬,教书的薪金,怎么就养不起自己的妻?倒是曼的前夫,终于摆脱了曼骨子里的骄奢淫逸,从此不再入不敷出。然而,娶了曼的这个可怜的诗人,接过了这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而他们的初衷,原本并不是为了纸醉金迷的。
当一个人陷入生计的恐慌,当金钱成为相互的抵牾,当幻灭,呈现出透彻的悲凉,他还是不能不汇去妻的生活费,不能不走进了那个逼仄的死胡同,那是他有生以来最煎熬的四季。有时候,他扪心自问,觉得妻也曾是一个美好的女人。他记得,曼总是说起曼斯菲尔德说过的那句话,我不是晶莹剔透的,我的整个的身体都是重的,闷的,充满了灰色的……
是诗人说给小曼的。
于是,诗人的妻,开始效仿病中的曼斯菲尔德,每日里,恹恹地,躺在床上,吞吐缓解疼痛的鸦片。面对颓丧的妻,诗人似已束手无策。或者就在那一刻起,他选择了幻灭。
你碎了我的心。
天慢慢地冷,阶前的花草开始枯萎,剩下三两茎顽强地还开着,却木迟迟地没有一丝光彩,人事也是一般的憔悴……
凋零,那又一番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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