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权是个驼子。第一天上学,他就被大家推搡着。“小驼子”、“小驼子”,大家一边推着他一边叫他的绰号。
立权在人群中踉踉跄跄,但面色冷峻,一声不吭。
大家继续推搡着,终于将立权推倒在地。立权的背显然伤得不轻,但他在大家的取笑声中艰难地爬了起来,一声不吭坐到教室里。
几天后,逐渐熟识的同学们玩起了“搭背”游戏。每个人都弓着背,双手按在膝盖上,并排站好。最边上的人从一个个弓着的背上飞身而过,到了另一头再以同样的姿势站好。谁要是承受不住重量或者不能飞越过去,就会被清出游戏队伍。
最先,立权站在边上看着大家玩游戏。友生怂恿他说:
“驼子,你敢玩吗?”
“驼子,来吧,你往这一站就行,背都不用弓起啦!”
于是人群中发出一阵阵笑声。
谁也没想到,立权真敢站出来,说:
“玩就玩,我又不怕!”
立权大踏步地来到游戏者当中蹲好,他矮小瘦弱的身子在人群中特别显眼:背部虽然高高耸起,但还是没有别人的身子高。大家在他的背上飞过时,手下总是特别地加重分量,立权被揿得踉踉跄跄,但他每次都挺住没有趴下。大家看着他被推得东倒西歪,高兴得哈哈大笑。
轮到立权飞身跳跃时,大家又故意刁难他,一个个弓着的背差不多都立起来了,立权当然无法从他们的背上飞过,还未跨过第一个人就摔了下来。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说:
“驼子,你输了,你输了,你要学狗叫啦!”
“驼子,快学狗叫!”
“驼子,快学狗叫!”
立权被大家欺负得没有办法,有一天把他的哥哥立长叫来了。
立长长得人高马大,还没放学,他就来到操场上站好了。等友生和同学们走到操场,立长上去一把抓住友生,问立权说:
“他欺负你了吗?”
立权点点头,说:
“他叫我‘驼子’。”
立长啪的一声刮了友生一个耳光,说:
“下次还敢不敢?”
友生脸都被打红了,忙不迭地说:
“不敢了,不敢了。”
立长又抓住一个高个子,问立权说:
“他有没有欺负你?”
高个子吓坏了,忙不迭地摇着双手说:
“没有没有我没有啊!”
立权看着他哥哥气呼呼的脸,说:
“没有了没有了,我们回家吧。”
第二天友生也叫来了他的哥哥,他们俩在操场上等呀等,就是不见立长来。友生的哥哥不断地问友生:
“人呢,人在哪儿?”
友生一脸讨好的神情。说:
“就来,就来。”
一直到放学。他们才看到立权一个人出来。友生对他哥哥说:
“就是他哥哥打的。”
友生的哥哥不耐烦地说:
“一个驼子。你对付他就行了。”
友生看着他的哥哥行色匆匆地走远了,他对着慌慌张张的立权气呼呼地喊道:
“驼子驼子驼子!”
立长双手插腰,往操场上一站便威风凛凛的样子让我羡慕不已,他一个巴掌朝友生脸上刮去,友生顿时原地打转,眼冒金星,全没有了平日的不可一世,让我真是又想称快又觉担忧。很长一段时间内,在同学中饱受欺负的我盼望着有立长这样的一个哥哥,他长得人高马大,力大无穷,往我边上一站,就让那些找我麻烦的人闻风丧胆,而我则可以趾高气扬,无所畏惧。
我可以冲那些对我虎视眈眈、跃跃欲试的大孩子们说:
“哼,我哥哥马上就要来了,他会揍你们的。”
他们定然不相信。一个一个从弄堂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嘲讽我说:
“你哥呢?叫你哥来呀,我一个指头掀翻他!”
这时候,我哥哥立长果然就从弄堂的矮墙上翻出来。他把马步一扎。一声大吼:
“来呀。你们一起上!”
这帮大孩子们定然吓得面如土色,个个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我长期沉醉于这样的梦想,往往想得口角流涎。但立长并不是我哥哥,他不可能保护我。如果我把立长搬出来充当我的哥哥,他们肯定会一阵狂笑,然后把我追得鸡飞狗跳。
当我意识到把立长视为我的哥哥是不现实的时候,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触立权。少年立权皮肤白皙,面容清秀,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头发黑而茂盛,算得上是个英俊少年,但他矮小瘦弱,且又是一个驼子。当人人都在取笑他的生理缺陷的时候,我却异乎寻常地向他走去。我意识到我向少年立权走去的时候,我的身后开满了黄色的小花,少年立权激动不安地看着我,最后,他显得泪眼朦胧,因此他在我身后看到的不是一朵两朵黄花,而是黄灿灿的一大片。
偌大的教室在课间只剩下我们两人。我向立权走去的时候显得十分羞涩,我试探着对他说:
“立权。放学后我们一起写字吧!”
立权对突如其来的邀约不知所措,他的肯定的回答显得语无伦次,那一刻我们都为横空出世的友谊激动不已。
二
我与立权的友谊真正取得突飞猛进的发展。是在随后到来的一个下午。那是一个星期五,在第三节的班会课上,我显得心不在焉。我家住在五里外海边的林子里。为了读书,平时我住在学校附近的奶奶家里,一到周末就迫不及待地跑回林子里去。此刻,透过教室的窗户我看到村民家中的炊烟已经穿过烟囱袅袅升起,这情景令我浮想联翩,仿佛看到我妈妈正为我烧了一桌鸡鸭鱼肉。我打算铃声一响立即就跑,就像无数个周末一样,奔回到林子里的小木屋中,呼吸那自由而清新的空气,沐浴着那略带咸味的海风。在我开始读书的日子里,这是我无与伦比的快乐。
谁知铃声刚响过,还没等我收拾书包离开课桌,我们学校那个刚来的白面书生一样的校长就推门进来了。他凝重的表情掩盖不住内心的兴奋,仿佛发现了巨大的秘密一般,他白净的脸庞变得生气勃勃。
校长把走到门口的学生们都堵了回来,他走到讲台上,表情严肃地说:
“同学们都坐好,现在,把书包里的文具盒都放到桌子上。”
我们的班主任李老师跟着说:
“大家把文具盒、笔呀什么的都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大家都照做了,其实压根儿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我也把文具盒拿出来放在了桌上,还东找西翻,从书包的角落里翻出一支用得差不多的双色铅笔。
我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这支两头都快磨平了的双色铅笔,马上就将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校长马上在书桌上搜寻起来,还没走过几排桌子,他就在我的书桌前停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双色铅笔上。同学们都站立起来,看着校长从我的桌上拿起那支短得不能再短的双色铅笔,举着它走到讲台上。
我傻眼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校长走到了讲台上,挥动着举在头顶的双色铅笔,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一字一顿地说:
“凶手找到了!”
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呢,校长继续着他一字一顿的语气,指着双色铅笔磨平的一端说:
“教室外边白墙上的红线,就是用这支铅笔画的,这就是工具!”
我的脑子轰的一下,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弄得六神无主,嘴巴语无伦次地重复着: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校长全然不顾他的行为已深深地冤枉和伤害了一个九岁少年脆弱的内心,继续说:
“这支铅笔就是证据。这种破坏公物的行为,非要好好教育教育不可。否则,教室里外刚刚刷好的白墙壁,非得面目全非不可。”
大家的目光像箭一般向我射来,有几个同学窃窃私语起来,小声地指责我破坏了公共财物。“这可不是你家呀,”他们说,“可以任凭你胡乱涂画!”
班主任李老师走过来,拍拍我的头说:
“怎么会是你?”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一点也不懂如何为自己申辩。
就在我几乎被认定为“凶手”的时候,立权高高地举起了手。立权瘦小白皙的手臂在我的面前坚定而醒目地举着,像芦苇丛中突然立起的一根箭簇,为孤立无援的我带来了希望。
校长意外地看了看立权,让他站起来。
“那红线不是他画的!”
立权站起来说的第一句话让大家感到很意外。我的眼泪因感激而流了下来。
立权接下去说:
“我看见一个五年级的学生用红蜡笔画的。不是李海画的,李海的铅笔画不了那么长那么粗的红线。”
立权!我几乎喊出声来。我的眼睛因感激和洗刷了罪名而不断地溢出泪水。此后我一直注视着少年立权坚定而刚毅的表情,甚至不知道校长和同学们是怎样离开教室的。
“立权,我们一起去林子玩吧。”我流着泪、带着笑,这样邀约立权。
少年立权此后曾无数次地表现出他的聪明才智,让我羡慕不已,但他对我的羡慕总是报以羞涩的一笑。
我家住在海边的防护林里。立权到了林子之后,首先建议我们在鸭棚后面的河道上铺一张鱼网。“这样,鸭子就不会把蛋下到淤泥里去啦。”他说。
我们家在鸭棚后面隔出了一截河道,供鸭子们栖身。这些呷呷呷叫唤的馋嘴家伙们,不接触水源就叫个不停,一跳到河里就扑腾扑腾地玩耍个不停,很不情愿上岸。它们一到水里就忘乎所以了,全然忘记了我们费了多少心血,才把它们的屁股养得胖乎乎的。仿佛一摸就能摸下鸭蛋。它们全不管了,一到水里,咚一声就把蛋生下来,咚一声又把蛋生下来。这些圆滚滚的鸭蛋一个个嵌进了淤泥里,有的从此再也不见天日了。天气要是允许,我和爸爸就爬到河里去摸,一摸就摸上一个蛋,一摸又摸上一个蛋,这让我们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我们终于摸回了一些鸭蛋,挽回了一些损失,难过的是我们始终无法把所有下在河里的鸭蛋全都找回来。
我和爸爸在满是鸭粪、臭气熏天的河道里摸蛋,往往一干就是几个小时。鸭屎在河底长年累月地堆积着,开始发酵,脚一踩到便直冒气泡,一股股怪味道直往鼻孔里钻,让我们无法潜下水去。我们在浅的地方用双脚摸索着。往往左脚刚踩上一个蛋,右脚又碰到了一个蛋,一不小心还会踩坏它们,让人心疼得直掉泪。
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每每就有人潜到我们家后的河道里摸蛋。他们把斗笠翻过来,放到草丛中,摸到一个蛋就偷偷地往斗笠里放。他们可不管什么鸭屎和臭气,一个一个猛子地往河里扎,争分夺秒地把河道摸个遍,把淤泥和鸭屎都挖起三层才肯罢休。他们极少空手而归,因此一逮着机会便明目张胆地干起来。有一回我远远地就看到家后的河道上挤满了人,还有两个人正为一个鸭蛋到底是谁先发现的打得不可开交。另一回,我在村口的路旁看到一个人捧着一斗笠的鸭蛋,乐不可支地往家里赶。那一斗笠的鸭蛋呀,足足有二十多个,我看了甭提有多心疼。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说,眼睁睁地看着他捧着一斗笠的鸭蛋走了。
我们父子俩冒着白灿灿的太阳,在臭气熏天的河道里摸蛋的情形,在立权提出美妙的计划后,从此消失了。从村中收罗的一些破渔网,经过妈妈的缝补后。连成一张虽然简陋但很结实的网。这张网就铺到了河道里,四个角用绳子扎好。吊在了插在河中的四根竹竿上。等到鸭子们在河道里游够了,我们就把它们赶上岸,把渔网收起来,往往能收获十几个鸭蛋。而那些瞅准机会便摸到河道里来的人,每次空手而归,就再也不来了。
从此以后,少年立权成了林子里的常客。几乎一到周末,我们便手牵手奔到林子里去。我们在树林里摆开桌子,一起完成功课。在树间架起网兜当摇床,伴着海风,听着鸟鸣,美美地睡上一个午间。另一些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大海,看日出时的万丈红霞,日落时的鸥鸟翔集;看涨潮时的惊涛拍岸,退潮时的平静海滩。
我还带立权到河里摸螺蛳,到沟里抓蟹。立权怕水,他从不敢到河里去,连沟里也不敢下,因此更多的时候,他只愿意跟在我的身后,帮我提着水桶或竹篓。我摸上一个螺蛳,就往岸上扔,他在草丛中找到后,咚一声把螺蛳放在水桶里。“十八个啦。”立权高兴地说。我抓到一个螃蟹,也往岸上扔,立权顿时手忙脚乱,他又怕螃蟹逃走,又怕手被夹到,于是发出哇哇乱叫:“别逃,别逃!啊呀,我的手被夹住啦!”我在沟里乐开了花,跟立权说:“莫怕莫怕,我用水草捆住它。”我每抓住一只螃蟹,就扯一根水草把它绑起来,或者抓一把湿泥把它的大螯封住。然后往岸上扔。立权小心翼翼地用三个手指揿住螃蟹,把它抓起来,塞进竹篓。他对还在沟里埋头抓蟹的我说:
“一共有二十个螃蟹啦!”
“竹篓越来越重啦!”
“啊呀,竹篓已经满啦,你再抓上来,我就只好装在短裤里啦!”
我这才从沟里爬上来。晚上,我们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还让立权带上一袋回家。
少年立权在那些快乐的时光里。在林子里奔跑的场景至今仍深深地留在我的脑际。他年少英俊的笑脸迎风荡漾,长发飘飘;他的驼背从我的方向看去,似乎只是微微弓着,丝毫也不妨碍他像兔子一般敏捷地奔跑。少年立权在树影中奔跑,林子里的鸟儿开始欢唱。少年立权跑着跑着开始唱歌。这是我年少时听到的最美妙的童谣:
正月灯
二月鹞
三月麦秆作鬼叫
四月陀螺绕地跳
五月龙舟两头翘
六月六,河水干涸河贼叫
七月七,芝麻巧酥一畚箕
八月半,粉丝一大担
九月九,太阳落山头
十月十,番薯连筋食
十一月背篓拾猪屎
十二月抱起汤婆子
此后很多年,我一直认为少年立权就是这样唱着美妙的童谣,去赴死神之约的。他奔跑的情形像慢镜头一般在我的眼前无数次出现,英俊的笑脸、飘扬的头发,在无声的世界中,缓慢地向前移动。我在他身后声嘶力竭地呼喊,而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少年立权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迎向死神,没有感到任何痛苦,他懵懂无知地带着残缺的身子,走完他短暂的人生之路。
三
我只知道立权怕水,却从没有意识到他会死于水。
死亡不是直接找到立权的。它先找到了友生,然后驱赶着友生,一步一步地逼近立权,终于把立权逼进了死角。
友生其实是最歧视立权的人,自从被立长刮了一个耳光后,他不敢明目张胆地挑衅立权了,但他常常像个好斗的公鸡一样,在立权的边上打转。他不再对立权动手,而是用话来刺激立权:
“驼子,你敢跟我一对一打架吗?”
立权不理会他,自顾自往前走。
友生继续说:
“有本事,咱们单挑。叫你哥哥来,算什么本事?”
立权说:
“我就叫我哥来,你敢吗?”
友生说:
“来呀来呀,我也叫我哥来。我哥打不过你哥,可我一个手指头就把你打倒在地啦,咱们最多扯平!”
说完这些话,友生往往就罢休了,他会哼一声,然后往回走了。
我和立权的友谊确立以后。友生对立权的态度发生了很大改变。友生之所以会改变对立权的态度,显然不是因为我,甚至也不是因为害怕立长,而是因为立权本人。
立权的成绩稳居班里第一。当发现班里的很多同学都希望抄立权的作业以后,一做作业就只会咬笔头的友生,决定改变对立权的态度了。
中午一放学,友生就回家背回一个木箱。木箱里放着几十根棒冰,用棉絮层层裹着。棒冰的进价是四分钱,卖出一根可以赚一分钱。友生和他的哥哥轮流着卖,下午课前轮到友生卖。友生背着木桶,在学校里一圈圈地转,用一截木头敲着箱子吆喝:
“棒冰棒冰,棒冰棒冰……”
看到立权和我在奶奶的院子里做作业。友生就慢慢吆喝着走过来,隔着矮墙讨好地问立权:
“立权,要吃棒冰吗?”
友生不叫立权为“驼子”了,他叫立权真名。这让我和立权都很意外,但立权没有犹豫就回绝了:
“我不买棒冰!”
友生又走前几步,说:
“不用买的,我送给你吃。”
立权更觉得奇怪了,看了看我说:
“我不要。”
友生背着木箱走进了院子,把木箱放在了地上,打开箱子,解开层层棉絮,从中拿出了两根棒冰,塞给立权和我,说:
“你们吃吧吃吧,这是最后两根,不吃就要融化了。”
我和立权拿着棒冰,面面相觑。还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呢,那棒冰已经开始融化了,冰水透过指缝,一滴一滴往下掉。
友生背起箱子,意味深长地朝我们笑笑,走出了院子。
我和立权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棒冰吃了。“大不了明天给他一毛钱。”我说。立权心事重重地点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立权并没有要到五分钱,我们决定第三天再把一毛钱交给友生。但友生已迫不及待地跟立权说:
“让我也跟你们一起写字吧?”
立权看着我,我也看着立权,不知道该拒绝还是同意。
友生已自说自话道:
“那我放学后来找你们啦!”
我以为立权已经同意了,他也许想与友生化敌为友呢?老是提防着别人,叫人多难受啊。何况友生也未必是坏人,他虽爱玩,也很调皮,但我们在一起做作业,说不定正可以帮助友生进步呢!
我完全没有想到,一根棒冰使立权显得心事重重,欠着的五分钱使他几天来都郁郁寡欢,不知所措。
原来,立权根本就没有向家里要过那五分钱!
几天后我第一次来到立权家里,发现立权家实在很穷很穷。他的家在河边的茅草房里,屋前长着五棵苦楝树,棵棵枝繁叶茂,倾斜着身子长到了河面上。茅草屋内,几乎什么也没有。浓重的中药味和酸腐气差点让我捂住鼻子。立权的妈妈躺在门板改装成的小床上,剧烈地咳嗽着,立权正给他妈妈递上一碗水。
见我来了,立权马上把我拉到茅草房外,我们坐到了河边的苦楝树下,少年立权双眉紧锁。默默无言地看着河面。我不知所措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串苦楝果从树上掉了下来,立权捡起它,说:
“你知道这树为什么叫苦楝树吗?”
我摇摇头。我只知道村里到处都有这种树。到邻村去的小路上,有几十棵大腿粗的苦楝树。夏天的时候枝繁叶茂,树上知了鸣叫不已。到了冬天,光秃秃的枝头就只剩下几串苦楝果,小路显得很荒凉。
“我妈说,苦楝树结的果又苦又涩,连鸟儿都不愿吃,”立权说道。“苦楝树夏天结了果子,冬天掉到地上烂掉,没有人会知晓。我妈说,她就是一棵苦楝树,我就是一颗苦楝果。”
我难过地抱住立权。“不会的不会的。”我说,心中有说不出的感觉。一个九岁的少年能对另一个九岁的少年安慰些什么?我至今仍不知道。从立权的口中,我知道立权家的房子在前年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立权的爸爸也死了,妈妈从此瘫痪在床,家中穷得没钱让她看病,生活的重担全都压在了十八岁的哥哥立长的身上。立权能读上书完全靠学校里减免了学费。能背着书包上学。已经十分不易,他还能再开口向家里要钱吗?
一根棒冰使少年立权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所想,也没有人能够帮助他,包括我,一个与他亲密无间的人,在这时候也茫然无措,不懂如何将他从困顿中解救出来。立权在贫穷和自责的双重压迫下,渐渐走向了另外一条道路。
友生来到我们中间,其实压根儿不是为了做功课。起先他还能小心翼翼地向立权请教几个问题。接下来他就偷偷摸摸地抄起了数学题。他给我们带来了棒冰、糖果,有时候是一些瓜子和花生。有一次他居然给我们一人一个肉包子。这种肉包子里面有一块精肉、一些卷心菜和葱花,吃起来味美无比,街上要卖两毛钱一个,但友生却慷慨地把它们带来了。看着我们惴惴不安的样子,友生挥挥手大方地说:
“吃吧吃吧,这是我自己挣钱买的,我已经吃过啦!”
立权看着肉包子,直咽口水。他不顾一切地接过大吃大嚼起来,狼吞虎咽的样子使我目瞪口呆。也是从这一天开始,我感觉到立权慢慢发生了变化,他与我的关系,也渐渐开始疏远了。
友生此后每天都很晚才来到院子。那时候。我们的作业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友生急匆匆地赶来。一屁股坐下,对立权说:“把作业本借我抄抄。”立权起先还显得犹犹豫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非常爽快地把作业本交给友生。友生接过后龙飞凤舞地抄写起来,立权则在边上嗑起了瓜子,或者把一粒糖果嚼得吧唧吧唧响。
再后来,友生觉得自己抄作业太麻烦了。“干脆你帮我抄吧,”他跟立权说,“我要去挣钱啦。”友生把作业本往立权手上一扔,跑得不见踪影。等到村中炊烟四起,友生才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从立权手中拿走作业本。有时候他干脆不来了。第二天上学一早再跟立权要作业本。
我对他们乐此不疲的游戏感到忧心忡忡,我感到少年立权已经改变了原先的模样,变得馋嘴、贪婪和诡秘。可我也参与游戏,也吃着友生带来的零食。我一方面感到这样做不对,一方面又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有时候我很希望自己能像友生那么有钱,能把自己和立权从友生趾高气扬的奴役下解救出来,但事实上我根本无法做到。
友生很快意识到我的存在对自己不利。他只要立权帮自己抄作业,但他提供的食品却需要两份。我的存在成了多余而麻烦的事情。于是他跟立权说:
“你不要去李海奶奶的院子里写字啦,你到我家来写字就行啦。”
看立权还有些犹豫,友生像一个大人一样拍了拍立权的肩膀:
“这样,你一个人就可以吃两个人的零食啦!”
我的少年伙伴立权,就这样在饥饿、贫穷的压迫下,在散发香味的食品的诱惑下,下课后慢慢地走向了友生家的院子。他几乎熟视无睹地从我的边上走过,走向友生为他提供的肉包子、棒冰、糖果、花生、瓜子……和不可知的未来。这让我感到无比的神伤和难过,我像被抛弃了一样,极力想重新找回过去的立权,于是用苦心积攒的两毛钱为立权买了一个肉包子,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我惴惴不安地把肉包子偷偷塞给立权,但立权打开后又重新包起来还给了我。他默默地从我边上走开,全然不是那个意气风发、迎风奔跑的英俊少年,全然不是那个在林子里唱着美妙童谣陪我下河摸螺蛳、在沟里捕蟹的少年立权了。他失去了往日的笑声,变得疑虑重重、忧心忡忡的,令我伤心而困惑。
很快,我发现立权并不是每次课后都往友生家去,在开头的几天过后,他把友生的作业本带回家中,他先为自己做一份作业,然后模仿友生潦草的笔迹抄写一份。要是晚上干不完,第二天他就一早跑到学校,在早自习的时候继续干。另一些时候他则反过来。先用潦草的笔迹为友生做完作业。然后在早自习的时候才端端正正地完成自己的作业,这样,就不会被老师和同学发现了。显然,同时做两份作业,立权已经得心应手。
早自修结束的铃声一响,立权和友生就分别走到操场上,立权把作业本交给友生,友生则塞给立权一毛或几分钱。拿到钱的立权慌不择路地奔到街上。为自己买一根油条或一个肉包子。我有好几次看到他,像饿极了一样,三口五口就将一根油条或一个肉包子吞进了肚子。
四
友生为什么这么有钱,在他被当作一个小偷抓住之前,对大家来说一直是个谜。他自己不但从不缺吃的,而且还源源不断地为立权提供食物。为了显示自己的阔绰,他甚至带着一包糖果到教室里来,在课间的时候像天女散花般撒向同学们。看着大家争抢,友生发出得意的笑声。其实友生家根本不富裕,要不然,他怎么会和哥哥一起卖棒冰呢?
友生是在一个早上被卖油条的人当小偷抓住的。那个卖油条的人,是友生的邻居,每天一早,他就开始搬着锅啊油啊到街上去,需要来回几趟,才能把家什都搬完。为了保险起见,他往往在最后一趟专门去搬钱匣子。友生就在他搬着家什往街上去,而钱匣子还留在家中的当儿,推开他虚掩的家门,潜到他家中偷钱的。钱匣子里的钱虽然不多,但有不少留着找零用的角票和分币。友生抽出几张角票、抓上一把分币,再像猫一样潜出来。隔三岔五,友生就干上一回。碰上缺钱花的时候,他则接连干上几天。每天他都不会空手而归。因为卖油条的人总是风雨无阻地在街上摆摊。而且墨守成规地先搬家什,后搬钱匣子。
但友生的胃口越来越大了,他不再满足于抽几张角票、抓一把分币,而是越偷越多,甚至偷走一半的角票,把分币也抓得所剩无几,终于引起了卖油条的人的警觉。
卖油条的人那一天早上似乎像往常一样,先搬着一口锅走到街面的摊头去。友生看他走出一段路后,见四下无人,潜进了他的家里。哪知卖油条的人早有防备,他走出一段路后,又从原路上折了回来。他悄悄推开自己的家门,马上回身上了闩,然后拉开了灯。像料事如神一般,他在钱匣子旁发现了瑟瑟发抖的友生,手里正抓着一把角票。
卖油条的人发出嘿嘿的冷笑。走上去一把将友生拎了起来,说:
“原来是你。”
友生吓得面如土色。连连挣扎着哀求道:
“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啦,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啦。”
卖油条的人不加理会。气呼呼地将友生拎到他爸爸床前,把事情讲了一遍,然后说:
“你要是教不了他,那就交给我吧!”
友生被他爸爸反绑着双手。吊在了楼梯上,狠狠一顿打。每打一下,友生就发出一声哀叫。那时候,卖油条的人也不去摆摊了,他拿了一张躺椅,坐在了家门口,得意洋洋地听着友生发出一声声的哀叫。友生的爸爸打得心疼了,就把皮鞭抽在了梯子上,一边抽他一边喊:
“看你还敢不敢?看你还敢不敢?”
友生发出一声声哀叫:
“我不敢啦,我再也不敢啦。”
友生再也不能从卖油条的人那里偷到钱了。从此断了财路。没有了钱的友生两眼发光,到处乱闯。但是一无所获。再也不能从友生那里得到食物和零钱的立权饿得两眼发光,他徒劳无益地帮友生做作业,结果总是一无所得,不由得变得心烦意乱。有好几次立权不再帮友生抄作业了,他在早自修的时候,像往常一样把作业本交给友生。友生翻开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友生根本不认得几个字,没有了立权的效劳,他根本就无法完成作业。友生只好不交作业本,几次下来,班主任李老师催促无效,只好把情况反映给了友生爸爸。李老师说:
“友生平常的作业都做得不错,就是字迹潦草。现在,他不知怎么的,突然不交作业了。”
李老师前脚刚走,友生的爸爸又把友生吊了起来。友生爸爸一边用鞭子抽着友生一边说:
“我看你还敢不交作业,我看你还敢不交作业。”
友生大声哀叫着:
“我再也不敢啦,我再也不敢啦。”
就这样,友生走向了更危险的境地。他开始在班级中行窃,趁人不备。他就偷走同学的钱。他也偷铅笔、橡皮、文具盒。他把偷来的东西卖给了别的班级的同学,然后拿了钱慌不择路地到街上买上一根油条或一个肉包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也用偷来的东西作交换。让立权继续帮他抄作业。他偷偷摸摸地塞给立权一块橡皮,叫立权帮他抄一次数学作业。他悄悄地塞给立权一支铅笔,叫立权帮他抄上十遍新教的生字。他还冷不丁把一个文具盒也塞给立权,说:“这个星期的作业。你要全包啦!”
友生偷了班级中同学的东西,然后源源不断地交到立权手中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我们那个习惯于在课后搜寻学生书包的白面书生一样的校长。又将同学们堵在了教室里。
这一次,那个曾为我仗义执言的立权显得忐忑不安,等大家都把书包放到了桌上,他才将书包中不属于自己的文具清理干净,然后把书包放在了桌上。经验老到的校长几乎不费周折,就在立权的抽屉里翻出了一大把文具。他举着它们,如获至宝般地走向讲台,大声宣布:
“凶手找到啦!”
这情景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就曾这样被当作“凶手”。然而,这次却轮到了曾为我仗义直言的立权身上。那个坚定、刚毅、无畏的英俊少年,此刻。比我当初还要显得慌张,并且已开始抽泣。
校长对立权说:
“哭有什么用,回家叫你爸爸到学校来,不然,你就再也不要读书啦!”
这时。立权不知哪来的力量,站起来大声说道:
“这不是我偷的,是别人放在我这儿的!”
校长劈头问道:
“你说,是谁?”
我看到与我同排的友生一阵慌乱,他盯着立权的背影,而立权就在这时候回过头来,指着他说:
“是他,是他偷的。他叫我帮他抄作业,然后把这些东西给我,我不知道全是他偷的。”
友生矢口否认:
“是你自己偷的。凭什么说是我干的?”
立权的眼泪很快流了下来,说:
“是你给我的。我没有偷!”
友生大声说:
“就是你偷的!”
他们两个争了起来,校长很不耐烦地止住了他们的争吵,说:
“回家叫你们的爸爸都来吧,不然。你们都不要到学校来啦!”
这节课后。我看到立权忧心忡忡地背着书包回家。在操场上,不断地有同学骂他“小偷”。立权走走停停,终于在操场的河边坐了下来。用手掬起河水洗了洗满是泪痕的脸庞,才又背起书包往家里走。他没有想到,友生已拿了一根棍子,等在了他回家的必经之路。还没等立权走近,友生已举着棍子向他追来。立权撒腿就跑,逃向了通往自家茅草房的田埂小路。友生一路追赶着,一直追到立权家的茅草房。
晌午时分,田里劳动的人们谁也不知道,死神正通过一个孩子,把另一个孩子逼向死亡。他们只会直起身、摇着头说:
“这两个孩子,玩疯了。”
立权跑到家里,没有看到他的哥哥立长,只听到他妈妈还在不断地咳着。他又从家里跑了出来,这时候,他看到友生已逼近了他。立权退到苦楝树下,开始抱着最小的一棵苦楝树往上爬,他好不容易爬到了树杈上,听到友生用棍敲打着树干说:
“你给我下来!”
“我不下来。”立权说。
友生把棍子往后背一插,开始爬树。
“你不要上来,”立权说,“我要跳到河里啦。”
立权平时和哥哥闹矛盾,就用这句话来吓唬人。立长知道他怕水,不会游泳,一听他要跳河。马上就让步了。但这一招平常很灵验的计谋,在友生那里根本不起作用。友生三步五步就追到了树上。立权只好再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哭喊:
“你不要再上来啦,我真的要跳下去啦。我不会游泳的!”
友生还是气呼呼地往上追。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已把立权逼上了绝路。
十岁的少年立权在苦楝树纤细的枝头颤抖不已,面对步步逼近的友生,别无选择地掉入了河中。
同样只有十岁的友生坐在枝头高兴不已。他看着立权在河里挣扎,自己慢慢地爬下了树干。等他爬到地上的时候,河面已恢复了平静,他对河面说,“你就永远潜着水不要出来啦!”然后扬长而去。
当立长闻讯赶回家的时候。村中的一个青年正在河中打捞立权的尸体。立长扑通一声跳到河里,把立权捞了上来。他对立权又是吸气又是捶胸,但立权已毫无反应。村中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说,快把他倒立起来,背着他跑。立长马上把立权的双脚提了起来,挂在自己的肩上奔跑起来。
那个下午,一个铁塔般的汉子背着自己的弟弟一圈一圈地奔跑着。汉子跑得精疲力竭、气喘如牛、汗如雨下,但他背上的弟弟像一只麻袋一样抖动着,始终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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