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八个村将一船粪水运回田地,我爷早就没有了挑粪施肥的心思。他满脑子都是那扎了麻花辫的姑娘,盘算着如何才能再见上她一眼。
八十亩柑橘地,一年拢共才施两回粪,一次是开春花季前,一次是秋收冬至后。那时节地里施肥都靠粪当家,一家人一年也就拉上一茅坑,于是,得一个村一个村去买。即便这样,一年能有几回?何况一身的臭气,谁喜欢这个不讨好的活儿?
我爷想了一个法子,跟着我瞎眼的二曾公唱渔鼓。那一年他十五岁,嘴唇上开始长出细细的绒毛,喉结开始凸起,声音也开始变调,如公鸭嗓子般叫人难以忍受。二曾公叫他跟着先做个“搭背”,顺便也帮着驮点走街串巷讨来的稻谷、白薯。从那以后,我二曾公每逢出门,便咳嗽一声将左手搭在我爷的右肩,右手撑着一支细细的竹竿,壳笃壳笃点在乡村的石板路上,嘴上喊着:
“唱渔鼓嘞!”
我爷便跟着喊一声:
“唱渔鼓嘞!”
我爷哪有什么心思唱渔鼓?他跟了我二曾公出去,纯粹是为了给自己东游西荡找到合适的借口。他脑子里想着那买粪路上见着的妹子和那个村庄的名字新美洲,出了门便一腔心思地把二曾公往那里引。二曾公虽在温州江南一带唱了十八年的渔鼓,见多识广,但也不知道他的“搭背”心里有这样的打算,便跟着我爷紧赶慢赶到了新美洲。傍晚,叔侄俩在一户人家落了脚。我爷茶饭不思便走到小河边寻那女子。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他自然失望而归,寻思着第二日便挨家挨户找个遍。
第二日叔侄俩老早起床,简单行李背上肩,绕村就喊:
“唱渔鼓嘞!”
一户人家叫住了他们:
“来这嘞,老人马上要做生日,命里得迈个门槛,你给唱个词。”
二曾公随着“搭背”进了这户人家门,问:
“多大的生日?”
人家回答说:
“五十啦!”
二曾公道一声:
“啊呀好,唱个《子孙满堂》。”
主人家不高兴了,说:
“你这不是笑话我吗?我那个儿媳妇。树上不结果。”
二曾公犯了难,说:
“那我就唱另一个。”
渔鼓是一截长竹筒,不足一米长,碗口粗,一端蒙上板油薄膜,箍上扎布条的铁环,敲起来“嘭嘭嘭”,声音也能成曲调,四乡八邻都爱听。
二曾公先学婆婆唱:
地是肥土地,
花是芙蓉花,
好花不结籽,
何必在我家?
四句唱完,又重复了一遍,二曾公嘴里没了词。主人家听到心里去了,催他往下唱。二曾公犯了难,唤我爷道:
“侄儿。咱要起身!”
我爷却不知哪里去了,二曾公顿时没了方向。主人家又催,说四句也太短,米给一升呢还是半斗?大不了两个白薯打发了。
二曾公没法子,一急,又“嘭嘭嘭”敲起渔鼓,唱:
田是水头田,
碰着三年大旱天,
种子没落上,
怎有丰收年?
主人家听完,顿时没有了声音,过半晌才蹦出几个字:“唱得倒也地道!”然后吩咐里间的儿媳妇量出半斗米来。
我爷在小河边寻人不着,赶回来时刚好撞上那打米出来的小媳妇。可不是那面若桃花、腰如细柳的女子吗?我爷血气翻涌,心跳“嘭嘭嘭”响起,比渔鼓还响。
夜里,我爷悄悄走近了这户人家,见那后屋萤火般的灯光还亮着。他眯眼往门缝里去看,他日思夜想的女子正给一个躺着的汉子抹身体。汉子也不能转动,看样子是瘫在床上的人。
我爷落下两行泪,转身离去。
三个月后,我爷又引二曾公到了新美洲。这时候是农历正月十八,过完年的村里还很热闹。走过村口,又到了那户人家。二曾公眼睛不灵光,记性却很惊人,说:
“花是芙蓉花。”
那人家几口人在门口晒太阳,见叔侄二人来便叫道:
“来来来,再给唱上一曲。”
我爷看见,旁边的“芙蓉花”搬来一张条凳。她身后一个面容白皙的汉子穿着棉袄。靠在藤椅上。“芙蓉花”搬来条凳让叔侄两人坐下,又回到那汉子身后,手搭着他的肩。
二曾公问:“今天唱上哪曲?”
主人家道:
“唱个喜气点的!”
二曾公“嘭嘭嘭”敲起渔鼓:
做得寒衣成,
门前杨柳青:
做得春衣成,
门前水结冰。
主人家和几个晒太阳的人齐声夸:
“好!”
我爷时不时看着“芙蓉花”,这时突见笑盈盈的她朱唇轻启:
“老人家,我也给唱一个。你只管敲你的渔鼓。”
旁边一个惊喜附和:
“好呀,渔鼓花可几年没听唱了!”
二曾公翻了翻白眼,疑惑地问:
“可是那远近闻名的渔鼓花?”
“可不是嘛!谁不知道远近闻名的渔鼓花!”
二曾公起身抱拳,道一声“献丑”,渔鼓“嘭嘭嘭”响起,竟传递出从未有过的细腻与柔和。
渔鼓花果然不同凡响:
郎有心,妹有情,
两人好比线和针:
针儿几时断了线,
线儿几时离了针。
郎有心,妹有情,
哪怕人多话又深:
人多哪怕千双眼,
话多哪怕千重门。
听毕,二曾公一拍大腿站起,拱手道:
“果然渔鼓花,从此不登门。”
言毕,二曾公谢绝一升稻米,带着我爷离开了新美洲。
隔三年,二曾公风烛残年,再也没有了走街串巷的力气。我爷的唱技已突飞猛进,只是这几年,再也没有去过新美洲。他的名气渐渐响了起来,慢慢盖过了二曾公,有人便来讲亲。我爷这些年东游西荡。心里却始终有一块柔软的湿地。我曾公快咽气的时候,他终于答应了一门亲事。第二日,他便去了新美洲。
我爷划了一条船来到了新美洲,一个渔鼓背在他的右肩,一对竹拍挂在他的左膀。这些年,他发明了一对竹拍,右手拍鼓,左手打拍,大大增强了渔鼓的节奏感与感染力。江南八村,他的足迹不知踏遍了几回,新美洲却如禁地般被他狠狠拒绝。
过村口,我爷弃船登岸,来到渔鼓花家。主人家手里抱着一个两岁的孩子,大老远便喊:
“你有几年没来了,你叔呢?”
“我叔已经唱不动了,今儿我来唱一曲。”我爷也大声喊。
“告诉你叔,‘地是肥土地,好花也结籽。’我养孙子啦!”主人家道。
“地是肥土地,花是芙蓉花。”我爷道。
渔鼓花闻声从里间出来,她的脸红朴朴的,像红薯一般。她的腰变粗了,像秋后盛满谷子的稻桶。她的麻花辫不知何时已齐脖剪断,散乱如麻。
我爷坐定,右手拍鼓,左手打拍。
“今儿个我唱一曲《听(孟姜)》:
种田儿郎听孟姜,
插田忘记去挑秧:
撑船老大听孟姜。
撑竿掉落水中央:
木匠师傅听孟姜,
栋梁切爻做横梁;
裁缝师傅听孟姜。
小襟贴在大襟上。
卖油人客听孟姜,
菜油倒爻满路香:
豆腐人客听孟姜,
豆花倒爻白洋洋。”
渔鼓“嘭嘭嘭”,三声不绝于耳。唱毕最后一句,我爷用力过猛,渔鼓板油薄膜“嘭咚”敲裂,留下一声空洞的回响。
这是真的吗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啦。廊棚巷的剃头洪达家里发生了一件很令人奇怪的事情。他家里的那只母鸡,突然生了一只猴子。
生下那只猴子之前,老母鸡在屋里咕咕咕不停地叫唤着,惹人讨厌。剃头洪达三次把它赶出了家门,可是剃头洪达的老婆又三次把它找回来。剃头洪达骂他的老婆说,别把它找回来,你以为它要生孩子呀?
剃头洪达的老婆用手指指着剃头洪达的后脑勺,骂道,你非要它把鸡蛋生到别人的屋里去吗?
剃头洪达还不肯罢休。但旗杆底八十二岁的麻脸皮叫他的孙子来喊他了:剃头洪达,我阿公叫你去把他头上的几根毛理一理。
剃头洪达一看来生意了,就回屋拿了他的剃头刀,跟麻脸皮的孙子去旗杆底。刚走几步,他突然想起忘拿剃头布了。他叫麻脸皮的孙子等一等他,自己回屋去拿剃头布。他在拿剃头布的时候,看见他家的那只老母鸡还在屋里叫唤。
剃头洪达跟着麻脸皮的孙子走呀走,突然想起自己忘背剃头箱了。他叫麻脸皮的孙子等一等他,自己回屋去背剃头箱。他在背剃头箱的时候,没有看见他家的那只老母鸡,也没有听见它的叫唤声。他得意地一笑。他走到了刚才的路上,发现麻脸皮的孙子已经不在那儿了。他就一个人往旗杆底的麻脸皮家去了。
后来呢,后来呢?我们问。
后来,剃头洪达把麻脸皮的最后几根头毛刮光了,正用耳捣子掏麻脸皮的耳屎,麻脸皮的孙子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了。
麻脸皮的孙子慌慌张张地跑到屋里,对剃头洪达说,不得了啦,你家出大事啦!
剃头洪达说,等一下,等我把你阿公的最后一颗耳屎掏出来。
然后剃头洪达说,什么事,难道是母鸡生了个儿子?
麻脸皮的孙子气喘吁吁说,不、不是一个儿子,是、是一只猴、猴子。
八十二岁的麻脸皮咯咯咯地笑起来,他那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像一个漏了气的风箱。笑起来的时候。那只漏了风的风箱就拼命地抽动起来。
麻脸皮的孙子说,是、是真的,你们家的门槛都快叫人给踩扁啦。你们家的屋子都快叫人给挤破啦,你们家所在的廊棚巷,都快叫人给挤成大街啦!
麻脸皮漏风的嘴还是笑个不停。
麻脸皮的孙子还在继续说,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啊,你家的老婆。都叫人围得拉不了屎啦!
一直愣在那里的剃头洪达马上放下手中的家伙,说,这可不行,我得马上回家看看。
麻脸皮说,我也去,我也要去,背我一起去看看吧。
剃头洪达满屋子找他的剃头箱。他找剃头箱的时候,突然想,自己可不就是家中那只满屋子转的母鸡吗?
麻脸皮说,你带我去吧,我给你加工钱。剃头洪达一把抓住了他,把他背在身上。
后来呢,后来呢?我们继续问。
整条廊棚巷像一条怀了孕的大蝮蛇,痛苦地扭动。本来只供五人并排走过的巷子,现在至少并排挤下了十个人。这小小的廊棚巷就像我十八岁在县城里看到的最热闹的一条街……四面八方赶来的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分不清谁是谁啦,人群里头到处听到有人在说:
多大的猴子?
鸡蛋那么大!
多大的鸡蛋?
猴子那么大!
剃头洪达背着麻脸皮,麻脸皮的孙子背着剃头箱,三个人拼命地往剃头洪达家里赶。麻脸皮的孙子挤着挤着,把剃头洪达的剃头箱给挤丢了。麻脸皮的孙子哭着说,我他妈的真不该来告诉你呀剃头洪达,我挤出来告诉你,我他妈的再也挤不进去啦!
麻脸皮趴在剃头洪达的背上兴高采烈地挤着,一边挤还一边喊,牛来啦,牛来啦,让让道,让让道。他喊着、喊着的时候,突然一下子被抛了下来。他刚要责怪剃头洪达,可是仔细一看,背着他的原来已经不是剃头洪达,而是廊棚巷卖咸菜的驼背钊。
剃头洪达背着麻脸皮汗流浃背地往人群里头冲,挤着挤着发现背上的声音变了样,他回头一看,发现在他背上的哪是什么麻脸皮,分明是一位八十岁的老太太!老太太问他,啥样,那猴子长啥样?
这时候从前头传来声音:
猴子死啦!
过了一会儿这边也响起声音:
猴子死了!
再过一会儿,后头也响起声音:
猴子死了!
剃头洪达终于赶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他看到自己的妻子蓬头垢面,坐在门槛上,目光呆滞,两只手不断比划着,喋喋不休地说,那只母鸡平常只生鸡蛋,每次生蛋的时候总喜欢咯咯咯叫唤,这次它又咯咯咯叫唤,我以为它要生蛋,没想到它跳到我床上。我嫌它太脏,又舍不得那鸡蛋。我就让它在床上生了。它生下了一个鸡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过了一会儿,那只鸡蛋裂开了,从里头跳出一只猴子。这只猴子只有鸡蛋那么大。我吓坏了。我跑到东屋告诉了二妈,我跑到西屋叫来了八婆……
剃头洪达在老婆面前呆立了半天,突然对老婆大吼一声:那只猴子在哪儿,我掐死它。你看我们的门。都可以走得进十八个贼啦!你看我们的家,都可以住得下一个水泊梁山啦!
我们都咯咯咯笑起来,二公也咯咯咯笑起来,他那掉光了牙齿的嘴,让我们想到了麻脸皮的嘴。
我们问道,这是真的吗?
二公说,当然是真的。如果不是听来的,肯定是做梦梦到的。那时候我正带了三十块大洋,去场桥贩私盐。我只在场桥的一座桥下眯了两眼,我头下枕着的三十块大洋就没了。我的三十块大洋是用白布包了十八层的。白布还在,那三十块大洋没了。盐还没贩成,贩盐的三十块大洋没了。那三十块大洋是我的全部家当。我的一家老小全靠这三十块大洋过生活。可三十块大洋全没了。我眯了一眼,我就少掉了十五块大洋。我不但眯了一眼,少了十五块大洋还不够,我又眯了一眼,把另外十五块大洋也眯掉啦!
我们又问道,这是真的吗?
二公说,当然是真的,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剃头洪达在老婆面前果立了半天,突然对老婆大吼一声,那一吼把我也吼醒了,我发现我头下枕着的三十块大洋没了,用白布包了十八层的三十块大洋没了。
我们仍问道,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二公说,就在剃头洪达家的母鸡生下那只猴子的前一个月,剃头洪达让一个耍猴的人借宿了一夜。半夜里,鸡笼里吵吵闹闹的,剃头洪达以为有人来偷鸡了,就披衣起床,拿了一条棍子偷偷地摸近了鸡笼。他没抓到什么人,却看到了一只猴子发亮的眼睛。剃头洪达推醒了耍猴人,说,呔,敢情你的猴子还偷鸡哪。耍猴人睡得正香,转了一下身说,猴子从来不吃鸡的。剃头洪达起先没在意,后来东窗事发了,才知道那夜里猴子跟鸡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们问。
这就不能说了。
我们都等着二公把故事继续说下去,可是二公闭了口。半天后,他突然问我们,你们知道三十块大洋被偷,心里是啥滋味?
我们一起摇头。
就像你们的八叔——我的独养儿子。突然被国民党兵抓去当壮丁。我真想不明白,这小子为什么不好好地在坟坑里蹲着,却跑回家吃什么鸡蛋面。这下好了,他一跑回来就被国民党兵抓住了,锅里的鸡蛋面也叫国民党兵给吃了。
他又问我们,你们知道,独养儿子突然被国民党兵抓去当壮丁,心里是啥滋味?
我们又一起摇头。
就像一个人在场桥贩私盐,私盐还没贩到,那贩盐的三十块大洋突然被人偷走了。二公自己回答说。
这事把我们搞糊涂了。我们真不明白,这两件事情哪件在前哪件在后。
都一样,二公说,我在场桥丢了钱后,你们的八叔就被国民党兵抓走了。你们的八叔被国民党兵抓走后,我到场桥贩私盐。我刚眯了两眼,我头下枕着的三十块大洋就没了。这两件事情是一样的。就像我在场桥丢了两次钱,就像你们的八叔,被国民党兵抓走了两次。
二公把这样的故事讲了不知有多少遍。先是我父亲这一代人的耳朵听出了老茧,再是我这一代人的耳朵听出了老茧,最后,到了我侄子这一代,对这故事也滚瓜烂熟了。
我的二公越来越老了,他坐在住了八十多年的老房子里,问我的侄子们:
你们知道,一个人去场桥贩私盐,盐还没贩到,三十块大洋突然被人偷走,心里是啥滋味吗?
我的侄子们一起摇头晃脑:
就像独养儿子突然被国民党兵抓去当壮丁了。
对!二公说。
你们知道,独养儿子突然被国民党兵抓去当壮丁,心里是啥滋味吗?
我的侄子们又一齐摇头晃脑:
就像一个人去场桥贩私盐,私盐还没贩到,那贩私盐的三十块大洋突然被人偷走啦。
二公咯咯咯笑出了声,说,对,太对了。
我九叔一出现,我二公马上就闭嘴,好像突然之间成了哑巴。
我九叔对我二公说。你真是越老越幽默了,哪会有母鸡生出一只猴子来的?你真扯蛋个瞎鸡巴!
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你每掉一颗牙齿就多糊涂一点,你把你那瞎鸡巴扯蛋的故事讲了一千遍、一万遍有什么用呢?你的独养儿子早就消失了几十年了,说不定早吃了枪子儿,连骨头都找不到啦,你还瞎鸡巴扯个什么蛋呢?你这一辈子不知赚了多少个三十块大洋,也不知用掉了多少个三十块大洋,你还扯瞎鸡巴个什么蛋呢?
你真是越老越不行啦,你的脑袋真的再也记不住什么啦!你儿子被国民党兵抓走,我不是过继给你做儿子了吗?我不要我的老子,做了你的倒霉蛋儿子,你怎么一点都记不住啦?
你的脑子真是越来越混啦,你的夜壶满了你不知道去倒掉吗?你看不见你粪桶的蛆都爬出来了吗?你一定要这些蛆爬满地上,然后爬到厨房间,最后爬上饭桌才舒服吗?
你真是越老越麻烦啦……
你真是越……
你真……
九叔说完这样的话,转身走了;九叔一来,就说这样的话。九叔一走,二公马上恢复了说话的功能;九叔一来,二公马上变成了哑巴。
有一天早上,九叔手上拿着一封从乡政府转来的信,带着从未有过的神色,屁颠颠地往二公住的老房子跑。
爹哎,爹,爹,爹哎,可不得了了,爹,爹哎,爹。
他跑到二公的床头,掀开被子一看,爹不在。他在房里头转了几圈,看见爹正在马桶上坐着,这会儿马桶里响起咚的一声,一颗粪便落了下去。
爹,你怎么不答话?小奔子回来啦!
爹,你不会哑巴了吧?小奔子,你的独养儿子,被国民党兵抓去打仗的,我的哥哥,他要从台湾回来看你啦!
二公擦了擦屁股,提起裤子,从马桶上站起身子。
九叔急道,爹,你看这是他寄来的信,不信我给你念一段,“父亲大人,不知您老是否还在世……”
见爹又成了哑巴,九叔也不理睬他,自己跑到外头,逢人就宣布消息,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被他走遍了。
有一天午后,巷子里吵吵闹闹的。二公躺在床上,心想一定有什么事了。果然,不一会儿门就被推开了,九叔带着乡政府那个经常来催粮的副乡长、搞计划生育的妇联主任和一个高大魁梧的人来到了他面前。
二公刚要起床,那个高大魁梧的人一下扑上来,在他的床前跪下了:爹,是你吗?你还在吗?
二公愣了一下,开口说,我早听说你要回来啦。做梦,都梦到你。
八叔嚎啕大哭。
二公说,那一年我在场桥贩私盐,钱被人偷走了,空手而归,回来时就听说你被抓去打仗了。我心想你不是好好的在坟坑里躲着的吗?后来我在场桥贩私盐,我的三十块大洋就被人偷走了。
八叔说,爹,你就别提那事了。
二公说,你知道,一个人突然失去了养老送终的独养儿子……
八叔说,爹,让你受苦了。
二公说,你知道,一个人突然被偷走一大笔钱……
八叔说,爹,让你吃了不少苦。
二公说,唉,一个人失去多年的儿子突然回来了……
八叔说,爹,是我回来啦……
乡政府准备了招待所。八叔不住。九叔给他准备了房间,八叔不住。八叔住二公的老房子里。老房子的前间住着二公,后间住着八叔。
二公和八叔一起吃饭。八叔给他碗里夹鱼夹肉。八叔喝酒,二公不喝酒。八叔喝一口酒,吃一点菜,把筷子放下。二公吃一口饭,吃一点菜,把筷子放下。
八叔说,爹,你别放下筷子,你多吃。
二公拿起筷子扒一口饭,又把筷子放下。
八叔一边吃一边讲述他这几十年是怎么过的。八叔说着说着就哭,眼睛都哭肿了。
二公说,你走的那一年,你娘的眼睛哭瞎了。你娘念着你咧!
八叔很惊愕,说,我娘?
八叔问一旁的九叔,我娘早就过世,我爹后来又续过一个?
九叔说,没有,他肯定记不清了。
八叔点点头,问二公,爹,你的耳朵还灵光吗?
二公说,灵光。
你的眼睛还中用吗?
二公说,中用。
二公接着说,你娘死后,惦记你的人就剩我一个人啦!那时候我从场桥回来,听说廊棚巷发生了一件事……
九叔打断他的话,说,爹,你真是越老越幽默啦!
八叔说,爹,你讲。
二公说,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啦。廊棚巷的剃头洪达家里发生了一件很让人奇怪的事情。他家里的那只母鸡,突然生了一只猴子。
八叔仔细地把这个故事听完,说,爹,你可以当作家啦!
二公接着说,剃头洪达在老婆面前呆立了半天,突然对老婆大吼一声。那一声把我也吼醒了。我发现我头下枕着的三十块大洋没了,用白布包了十八层的三十块大洋没了。
八叔说,肯定被人偷走了。
二公说,你知道,一个人突然丢了一大笔钱,心里是啥滋味吗?
八叔说,当然会心疼,谁都会心疼。
二公说,我心里的滋味就像你突然被国民党兵抓去打仗一样。
一连两个晚上,八叔在二公那散发着陈腐气味的老房子里睡得很香。他跟二公说,这辈子只有两次能睡到这种境界。除了这次,还有一次就是年轻时怕被抓壮丁,睡到了坟坑里。
八叔发现自己包里的三千块钱被人拿走了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早上了。这让他愉快的心情蒙上了阴影。几日来屋子里人声鼎沸。来过领导,也来过邻居,来过朋友,也来过亲戚,来得最多的是过继给爹的九弟和他的三个儿子,是谁拿走了包里的三千块钱?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实实在在压进了一块石头。
这件事情根本就无法声张。他只好试探着问二公,爹,昨天夜里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二公说,杨彩媳妇的衣服没收进,被风吹得噗噗响,被雨淋得嘀嘀响;维留孙媳的鸡笼没有提进去。进了黄鼠狼,夜里闹了一宿……
两年以后,二公在他九十一岁高龄的时候疾病缠身,他再也不能说话了,无数的浓痰从他的口中涌上来,尽管身边的人不断地用手从他的口中掏出黏乎乎、脏兮兮的浓痰,但谁也无法阻止涌上的任何一口痰都会使他突然断气。
眼看二公马上就要不行了,九叔站在他的床前,问道,爹,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二公什么话都没说,在最后一口浓痰涌上喉咙之前,他紧紧抱住了自己的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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