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心也柔-苦涩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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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章回小说》2003年第01期

    栏目:母爱篇

    父亲常常对他的儿子们感慨,说男人这一生,得不得福,好命不好命,要紧的是看你找个啥样的女人。女人是屋顶的瓦,灶中的柴,差劲了,就要遭风淋雨。在四个儿媳中,父亲顶看中的是老四的媳妇,也就是我的妻子惠东。父亲说惠东贤惠、心善手巧,过日子会算计,打点沾亲带故的事体,也都是头头尾尾的不欠火候,整个人看也看得,用也用得,总说我好福气,得金得银不如得个能手的女人。想想,如果儿子小文还活着,父亲对惠东的预言,还真空不下哪条哪句。

    是一场意想不到的天灾人祸,硬是把惠东给扭曲了。

    妻子上来那般邪劲,我总是恐慌得不知所措。昨晚看电视,看了一部九十年代的儿童片,妻子看得入神。自打没了小文以后,我们家电视的控制权,牢牢地掌握在妻子手里,看啥不看啥,没我说话的份儿。如今的我对电视都麻木了,只当家里没这台彩电。妻子看电视节目,清一色选少儿节目,像什么动画片、儿童电影、儿童教育等。昨晚那部儿童故事片,许是演到半截,妻子忽地站起来,两眼烁烁闪光,愣冲冲地望着我。我顿时全身发凉,心说要坏事,因为妻子的这个神态,往往是某种要求的序言。我下意识地从沙发上起来,贼虚虚地往外溜。妻子手快,一把薅住我右胳膊,生硬地问:“你上哪去?”

    我扭过半张脸,讨好地说:“不上哪,去厕所。”

    妻子眯着眼,往前探探头,鬼里鬼气地说:“你想溜?哼,你溜不成!”

    我尴尬,却是走不脱也说不出。

    妻子很结实,身上不缺力气,三拽两扯,就把我弄进了卧室,关严门。妻子拉开被子后,边脱衣服边说:“你赶紧脱呀,还等啥?想等到我七老八十再给我儿子呀?哼,没门,快点脱。”

    我双腿发软,指指腰部,可怜兮兮地说:“我这里,不太舒服,咱们改日再要儿子行不?”

    妻子嫣然一笑,且有几分女儿羞的口气说:“你腰眼不舒服,碍不着你那里吧?”

    妻子要儿子,总是要得突然,要得风风火火,压根儿不择时间环境,情绪掀起来就要你,从不管你在做什么。有一次我在厨房炒菜,她从背后抽冷子抱住我腰,拖我进屋要儿子,还满口呓语,说现在要十有八九能要上。当时我苦不堪言,绷紧身子跟她较劲,直说姑奶奶哟,你没看见我正在炒菜嘛。半天她才乖顺下来,放松了身子,热烘烘的双唇在我的脖子上蹭着,柔腔细语地说:“好老公,人家求你了还不行吗?就一会儿的事嘛。”我一阵心酸,眼前迷茫一片,我真想告诉她,你是个傻老婆呀,要儿子要儿子,我回回不给你放那东西,甭说要儿子,就是要闺女也不灵呀!儿子去了以后,医生曾说过,就她眼下这个精神状态,还是不孕为好,因为不具备优生优育的条件。就这么着,我每次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往回憋那东西,点点滴滴都要吝啬,罪算是遭到家了。曾有两次没扼守住,跑了些,结果两三个月里我都惶惶不安,心事都落在了她的肚子上,生怕她的肚子凸起来。对此她也起过疑心,有时会懊丧地问我:“怎么就不行呢?”我支支吾吾,躲躲闪闪。她的情绪一旦消沉下来,就会没头没脑地怨天咒地,最后哭哭啼啼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每每这时,我仿佛能看到她生命的质朴与悲哀,能理解生命对生命的给予和怀念,就禁不住鼻子发酸。而她呢,此时就像个婴儿似的,轻轻啜泣。于是两张泪脸,紧紧地贴在一起,身子都哆哆嗦嗦,仿佛一对置身绝境的恋人,用肌肤这一特殊的语言,倾吐着命运的不幸。

    我没有从医院直接回家,路过大西门菜市场时,我拐了进去。我想结扎是个小手术,用不着娇气,不误买菜做饭。问问自己,也记不清了是从哪日开始,双手便承包了没完没了的家务活。小文走后,妻子倒也不是不理家务,只是手脚不如从前那么有准了,还经常把锅放在灶上就不管了,坐进沙发或是在阳台上痴痴呆呆,要么就是摆弄那些儿子遗下的玩具,恍恍惚惚不知停歇,总之是不敢叫她做家务事了。

    此时风弱了,弱得像个年迈的老人在病榻上呻吟。不逢休息日,菜市场里显出了少有的冷清,摊主们都耷拉着脑袋。我几乎是三天两头光顾这里,记得清每一个摊主的面孔,买菜时就少些废话,还时常受到优惠,这年头熟面孔倒也值几个钱。

    绿的、红的、黄的、白的,这里的五颜六色对我来说,是一种难言的慰藉。我总能从那些生动的色泽中,找到昔日那些平淡而又好过的日子,领悟到三口之家的天伦乐趣。噢,还有这里混杂的气味,也能使我获得短暂的轻松。因为这里离我那个不复存在的三口之家,实在是太近了,近得一如抬脚和落脚。我同那些面熟的摊主们,鸡啄米似的点头。从这些小贩们的脸上,我老是感觉不到人们常说的狡诈和油滑。我想那些七嘴八舌咒骂菜贩的人们,可能是太幸福了,太不需要在肮脏无序的环境中寻找生活的寄托,就像曾经幸福的我,那时对这里不也嗤之以鼻吗?人呐,可真是有意思,丢了拾,拾了再丢。我毫无观众地嘿嘿了几声,问自己今天究竟要兜些啥菜回家?妻子爱吃的那几样菜,今儿不会缺货吧?黄豆芽已经三天没见到了。对了,还有武昌鱼,今天总能见得到吧?我想我此刻的神态一定很陶醉,给人一种背不动抬不起的沉甸甸的幸福感觉。果然有武昌鱼,鲜亮劲儿诱人。摊主笑笑,说今儿个咱没叫你老哥白跑腿。我连连点头,我肯定流露出了太多的满足。我不问价,摊主也不问你来多少,捞了两条称斤两。摊主说二两零头就免了,算一斤吧。我也没客气,因为我也是常把他们找的零头免掉。如今三毛五毛的,是不当钱使了,可是不当钱使的三毛五毛里,还有着浓浓的人情味。

    妻子进家时,我正在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做午饭。

    妻子换了拖鞋,站在厨房门口,贼兮兮地打量着我,问:“上午,你到医院看病了吗?”

    昨晚跟他要完儿子后,我给她打了预防针,说我的肾好像出了点毛病,明天上午得去医院看看。为了做到逼真,我还叫她到厂里后,给我们科里打个电话请假。妻子和我同在一家工厂,我在技术科。

    我关了炖鱼的火,回头道:“看了。”

    妻子眨眨眼,问:“你的肾有事吗?”

    我说:“没大事,就是肾炎。”

    妻子抿抿嘴唇,脚底下弄出一阵碎音,神情有些紧张。

    我趁机补上一句,吃点药就没事了。只是,这个把月里,咱俩再不能要儿子了,肾虚。

    妻子的鼻孔里滚出几声响,脸上的肌肉紧绷绷的。

    我说:“吃饭吧。”

    妻子说:“药呢?给我看看。我听人家讲,现在医院里净出马虎大夫,动不动就把病人的药给开错了。”

    我暗暗一惊,心想亏了早有提防,开了些肾药回来,不然还真叫她的小伎俩给逮住了。于是我取出药来给她验证,她左看右看,看够了药瓶上有说明后,没挑出什么毛病,搓搓手,吃了一块奶糖(儿子在世时,吃奶糖吃得没够),立刻就换了一脸天真的幼稚,一边嚼一边说:“香香香,真香(儿子回回吃奶糖时也是这么说)。”

    妻子把一条鱼身上的刺,小心翼翼剔净,送进我的碗里,一脸疼爱地说:“把鱼吃了。你有病,吃了就好了。”

    我不敢拒绝,那样的话,她会不厌其烦地哄到你把鱼全部吃光为止。

    我大嚼大咽,我想让脸上多一些幸福的色彩。

    妻子望着我,这时她的神色安静,我想她这是又从我的大脸上,看到了那张她魂牵梦绕的小脸。

    妻子说:“吃吧,还给你留着一条呢。”

    鱼的味道,本是香喷喷的,可我吃出的味道却是苦涩。

    后来妻子给我夹这夹那,我没有阻止她。

    没阻止她,与其说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吃法,倒不如说是理解她一筷子一筷子夹起的是人生的美好回忆。是的,我宁可撑死(我常常是撑个半死),也不愿打破她虚无的梦境。我相信,妻子会还原的,会从恶梦中醒来。我等待着,用爱心和耐心等待着。

    两个人走到一起结婚成家,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了,甜甜蜜蜜值得珍藏。坎坎坷坷也值得留住。人们都挤到阳光大道上去,这人事间也就无路可走了。

    入夜,妻子没闹腾,想必是我胡诌的肾病唬住了她。她摸过我的脸后,就钻进我的被窝,勾住我的脖子,要我给她讲个童话,小动物的故事也行。妻子讨我讲童话小故事,已非近日之事了,我给她讲过的童话小故事成堆成山,连个大概数,怕也难说清楚了。我乐意在她耳畔轻声呢喃,其实我的呢喃是一种咀嚼,把辛酸和苦恼咀嚼成渣粉,再拌进些祈求和憧憬,酿制成空灵的童话和寓言式的小故事来安慰她受伤的心灵。我往往能把充满死亡气息的沼泽地,虚幻成一个绿菌菌的大草原。而我也经常从某些活蹦乱跳的小动物身上,重温到儿子的顽皮与机灵。有一次没我留神,讲着讲着就把一只活泼的小山羊,讲到了山涧里,妻子就呜呜地哭了起来,身子一抽一抽的,吓得我后背上直冒寒气,心想这下糟了,她要是哭个死去活来,我就没法儿了。于是我赶紧说还没讲完呢还没讲完呢。妻子恐惧地说我好害怕。我说小山羊掉进了清澈的水潭里,哪儿也没受伤,小山羊还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比原先更招人喜爱了。这个结局被妻子接受了,她破涕为乐,直说她刚才吓坏了,吓坏了,还以为小山羊再也活不成了呢。我抚摸着她的湿脸,感觉她懦弱得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学生,是那么需要人来呵护,我心里好不悲哀,紧忙揽她入怀。

    惠东在厂里的自尊心很强,事事不甘落后,就怕人家在背后说她个不字。惠东是厂财务科的会计,虽不资深,却是把人人叫好的能手,再乱再繁杂的账目,经她的手抻抻扯扯也就一清二楚了。她格外珍惜这份工作,老早就有了危机感和竞争意识,赶在文凭贬值得可以花钱买之前,就拿到了电大中文和函授财会两个大专文凭。曾有人对我说,惠东若是不失去儿子,怕早当上财务科科长了,可惜呀!

    小文出事后,惠东休了二十天,待她重新上班后,工作上便开始三天两头地出差儿,不是填错报表,就是核算不准各类报销单,一次居然把一笔数目不小的账目,搞得一塌糊涂,气得科长四十分钟内抽掉一包龙泉烟,脸都锈成了青铜色。过了几天,主管财务工作的孙副厂长,找妻子谈话,说好端端的一个大儿子去了,这事搁谁身上,都是万把斤重量,组织上能理解,组织上打算给你换换工作,减轻一下你的重量。接下来孙副厂长和颜悦色地问妻子,看看你想到哪里?厂围墙以内的地方你尽管挑就是了。妻子要脸面,知道这阵子净出丑了,领导要换自己的工作,都是自己找的,怪不得领导什么。那天妻子沉默了许久,我想那是妻子在默默地向她钟爱的财会工作告别。妻子低着头说我到厂食堂去吧,孙副厂长肯定没料到妻子的这个选择,怔了半天才说你在财务科的工作业绩,厂领导心里都有数儿,职工们也都看得见摸得着,我们都不会否定历史的。惠东呀,那就请你多多理解组织吧!妻子含着泪说没啥,我真想去食堂。孙副厂长尴尬地笑笑,说惠东,那你去工会管文体活动怎么样?妻子摇摇头,表示自己去食堂不是跟组织上闹别扭,是真心想去。孙副厂长感激得满脸通红,我猜想是他准备在心底的诸多套周旋方案没用上吧,通情达理的妻子会叫他感受到许多许多。几日后,妻子就去了厂食堂。

    这几年厂里的经济效益不景气,闹个半饱已经是很吃力了。食堂里的人,半年半年地见不到奖金,不得不挖空心思,想挣钱的事干。于是,赶在中午和下午下班前几分钟,食堂把刚出笼的各类面食,摆到厂门口叫卖,有花卷、馒头、玉米面发糕、大饼、豆沙包和小火烧,厂里职工能买,过路的人也能买,价格对内对外都一样,生意一开张就好得不行,不排队搭上点工夫是买不到的。因为妻子是搞财会的,食堂便把妻子当成宝贝使用,派妻子到厂门口的摊上收钱,以前那个收钱的女人,不是少找人家钱就是多收人家钱。谁知妻子刚干了四天,就把这个岗位丢了,她也犯了前一个女人的毛病。管食堂的老赵,可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虽说没啥文化,却是能看得出你的能力,什么本事蹲什么坑,什么贡献拿什么奖金,小环境治理得头头是道。

    惠东又到了窗口卖饭。这时我心里有点窝火,心想老赵也太损了,再怎么着也不该把惠东踢到窗口去卖饭。那天晚上,我生气地对妻子说:“岂有此理,明天一早我就去找狗日的老赵。”妻子望着我,惶恐地连连摆手,说:“我的事,用不着你去逞能,不怪人家,怪我!”我避开她的目光,紧紧地攥着两个拳头。她翻翻白眼,吐吐舌头,猫声猫气地说:“干什么?想跟我们领导打仗?哼,就你这熊样,瘦干巴狼似的,是人家的对手吗?”说罢就笑,那声音吓人。我窝了一肚子火,真想跟她吼几声,然而我克制住了情绪,到阳台上去抽烟。翌日上班,心里还窝着一肚子火,一冲动,就去了食堂找老赵。老赵听完我的话,拍拍我的肩头,挺有人情味地说:“老弟呀,老兄我已经给你面子了,老兄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不好摆弄呀,弟妹的闪失,照我这里的扣罚款条款,往少里说也是扣当月奖金再罚款五十至一百,可老赵这么干了吗?”我没词了,泄了气,呆呆地立在原地。老赵叹口气,说:“老弟,抓紧找地方给弟妹治病吧,兴许能治好。”我浑身发凉,最敏感的那种恐惧,刹那间像电流一样掠过我的全身,我竭力把精神病院这些字儿往脑外排挤,我拒绝我挽救的灵魂去那种地方超脱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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