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心也柔-断指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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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的傍晚,天空看上去极具质感,柔软轻盈。

    惠东就是在这样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傍晚出事的。食堂搞来一车舟山带鱼在厂门口叫卖。正值下班的钟点,出了厂门的职工,忽拉一下就在130汽车屁股上接出一条曲里拐弯的大尾巴,大尾巴蠕动着,大尾巴还发出嗡嗡的嘈杂声。

    惠东交了班,走出厂门。她眼尖,发现了三柱的儿子正在不远处东张西望,小脸蛋红扑扑像上了油彩。惠东迎上去,用一根指头,轻轻在小家伙后脑上戳戳,小家伙回头时,惠东忙把身子闪向一侧,跟小家伙捉起了迷藏。

    阿姨。小家伙咬着手指,嘿嘿地笑了几声。

    惠东像是在对自己的孩子说:“嗯,不许咬手指头,多脏。”

    小家伙直眨巴眼。

    惠东四下望望,鬼里鬼气地说:“宝贝,叫阿姨摸摸小鸡鸡行不?”

    小家伙皱皱眉头,小声道:“就许摸一会儿。”

    惠东连连点头。

    这时大尾巴不见了,人们乱哄哄地包围了鱼车。车上的人连喊带叫。

    惠东蹲在那儿,搂着小家伙,眯着两眼,神色如痴如醉,早忘了此时是何年何月何日,感觉再次进入那个奇异美妙的境界。

    而这时在楼里的我,可能刚刚关上办公室的门。

    小家伙的一只脚,不知被谁重重地踩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却是不敢出声,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

    惠东被小家伙的小鸡鸡,带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干什么干什么?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三柱的妻子狼一样蹿过来,一手拽出儿子,一掌击倒惠东。惠东坐在地上,愣怔了半天,像是不知发生了什么。

    人们围上来,三柱的妻子瞧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好不委屈,于是火冒三丈。指着地上的惠东:“神经病,不要脸,狗改不了吃屎,成天价偷人家孩子的小鸡鸡。你烂手爪子!”

    惠东团在地上瑟瑟发抖,头低垂着。

    围观的人叽叽喳喳,然而没谁过去扶妻子一把。

    这时候我大概出了办公楼,我隐隐约约嗅到了鱼腥味。

    呸!三柱的妻子使劲一抖手。

    惠东嗷一声挺起来,双手在半空里一阵疯狂的舞动后,斜身子奔警卫室后墙而去,步子跌跌撞撞,一些人都惊呆了。

    惠东猫腰从墙根下捡起一块有刃锋的青石,折回她刚刚摔倒的地方,呼呼吃吃地蹲下,将左手掌平摊在地上,然后一拧身子举起右臂。

    有人在刹那间看见,那块高过妻子头顶的青石,划出了一道幽幽寒光。

    叫你摸——妻子的声音还没落地,青石的刃口,就砍到了她伏地的手上。

    四周的眼睛惊骇了,三柱的妻子惨痛地啊了一声。

    这时空中落下一物,正好砸在一个姑娘的腮上。姑娘怪叫一声,往后一跳,伸手摸摸挨砸的部位,就看见了手上的血迹,哇一声大哭起来,调头往厂里跑,险些与接近厂大门的我撞个满怀。

    是工会的孔师傅,把惠东那节尚有温度、如泥肠似的断指,哆哆嗦嗦交给我。

    送医院送的及时,惠东的断指没瞎,接活了。另外两根靠皮肉搭连的断指,也都接上了。

    许多人来看惠东,我很是激动。三柱两口子也来了,三柱诚惶诚恐地说:“老哥,我把这个臭娘们收拾了一顿,你看看。”

    我看见三柱妻子的左眼眶青紫着,右腮帮子上清晰可见五条凸突的指痕。

    三柱的妻子后悔不迭,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咒骂自己,说那天撒野,并非是真想跟惠东过不去,而是因为那天中午跟三柱吵了一架,三柱近期打麻将输了好几百。

    我不敢肯定三柱妻子说的话是真是假,我只是想这年头人们拿苦拿乐当玩了,脸上的喜怒哀乐没准就是在演戏,仇人和亲人说换位眨眼间就换位,似乎什么事儿都能颠倒黑白、白黑颠倒。

    在来探视的人里,只有园长的话简短而耐人寻味。那天送园长时,我悲观地说:“看来,惠东是没治了。”

    园长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看似不可救药,其实未必。”

    “为什么?”我追问。

    园长淡淡一笑说:“世间上某些事,能感觉到,却是说不出来。你已经努力了,上苍会给予你的。”

    园长的话里深藏玄奥。我忍不住斜了园长一眼,园长脸上异常平静。

    意想不到的事情,总是在惠东身上出现。熟悉惠东的人,都以为惠东那只治好的手,不会像从前那么灵巧了,毛线活怕是再也捡不起来了。惠东的左手,失去了往日的秀美,断指接茬处落下了疤痕,缝合的针脚再细也能一目了然。记得她伤好后头次摆弄毛活的样子,笨拙可笑。那微微变形的中指和无名指,仿佛是后配上去的,打弯和伸直时,与其它几个指头的动作总不协调。她自己也觉得有趣,不住地用竹签子戳那伤茬。

    惠东比先前懂得爱惜自己的手了,整天握橡胶弹力圈,让伤手试着找回灵敏的感觉。这时节,我发现她的情绪比伤手前稳定了许多,而且某些无声的行动也不失理智的支配。床头上不见了儿童读物,沙发上也没了大刀手枪之类的玩具,就连摆放在矮柜上的一张儿子的彩照也不翼而飞。总之,我感觉这个家在悄悄地变。而且,她现在也不缠我给她讲童话故事了,最叫我惊喜的是她一直没有冲上来跟我要儿子。

    炎热的夏季过去了,在这个人人都吵吵闷热的季节里,我却过得很舒服。惠东一直没有上班,每天忙着买菜、洗衣、收拾房、做饭、织毛活。一次,小姨子跟我说她真不敢相信姐姐的手,居然还能织出细腻漂亮的毛活,看来姐姐是战胜了她自己,姐夫你太伟大了太可爱了!小姨子一冲动,在我脸上叭叭亲出两响。我的心一热,跟着泪流满面。

    我如今对幸福是多么的知足呀,往往别人丢弃的东西,就是我苦苦想要的东西。眼下,妻子唯一叫我不安的地方,就是她手中的毛活,她织了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童帽、童手套、童围巾、童袜和童耳套。一天,我试探性的问她:“织这么多干啥,卖去呀?”她呶呶嘴说:“到时你就明白了,现在保密。”听她这么说,我就不好穷追不舍了。

    厂里又刮起了精减人员的劲风,职工们再次坐卧不安,忧心忡忡。职工们认为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不大像下毛毛雨,因为厂长换了。传说上头派来的新厂长有能耐还挺厉害。一天上午,老严把我叫出办公室,不无担心地说现在都在搞测评打分,你看看惠东能不能上班,我怕到时不好说话,这次门卫至少要拿下去两个人。看厂大门的人,归老严管。我心里沉甸甸的,我对老严说回去跟惠东商量商量,一半天里给你回话。老严点点头。接下我又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老严说我太见外。我给了老严一根烟,老严接了。

    晚饭后,我坦白地把厂里准备精减人员的事跟妻子说了,并把她的情况也做了分析。

    妻子点点头,说:“那好吧,有件事,我就只好提前跟你商量了。”

    我挺紧张。

    妻子继续说:“厂里不景气,我想办病退,然后到社会上试试,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我咂咂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是有些冒险。”妻子说:“厂里的活,我干够了,我要走一条全新的路。”

    我抓过烟,妻子给我点燃。我冷静了,问:“你出去做什么呢?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况且咱们也没什么本钱呀!”

    妻子望着窗外,说:“这个,这些天里我都反复考虑过了,我们可以量力而行,从小做起,从特色入手。”

    接下来,妻子把她的打算装进了我的耳朵。

    妻子打算在海湾小市场,或是欣欣服装城里租一个柜台,经营她的童织品,她说现在市面上儿童的生意好做,但儿童市场变幻莫测,尤其是童装这一块,一种新款可能尚未形成,潮流就过去了,所以说我的织品比批量生产的童装有生命力,我的织品一件一个样,件件都新、奇、特。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就是我的货,清一色是手工活,现在人们很看重手工编织。近期里,妻子还跑遍了全城搞市场调研,她说她的手艺敢跟任何人相比,她说她的织品都是艺术品。

    “其实,我能织的儿童用物,太多了。”妻子感慨地说。

    我被妻子的明天,诱惑得想入非非。

    想不到惠东站起来后会这么沉稳,她在一场人生的灾难中,更新了自己,挖掘了自己。

    我真想冲上去拥抱妻子,然而这时的我,比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羞愧!

    “听你这么说,挺好。”我说:“就怕心想事不成。”

    “我会成功的!”妻子自信得直抖。

    后来我问她,这事要不要听听小姨子的看法,小姨子下海早,有成功经验。

    妻子思忖道:“先不告诉她,她行我也行。”

    我不再犹豫了,我想到了厂里的裁员、待岗,妻子若是留在厂里,也不会有舒服日子过,大家围着一口粥锅争抢,抢多抢少都是粥。我还想到,换一个生存环境,这能使她忘掉过去重塑自己,用她的智慧、信心和勇气,直接与市场与社会对话。

    我用眼角余光审视着妻子,发现她眼角上的鱼尾纹很醒目;脸上也没什么光泽,气韵里透出几许内心的压力。她的这些细腻的变化,表明她现在的思维已经与中断的现实生活接上了。她现在的压力与沉重,也不是幻境中的压力和沉重了。

    办病退手续时,妻子坚决不让我插手。我想我不插手也好,让熟悉她的人,重新看到她的生存自信。

    妻子的这一举动,在厂里掀起了不小的风波,她一夜间成了新闻人物,她的名字在人们的舌尖上滚来滚去。这天老严把我堵在办公楼前,劝我别脑子发热,把事情想稳妥了办没亏吃。还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靠着公家心里落底。眼下厂里是不大景气,可挺挺是能过去的。

    不管从前跟老严有什么恩恩怨怨,这会儿我对他还是有一片感激之情,他曾三番五次在我们困难的时候伸手相助,尽管我猜不透他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我握着老严的手,动情地感谢他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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