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前些天,母亲生病回乡下老家了。
我是长子,结婚偏迟,生儿子也迟。母亲固守传统,年近花甲的她睁大双眼,在花红柳绿的内外孙中苦苦追寻,终于找到一个带把的传人,从而增强了她进城生活的勇气,再次坚定为儿孙服务的信心。
毫无疑问,母亲跑来带孙子是满心欢喜的。在城里人好奇的眼神中,母亲脱下了惠安女遮阳挡风的头巾,随着机关单位的作息节奏而忙碌开来。很快,母亲上街学会了认斑马线,躲避车流穿过马路,到农贸市场精挑细选,在琳琅满目的超市购物。城里没有四季分明的农田,房前屋后也不见畜禽影踪,从年头到岁尾却总是吃穿不缺,这让在农村操劳了一辈子的她常常感叹不已。
母亲尽管带着地方腔,卷舌音也让她很拗口,但她仍然努力地说着普通话。每当家里的电话铃声响起,母亲都会下意识地放缓手中的杂活,在不远处侧耳倾听,并期待着来自家乡亲人的声音。即便是我的同学好友打来的,那乡音也立即让母亲来了兴致,分辨出了故土的气息。母亲不爱串门,说城里人门都关得紧紧的,乡下不是这样子。但在平时,不管是保姆集结的场所,还是老人散漫的街道,只要有熟悉的乡音传来,母亲总要伺机家长里短地搭两句,回来再娓娓讲给我听,尽管我经常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她却都是无比舒畅,一如守望在金秋田野的老农。还没等孙子长大,她便迫不及待地教授闽南话,连说咱的根本不能丢,一定得学会。
母亲每月几乎都要回家一趟,并经常掐算启程的日子。从民间传统节日到国家法定节日,从祭祀祖父母到亲戚住院等大小事项,都让她牵肠挂肚归心似箭。尽管她还没开口,但从轻快的步伐和愉悦的眼神,以及提前一两天为老家孙女选购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糖饼,就可看出她对回家是如何的渴望和迫切。频繁的来回让她不再晕车了,鱼龙混杂南来北往的车站不再让她感到惊慌失措。从城里延伸到乡下的路,是她连接起故乡父亲和城里孙子的线,车轮滚滚是绵绵不尽的眷恋。
母亲也爱美,是朴素的那一种。每次母亲要回家时,我发现她经常要洗洗梳梳,染黑那早已花白的两鬓,再换上从农村穿来的衣裤。她解释说,总归是城乡有别,在这里别让人觉得寒酸丢你面子,但回到家也别让人议论,说咱穿得像城里人,失去农村人的本色。
有母亲在的日子,家被拾掇得整洁有序,我和爱人基本不用下厨不必洗刷,唯一任务就是逗着儿子玩。下班回家,于我们犹如返航舢板双双靠岸,饭菜爽口电视悦目之后就安然歇息。母亲闲不住,经常要涤除卫生间墙壁的污垢,擦拭阳台和窗户散落的粉尘,我的房子虽已老旧,却显得宽敞明亮。母亲常嘱咐我,咱是农民出身,不求钱不争官,要知足常乐。
母亲肠胃怕寒,不适卧床后,在城里大医院的各种仪器下,检查不出得的是什么病,她便坚持要回家。回去不久,她的病情就一天天地见好起来。家乡老中医说,是长期水土不服所致。
母亲不在家的日子,从早到晚,我过得很紧张,屋子里书刊、衣服和玩具随处可见,一派狼藉,犹如没有硝烟的战场。小儿子自言自语说,奶奶可能不会再来了,但他不知道奶奶老待不惯的原因。我内心却很清楚,母亲早已染上挥之不去的乡愁。当然,城乡的很多差别也是母亲闹病的症结之一。
之二
这几年,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乡下的母亲都明显地衰老了。
60年前,母亲出生在惠安县城的书香门第,随后与二姨一样被抱养到乡下,划成农民身份;60年后,母亲为了照看孙子,提着行囊来到省城。从某种程度来讲,母亲与保姆在工作上没有多少区别,忙碌着城里人不爱做和没空做的琐事。作为儿子,面对一生不停操劳的母亲,我是永远无法用金钱或其他什么来回报母亲的。我也深深知道,母亲需要的其实很简单,仅仅是子孙后代的健康与平安。
母亲命运多舛。18岁时,乡下的养母在生产队劳动时不慎落水身亡。长女为母,她便要挑起照顾乡下弟妹的重担,并嫁给同村的父亲。我的大哥生下不久因病残疾,到成年时去世。所有这一切,都塑造了母亲多愁善感动辄掉泪的秉性,也逐步坚定了她从宗教信仰里追寻精神寄托的决心。我童年时常紧跟着母亲漫山遍野刨地种田,各式各样的农活得心应手。在春夏秋冬农耕劳作之余,母亲会瞅准季节变幻空隙,悄悄避开年幼的弟妹,一起和我洗脚穿鞋,换上整洁的衣服,干干净净地进县城,去看望外婆和六个舅姨。母亲除了捎上落花生等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外,快进娘家时还不忘在街头巷尾的店铺,拎上一两瓶大补酒给外祖父。有时,母亲会住上一宿,陪亲生父母聊天,诉说爱喝酒发脾气的丈夫的不是;也让我跟城里的表兄弟去看一场电影,尽管记忆模糊,但特有的感受却如同发生在昨天。翌日,在众多亲戚的长吁短叹中,母亲带着他们赠予的旧衣服,擦干眼角的泪花,拉着我的手返回乡下。有时,母亲和我赶不上公交车时,便花两角钱雇辆有宽后座加木扶栏的自行车,迎着海边吹来的风一路回家。
母亲把青春乃至一生的时光都抛洒到田野上,在日落日出风吹雨打中精心侍弄着庄稼,估计着作物收成的丰歉,算计着养家糊口的厚薄,眼巴巴地翘望我们快点长大长高,能把书念好,一年一年盼着有出头的时日。在所有的表兄弟中,我不算最会读书的,但从小能吃苦。从田野到课堂,从农村的中小学到城里的大学,经过二十一年的痴痴打拼,我终于不辜负祖祖辈辈的殷切期望,人五人六地成了城里人,坐在省直机关办公室里,夏有空调冬备暖气喝茶看报,不时还深入基层,进村到户搞调研,从骨子里圆了母亲早先的返城梦。虽然二姨早已跟姨丈进城享福去了,但是母亲不怨天尤人,乡下已成为她心灵深处的精神家园。她每次来到福州,尽管孙子乖巧儿媳温顺,但只要多住上两天,便觉得浑身不自在,念叨着家乡人。前不久,城里的公交汽车站只是稍挪远了一点,母亲就差点找不到回家的路。
母亲的儿子们一个个都生儿育女了。住在镇上的小弟没念什么书,经济却比较宽裕,就把自己一座乡下的三层小洋房装修了一下,给父母亲安度晚年。至于我,只会拼凑摆弄虚无缥缈的文字,便经常写信寄文章回家,让邮递员带我的笔迹给老人,在人们不爱动笔的年代倒也稀罕。
生在城里、长在乡下的母亲,如今老态已现,有时为了子孙奔走在城乡之间,在风起时感受着种种落差与不适,并一天天慢慢地变老。
之三
掐指算来,母亲从乡下来福州帮我带孩子,已经有整整八个年头了。与所有的农村奶奶一样,她长时间生活在一个相对陌生的地方,也是相当不习惯的。当然,我也一直在想办法,在某种程度上努力帮助她,克服背井离乡带来的忧愁和不适。
起先,母亲因为普通话不地道,特别碍于与人交谈,不爱出门逛街。她一听福州方言就头晕,固执己见地说,天底下闽南话最好听。刚好,小区附近有间铁观音茶叶店,是安溪姐妹俩共同经营的。小姑娘淳朴善良,了无生意场中人的花言巧语,每有新茶上市,时常招呼我们去品个鲜,母亲心中暗暗欢喜。有时,她忙完家务,自己便跑去坐下喝茶,闲聊泉州风土人情和家长里短。尽管都讲闽南话,但由于存在地域差别,言谈中仍然突显腔调不同,总还是有点小别扭。每逢这种场合,我宁肯也习惯用普通话交流,似乎更自然省事些。母亲却不这样认为,说见到家乡人就要说家乡话,意思都完全听得懂嘛。前年,茶叶店里大姐在福州找到如意郎君后,国庆期间结婚办酒席,特意邀请母亲同去,母亲并被尊为免礼贵宾,美滋滋地参加了一回省城婚宴,见证年轻人喜结良缘。老人家回想往事,至今念念不忘。
一直以来,母亲爱喝茶,但是淡淡的那种,而且经常不挑好坏。原先,家里田地多,孩子又不少,逼着她与农活抗争大半辈子,尤其炎夏酷暑在田间劳作,经常是又累又渴,疲乏得根本没有胃口,粗制茶水是她随身携带的首选。那时,农村经济不发达,大家喝茶不像现在讲究色香味等等,尤其在春耕夏收农忙季节,恨不得能有三头六臂,常常是大口喝茶止渴提神,把肚肠灌个半饱。一整天浸泡下来的茶,味道苦涩色泽暗淡,如同那时农人紧巴巴的日子。茶有帮助消化的功能,把肠道仅有的丁点油水刮走,母亲更是饥肠辘辘。我想,也许是往日艰难困苦的生活,造成了她的肠胃羸弱的消化功能,经常要靠一些药物治疗,这让大家觉得非常烦恼和无奈。
母亲一生坎坷,日渐笃信佛教,晚年更是顶礼膜拜观音菩萨。所以,有时我也为了她解闷散心,带她去风景秀丽的古寺名刹,追寻信徒的精神寄托。这样一来,可谓一举多得,自己趁机也闹中取静,感受钟鼓齐鸣、烟火缭绕的别样氛围,置身于南来北往的善男信女中,从芸芸众生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情,点滴品味着人生在世的悲喜哀愁。不知从何时起,母亲经常做梦,后经高人指点,早餐改为吃素,一坚持就是好几年,毛病竟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天早上,我泡了杯家乡的熊胆茶,她只是品了一小口,就后悔莫及,说触犯了规矩,处处更加小心翼翼。
母亲睡眠很浅,保留农人习惯,坚持早睡早起。晚上,她从不看电影,只是待在家里看电视,最爱综艺娱乐频道,随之逗笑放松自我。有一次,省里举办中韩文化交流周活动,在外事办工作的同学给了我两张会演票。我怂恿母亲一起去看晚会,并认真对她说,别看人家版图小,却是亚洲四小龙之一,经济等实力非同一般,与中国传统文化也有许多共同之处,绝对值得我们学习和反思。于是,母亲穿戴整齐,晚饭后和我沿街散步,十几分钟后抵达喜庆缤纷的大戏院,并排与省直机关干部职工坐着,饶有兴趣地享受了一场异国情调的视听盛宴。
2008年情人节,茶叶店隔壁的花店生意火爆,把老板娘累得病倒了。闲聊中,得知那天营业额就超过两万元,母亲大为诧异,心里琢磨着这洋节的意味和厉害。以前每逢过年,母亲经常抱怨,说福州没有气氛,还是乡下热闹。2008年春节,城里已经放开燃放烟花爆竹,不再严加管制。元宵节那天一到傍晚,便已气象万千,火树银花不夜天。也不知母亲从哪儿买来一长串鞭炮,非要我在院子里点燃不可,图个吉祥如意。炮仗声中,看着孙子既激动又害怕的样子,母亲哈哈大笑,说这才像过年啊!每年重阳敬老节,机关单位常常举办活动,我也经常弄张门票,请母亲挤进去凑热闹,与左邻右舍的老人家打成一片,促进交流和理解,消减乡愁和寂寞。
之四
母亲已经七十岁了。
今年国庆长假,迎来她老人家生日。我暗暗记在心底,蜗居在城里几天后,推却应酬,连哄带骗携带妻小,带着大袋小包辗转回到农村老家。几个兄弟闻讯,放下手中杂活,从四面八方赶来,高高兴兴围在一起,一如往常品尝着母亲亲手种亲手炒的菜肴。母亲照旧站在旁边,慈祥平静地看着我们聊天吃饭,恰到好处地牵制着喝酒者的举动。我们也习惯了她最后用餐,收拾清洗,四十年来一贯如此,雷打不动。默默陪了母亲一宿,我搭车返回城后,开始认真思考前前后后的一些事情。
父亲已经走了三年了,母亲痛失相守三十年的伴侣,表面渐渐平静下来,但拗着不再穿新衣服了。大家明白,母亲愈发坚强,一再把兄弟们如筷子般箍拢在一起,任凭外面风吹雨打,不孤单不畏惧。她华发苍白头脑清晰,牢记父亲弥留之际的嘱咐,深知她无法卸下的重担,悉心看护着膝下子孙。这两年,她在村头公路和省里车站往远方送出了两个大学生。她说父亲没福气,来不及看到这一切。
看一眼少一眼。母亲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黑白照片中年轻秀美的母亲,如今已是臃肿垮塌老态龙钟,我心里暗暗感叹,看在眼里也急在心里。回顾自己的足迹,我似乎恍然大悟——农家子弟的小农意识和知识分子的清高寡淡框住了我的思想。眼看离退休的期限也越来越近,陪伴母亲安度晚年便成为我追求的主要目标。
母亲有六个儿子,从拉扯长大到各自成家立业,从生儿育女到闯荡社会,个个让她操碎了心。面对家里家外大事小事,母亲大度而坚忍,个别弟弟不听话爱闹事,有时她也很烦恼,说“我能生你身无法管你事,装瞎扮聋最好”。与父亲一样,母亲常以我为荣,要我带好头做表率。其实,我也是十足文弱的书呆子,能力相当有限,有时脾气也不好,做事有点草率。但老人家常说,凡事慢慢来周致些。她的话语简单直接,或唠叨或叮嘱,我基本听得进去,实践证实也很管用。
我生病期间,母亲说什么都比不上身体重要,人能吃会睡就可以了。在城里照护期间,尽管腿脚不利索,上下楼困难,母亲仍不停在厨房与市场之间忙碌。我也劝说她吃些中药降血压。如此一来,母子相依为命,把药罐子弄得团团转,在服用了几个疗程中药之后,脸色都变得好看起来,生活也慢慢回归正常。中医确实伟大。
母亲教我从善不贪,要知足常乐,她是我一生最大的依靠,是我读不尽的书。
父亲
父亲化为一缕青烟,没了。
深秋午后,天上没有太阳。古旧没落的祖厝大厅中,布满尘埃的祖先牌位前,伴着乡亲的叹息和儿孙们的哭泣,筋疲力尽的母亲,在村中老先生一再催促下,拔掉病榻上父亲唯一依赖的输氧塑料管,亲手送父亲上路。青布屏障里,父亲早已被打扮成古人模样,陌生而熟悉,面容消瘦蜡黄,安详睡去。
前年清明回家,细心的小妹发现父亲的行为有点异样,在陪我们吃饭时,一直远离餐桌,端着碗面条来回走动,显得很不安,吞咽颇为困难。一经小妹追问,父亲眼圈泛红,说这种状况已有一些时日了。小弟小妹顿觉不详,立即告诉刚返回省城的我,全家人都紧张起来,乌云开始笼罩着我们。
来城里看病,这是我当时的唯一反应。小弟第一次驱车跑长途,父母亲做好一切准备,直奔省城来。这次,他们不是来看孙子,而是想方设法挤入大医院,探个究竟。当夜,双亲在家里安顿下来,父亲还喝了点稀饭,在母亲陪伴下外出散步。暮春的气候有点湿冷,小弟和我万分惆怅,背地里暗暗祈祷。翌日一早到了医院,找到我的中学老同学,他指示父亲吞入辅助剂,通过各种仪器窥探,然后让我们回家静候结果。结果出来了,是癌症晚期。我们起先瞒着父亲,但作为自学成才的乡村医生,他对病情其实自己心中有数,一切他都默默承受。他依旧躲在一边,抽着劣质烟,静静看着窗外。远方的兄弟陆续挂来电话,大家统一思想,决定送父亲到郊区的专业医院,准备立即动手术,去除食道障碍物,保证上下畅通,找回原来的父亲。
医院人满为患,医生司空见惯举重若轻。听医生话是唯一正确的选择。此时,医生对我们来说是大救星,似乎比父亲重要得多,进口水果早已堆满他的办公桌。医患彼此揣摩对方心理。朋友熟人的暗示和医生护理的指点,让我们知道该如何如何,比如指定院外进口药品。父亲一辈子肯吃苦,面对病痛不慌不忙。动完手术,父亲说,如从阴曹地府返回来一般,只见从前胸到后背,如缝破布袋似的,伤口惨不忍睹。亲人围着医生和父亲转,穿梭于病房门诊,奔波于医院楼上楼下,共同的愿望是力挽狂澜。我开始悔恨大学所学的专业,懊恼银行积攒的纸张,丈量着住家与医院的距离,安慰所有的不安与焦虑。爱人上网查找资料,在厨房变出各种汤汁,装入保温瓶中,风雨无阻送到病床前,尽管父亲吃得很少,后来几乎是看看而已。
开始过度医疗,一切按电脑程序规范运作,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医生观点不一,护士态度很好。县医院的舅舅劝说,别再折腾人了。兄弟们固执认为,钱还是要花出去的,宁愿医死也不能让人讲死。药物发挥作用,父亲痛苦不堪,头发不断脱落,伴随呕吐和咳嗽,有时脾气雷爆,让人发憷。他是村会计出身,安静下来时,会仔细核对账单,心疼孩子们的血汗钱。晚上,小弟们躺在病房地板上闭目养神,母亲坐在床前凳子上发呆值守。医院招待所生意特好,大家好不容易抢到一间歇息,轮流养精蓄锐,随时面对父亲和看不见的敌人。回家静养后,父亲情绪稳定,与探望来人泡茶时坦然而说,孩子很舍得花钱,但医生已无能为力,怪不得任何人。大哥四处查找药典打听偏方,安排大家值班守候,购置新电视机、南曲唱片和书籍,供父亲打发仅剩的时光。父亲下楼活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从水井提出一桶桶水,就着长长的绳子,来回浇灌着路边他移栽的刺桐树,这是他最后劳动的姿态,全神贯注一声不吭。我只能悄悄地站在二楼,从阳台和窗户俯视,静静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他知道时日无多,抓紧清理村路工程材料进出款项,及时移交有关账目。老家妹妹从石狮服装城买了好几套夏装,父亲其实也都没怎么穿,大家心里明白,相互安慰而已。
父亲被病魔折腾得不成人样。大家不错过任何一个电话,分析判断所有的信息,策划可能的措施。我们的心始终悬着,虽说一百个不愿意,却也无法回避最后的时刻。病痛最后把父亲搞得坐立不安神智不清。凌晨时分在母亲和兄弟搀扶下,父亲从病床上颤抖而起,喃喃说要回故乡,不住医院了。父亲只记得落叶归根,但明明这是在家里,情景让人心酸落泪。临终时,父亲含糊不清地把我们叫到床前交代身后事,此后便陷入半昏迷状态。我找熟人搞来止痛注射药品,一针接着一针,可有效间隔越来越短,这是最后浸入他干枯躯体的液体,是肉体最后的支持。由于生活奔波劳累所致,父亲最爱的液体是酒精,量大质差,但却是他一生的精神支撑。我却一直纳闷,不离不弃的挚爱朋友究竟如何演变成可怕的敌人?
家族办祭时,老先生拟好祭文,令我稍事修改,显得更通俗易懂,通篇溢美之词歌颂逝者,叫人心满意足。小弟高中毕业,闽南话朗朗上口,诵读任务落在他身上,动情之处满场哀泣,三跪五拜庄严肃穆。我神情落寞呆望四周,烛影香烟曼舞缭绕,依依不舍从天井飘出,化为无形。
谁也逃避不了世俗的挟持。出殡时,场面很热闹,简直是闹哄哄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逝者早已不管这些了,活着的人还要面子,要适度表演让人叹服,耳闻目睹大抵如此。送葬队伍中父亲的巨幅相片醒目突出,相片中的父亲经电脑技术处理,穿上了西装,打上了领带,有小轿车相伴,年轻潇洒,似乎与病痛苦楚毫无关联。母亲携我们披麻戴孝,扶棺踉跄前行。至少我心里很清楚,对于生养我们的父亲,子女们在他生前,做得远远不够。身边人影浮动,话语喧嚣,我却觉得空旷无人。进出火葬场,一路上继续打点,维持仪式按时完成。冰冷的铁栅栏把女人与小孩拦在外面,面无表情的工人,搅动着长铁锨,小铁门开合之间,热浪带出父亲的气息。父亲最后变成一堆碎末,摊在白布上凉。这是生命最后的形态,可能暂时不朽,终将永远消失。兄弟们跪下来,相对奶奶的骨灰,父亲的因药物侵袭,暗淡无华。小弟媳无限感慨地说,人一直争到死,死了都要争先恐后被火化,人人都要从此处消失。父亲被装在盒子里,一路颠簸捧回故乡,安放在村北旷野的骨灰堂里,与五花十色的盒子们拥挤在一起,静静地等待着每年清明的到来。
我九岁时,父亲走入家门,母亲说他们命运不济半路相遇,就为了拢共八个孩子,从两周到十一岁,个个都是油瓶子。祖父一心为公,忙着村集体的事业,家事根本顾不上。祖母唉声叹气,经常与唯一的媳妇闹别扭。母亲低声与我商量重组家庭,年少的我沉默寡言,除了悲伤便是无奈,不知如何是好。家徒四壁,负债累累,父亲与母亲一道,努力消除误解与疑虑,坚强面对冷漠与歧视,小心翼翼与亲朋好友走踏,重新处好厝边头尾,提防着个别不善者的骚乱,早出晚归拖山拉海,清扫猪舍挑粪积肥,忙碌在村庄田野的每一个角落。父亲钻研自学,养殖畜禽,搞家庭小面坊,经营街头中药铺,遍涉诸业养家糊口,送孩子们上学堂读书识字。父亲尊师重教,经常请小学老师到家中小酌,探听孩子学习情况。期初交学费,要主动争取;期末成绩单,要积极汇报。上学读书的几年,至少我是忐忑不安,但始终充满信心。
父亲从事屠夫职业时,眼光和体力运用得当。猪是农民最大的财富和依靠。一头头肥胖的农家猪,继续养下去分明是与人争食,主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盘算着家庭生计与接手师傅。几个身强体壮的师傅,恰好时机地巡回于乡村猪舍,心中有数却不露声色,与主人几经来回反复切磋,宰杀日期、市价预估随后定下。每天晚上,父亲拖着大后架自行车卖完猪肉归来时,常带回些许剩骨碎肉,尽管只是熬出油来,但已是满屋飘香,让饥肠辘辘的兄弟们眉开眼笑,临睡之前吃点夜草,争取大身体去赚钱。父亲洗洗刷刷,去除身上的臭味和油污,就着母亲已炒好的两碟小菜,在昏暗的电灯下喝点地瓜烧,红着脸嘀咕一阵疲倦睡去。公鸡才刚报晓,父亲又从床上骨碌爬起,喝下母亲煮好的热气腾腾的花生汤,风风火火推车而出,与伙伴们奔向四乡八里。
向生灵挥刀,是一道残酷而庄严的程序,需要向天祷告真诚赎罪。好吃贪睡的宝贝,即将以生命回报农人的操劳,主人(尤其是女人)经常是抹着眼泪,小孩更是依依不舍。此时,主人虔诚而不安地祭过土地神后,再次把宝贝从闺中请出,随着凌晨声声凄厉逐渐衰减的叫声和看似手忙脚乱却井井有条的冲洗,平日精心饲养的宝贝此时被分成两半。收拾完内脏和下水,主人手脚轻快,端上煮好的猪肝汤,几个师傅吃完点心,大家围上来称重,达成一致意见后,把猪肉装上车架五花大绑,按着响铃挺着胸膛,沉稳地驰向镇上的农贸市场。摆摊,切割,肥瘦搭配,同行竞争,风雨中吆喝守候,与顾客打心理战,繁忙时紧张,松弛时无聊,账务清楚,劳作分成。操劳几年后,父亲经一心修善的外公点拨,放下屠刀洗手不干,和母亲专心经营起乡村杂货小店,贴补家用。在我童年时,父母偶尔也会拌嘴,那是我最痛苦无助的时刻,也留下小阴影。如今,我也想告诫人们,尽量让着老婆,女人一生总是很辛苦,发牢骚是天经地义的。
“来者都是客,即便是乞丐。”这是挂在父亲嘴边的话。每天早上,旧厝店铺门口必定围坐着许多人,热气腾腾泡茶聊天。父亲自食其力赚点生活费,尽量不给儿子添烦,还能帮忙照看孙辈,这样的日子让他心满意足。
父亲看我从小一声不吭,虽腼腆但会干活爱读书,便不好意思让我早早结婚,水到渠成让我成为半个书呆子。他亲自把我送进大学校园,鼓励我锻炼身体学会讲话,我却偏敏行讷言。毕业后,父亲让我自主择业,鼓励自由恋爱,筹措资金帮我购置单位福利房。我有孩子后,他克服生活上的种种困难,鼎力支持母亲来城里,帮我带孩子,一直跟到孙子上小学。我有时给他点好烟酒,他绝对要与亲朋好友分享,自豪地说是城里读书的孩子孝敬的。妻子给他和母亲生活费,他逢人便炫耀,说孩子懂事孝顺。前行路上,我的点点滴滴,他都感到心满意足。父母在一块生活三十年,同甘共苦养儿育女,给儿子娶媳妇百般求亲,帮起新厝添砖加瓦,照看孙子无微不至。父亲当好班长,群策群力为四个老人养老送终,送走的老人都在八十岁以上,他却仅仅活到六十五岁,追随他俩哥先他俩姐而去,真是没福气啊。
子欲养,亲不待。回家看看,庭前花开花落;公路边,刺桐树高大魁梧,郁郁葱葱,那是父亲生前亲手栽种的,他说要留与后人乘凉。
相信灵魂存在,是一种精神安慰,但父亲并没有走远。
祖父
从我懂事起,祖父就是南埔村里的大队长了。
祖父个子矮小,体型稍瘦,却精神矍铄。他年轻时是乡里小有名气的木匠,时常摆弄墨线锯刨,不知有多少结实的橱柜桌椅、精美的镂空雕花出自他手。在祖厝昏暗的起居室里,古朴的衣柜当中有一层抽屉,他用来保存村里的线装记事簿,那是他心血的结晶。祖父小时候,在私塾里没念多少书,但笔迹清秀工整,力透纸背,铭刻我心。那时,村里财务是如何公开的我记不清楚,但大伙心里都亮堂堂的,讲话也从不拐弯抹角,集体利益重如泰山。宽敞明亮的老房子的厅堂,常是村里负责人和各生产队长碰头的地点。上头来人,村里的招待便饭也经常设在我家,厨房里飘出的香味让我垂涎三尺,但祖父从不肯让我们兄弟沾上一口。
祖父深知农村基础教育的重要性,缔造了村里第一所小学。当时,我还在地上摸爬屎尿,他洪亮的声音通过广播喇叭响彻村庄,全村都被发动起来,男的运石,女的挑土,热火朝天群策群力地盖起小学。小学囊括了大队所属四个自然村的学龄儿童。二十几年来,村里走出了不少大学生,甚至几个留洋博士,小学功不可没。今年,由于师生规模扩大,村里正在续建校舍。村主任追忆往昔时,感慨万千地说:“你祖父当时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现在人心散漫,拧成一股绳着实不容易。”
从我的中学回家,快进村子的路上,曾有过两行郁郁葱葱的防风树林,树林一头连着小村庄,一头连着小农场,那是祖父的重要工作岗位之一。小农场业绩在祖父手上达到巅峰,被经营管理得有声有色。场里经济作物品种繁多,有荔枝、龙眼、葡萄、枇杷、橄榄和菠萝等等;畜牧业兴旺发达,猪兔满圈,牛哞羊叫,花香鸟语,树绿水白,一派世外桃源盛况。我至今闹不明白,祖父如何率同几个小工,就那几双粗糙而勤恳的手,竟也让场里欣欣向荣了好些年头。这种村野农耕生活,深深地在我早年心底烙下印记,并坚定了我后来报考农学院校的决心。
小学和农场是祖父的精神家园。小学栽培的是村子的未来和希望,农场孕育着集体的绿色和财富。小学教室楼上有几间房子,曾是大队部办公室。所有这些地方,都流逝着祖父任人评说的时光。今日家乡,生活水平已今非昔比,但集体意识明显淡漠了,树林伐尽,水渠淤塞,小农场也已不复存在,满目荒草,四野凄凉。荏苒光阴,如流水般带走了一切,幽美的农场遗留在记忆深处。
祖父公私分明,近乎死板。记得有一次,公社领导莅临场里指导工作,欢迎标语倒是贴出来了,领导检查完工作后也很满意,临返程时不知怎的,看上了墙角边黑黝黝的木炭,祖父竟然称斤论价,收了他的钱。好几年,这事都被其他村支委作为茶余饭后的笑谈,也让家里人长叹不已。他长期与祖母两处分居,祖母偶尔到场里小住两天,背地里往兜里偷偷塞点落果给我充饥解馋,但绝对是不能被祖父知道的。
祖父是村集体资产的忠实守夜犬。村里一些喜欢偷鸡摸狗的懒散人很记恨祖父,因他体型给起了个“二尺八”的外号;几个因揩集体油水被批评教育的人,甚至当面羞辱我们兄弟,我的泪水直往肚里吞,默默承受着所有委屈。
祖父经常上门访贫问苦,关心孤寡老人。但凡村里有嫁娶喜事,谁请他都躲得远远的,从不做锦上添花之事,颇有不近人情世故的味道,也让人觉得他清高孤僻,不可思议。
祖父一心向公。在我童年时,父亲因病早逝,白发送青丝人生大悲,我没看他流过眼泪,但家中苦楚化为脸上皱纹,也许这是公而忘私的遗憾之处。祖父经常引用毛主席的话,以家长的绝对权威教育家中大小,如要听党的话,跟党走,等等。我考上大学走出乡村,他逢人便说我成了党的儿子。也是党员的母亲,一听这话很来气,背后悄然责骂他。
到了晚年,祖父离开岗位回到家,似乎有所醒悟,把所有的挚爱都给了孙子们,不断地填补着先前的不足。耄耋之年,祖父带几个老师傅南下广东,抄起看家本领,参与深山寺庙的木构建筑修建。那年春节,他用工资为正在上中学的我和弟弟各买了一块手表,合买了一部自行车,大大地改善了我们兄弟俩的学习条件,并鼓励我们把书念好,将来更好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服务。
祖父活在农民心中,深受好评。县里有几个在基层驻点的老领导,一提起他,都竖起大拇指说,“好人一个哪”。祖父离职后,县委高度肯定了他长期在农村基层的工作贡献,特地颁给一本荣誉证书;鉴于家庭生活困难,每月给予生活补贴二十八元。暮年的他,时常为此自豪,每月发放补贴的5号,无论风吹雨打,他都要自己步行半个钟头到乡政府领取,直到不能再走动的那一天为止。这一段路,祖父从不轻易叫别人代替。我们知道,在这一段路上,他如老牛反刍般地回味着他走过的每一个足迹。
祖父活到八十六岁。安葬的那一天,村里搞了个隆重而简朴的追悼会。等祖父棺木入土后,众人回到家刚歇脚,老天爷便猛下了一阵倾盆大雨。
吃水不忘挖井人。有一位在省城部队工作的师长常对我说:“有今天的好日子,要感谢你祖父当时送我参军入伍,但你们家人没有因他而得到什么。”
是啊,矮小的祖父,与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很少,确实没有给子孙后代留下什么财富,却筑起了一座令后人永远仰望的精神丰碑。
外祖父
时间大概是在1999年的国庆节后。
同事打我传呼,说我外祖父到办公室来了。我急忙赶回单位,当看到八十几岁的外祖父坐在办公室喝茶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啊,我上午才收到他的来信,说准备找个时间到福州会会老同学。岂料我刚搁好信件,尚未到晌午,他就和惠安县城的另一个同学老王笑眯眯地出现在我面前了。那时,家乡到省城还没有通高速公路,旅途颠簸劳顿,虽从县城出发,仍要起个大早,才能赶在下班前抵达。
我赶紧一边带他俩到单位招待所住下,一边挂电话告知老家的大舅。大舅很来气地说,人越老却越像孩子,又一次和同学瞒着家人出远门哪,上次到泉州逛古街,身上的钱就被小偷偷个精光。
外祖父中等身材,满脸红光,头戴鸭舌帽,身着灰白色风衣,手拄文明拐,逾八旬高龄却身骨硬朗,器宇不凡。单位人都说,怎样看都像归国老华侨。但他已眼老昏花,一走进我的房子就嘀咕什么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带他回招待所,一楼楼梯口墙壁恰有一面镜子,他竟对镜中的自己叫嚷,“老王你不回房间,愣愣站这里做啥?”惹得服务员大笑不止。
午憩后,我到房间探望,他俩却自己踱步去逛西湖了。天下起毛毛小雨时,我正暗暗发愁着,他俩已打车回来了,并很得意地说,他们有高龄老人证,不用买门票。
当晚,外祖父的两个老同学来了,四位老寿星合计起来共三百五十岁。我请老前辈们用餐,他们每人还喝了两小杯龙岩的沉缸红酒,叙起寒窗旧事,唏嘘不已。他们虽然都已腿脚不灵,却还相互约定到杭州游玩的时间,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啊!看他们飘然欲仙,餐厅经理对我说,此景千载难逢呵。
翌日早饭后,外祖父决计回家,他和老王游兴高昂,坚持要边逛商店,边走到汽车站乘车,并执意不让我送行。下午上班时,我挂电话回县城舅舅家问询,晓得他们已在家歇脚了,一颗心才不再悬着。
记得过了一年,外祖父却单独一人又来到省城找我,着实把我吓得不轻。第二天刚好有出差公车路过县城,我便向单位请个假,专程送他回去。
外祖父曾是城关的中学教师,一生共育有十个儿女。困难时期夭折一个,仍有六男三女。母亲在家排行老三,却自幼和二姨被抱养到乡下。小时候,父亲经常骑着三轮车,把我们兄弟带进城里,走亲戚看风景。外祖母给我的印象是形容枯槁,犹如风中残烛,似乎在我懂事不久后,她就卧床并长期瘫痪不起,估计是生育太多精血掏空的缘故。病榻上的外祖母,让外祖父伺候了十来年,但他却毫无怨言,相濡以沫地伴她走完一生。
外祖父家是大宅门四合院,院内曾有一个小花园,一年四季鸟语花香,有点鲁迅笔下百草园的韵味。门口有一对石兽,我经常骑在它背上玩耍。厅内有一张能前后摇晃的八仙椅,两边摆放着四只雕刻精湛的楠木太师椅,这些家具现在都很难见着。厅堂墙壁上供着祖宗的黑白遗像,在昏黄的光线中显得有几分阴森,让我不敢抬头多看一眼。但就在这厅堂里,外祖父极力地维护着他的至尊地位和精神构建,并精心照料子孙的大小事情。他为人师表衣着整洁,有几套很漂亮的西装,有次向我展示一番,让在上学的我觊觎了好久。
光阴似箭,年代更换。除了在偏僻山区的二舅一时回不来外,上山下乡的舅舅们都回到城里,一个个张罗着结婚了。外祖父抱着很执拗的传统观念,始终坚持大家庭要团结在他眼皮底下,就门前花园的地加盖起三层楼,狭窄的楼道如蛇攀爬,五个舅舅的家便就这样拥在一起,生儿育女,吃喝拉撒,磕磕碰碰地生活了好久。
二姨丈是县城里干部,所以一家人慢慢地都农转非进城了。我母亲命运多舛,外祖父便经常以古训教育我说,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我考上大学后,他高兴得合不拢嘴,乡下女儿家也有人进城了。
外祖母合眼后,暮年的外祖父就把精力放在一处华侨投资的庙宇古建上,不停为工程进度而奔波。
后来,舅舅们一个个搬到外头新房子住。看着膝下内外孙如芝麻开花般长大,外祖父感到很惬意,活到九十四岁辞世。去年,县里旧城改造把那老房子拆了,外祖父、老宅第和曾经的往事就永远存在记忆之中,让我回味无穷。
舅舅
舅舅离开我们一年多了。
准确地讲,舅舅曾经是一名不出远门的普通农民工。去年9月底的一天傍晚,他与家人口角,一气之下竟喝下农药,不治辞世,时年五十。接到噩耗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舅舅一向乐观,时常笑呵呵的,育有一女二子。不料,他所溺爱的小儿子,成人后不务正业,常与人言语争执,终酿成终生大错。村里人都说,想不到他会这样,走向不归路。
乡下人的日子,简单而平淡。小时候,舅舅予我的印象是劳作之余喜贪杯中物,傍晚常踱到我家与父亲对饮,通常是半斤地瓜烧就着花生米之类的,喝至半夜踉踉跄跄而回。我时常站在巷口打着手电,一束泛黄之光照他离去,风中隐隐约约有跌撞声传来。后来,舅舅因盖新房,又为大儿子娶亲,操劳成疾,染上肺痨,长咳不止,日见消瘦。地方福利部门也曾给予治疗,但不见明显好转。烟酒皆禁之后,他如大部分留守农人一样,玩上“六合彩”,从消遣到入迷,家人见他屡劝不改,也便随他去了。
我十八岁那一年,离开了家乡到城里上大学。之前一直摸爬滚打在休戚与共的村野田垄,但从这以后,村庄的一草一木对我却变得陌生起来。或许早已陌生,但我却从未留意。日出日落的岁月,悄悄而无情地改变着身边的一切,人在变,乡村也在变。面对所有的更迭嬗变,步履匆匆的人们无暇投以太多的关注和思考,于我更是有许多的无助和迷离。有统计表明,我国八成自杀者身份是农民,而八成农民是以农药为结束自己生命的工具。农药呀,你这工业社会衍生的双刃剑,在努力解放农民的同时,却似幽灵般地游荡在乡野的上空。
当然,舅舅的离去是不能与歌星名人的自杀同日而语的,但所有这样的离去,都在永远困惑和刺痛着活着的亲人和朋友。生命只有一次,许多事将会被遗忘在时间的大河里,但耳闻目睹的自杀,却让人不寒而栗,无法释怀。
村庄的日子,是一天天地好起来了,但贫瘠的土地明显留不住眼下的年轻人了,村庄在输出读书人的同时,也输出大量的农民工。日光照耀下,几幢别墅很显眼,那是建筑商和乡镇干部盖的。祖父当大队长时的农场已衰败不堪。农村的治安也不太好,“六合彩”更是像毒品一样地迷惑着父老乡亲。村里的人们,以建设的名义向自然索取,砍伐树木,吞噬良田,堵塞渠道,曾经山清水秀的田园风光遍寻无着。我试着与古老的村庄对话,但已变得无比艰难,这时常让我内心空落落的。
我不知道,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村庄刚铺设的水泥路与精彩的外界顺利接轨,这一代子孙在告别村庄的时候,可以用更便捷的方式和更快的速度。
舅舅那年来城里参加我的婚礼,翌日我带他逛西湖,刚到大门口听说要门票,他说农村也大抵如此,死活不肯进去,一行人省了几十元。后来,他经常动员我退休后回家养老,争取盖一幢房子,比如镇上的某某。舅舅希望我能带好表弟,我却无能为力,道不同不相谋。
我想,舅舅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或许在天上的村庄里。他还是常喝酒,但没有什么烦恼。
大海的儿子
我看呆了——不知怎的,赤裸着身体的儿子竟面向大海,双腿齐整整地跪下来,任由海浪荡漾在他的腰际……
这是酷暑7月底惠安海边的一天。昨夜,我便与在张坂镇工作的强同学约定,早上带儿子到海湾看海。尽管老同学建议说,待傍晚夕阳西下,暑气逐渐消散,更是海边休闲的好时光。我却固执己见,儿童接触自然,走向沙滩,走近海浪,晒晒阳光何妨哪。
已经记不得,这是我第几次带儿子走向大海。这次,我没有选择去闻名遐迩的崇武半月湾,也没有去后起之秀的山霞青沙湾,而是来到这养在深闺、远离喧嚣的塔窟海湾——这是我自己借临近沿海小渔村姑且命名的,她应该会有更动听的名字吧。
与同学见过面后,汽车奔驰在宽畅葱郁的沿海大通道,来到海边已是10时多,尽管头顶烈日炎炎,阵阵海风拂面吹来,却是无比清凉惬意。起初,儿子看见大海虽然很兴奋,走近海水却依旧很谨慎。他脱下鞋子,在柔软沙滩上来回奔跑嬉笑,追逐着若隐若现的小海蟹,随后一屁股坐在凉爽的海水里,衣服便几乎湿透了。看看四周没有其他人,我说干脆脱光衣服吧。儿子迅速扒下背心短裤,就出现了文章开头让我无限感慨的一幕。
跪向大海,儿子显得很虔诚,无比安逸温顺,犹如回归母亲的怀抱。这样做,没人教他,也没有人暗示他。我想,这便是大海神奇的力量,一种永久感召男女老少的魅力。
之后,儿子说,听着大海的节奏,便会唱闽南歌。
是的,他想起《爱拼才会赢》那首歌,一首由海峡两岸儿女共同唱响,永远滋润着世界华裔的杰作。
阿昌
岁月流逝,老家村里有许多人和事,在脑海里变得日渐模糊。前年以来,阿昌却突然在我面前闪现,日益明朗起来,让人感慨沧海桑田,有点不可思议。
阿昌父母是大我母亲一辈的远房亲戚,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育有三子一女。一家人与世无争,先是挤在旧大厝一间厢房里,昏暗潮湿,捉襟见肘。像大多农人一般,家中子女多,没有门路增加收入,靠种田仅够养家糊口,打点零工也只够年节急用,始终无法走出生活困境。兄弟几个,都没有小学毕业,似乎永远也改变不了命运。长大成人后,由于相貌和经济等种种原因,兄弟们的婚姻大事如多米诺骨牌效应,都接连不断地耽搁下来,让父母心急如焚,远近亲戚看着心疼,不断沉淀成老大难问题,几乎都无可救药了。
阿昌排行老大,俩弟弟年纪与我相仿。他大弟上小学时,曾经有一年与我同桌,念书极不用功,经常调皮捣蛋,让我望而生畏,处处躲着他。如今已经十几年没遇上,也许一下子也认不出来。前些年,听说当上门女婿去了,总是吵闹不停,生活很不如意。他小弟近年见过几回,经母亲热心提议,我帮他做过一次媒,对象是同学刚离异不久的妹妹,我本来挺有信心的,在挂回老家的电话里,为他打气鼓劲。谁料,有心栽花花不开,一见面好事就黄了。看得出,他心里难受了好久,我也是望天长叹,第一印象就这么重要哪,难道人真有命啊?!
阿昌大我十几岁,活脱脱一副济公模样,显得邋遢些。平时,他或外出做石匠泥水工,帮父母亲挣点苦力钱;或迂回在附近村庄,走村串户收购家禽皮毛酒瓶杂物,一买二卖赚点差价贴补家用。有零花钱时,也喝点小酒,酩酊大醉了几次。阿昌为人义气,凡村中红白喜事,只要缺人手需要帮忙,他都挺身而出,从不讲究吃喝什么的,有别于趁机捞点油水的个别分子。给大家印象最深的是,村里每年菩萨生日,拜祭或演社戏之类的,他都积极参与义务劳动,抬轿子搭戏台上贡品,如陀螺般日夜操劳个不停,不图任何报酬。几天几夜的高甲戏,他和另外几个人,拼命维持临时戏场秩序,只要有人站起来,搞得后面的人意见纷纷,他就及时出现了。接着,手持一根长竹竿轻轻敲打过去,站立的人群如同排山倒海,就不再遮挡后面的人观看演出,大家竟然也心服口服相安无事。前次,谈起往事,他无限感慨地说,那时民风淳朴,现在还这样挥竿子,不被人揍扁才怪。
与两个弟弟一样,阿昌的婚姻毫不例外,也是起伏变幻的。但是,他却把媳妇娶进门,让高堂荣耀一把,当起爷爷奶奶来。他结婚时,全村都轰动起来,因为新娘来自西部省份。那时我正上高中,忙着考大学,两耳不闻窗外事,没有去凑热闹,很多事情也不知晓。听母亲说,新娘虽人地生疏,还挺吃苦耐劳,学会了闽南话,很快就适应下来。接着,女人连着生了两个男孩,让他脸上很有光彩。不料,当老大抚养到三四岁,女人突然在一个夜晚出走,而且没有任何征兆,一去不复返,把这个刚有生机的家庭又抛向深渊。后来,我才陆续知道,当时阿昌不是明媒正娶,又爱喝酒耍脾气,也有不对和不足地方。但是,一家人饱经风霜,依然坚强挺了过来。往后的日子总是要过的,何况阿昌膝下有一对儿子,自己的骨肉嗷嗷待哺,艰难困苦的生活有所慰藉和希望。
日子过得飞快。我离开家乡上大学,并在省城安家落户,这一眨眼间,又是十几年过去了。前年春节,我在村头碰到阿昌,他在朔朔寒风中,黑白头发一起翻飞,气色也不太好。他望着我,毫无商量余地说:“孩子明年即将高考,俺的家境大家清楚,录取时你要鼎力支持啊,铁心麻烦你啦。”回家听母亲说,阿昌肺腑染病多年,是政府照顾的低保户,家里没有女人,生活混乱不堪。大儿子在县城三中读高三,从小很懂事,念书也用心,肯干家务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老二出门打工去了,有办法尽量帮忙他吧。图自强唯教育无他。我是从小吃苦过来的人,深知农村生活之艰辛,心里暗暗答应下来,尽管尚不知从何入手。
到了6月,高考已过,分数出来后,他大儿子在电话中,完全按照我的建议,报考我的母校福建农林大学。后来我通过留校同学第一时间得知录取结果,阿昌大儿子榜上有名。电话打回家,阿昌欣喜若狂,在村中迅速传开。
但是,孩子上大学的学费很快摆在面前,让大家直抓后脑勺。我在机关坐久了,看报纸算没白看,有天周末中午,我突然在《海峡都市报》上看到,该媒体、慈善会与浙江烟草企业联合进行金秋助学,将友情赞助几十名贫寒学子上学,正四处物色人选。我虽感冒咽喉不适,却如久旱逢甘霖,连忙打通热线电话,把阿昌的家境简明扼要告诉对方,极力推荐上册。不久,报社电话打到了阿昌家,伴随着无限爱心和关怀。一切表明,普通话不准不要紧,暂时经济有困难也没关系,大家都是一家人,社会已经伸出援助之手。资助名单公示出来后,我看到他是县里唯一的资助对象,又是一番激动。后来,县教育局熟悉有关情况后,也配合默契,给予了一定的困难补助。那一天,父子分别在省城和县城两地领取资助款。苍天有眼,也是孩子时来运转。事情发展到这里,孩子第一学年的费用基本解决,我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
临到报到,阿昌的几个工友在村里放了一场电影,喝两杯庆贺酒,热闹了一番。翌日,他衣着整齐,陪着大儿子来到省城,扛着一麻袋晒干的咸煮花生,送到我同学办公室,当面连连称谢。城里大学今非昔比,他走在孩子的校园里,嘴巴直合拢不过来,逛得腿直发抖。当天下午,我送他到汽车站,帮他买票返回。
春节,我回老家过年。除夕早上,阿昌一家人欢天喜地,拿着一腿羊肉和两头鸭子来送我,说都是自家养的。此时,他满脸皱纹的母亲,笑眯眯拉着我手说,终于可以抬头做人了。今年,村里分别有两人坐着一百多万的新车回来,满面春风。但我猜测,对比起来,阿昌心里的幸福感也许不会差到哪里去。
街角修车人
单位大门口拐角处,在葱郁的榕树下,有一个修车的残疾人。平心而论,刚参加工作时,我都躲得远远的,自行车也是到了万不得已,才推着朝他而去。每天清晨,城市里大机关尚未上班,他就早早地蹲守在路边,一盆水、一个打气筒和一个小木箱便是谋生养家的全部工具。
修车人的妻子是个街道临时清洁工,就负责附近地段的卫生。打扫俯拾之余,她就坐在男人旁边的小木凳上,与停车场的看车依姆天南地北地瞎聊,也不时倒杯水连同毛巾递给她男人。平民的爱情不一定平凡。她来自乡下,选择生理有缺陷的男人与其终生厮守,她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女人已明显发胖,看得出日子虽很平淡,但没有太多的烦心事。那相貌和染成葡萄红的头发,乍看起来和修车的男人很不般配。但是偶尔,当他们一家三口紧紧依偎在屋檐下一起吃午饭时,其乐融融有滋有味,并不比酒店大餐逊色多少。尤其是他们那活蹦乱跳的儿子正茁壮成长,清秀的眉宇间没有丝毫自卑的阴霾,欢心的笑容时常浮现在他红润的小脸上。父母亲起早贪黑地工作,让他有与其他孩子一样幸福的童年时光。
夜幕降临,修车人带着儿子,与他的女人并肩骑着车子,远远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们已搬离父母亲的住所,在城郊新买了一处小居室。
这条路上,豪车穿行,俊男光鲜,靓女如织,也不乏四肢健全神情猥琐的伸手乞讨者,但修车人却身残志坚自食其力,劳动者的双手粗壮而美丽。生活中,我有时为职场所累为家小费心,但每一次路过这里,犹如经停心灵的加油站,心之柔软处都被轻轻撼动。
土特产
入冬以来,今天明显降温了。中午下班时,我到超市从琳琅满目的菜柜里随便挑了两样,在寒风中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中午想煮面汤趁热吃。
过鼓屏路时,有一个两鬓霜白、瘦骨嶙峋的老大娘怯生生地向我招手,嗫嚅着问我哪里有吃饭的地方。我看她不像是拦路伸手要钱的乞讨者,便缓住脚步,打量周围,人行道边有两个臃肿的编织袋,袋旁蜷缩着一个脸色蜡黄衣着单薄的小孩,从高耸的肚子看估计是重病缠身,并已有些时日。
举目环望,街道两边是错落有致的城市建筑群,着实找不到一家适合从农村来的人吃饭的地方。迟虑了一阵子,我便帮她提起行囊,牵着小孩,一起穿过川流不息的马路,到了附近一家工薪阶层常常光顾的时尚餐厅。
也许我带的客人模样老土且又风尘仆仆,服务员的神色明显有些诧异。坐下来歇息喝茶水时,我要了一碗饭和一碗面汤,合计九元钱。看我付了钱,老人家慌忙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十元钱,硬要往我手上塞,连连说不行,不能让我破费。接着,她与我聊开说,孙子出生后不久,发现腹腔长瘤,并一天天变大,因为山里人穷,几年来一直无法为孙子治病,第一次来城市大医院,几天就花了几千元。这是她第二次从老家来城市,准备给孙子动手术。我认真看了看小孩,却发现他迷茫的脸庞中,有几分与幼小年龄不相符的坚毅,掺杂着生活重压下的无奈和不屈。老人家轻轻叹口气又说,不久前儿子与儿媳离婚后,到沿海打工挣钱为孙子治病,过几天讨完工钱就从泉州赶来。我心里一揪,这是替两代人操透了心的乡下老母亲啊。
但我实在不明白,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照看一个重病的小孙子,是如何一路颠簸上下火车来到城市的,就问她为什么还携带那一大包东西?老人家有些动情地说,上次有位不知名的好心人在医院里帮了她许多忙,临走还给了她三百元钱,这回从老家带些香菇、冬笋等土特产来,想见见面感谢人家。这时,她眼中噙着泪花喃喃自语,去哪里找人家呀。
一会儿,热腾腾的饭菜上来了,老人家看我执意不要钱,便弯下腰来,边打开编织袋边说:“农家自种的土特产,不比你从市场买的差,拿点回家尝尝。”我急忙拦住她的手,简单地嘱咐了乘车线路和注意事项,就快步离开了。身后贫穷淳朴的老大娘感动地说:“你也是个不知名的好心人哪。”我鼻子有些难受,对于重病的小孩来讲,我的这点作为其实是不足挂齿的,顶多是动了点恻隐之心而已。屈子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回到家,我像平常一般为自己简单做了碗热面吃,心里久久难以平静。我想起母亲进城帮我看小孩时,也经常带些土特产品来,虽然外表没有城里超市里买的漂亮,却质地纯正味道鲜美。
毫无疑问,那遭遇不幸的一老一小到了大医院,肯定还会碰上许许多多的烦心事。但是,那位茫茫人海中不知名的好心人,却让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在冬季里充满感激一路挂念,陡增了与厄运抗争的勇气。
底楼依姆
大院里有个老依姆,她和老伴原都是单位的工勤人员,估计20世纪80年代就已离开岗位,却不幸老年丧子。平时,俩人帮单位打扫卫生收拾纸皮,整理杂物卖点闲钱打发时光。依姆精神矍铄身骨硬朗,乐呵呵人缘好,家就住我楼下,姓啥名谁没有几个人知道,但大家都亲切地管她叫底楼依姆。
天有不测风云。今夏的一天,小妹从家乡打来电话说,最近母亲的前额突然出现一块白斑。回乡下时,老人家也曾在我面前小声嘀咕过,来去匆匆的城里儿子却不以为然:六十岁的老人,脸上长皱纹现斑块,应该是不可逾越的生理规律吧。当然,已记不清有多久,我都没有仔细端详过母亲的脸庞。
谁料又过了一些时日,父亲焦虑地打来电话说,母亲脸上的白斑迅速蔓延开来,洇散至鼻梁两翼,并侵入到左脸颊。为此,特爱面子的她整天闭户不出,终日郁郁寡欢,时常掩面而泣。我终于恍然大悟,可怕的白癜风已悄然在母亲的脸庞滋生,但病情发展如此之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乡下人因条件限制,一向讳疾忌医,众人都说这病是治不好的。于是,妻立即上网查找相关资料,打探到一家有治疗经验的医院,与我商定把母亲请来城里求医问药。既然早发现,早治疗或许管用。我接连打了几个电话,催母亲到城里看病。母亲好不容易来了,情形确实不容乐观,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我一见她,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可以想象,她一路上乘车赶路,必定充分发挥了惠安女头巾的遮掩功能。这次进城,她弯腰低头无地自容,丝毫见不到以前来带孙子时的那种自豪神情。
匆匆吃过午饭,妻立即带母亲去医院看病。医生随手开了一个疗程三个月的大药方,合计四千多元,从开药、付款到取药,前后不到二十分钟。医生开罢药方,得知她俩是婆媳关系后,不禁啧啧赞叹。回到家,母亲长吁短叹,我知道她一生节俭,心疼眨眼间就花了一大笔钱。
上下楼梯时,细心的依姆便知道了母亲是专程从乡下来看病的。晚饭前,我们一家人刚在餐桌前坐定,突然听到“咚咚”敲门声。我一打开门,她就直奔母亲而来,说这病没啥要紧,大院里也有人这样子,千万要放下思想包袱,并往她怀里塞了一个小挂件,说是下午特意在工艺店里买的,图个吉祥如意吧。我一下觉得很意外,母亲更是坐立不安,连连推辞不受,但精神上已得到极大的满足。最后,我对母亲说:“老大娘的心意你先领了吧,其他的以后再说。”依姆连连说:“我退休金虽很少,但还是有些积蓄的,你别介意这小礼物,更别挂心这小病。”说完安慰的话语,她便笑眯眯地退出去了。这时候,我发现母亲眼眶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母亲回到老家后,早晚按时打针服药,经常念着那依姆的好。不久,母亲的病情慢慢好转起来,精神也渐渐复原,如果没走近跟前细看,几乎感觉不出有异样,大家的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了。但我们心里都明白,这病很难治好,能大体控制住就不错了,关键是绝对不能被它吓倒。母亲也逐日变得宽心了,尤其是远在省城的依姆的关怀让她很感激,时常在亲戚朋友面前掏出那礼物。城里依姆也不时询问母亲的近况,我便当好她们之间的传声筒。前天,母亲又到城里来,我发现她们如隔三秋,彼此之间分外亲热。
至此,想起巴金在《愿化泥土》一文中所说,“我就是在数不清平凡而善良的人民中间成长的。我的正义、公道、平等的观念也是在门房和马房里培养起来的。我从许多被生活亏待了的人那里学到热爱生活、懂得生命的意义。越是不宽裕的人越慷慨,越是富足的人越吝啬。然而,人类正是靠这种连续不断的慷慨的贡献而存在和发展的。”
牵引的手
大学毕业前,我一人到闽北山区实习。那是崇山峻岭中的一个村庄,虽山清水秀,却人烟稀少。我住在孤零零的村部里,竟连电视也没有,晚饭后只能在村里四处遛遛,找村民闲聊农事杂活。每日,随着实习单位指导老师老蔡,走向田野弄草莳秧。起先还觉得新鲜好奇,早晚也疯跑在那空荡荡的乡村公路上,于尘土飞扬中消耗着青春活力。随时光延宕,我一直等不来女友的来信,日见索然无味,寂寞难耐,日子一天天不见得有多大差别。
有一夜,山村突然停电,我与老蔡像身陷囹圄的野兽,在住所里来回走动,年久失修的房子吱呀作响,有摇摇欲坠之感。老蔡划根火柴,点起一根劣质烟,谈起他坎坷的一生。我摸出一截蜡烛点亮,山色朦胧,蛙鼓虫鸣,间或有一两声柴门犬吠。屋外山风徐徐而来,拍打着年代久远的窗棂,摇曳着室内如豆的烛影。唏嘘喟叹之余,我工工整整地记下他的言语。老的倾诉心事,少的写写改改,我们只能用这种方式,打发又一个漫漫长夜而已。但是,心与心之间却靠得更近,一如白天绾起裤管,在风雨中手牵着手,平静地走向田间地头。起初,我俩谁也没想到去发表,更没想到那夜的文字后来能拨动那么多人的心弦。直到第三天,如一股向外喷涌的汩汩山泉,倾诉的欲望让我们抑制不住,便把它寄往省城一家报社。寄了就很舒畅,管它泥牛入海哪。
过不久,有同学说在图书馆的报刊部看到我的文章。找到后发现,那稿子被做了不少润色,语言简洁明快,人物栩栩如生。那时,省报只有四版,我的文章篇幅还不算太短,我与老蔡的名字被静静地铅印在报纸上。老师说,我的实习时光被画上了一个美丽的句点。十五年过去了,回想起在那清幽孤苦的日子里,有位至今不知名的编辑,用那双美丽的手牵着我,带我走进了一个梦幻世界,抚慰了曾经那样寂寞的青春情怀。
参加工作后,又到偏僻的乡下驻村,咬着笔杆子给报社写稿。有一天,突然收到报社来信,一位编辑对我的稿子提出诚恳的修改意见,信未拆开体内已热血涌动。茫茫人海,有心相知,有手相携,穿越千山万水而来。
前不久,老蔡挂来电话,说评上了高级职称,退休回家含饴弄孙了。一个农民出身的人,晚年有这样的结局,让他心满意足。人生犹如一季草一场雨。在庸常的日子里,涂写点文字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之事。心怀感激的是,前方有那么多双手在冥冥中,不时地牵着你,让你回想起来温馨无比。
往事如烟
在电话里,她说要结婚了,我为此高兴。但是,似乎也有一种说不上的味道。
那是十年前,她高中毕业后来榕城打工站柜台。初识时,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皮肤白皙,衣着简洁,眼睛爱笑,有一种来自山区的单纯之美。我刚参加工作,虽风华正茂,却捉襟见肘,八小时之余百无聊赖,经常跑去店里等她下班一起玩。她回眸一笑或一个眼神,我心里都会开心很久。偶尔去出差,我也会用磁卡挂挂电话,三言两语的。那时,对于未来,我也没考虑太多。其实,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回肠荡气的过程和举动,却有一丝平平淡淡的温柔,一种若即若离的思念。
而后,她考进高校读书去了。毕业后,到一家有名的私营企业上班,工资明显比我高。慢慢地,我们联系少了。城市的灯红酒绿和纸醉金迷一直诱惑着庸常的人们。生命中,会有许多来来往往的人,有的你不能驻足企盼太久,我很快选择逃避并试图遗忘,却常在睡梦中见到那春风拂面的笑靥。
前年,在一个冬去春来的日子,那天我走在路上,一种久违的思念突然莫名其妙地袭来,便东打西听找到她的电话号码,相互间在电话中流露世俗的激动和关怀。我与她又见面了,掐指算,一别就快八年。
如今,我早已结婚生子略为稳定,年近不惑白发渐现。总觉得,她已为人娇妻慈母,有人一路为她遮风挡雨,或已天南地北远离这个城市,去去千里烟波;不料却形单影只,近我于咫尺之遥。依然甜甜的笑,终究掩盖不住岁月的痕迹。她淡淡地说,女人如花,相当一部分工资都用于养颜护肤,以及洗染那一头曾经让人倾心的乌黑亮发。
时光流逝,记忆中保留下来的常是最美好的东西,于情感最为刻骨铭心。斗转星移,相见不如想念。我像酒鬼怀抱陈年佳酿,去其苦涩存之精华,揭盖之际已芳香扑鼻。这种虚无缥缈的幽香,时常在红尘中伴我上路,引我走出困惑,远离沼泽。
她带男朋友让我见过一面,似乎也像是征求我的意见。她结婚的那一天,我不巧在外地出差,就用短信衷心祝福。
她生活会很幸福的,我一直这样坚信。
有关同学
那一年国庆黄金周,大学同窗汇集母校聚会,纪念毕业十周年。同学们很抬举我,说我在校当过班长,会写点小文章,任筹备会常务秘书长,负责具体通联工作正合适。佳期已至,同学们又干脆让我主持会议。虽是赶鸭子上架,却不吝为锻炼的好机会,心想就试着看。望着会议室里黑压压的人群,我开始结结巴巴地说开场白,从半月前的“9.11”世界大事,谈起人生聚散的不易,从国庆节与中秋节合二为一的巧遇,努力把师生们的眼球吸引过来,勉强折腾下来。
前期准备工作很累人。有一山区同学搞水产养殖,辛苦了半年多,拟在节假日上市卖个好价钱,我不忍硬拽他来;有的同学是联系上了,可能囿于成见想到别的,找个借口不来了。但绝大部分同学都想方设法从四面八方赶来了。有一纪检部门的同学,刚参与办完一件大案,匆忙赶来却不露声色,大家愈发感到敬佩与羡慕。会上,修同学很逗趣,煞有介事地拿出一张讲话稿,摆出一副领导做大报告的架势,洋洋洒洒地把家乡的县情秀了一把,晚上喝酒时被大家灌得差点没醉。
端起杯,想起一毕业就病逝的同学,大家黯然神伤。其实,那同学快毕业时已全身浮肿,自己也已感到大限将至,但他毕业会考仍然很用功,几乎每科优良。那时,他会抱着吉他自弹自唱,没有太多表情。当灵魂无助地向依附的肉体告别时的滋味,不是常人能体会得到的。他是在一所农村中学的岗位上悄然离去的,因信息不灵交通不便,估计没有同学去参加他的葬礼。事后,我们几个外地同学给他父母亲寄点零花钱。他那在小学代课的父亲很拘谨,寄来笔迹工整的感谢信,从此杳无音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含辛茹苦地培养起一个大学生,有谁料到最终是这种悲惨结局。
光阴荏苒,倏忽间十五年将至。绝大部分同学都生儿育女了,但还是有个别没有成家,有的甚至失踪了。国外的一个同学,每次挂电话回来都说,陪他再聊一会儿吧,电话费不贵的。另一个同学,几年后回来了,精神虽依旧抖擞,却骇人的又黑又瘦,无情的岁月改变着一切,大家似乎一时无从谈起。那一夜是周末,几家人围在一起,看着小孩玩得开心,觉得大人慢慢在变老。出于接风,也兼送行,我忘记了医生的忠告,把老婆的谆谆教导抛到脑后,啤酒红酒白酒混着喝,发疯地用酒精麻醉神经。半夜,又再吆喝到同学家去,开了一瓶高档白酒,分成几杯干掉;撬了一瓶怪味的西洋酒,那玩意后来被证明,只能是用来摆设和悦目的。然后,我在飘着细雨的昏黄街灯下,七歪八扭地摸着回家。翌日,几个人晕了一天。因为同学,所以破天荒地这样野蛮喝酒。
嫁作商人妇的女同学,平常注重保养,看得出小日子很惬意,谈论省城楼市时如闲庭散步,轻描淡写。我领死工资养家糊口,家务活干得越来越欢,一副死心塌地状。从小学到大学,结为连理一生厮守的同学不少。但天怨红颜,很多女性在韶华这条防线上终究败下阵来。多少曾经让人怦然心动的倩影,如今只能在寒暄后礼节性地恭维一下,只剩“资深”二字。
春节期间,在老家工作的几个兄弟素来热心于众同学的家长里短,四处招呼高中同窗,在涂寨小镇街上的酒家聚会。当日,有人挤公交车来,少言寡语的寂静,或逆来顺受的谦卑;有人驾私家车赴约,事业有成的光鲜,或度尽劫波的得意。曾经的记忆,缩短了彼此的距离。相互让坐下来,已萝卜青菜分门别类。尽管也都知道,宴席之后,走出酒店,基本是各走各道,作鸟兽散,几杯酒后又再次抱在一起称兄道弟,推推搡搡如熙攘的菜市场一般。
到上有老下有小时,为再挣一纸文凭,又有来自不同单位的新的同学圈了,年纪大的可让小的喊伯伯,足足相差一代人。大家暂时抛下繁杂事务,到了水天一色富有女人味的滨海城市走读,在一个没课的晚上举办晚会,远离家小,关掉手机,忙里偷闲,余味无穷。
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尽管天各一方,即使阴阳两界,却曾经同学。因为同学,在夜深人静时,我们盘点共同走过的岁月;因为同学,我们有时在太阳光下,把旧日时光翻翻晒晒。
致水生君
同窗四载,从大学毕业迄今,挥手间,已是十五年光阴。相由心生,人可貌相。就兄弟你我而言,皆生就国字脸,少言谈,不善笑,也许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憨厚呆板,与口齿伶俐八面玲珑无缘,生就本分的乡下人。无论从政抑或经商,这都是一大忌讳。至于交朋结友,应无大碍吧。
人生在世,通俗一点说,终日熙熙攘攘,皆为利而往来。随着生活的鞭子不断抽打,我们如同陀螺一般高速旋转。人如倦鸟一样,飞着飞着累了,便随遇而栖。在省城安家就业,“高”处不胜寒,可能更容易成为人们评议的对象。从村里人到县里同学,乃至亲朋好友,都曾为你骄傲过,一直对你寄予较高的期望,以为你是千手观音,无所不能。你也很卖力,努力地把自己融入城市主流,为了活得更像所谓的城里人,于纸醉金迷中或随波逐流,或打脱牙和血吞,硬装笑脸,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些年来,你这厮竟然还原地不动,没有丝毫起色和任何建树。原先的好朋友不耐烦了,难得的知己这时候便浮出水面。
有许多人向我推荐美国超验主义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一书。梭罗于1845年春天,在老家康科德城的瓦尔登湖边建起一座木屋,过着自耕自食的生活,写下这本宁静、恬淡、充满智慧的书。有时,我觉得自己很像一只在城里大街小巷流浪的狗,经常疲于奔跑在城乡之间。当夜深人静蜗居寒舍时,在抚慰全身新伤旧疤的同时,试着思考一些衣裘食精的宠物眼中很简单的问题,并做一点点小日记。当然,这日记终归无多大意义,至多只证明一个人的存在。今年来,我每天坚持在屏山的山林中行脚半小时以上,基本是独来独往。别人开玩笑说,你加入那些离退休的老干部队伍,漫步消遣聊以养生;讲玄乎点,如身边华林寺的俗家苦行僧,你若不理解,说扮高雅搞异类都行,反正我至少可以洗洗脑,呼吸城里难得的新鲜空气。屏山机关重地,在他人眼中,充满着种种的诱惑和无边的猜想;在鄙人看来,山中的花草树木足以让人心满意足,一点小花草、一只小猫狗就让我徒生万斛闲愁,并发出大隐隐于市的颓废感叹,多没出息啊。我开始逐渐理解父母亲为何安于乡村生活的现状,他们明显看不惯城里人言行中的弯弯曲曲,选择简单卑微,却从容平淡,满足在那一种近似世外桃源的幸福感中。简简单单,其实也蛮好的。随年岁增长,这种不合时宜的感觉越发在我脑海扎下根来。其实,乡下人有些方面,并不像城里人所想象的那样差。如今神州大地,建设新农村的口号震天响,父老乡亲的日子不越来越好都不行啊。经常到乡村走走,人的头脑会清醒些,这对于任何出身的人都有好处。
生命短短几十年,凑合也就两万多个日夜。人食五谷,活法却有千千万,有多少人梦想食有鱼出有车,千方百计想把小日子过得滋润些,这绝对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在竭力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中,作为个体的自我常常会迷失,于波涛汹涌般的现实欲望中渐行渐远。于是,旁观者清,难免评判。至于局外人如你我,本来就是老实巴交的命,如实在无法苟同,就尽量予以理解吧。
寻常的幸福
周六早上,手机响起,一看号码,是来自老家的固定电话。
接起,略带羞涩的女声说,她是我中学同学春,聊天不会影响吧。我想起来了,她是春节同学聚会时,又重新认识的高中同学,之前有近二十年未曾谋面。
乡音格外亲,我连声客套,一时却无从谈起。她却打开话题,说谢谢我聚首时赠送的作品集,她拜读了几遍,很想给我挂个电话,终于鼓起勇气挂通,谈谈自己的内心感受。
她娓娓道来,首先,文章虽多是描写日常生活,平平淡淡,却可反映一个时代的精神面貌;也可以看出,我为人善良朴实,有爱心,堪比冰心先生。电话中,赞美溢于言表,如果是当面表扬,我肯定红透了脸,因为鄙人本质上谦虚谨慎,明白骄傲使人落后的道理。
因为是老同学,我就直白地说,很多同学事业有成,发了大财荣归故里,小文章终究不当饭吃啊。她说,社会变得浮躁而功利,关键要有健康的心态,老百姓过寻常日子也很幸福,就像我文章中那样的生活态度也蛮好的。
以前的她,我几乎是一片空白。她感慨万千地回忆起高中时光,因理化成绩不好,高二年时转到文科班,没考上大学,跟爱喝酒的父亲赌气,外出打工,后来嫁了个建筑工人,又不甘心十年苦读,返回补习考上师范,毕业后分配在小学当教师。转眼间,孩子十几岁了,日子过得平淡而安逸。
谈起为人妻,她感觉很自足,爱人文化程度不高,却和善本分,勤于学习,大家很有共同语言,交流没有任何障碍。作为老同学,我发自内心替她高兴,虽是寻常的幸福,却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
不知不觉,聊了半个钟头,她开玩笑说:“我该挂了,不然你老婆有意见的,有新作记得发电子邮件给我。”
挂上电话,我突然想起,今天是“三八”妇女节,竟然忘记问候人家。
但是,明显听得出来,她心情舒畅,能在这样的日子里,与异乡的老同学随便聊聊,彼此认同了一种生活方式,相互传递寻常幸福的体会。
女人在外
春末,全国性会议报到之夜。风景秀丽的旅游城市,来自中部省份的春和秋女士被东道主安排在四星级饭店的同一标准套房里。10时刚过,她俩洗刷完毕,各自懒洋洋地斜靠在舒适的床上,给远方的家人挂完电话后,漫不经心地压着遥控器,看着肥皂剧,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十几楼高的窗外,城市灯火辉煌,醉眼惺忪,异乡夜色朦胧。
浑身逐渐松懈——离开熟悉的家,从一成不变的事务中解脱,飞越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感觉有一点儿刺激,有一点儿惬意——正模糊中,传来不疾不徐的敲门声,也记不清是谁给开的门,反正接着走进来两个男人,一个高瘦,一个矮胖,自称是从东北来参加同一会议的代表,说:“大伙闲着也是闲着,玩会儿麻将,交流交流感情吧,出门了便是朋友啦。”春和秋相对一视,谁都没有婉拒——正觉得无聊,几乎是顺从并略带欢迎的意味。两个男人带着北方汉子的豪爽和麻利,把台灯轻放在地毯上,再把桌子移至两张单人床之间,摸出自带的牌具摊开。就这样,两对四人坐在床沿,好友重逢般地开始筑“长城”了。
两局很快就搓下来,春和秋都蹊跷地输了。“输了,总要给点钱嘛。”男人说。女人心里虽觉得不对劲,嘴上却说:“给就给吧。”明显,女人不怎么当回事。
“您输了一千,而您输了两百。”男人声音很坚定,语气不可置疑。春很快递给了钱——她输得少,反正也无所谓;秋很不情愿地把钱包拿出来,近乎颤抖地给了十张毛大头——她明显没有带多少现金。
“小妹,你们心理承受力不行,算了不玩了,大家明天都还要开会。”男人话音刚落,便起身收拾,旋风般地走出客房。
前后不到几分钟,一切都像梦幻似的,神使鬼差的。春嘀咕一声:“哪个省的代表,赢了便走人?”说完很快进入梦乡;秋明显愣了好久才醒悟过来,羞愧、懊悔和耻辱一齐涌上心头,小跑到会务组房间,红着眼圈把前后经过叙述了一番。
这一夜,秋失寐了,是自己麻痹大意?还是一开始,舍友很好客?似乎春还有说有笑地把他们送走……那一千元钱,要是给家中的男人和孩子买点土特产回去,又该多好啊!
次日,会议正式开始。各省代表闪亮登场,气氛紧张有序。会上,春没事似的做着笔记,秋却连早餐也吃不下,整个人六神无主,浑身散架似的。不久,会务人员分别把春和秋小声叫到会议室外,宾馆负责人之一也来了,秋支支吾吾的,拐弯抹角表明立场:“这等于入室诈骗,是否应该报案?”
东道主面有难色:“不妥,大家都没有面子,破财消灾呵。”宾馆服务人员直截了当:“让陌生人进房间是个错误,更不应赌博。”结局很明白,这事将不了了之。
会议结束前,代表被安排参观寺庙。一直默默无语的秋,在佛面前点了几炷香,总算暂时缓过神来,与大部分会议代表融为一体。萍聚一趟不容易啊,以后几人会有缘重新见面?
但,这已是她与春分开,搬出原来房间的第三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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