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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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个五大三粗、眉清目秀的精壮汉子,名字居然叫二泄松。泄松在京西,是扭肩斜胯、没有正形、不稳重的意思。虽然他有个正经的名字,但谁也懒得叫。这缘于山里人的性情,人们喜戏谑,爱给人起外号。叫来叫去,再叫那个正经的名字时,反而觉得不正经。到了后来,他自己也就接受了现在这个名字。

    二泄松长到半大小子的时候,一天,他崴了一下脚。父亲给他揉脚的时候,突然惊叹了一声:“孩子他妈,你看看这孩子的脚!”母亲慌忙问:“他的脚怎么了?”父亲说:“你看看,他脚窝深得就剩脚面了。”母亲松了一口气,“这又怎么了?”父亲说:“这样的脚,走多长的路,也不会疼,抓地也牢靠,即便是走在石头尖儿上,也像走平地一样。”

    这话让二泄松陡地生出一种好感觉,虽然父亲的指法很重,脚很疼,他一声也不哼,只是笑。

    脚好了以后,放着平展的路他不走,专走沟坎、石棱、坑洼那些地方。走来走去,竟走得脚底生风,身姿轻盈,如履平地。

    可是坏了。

    再走正经的路时,反而磕磕绊绊;站在平地上,竟感到脚下无根,只有扭肩斜胯,才能保持身体平衡。

    那个样子很泄松。因为排行老二,人们就叫他二泄松。

    二泄松后来做了羊倌。这很自然,有那么一副好腿脚,不做羊倌就可惜了。这叫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把羊赶到山梁上,任其觅草,他自己则躺在草窝里晒太阳。晒得身胚暖暖的,懒得像被抽去了骨头。他觉得很受用,一生的喜乐都在这里了。他睡着了。

    虽不被管束,羊们也不任意跑,它们知道,主人的腿脚好,跑到哪里也会被追上,不如往实在里温驯。满足了嚼口,肚腹也沉实了,就围拢在主人身旁,用鼻息咻他。他被暖而略带腥臊的气息咻醒了,不情愿地瞥一眼西天,日头紫而斜了。羊们居然会提醒他时辰,便摇摇头,嘟囔一句,“知道了”。

    羊群就自动往山下走。他尾在后边,没头没脑地唱小曲——

    大麻子有病二麻子瞧,三麻子抓药四麻子熬。

    五麻子买板六麻子钉,七麻子拿杠八麻子抬。

    九麻子在炕头哭哀哀。

    十麻子问他哭什么?

    大麻子有病我没来。

    唱完了,不禁笑笑,“这世界也怪了,怎么净是麻子?”但很快就摇摇头,脸色沉了起来。因为他想到,这麻子虽然揍性(貌相)不济,却往往能摊上好事:不是有钱,就是能娶上漂亮媳妇。地主李文清就是个大麻子,但自己赶的这群羊就是他的,大老婆二老婆一个比一个俊,生下的崽儿也漂亮。就说他大女儿阿香吧,眼大面白,大辫子拖在屁股台子上,打你身边一过,扭扭的,好看得你心里直发慌。

    他觉得这世道忒不公平。

    便猫腰捡了几粒石子,朝温驯的羊群里扔。羊们慌跑了起来,且一边跑一边拉粪蛋蛋。他骂道:“真是没心没肺,吃饱了就拉。”

    这没办法,人和畜都愉悦嘛。

    羊栅栏就在村西的六道庙里。那座庙是李文清出钱修的。香火冷清,但庭院广阔,容得下他的一群羊。这里的人,心地混沌,只是需要的时候,比如婚后无子,亲人远行,久病不愈,才到庙里拜一拜,均属于临时抱佛脚一类。所以,即便这么神圣的一个地界,居然用来圈羊,他们也见怪不怪。

    能见到六道庙的黑漆大门的时候,二泄松明朗的心阴了一下,因为他看到了一个胖大的身子正在门前晃动。

    是东家李文清。

    每天羊归栏的时候,他都会出现在门前,他要清点羊数。

    二泄松觉得这是多此一举,是我二泄松跟羊亲还是你李文清跟羊亲?哼!

    李文清知道二泄松反感这一点,但还是绷着脸,一五一十地清点。说,你还别不高兴,你跟羊再亲,究竟不是你的财产。

    李文清过数的时候,二泄松蹲在一边,从羊皮坎肩里摸出来一只小脑袋的烟袋,从烟荷包里狠狠地挖一挖,把挖上来的烟屑用力摁一摁,闭着眼睛抽起来。

    虽然他只是半大小子,这个动作很有年纪,老派,麻木。

    羊倌与别的长工不同,东家要留下吃晚饭。

    晚饭是玉米面窝头、小米稀饭和黄豆咸菜。

    东家的窝头就是好,金黄金黄的,闪着光亮。咸菜也好,缸腌的地萝卜切成丁与泡发了的黄豆一起炒,因为过了油,香。

    炒咸菜的不是别人,正是阿香。

    他一气吃了三个窝头,正要吃第四个的时候,阿香进来了。坐在他的对面,胸脯抵在桌沿上,托着腮帮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了。

    阿香说:“你尽管吃就是了。”

    他摇摇头,“已经饱了,再喝一碗粥,就齐了”。

    阿香捏起那只窝头,不容商量地塞进他的手里。她的胳膊可真长,隔着桌子就能够着他。

    他心里热了一下,觉得日子真好。

    四只窝头下肚,真的饱了,便偷偷地看了一眼阿香。他觉得阿香的胸脯真饱满,鼓鼓的,像两只窝头。要真的是窝头就好了,他能吃进嘴里。这个念头让他感到羞愧,脸红了。因为自己还小,不应该有这种心思。

    阿香说:“你听说没?”

    “什么?”

    “赶集的人说,小日本就要进山了。”

    他没感到这没有什么特别,他一个放羊的,跟谁也没有瓜葛,便说:“他们想来就来呗。”

    阿香一笑,“也是”。

    二

    小日本说来就来了。一共来了三个,一个叫久井,一个叫川岛,一个叫佐佐木。还有十二个中国人,穿着黑衣,扎着板带,戴着大盖帽。都住在村西的六道庙里。来了以后,就打扫庙宇:擦廊柱,拔荒草,把院落扫得干干净净。这还不算,他们把佛龛整去了浮尘,露出了原来的金色,像新的一样。日本人还燃上高香,恭恭敬敬地跪拜,阿弥陀佛,跟中国人一样一样的。

    久井好像是个头目,他拜访了东家李文清。

    “拜访”的情景,是后来阿香跟二泄松说的。

    为什么说拜访,因为他带着礼物——一包日本糖,且堆着微笑,举止谦恭。张嘴就用中国话问好,让紧张的李文清,立刻就松弛下来。

    李文清叫阿香给他沏上茶。

    久井喝上一口,立马就站了起来,叹道:“呦西!”

    李文清哆嗦了一下,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久井说,李先生的茶很特别,香,爽,喝一口,嗓子眼儿立刻就热乎乎的。

    李文清说:“这叫通窍。”

    “呦西,呦西。”久井连连点头,笑得很灿烂,牙齿既整齐,又白。李文清觉得这个日本人,好看,可爱。

    李文清说,这种茶只有这山里边有,俗称山茶叶,学名叫黄芩。其实是一种药材,清热、生津、利尿、败火。

    久井很稀罕这茶,喝得很畅快,洁白的额头上汪出了一层汗,汗珠细碎,稠密,样子更加憨厚了。他说,我们来到中国,是要弄一个大东亚共荣圈,建一块王道乐土。见到李文清迷惑不解的样子,他说,总之一句话,我们是来为中国人做事的。所以,你们不要害怕,我们是朋友地干活。

    李文清说:“那好,你们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说话。”

    久井开心地笑了,说:“那好,我来就是要请李先生帮忙,当这个村的维持会会长。”

    李文清说:“那就不必了。这个村的人都本分、老实,用不着谁来维持。”

    久井笑着摇摇头,“即便是这样,也要有个会长”。

    “为什么?”

    “皇军需要。”

    黄军?阿香心里想,是够黄的。她是指日本人军服的颜色。明黄不明,土黄不暗,黄得不舒展,还不如那十几个中国兵穿的上眼。不过,日本人脚上却比那些中国人阔气,中国兵穿的是土布鞋,而他们穿的却是大皮靴。这样的鞋子好,威武、沉重,有把一切都踩在脚下的感觉。她不停地往久井脚上看,真想扒下来,穿到自己脚上。

    李大麻子的眼神跟他女儿是一样的。

    久井看在眼里,心里皱了一下,巴嘎!

    送久井往外走的时候,李文清突然说:“久井先生,你且等一下。”

    李文清拿了一包黄芩,送给了久井。久井异常感动,“咔”地跺了一下脚下的大皮靴,给李文清打了一个立正,很严正地说:“李桑,你的大大地好!”

    李文清被吓了一跳,怎么又叫李桑了?后来他才知道,这“桑”也是先生的意思,刻意“亲善”中国人的时候称“先生”,按捺不住日本人本性的时候,就“桑”。

    久井刚回到庙里,佐佐木就来了,给李文清送上一双大皮靴。

    佐佐木后来跟阿香黏糊的时候,无意间说道,当时他很不解,说,不过是一个麻脸的支那人,大日本皇军的战靴他的不配。

    久井说,正因为不配,才送他。

    佐佐木在李文清家的天井里碰上了阿香,心里的不忿立刻就变成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慌乱。这让他感到很丢脸,索性把眼光凝聚在阿香身上。阿香被他看毛了,闪到了廊柱后面。佐佐木嘿嘿一笑,径直朝门厅里走去。

    李文清正坐在八仙桌旁吮一粒日本糖,觉得这糖的味道有些古怪,酸、咸、甜,含混在一起,让他的舌头不知所措。虽然已见到了佐佐木,还是木在那里。

    佐佐木心中不悦,觉得这个支那人有些自大。但是想到这个厅堂他一定还会再来,便还是堆出笑容,恭恭敬敬地折了一下腰(这个“折”字是阿香读出来的,她觉得日本人不会鞠躬),把靴子奉上,“李桑,这是久井太君的意思。”

    如此意外,李文清慌忙站了起来。

    佐佐木把靴子放到八仙桌上,又折了一下腰,“咔”的一个转身,走了。

    这分明是不想听到他的推辞,他愣在那里。

    阿香走进来,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靴子,说:“爸,这可是好物件,经穿,耐用,威风。”

    “多嘴。”李文清摆摆手,“这是不祥之物,赶紧给我收到一个背静的地方去,你我之外,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包括你妈和你二妈在内。”

    天刚擦亮的时候,二泄松朝六道庙走去。大庙虽然被日本人占下了,但里边还有李文清——

    李大麻子的羊栏。李文清本人曾主动对久井说,再辟块羊栏吧,把羊迁出去。久井想了想,说,让你李先生破费,我们怎么担当得起?算了,堂堂的大日本皇军,还容不下几只羊?

    二泄松走到庙门前,两个站岗的中国兵朝他微笑。态度虽然亲切,但他的心还是紧巴巴的。一人高的大枪上上着刺刀,晨曦中,寒光闪闪。他有些发憷。他像做错了事一样,闪进庙门,见到佐佐木正在做骑马蹲裆式,弄一个动作,就嘿一声,惊得二泄松心里一跳一跳的,不由得躲着他走。

    到了羊栏前,久井站在那里刷牙,满嘴角白沫子。他可真用力气,牙龈上都洇出了血。二泄松觉得这日本人真是邪性,牙齿好好地白着,干吗还那么较劲。

    久井仰脖呼噜了两下,把嘴里的刷牙水噗地吐出来,“小鬼,早晨好”。

    二泄松怯怯地一笑,“好”。

    羊栏打开,羊们挤着往出跑,弄出一些风尘。

    这好像给了他一个放松的理由,便赶紧去追那羊。一边跑着,一边回头看,风尘中,久井笑着朝他点头。

    他这是什么意思?二泄松心里有些发毛。

    他和羊们前脚拥出,后脚日本人就出操了。一前一后走在河川上,声响很不同。他和羊们的声音细碎,温柔;那支队列的声音,繁急,粗暴。他们高高抬起腿来,又狠狠地踏下去,好像对脚下的土地有一种仇恨。

    他们还吼着一支歌子,整齐,高亢。二泄松分辨出一句歌词,好像是“东方之顶,日不落……”

    他抬头一看,东垭口那轮日头,很费力地爬上来。

    他心里一阵烦躁,觉得这山里的日子,的确是跟以往不同了。

    三

    今天归栏晚些,因为羊们也懒得往回走。

    进了羊栏,西山上的月亮已经老高老高的了。

    日本人好像已经吃过了晚饭,川岛倚在羊栏上弹琴。这个日本人,一点也不英武,瘦瘦的,面色苍白,忧郁,鼻子上架了一副圆囫囵的眼镜。他手上的琴,有长长的柄,琴身像半个葫芦。二泄松心里管它叫葫芦琴。

    葫芦琴弹起来声音很好听,近处弹,却有远处的回响。二泄松的心被它抓住了,索性傍着川岛坐下。川岛朝他笑笑,好像受到了鼓励,不但弹,还轻轻地唱了起来。翻译出来是这样的——

    吾心非汝心

    所感两相异

    日暮归途穷

    欲告亦无力

    君是强行人

    樱花留不住

    落花速速飞

    处处迷归路

    深染樱花色

    花衣引旧思

    虽然花落后

    犹似盛开时

    莲叶素心真

    污泥不染尘

    露珠做白玉

    何故也欺人

    风起樱花落

    余风尚逞威

    空中无水住

    偏有乱花飞

    庭院依旧好春光

    驱雀护群芳

    疑是墙外原野

    已绿盛红伤

    问生命何物

    一朝摇曳露珠

    若可换取君相识

    不惜抛

    ……

    歌声好听是好听,但听得让人难过,凭空让人忧伤,二泄松忍不住想掉眼泪。

    他很惭愧,偷偷觑了一眼川岛,发现川岛满脸泪痕。虽然他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是他想,这个日本人一定是想家了。便觉得这个人有点可爱,问:“你唱的是什么歌?”

    川岛说:“是和歌,大日本和歌。”

    “哦。”二泄松又问:“和歌都是这种调子?”

    川岛摇摇头。本来他想告诉这个中国羊倌,和歌的调子是很丰富的,忧伤之外,还有明媚、高亢、豪放、悲壮,但他的中国话水平的确有限,找不到对应的词汇,也只有摇头示意了。

    二泄松又听了几首川岛用不同调子唱的歌,忍不住给他哼了一曲京西小调,就是十个大麻子的那首。川岛连连说:“好听,好听。”请他再唱几首。

    二泄松很得意,说:“我还没吃饭呢,今天就不唱了。”

    川岛也不勉强,笑着拨动了琴上的弦子,弹出的,竟是二泄松哼过的那曲京西小调。

    二泄松吃了一惊,觉得这日本人鬼精鬼精的,精明得让人害怕。便毅然站了起来,“我该走了”。

    到了东家那里,阿香正坐在饭桌前等他。“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他说,自打日本人来了之后,东家就不到庙里去了,我得替他清点一下羊数,省得他不放心。

    阿香说:“你这个人倒挺实在。”

    他说:“这自然,吃谁的饭就得向着谁。”

    阿香说:“饭有些凉了,我去给你热一热。”

    二泄松说:“横竖几个窝头,再热也热不出馒头味儿。”

    阿香说:“你今天是怎么了?说话都横着出来。”

    因为自己撒了谎,觉得自己不配阿香的这份照拂,但嘴上却说:“我是怕你费事。”

    “就凭这个,我偏就给你热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天生就爱伺候人。”

    热腾腾的窝头刚出锅,就有人敲门。进来的,竟是佐佐木。

    饭桌上那吃食被他看到了,那灿烂的颜色,香热的味道,让他眼睛一亮,抢奔过去,抓起一只窝头,毫无商量地就咬了一口。他被烫了一下,一边唏嘘着,一边感叹着:“呦西!”

    二泄松愣在那里。

    佐佐木冲他不停地点头,“你的,快快地,咪西咪西地”。

    见他没有反应,佐佐木说:“你的,为什么不咪西?中国的这个,大大地,大大地。”

    那只窝头转眼之间就被他吞掉了,他的手又伸向了另一只。但马上又缩了回来,因为他看到了二泄松的眼神。

    阿香笑笑,“先生既然喜欢咪西,咪西就是了”。

    二泄松霍地站起身来,走了。

    阿香追上他,“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小气?锅里还有,他吃他的,你吃你的,犯得上生气?”

    二泄松站了一下,嘴努了努,想说点什么,但摇了摇头,径直走了。

    真不是为了两只窝头,他是不待见佐佐木这个人。佐佐木没事总往阿香那儿跑,让他碰见过好几次。

    四

    半夜里突然就响起了枪声,繁急得像炒豆子一样。还杂以爆炸声。

    很容易判断,是村西六道庙那个方向,而且清晰地听到羊们受到惊吓之后,咩哇咩哇的叫声。羊们平时无所用心的叫,是咩咩的,停停顿顿,眼下是一声急过一声,让人不得安心。

    二泄松一骨碌爬起来,蹬上裤子就往外走。妈惶急地说:“你可别猛张,大庙里准出事了,你可别往里趟。”二泄松说:“羊叫得有些邪性,我不能不管它们。”

    妈说:“羊又不是你亲娘老子,你好好睡在炕上就是了。”二泄松说:“我一天吃人家好几只新面窝头,金黄金黄的。”

    往西头跑的时候,他迎面碰上几个人。这几个人穿着跟村里人一样,只是手里都拿着大枪。其中有一个瘦高个、戴眼镜的人对他说:“小同志,你且站住,鬼子和伪军正在反击呢,再往前走,你会吃枪子儿的。”

    他说:“我不怕,他们都认识我。”

    那人说:“黑灯瞎火的,枪子儿可不长眼。”

    他犹豫了一下,再回头的时候,那几个人早没影了。他摇摇头,因为空旷,反而有勇气往前走了。

    接近大庙的时候,他闻到了很浓的火药味。他很不习惯,不禁咳了两声。

    砰,一枪打过来,他耳根子好像被烫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屎尿溺在裤裆里,他哭了起来。

    很快就跑过来几个人,其中有川岛,还有三个伪军(他刚刚知道,跟日本人在一起的那些中国兵,原来叫伪军)。

    川岛手里的大枪还冒着青烟,枪刺就抵在二泄松的额头上。稍一定睛,见是二泄松,大枪好像有些难为情,自己就缩了回去,“你的,出来什么地干活?”

    二泄松揉了一下眼睛,“我的,看羊来了”。

    进了大庙,见到院子里躺着三个伪军,其中一个腿脚还抽搐,还没有断气。二泄松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羊栏被炸坏了一角,地上有几只羊,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久井蹲在那里,正在给一只断了腿的羊进行包扎。他抬头看了一眼二泄松,说:“八路地干活。”

    他的意思是说,你别误会,这是八路干的。

    二泄松蹲下身子,“还是我来吧”。

    久井不让他插手,独自把事情做完了。羊似乎很感激,咻咻地在他的手上舔了两下。久井笑了,夜色中,他的牙齿更白了。

    当久井走到那个还在抽搐的伪军跟前,低头看了一眼,竟在他的身上踢了一脚,拔出撸子,又给了他一枪。说:“统统地抬下去。”

    二泄松木在那里。

    他把见到的这一切,告诉了东家。李大麻子久久不说话,最后叹了一声:“这些日本人啊!”他叮嘱二泄松,这事情,就不要跟别人说了。

    但二泄松还是跟别人说了。先是跟爸妈说,爸妈又跟邻居说,邻居又跟村里人说。说来说去,单纯的村里人,性情复杂起来:他们隐约地觉得,久井的那一枪,好像是打在自己身上的;他们又隐约地觉得,八路不该到这里来,日本人好好地待在庙里,你招惹他干吗?

    打这以后,村里人再见到日本人,已没了往日的自在,总是毕恭毕敬的,即便是笑着,也像是堆上去的。

    日本人给李文清派了一份差事,让他巡夜。他手里掌着一面锣,隔一段时间敲一下,“平安无事喽”。

    二泄松听得出来,这锣敲得有些不情愿,有一搭无一搭的。他掩着被角偷偷乐,因为它能想象得出李大麻子胖大的身子,往前移动的时候,那笨拙的样子。他觉得这很公平。凭什么你李大麻子就摊上那么多好事,有钱,有漂亮女人,还有一群羊。

    他也觉得不应该这样幸灾乐祸,因为东家对他不薄,尤其阿香更是对他好。但是,他受不了李文清对他的那份责怪。他把李文清叮嘱不要对别人说的事说出去之后,李文清对他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

    “我又没编瞎话儿。”二泄松顶了一句。他心里老大的不服气,那是板上钉钉的实事,怎么就不能说?

    李大麻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摆了摆手,意思是说,我懒得理你。

    同睡在一条土炕上的爸妈的感觉就与他不同,那锣声虽然零零落落的,但却传过来一种紧张的东西,让人瘆得慌。好像天灾人祸已经预备下了,不知哪一天就会落在老实人头上。

    “好端端的,敲哪门子锣?”妈说。

    五

    遭袭击之后,鬼子和伪军就加紧了练兵。

    天擦黑之后,他们趴在河川里练习射击。对面的靶子是用谷草扎的,还给披上一种制服,据说八路就穿这个。

    为什么在黑地里打靶?鬼子说,八路的,喜欢借夜色进行偷袭,他们要提高夜战能力。

    砰砰,啪啪,枪声清脆、杂乱。

    虽然打的是草靶子,但老百姓谁也不敢出门。只有日本人和伪军的身影在街巷、阡陌上出没,好像这个古老的村子已经更换了主人。

    二泄松赶羊归栏,能够看到这一切。起初他和羊听到枪声就慌乱,羊滞在就地不敢朝前走。他想,自己究竟是羊倌,得对羊负责,便硬着头皮从队尾走到头列,招呼羊们跟着他走。羊们信任主人,也就放开了蹄脚。经过几次之后,对枪声,二泄松和他的羊都习惯了,就当是春节放鞭炮,径自走就是了。

    别人都在打靶,川岛却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弹他的葫芦琴。

    他的琴声比枪声更让二泄松待见,拴好羊,他就蹴在川岛身边,听他唱和歌。

    嘿嘿。二泄松朝他憨厚地一笑。

    川岛笑着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坐在川岛身边,他感到这个日本人身上的味道很好闻,类似荆花,又类似黄芩,淡淡的香,很清爽。不像其他那些人,总是弥散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味道,不好受用。川岛身上的味道,像一个人,便是阿香。

    要是川岛去黏糊阿香,他还是乐意的。二泄松竟没头没脑地想到。

    久井走过来,朝二泄松笑笑,大皮靴却重重地踢在川岛的屁股上,哇啦了一句。

    川岛愣了一下,纤长的手指还是情不自禁地弹在弦上。久井又哇啦了一句,抢前一步,把琴弦揪断了。

    川岛只好放下了琴,拿起了枪。

    他看了一眼二泄松,招招手,“你的,跟我来”。

    川岛教二泄松卧倒、装弹、举枪、瞄准、射击。

    砰砰,对面草靶子上的帽子被打飞了。

    川岛皱了皱眉头,觉得这很不真实。一边的久井看看二泄松,再望一望那草靶子,哈哈大笑。

    没摸过枪的手,竟也能打中,二泄松很兴奋,砰砰,砰砰……一气把枪膛里的子弹都打光了。

    这好像代表着一种好强的心性,久井伸出拇指不停地赞叹:“呦西,呦西!”

    川岛一把夺过二泄松手里的枪,且推了他一把,“你的,军人的不是,去照看羊地干活。”

    “嘁,不就是几颗子弹嘛,你真是小气。”二泄松觉得这个川岛有些琢磨不透,既像是朋友,又像是陌生人。

    川岛不再理睬二泄松,埋头打自己的枪。他的枪法真是稀松,一枪也没打到靶子上。二泄松觉得这个川岛不是当兵的料,应该待在他们日本国,弹琴,幸乎女人,日捂出几个小川岛。

    因为有这个想法,他还是把川岛看做自己的朋友。他拍拍川岛的屁股,“我走了”。

    川岛回过头来,朝他弄了一个鬼脸儿,意思是说,知道了。

    二泄松习惯性地推了一下门,竟没推动。以往那门总是虚掩着,等着他这个晚归的食客。

    用力推了推还是推不开,就羞恼了,用力敲。

    “谁?”

    他听出是阿香的声音,便不耐烦地说:“还能有谁。”

    阿香把他让进去,紧回身又把门闩上了,“死鬼,好好敲不成,干吗用那么大的劲儿?”

    “好好的,你插什么门?”

    进了堂屋,他明白了插门的道理。

    八仙桌旁坐的,除了东家外,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他认识,就是那天夜里他碰到的那个瘦高个、戴眼镜的人。

    他吃了一惊。鬼子和伪军就在外边操练刀枪,他竟敢大大方方地坐在李大麻子的厅堂之上。胆子可真大!

    那个人站了起来,“小鬼,我们认识的”。

    “我不认识你。”二泄松竟说。

    那个人一笑,“既然我们正式见了面,就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房涞涿抗日县政府四分区一小队队长姜实泽”。

    “我还是不认识你。”

    “你这孩子,这是怎么说话呢?”李大麻子也站了起来。

    二泄松索性把他们晾在那里,径直朝厨房走去。他李大麻子明面上给日本人当维持会长,暗下里又与八路通款曲,这种人很不地道,不配跟他讲话。

    饭桌上的窝头,虽然依旧金黄,但却是凉的。他喊了一声,“阿香!”

    阿香没应。他又生气地大喊了一声,“阿香!”

    阿香进来了,气哼哼地说道:“喊什么喊,没看见我正忙着吗?”

    已不是往日体贴的阿香了,二泄松反而理直气壮地说:“饭都凉了,你还不给热一下。”

    阿香摇摇头,“我懒得跟你治气”。

    阿香忙着去热饭,二泄松往凳子上一坐,从羊皮坎肩里摸出来那只小脑袋的烟袋,从烟荷包里狠狠地挖一挖,把挖上来的烟屑用力摁一摁,闭着眼睛抽起来。

    这个动作很有年纪,老派,麻木。他心里说:“女人究竟是女人。”

    饭菜端上来,阿香好像没耐心侍候他,转身就出去了。

    二泄松就留心那边的动静。

    一个说:“敌人这么嚣张,我们还要搞一次袭击。”

    一个说:“我看可以。”

    一个说:“如果半夜里有人把庙门打开,会省一点事儿。”

    一个说:“谁能办到呢?”

    一个说:“我看二泄松就能。”

    果然就有人挑帘子进来,是东家李大麻子。

    东家跟他说了开庙门的事,他说:“我不干。”

    东家说:“就算是你多给我做了一年的活儿,我多给你一年的工钱。”

    二泄松说:“那我也不干。”

    “为什么?”

    “我只是个放羊的。”

    之后,东家拼命讲了一番道理,问:“你明白了没?”二泄松其实懂了他的意思,但他觉得他说的都是老遥(不着边际),一切跟自己无关。便说:“没明白。”

    东家的脸突然就涨了起来,通红通红的,脸上的麻点儿亮亮的,像汪着露水。重浊地叹了口气,“愚昧啊,愚昧”。摔帘子出去了。

    不久,阿香就进来了。

    “吃好了?”阿香笑吟吟地问。

    “好什么好,都吃到气嗓里去了。”

    “要不我去给你擀一碗面?”

    二泄松吓了一跳。自己一年四季只属于窝头、咸菜、小米稀饭,怎么突然就来了面?他感到这不真实,且悬乎。就像灯盏里多添了两勺豆油,上边却吊了一张网罗,一条细线就攥在人的手里,只要老鼠接近灯盏,网罗就覆盖下来了。

    他一笑,“你还是省省吧”。他觉得自己究竟是人,比老鼠可聪明多了。

    但是阿香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他的对面,没头没脑地笑。

    笑得他心里有虚,“你笑什么?”

    阿香依旧笑,只不过又把身子往前移了移,抵在桌沿上。桌沿像个托,把阿香的胸脯整个托在上边。眼前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阿香的胸脯。阿香的胸脯真饱满,比以前更饱满;鼓鼓的,像两只窝头,比以前更像窝头;要真的是窝头就好了,他能吃进嘴里,比以前更想吃进嘴里。这个念头让他的眼睛又想看又想躲闪。以前是羞愧,现在是慌乱,慌乱之后竟是一阵躁动、一个欲望。他对自己说,这下可完了,我长大了。

    混沌中,阿香竟挪过来,和他坐在一条板凳上了,且把身子贴上来,拿胸脯蹭他。他本能地躲闪,却被阿香捉住了手,牵引着,摁在她的胸脯上。

    二泄松哦了一声,后腰上像被人重重地踹了一脚,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后仰了一下,但倾倒之前,人本能地要抓住一个什么东西,他抓住了那个胸脯。

    阿香也哦了一声。

    哦过之后,却暗暗一笑,索性把衣襟撩起来。出人意料的,滚出来的不是两只窝头,却是两只白花花的大兔子。

    二泄松的两只手,像不听话的孩子,开始捉兔子。

    虽然捉得稀里糊涂,但二泄松心里却有一个清楚的声音:阿香,她是我的女人了。

    阿香贴着他的耳朵问:“你开不开庙门?”

    “开。”

    六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二泄松吃过阿香给他擀的面,就上路了。

    他的脚虽然喜欢在石棱子上行走,今天却偏偏走在平坦的路面。脚下的绵绵土很细软,却像藏着芒刺密集的蒺藜狗子,扎得脚很疼。

    他觉得自己不是人,跟那偷灯油喝的红毛夜鼠一样一样的。明明知道头上就悬着一面网罗,还是把头伸过去了。

    他不停地打饱嗝,面吃仓劲了。所谓仓劲,是京西的说法,指寡淡的胃口,突然遇到油水,吃得仓皇而没有节制,气淤了。他给了自己一个字:贱。

    看门的伪军见了他也吃了一惊,“二泄松,你晚上来庙里干吗?”

    他晃了晃手中装盐的袋子,说:“淡羊。”

    伪军问:“你的羊怎么了?”

    二泄松说:“它们白天吃错了草,闹肚子,拉稀。”

    这个伪军也是山里人出身,知道羊要是中毒、拉稀,是要淡一淡的。就放他进去了。

    迎面碰上久井,他哆嗦了一下,赶紧掐了一下大腿,对自己说,你要沉得住气,毕竟是大人了,心里有事要盛得下。

    “你的,什么地干活?”久井厉声问。

    二泄松举了举手中的盐袋子,“淡羊”。

    久井便问究竟,二泄松解释了一番。久井说,你们支那人就是莫名其妙,明明是给羊喂盐巴,是厚味儿,却说是“淡”。

    二泄松说,我也觉得没道理,但祖上就这么说,我有什么办法?

    “呦西。”久井是觉得,这个小羊倌处世未深,是诚实的。

    久井把川岛喊来,叫他帮二泄松一把。

    两个人进了羊栏,果然就看到一片稀粪。川岛很好奇,也向二泄松问究竟。

    二泄松说,这羊天生是吃硬草的,就不能吃软草。什么是软草?比如猪耳朵(地衣)、落落菜(马齿苋)、毛毛棵(小叶蓁),这是上好的药材,也是人下饭的美味。这些东西真好,但是羊不能吃,因为羊是倒嚼的动物,靠胃上的毛把吃下的东西倒上来,嚼细了再咽。可是这软草太光滑,羊的胃倒不上来,就烂在肚里了。你看酸枣荆棵的刺锋利不锋利、坚硬不坚硬?但没关系,羊的胃可以倒上来,咳哧咳哧把它嚼得精碎,剩下的,就是美美的受用了。

    “二桑,你的渊博的大大地!”川岛听傻了。

    二泄松心里直乐,他不是乐于川岛的夸奖,而是乐于自己的小机智,他白天故意让羊们吃软草。羊们不吃,但他手中的鞭子让它们吃。它们伤心地咩咩叫,他对它们说,你们可别把账记在我身上,要记,就记在阿香头上。

    接下来就淡羊。

    羊栏里有现成的器具,就是三块石头支起的一面青石板。二泄松把盐撒在石板上,他撒得很薄,薄得似有似无。羊只有用力去舔才能舔到嘴里去。

    川岛一拍大腿,“二桑,我地明白了,这个‘淡’字,大大地好!”

    他真的明白了,这种又给又不给的境地,一如君子相交,自然是淡的。

    二泄松朝他一笑,“你可真聪明”。

    两个人互相赞美,有一种兄弟的感觉。

    二泄松磨磨蹭蹭地淡羊,试图把时光延搁得晚些,他好有理由留在庙里。

    到了一个时辰,二泄松对川岛说:“我该走了。”

    川岛说,夜已深了,叫门、开门还要惊动别人,你不如留在我这里。

    二泄松想了想,说,也好。

    两个人都觉得这很自然。

    两个人在床上闲扯,渐渐地,川岛不吱声了,紧接着就传来停匀的鼾声。受到感染,二泄松也想迷糊过去。但是不能,因为他有担当,误不得。

    到了约定的时辰,二泄松悄悄地爬起来。但他的身体刚一离开床板,川岛的鼾声就止了,竟开口问话。二泄松情不自禁地紧张了一下,捂了捂胸口,说,你尽管睡就是了,我肚子闹得慌,想去趟茅厕。

    二泄松出了房门,想到要行动了,心里就更紧张了。他看了一眼大门的方向,那里黑洞洞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但是他觉得,那里是一口偌大的陷阱,闹不好他就会陷进去。

    他迟疑不决,迈不开腿。

    正在这时,他听到身后有窸窣的动静,不知为什么,他感到,那肯定是川岛。

    便只好往茅厕摸去。

    蹲在茅厕里,听到外边,好像有个人在不停地走动。

    他很懊丧,这个该死的日本人!他试着问了一句:“是你吗?”

    “是我。”川岛果然答道。

    “你尽管睡好了,我还要蹲一会儿。”

    川岛说:“没关系,我是给你送手纸来的。”

    “我不用手纸。”

    “用什么?”

    “土坷垃。”

    “你们支那人这点大大地不好,卫生地不讲。”

    二泄松哭笑不得,心里骂道:“操你个日本姥姥。”

    他死命地蹲在那里,看咱们谁熬得过谁。

    外边没了动静,他一笑,试着问:“你还在吗?”

    没有人回答。

    远远地传来几声寒鸦叫,他知道,这是让他开门的信号。

    就要动真格的了,却一阵紧张,屎尿竟真的出来了。

    耽搁的这段时间,事情就没有机会了——他抢出茅厕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川岛。他吓得喊了一声:“川岛。”川岛嘘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出声,并朝庙门的方向指了指。

    这时的川岛,手里竟端着一支三八大盖。

    二泄松心里一凉,完了。

    庙东墙上探出一个脑袋,晃了晃,随即就把整个身子爬上来。川岛冷冷地一笑,举枪。砰,那个身子向上挺了挺,然后张开双臂向后栽下去,样子就像被猎人击中的一只大鸟。

    西墙上又探出来一个脑袋,毫不犹豫地挺上身子。川岛把枪轻轻一移,又击中了。不过,这一次是往里栽,摔在地上的声音很沉闷,像软柿子从树上掉下来。

    一会儿的工夫,川岛轻松地放了四枪,打栽了四个人,枪口像长着眼。

    二泄松傻了,这是那个在靶场上,枪打得稀松二五眼的川岛吗?

    轰的一声巨响,庙门被炸开了。外边的人失去了耐性,呐喊着往里冲了。

    庭廊那边响起了歪把子机枪扫射的声音。

    冲进来的人转眼之间就都倒下了。

    紧接着,院子里响起了一片爆炸声,其中有几个炸点,就响在无辜的羊栏里。

    二泄松吓得蹲在地上,紧紧地堵着耳朵。

    一切很快就结束了。

    结果是,打死了十几个偷袭者,炸死了十几只羊。被偷袭者这一方,仅死了三个站岗的伪军。

    久井说,这三个伪军死有余辜,作为大日本皇军的军人,执勤的时候睡觉,玩忽职守,他们理应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久井塞给二泄松一包糖果,说,幸亏二桑拉肚子,无意之中给皇军睁开了一只眼睛,否则将不堪设想。

    二泄松“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硝烟迷了他的心窍,他晕倒在地。

    川岛和佐佐木把他抬进屋里扔到川岛的床上,川岛还轻轻地给他盖上被子,“你的,尽管睡就是了”。

    二泄松醒来的时候,已是满庭阳光。

    阳光格外的透亮,树叶格外的光鲜,都像新长出来的一样。

    羊和人的尸体都摆在院子里,格外刺眼。

    二泄松看了一眼羊,心头被剜了一下,那不是一般的羊,而是他的伙伴;他又看了一眼人,心头又被剜了一下——

    这一次比上一次剜得深,他心疼得喘不过气来。他连羊都心疼,更何况人?他想哭,却哭不出来,麻木地朝庙外走。

    竟走到东家的门下。

    阿香拦住他,霍地亮出一把剪子,“二泄松,你信不信,我一剪子攮死你?”

    二泄松竟往前送了送身子,“你攮”。

    当啷一声,剪子掉在了地上。

    愤怒的阿香愣了愣,哭了。

    她还做不了剪子的主。

    七

    太阳早已经落山了,二泄松还窝在山梁上。羊们不停地用鼻子咻他,催促他下山。

    他愤愤地翻了一个身,“究竟是畜牲,一点儿都不长记性”。

    他自己是有记性的。

    他眼前总是晃动着鲜亮的阳光下,那一排血迹斑斑的羊和那一排血迹斑斑的人。

    他害怕再走进那座庙,那座庙让他伤心。

    彳彳亍亍往山下走的时候,他看到了一缕一缕的炊烟。以前一看到炊烟,他内心就感动,就漾起一股温柔,他觉得人间的饭,粗是粗些,但有通透的香。现在不同了,那类似硝烟,裹杂着血腥。

    看门的伪军跟他搭话,他麻搭着面孔不开口。伪军也不怪罪,他们知道,这孩子被吓傻了。

    川岛倚靠着羊栏在弹他的葫芦琴,见了二泄松,朝他讨好地一笑。二泄松麻木地看了他一眼,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川岛却感到他空洞的眼神里有一种冷的东西,便内心有一丝不悦,笑凝固在脸上。

    栅好羊栏,二泄松径直就往外走。川岛叫住他,让他当他的听客。

    二泄松说:“没心情。”

    川岛不允许他没心情,执意让他坐在他身边。

    川岛很温柔地唱和歌,自己沉浸在里边,泪光扑闪。

    沉浸完毕,问二泄松好不好。二泄松摇了摇头,只吐出一个字:“屁!”

    川岛一愣,问他什么歌才好。二泄松说,还是我们京西“十大麻子”小曲好。

    为什么?

    这次二泄松的话多了起来,他说——

    你唱的什么和歌本来是唱男女相好的,是喜乐的事,却唱得哭哭哀哀,像家里天天死人似的;可我们的小曲就不一样,比如这十大麻子,明明是唱死人出殡,却唱得一片喜乐,好像死这个字眼儿,压根儿就不跟我们沾边儿。用老辈人的话说,我们这叫“乐生”,天天朝着好处走。我琢磨着,你们的和歌,莫不如叫哭丧调。

    川岛本来是笑着听的,这时笑倏地就收敛了,他薅住二泄松的脖领子一同站立起来。“八格牙鲁!”他狠狠地给了二泄松一个耳光。

    在他看来,所谓哭丧调,就是在说他金石玉声的大日本音乐居然是亡国之音。

    二泄松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木在那里。

    川岛却转怒为难为情的笑,拍拍二泄松的肩膀,说:“二桑,对不起。”

    二泄松承受不起这份歉意,转身走了。

    川岛在身后说:“二桑,真的对不起。”

    出了庙门,二泄松就跑了起来。

    因为他内心恐惧。

    川岛这个人,和善又残忍,亲切又冷酷,文弱又豪横,不搭界的性情都集中在他身上了,让人琢磨不透。

    琢磨不透的人给人一种下意识的东西:害怕。

    川岛,他一想到这两个字,就浑身颤抖。

    这时,他马上想到了一个人,就是他的阿香。

    进了东家的门,他径直就奔阿香的闺房。

    在门前他定住了,因为他听到里边有令他困惑又惊悚的声音。

    平息之后,闪出来一个人,是佐佐木。

    撞见二泄松,佐佐木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一笑。但很短暂,马上就变了脸色,反手给了他一拳,“八格牙鲁!”

    然后整了整衣领,“咔”的一个立正,迈着操练的步伐,昂奋地走去。

    二泄松却犹豫了,他是在想,要不要推开眼前这扇门。

    还是推开了。

    床上的阿香依旧保持着一个羞耻的姿势。

    二泄松说:“你真不要脸。”

    阿香愤怒地扔过来一只枕头,声嘶力竭地喊道:“你给我滚出去!”

    二泄松一屁股坐在门外,心里陡地生出一种陌生的东西:仇恨。

    这种从未有过的东西因为来得太突然,又太强烈,他难以承受,以至于浑身痉挛。嗓子痉挛得透不过气来,就撕裂了喊。喊出的竟是那首小曲——

    大麻子有病二麻子瞧,三麻子抓药四麻子熬。

    五麻子买板六麻子钉,七麻子拿杠八麻子抬。

    九麻子在炕头哭哀哀。

    十麻子问他哭什么?

    大麻子有病我没来。

    八

    二泄松发现,不仅仅他一个人害怕日本人,整个村子的人都害怕。

    摆在大庙里那两排人与羊的尸体,日本人强迫村里人集体参观了,说是要给人们留下印象。

    这个印象果然留下了,就是日本人不好惹,杀人就像宰羊一样。

    村里人和和气气地生活了一代又一代,哪见过这种阵势?

    人们议论说,这日本人好像跟咱们中国人是不一样的,咱的身子是肉长的,甭说遭枪崩,即便是磕碰一下也是会见血的;而日本人没有身子,只是人样的魂儿,刀枪不入,打不死。

    为什么?

    你看八路袭击了他们好几次,死的可都是中国人;不然的话,就有数的三个人,就在咱这儿待住了,一待好几年。好像他们自来就是这里的人,咱们却成了外来户。

    村里人去挑水,水挑子好好地挑在肩膀上,只要看见日本人走过来,赶紧撂下挑子,战兢兢地站在一边。以至于连日本人都不好意思,指指那人的扁担,“你的,良民的大大地,开路开路地”。意思是说,你干吗要这样,尽管走就是了。然而就是不开路,直到日本人杳了身影,才做贼一样,把水挑子弄到肩上。

    村里人的恐惧加重了二泄松的恐惧。

    他不想再放羊了。

    李大麻子说,你跟日本人不是很熟吗,怕什么?

    二泄松拼命摇头。他不敢确认这个“熟”字,熟得陌生。

    李大麻子说,你别看我是什么维持会会长,没有这群羊撑着,我吃什么?

    二泄松从大庙走到山上,再从山上回到庙里,没有一丝笑容,像个游魂。

    在山上的时候,一带云丝飘到眼前,伸手就能够着。他笑笑,伸出手去,却抓空了。云这东西真诡道,看得见摸不着。就又愁苦起来。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以前他不考虑这事儿,现在情不自禁地就思忖。他弄不清自己是长大了,还是长小了。

    他窝在草棵子里,身下很暖和,像微火向上暗暗地拱。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莫不如放一把火,把自己烧死在这个舒坦的地界里。

    我这是怎么了?他自己吓了自己一跳。

    阿香给他热的饭也没味道了。金黄的窝头,不再与那饱满的胸脯联系在一起。

    尽管他后来知道,阿香与佐佐木那样,是与戴眼镜的姜实泽有关系的;但是他觉得这种关系容不下那种关系,阿香还是坏了。

    那次夜袭,姜实泽被一块弹片打漏了,肠子流了出来。他不能与那些撤退的八路一起跑,就躲在东家家里养伤。

    因为东家、阿香和姜实泽都认为,有佐佐木进出的地方,是安全的。

    他吃窝头的时候,阿香还是那么热情地侍候他,甚至炒黄豆咸菜的时候还给他多放了一些油。但是他一点也不感动,他说:“放再多的油,也是咸菜,你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别在我眼前晃悠。”

    阿香说:“你以为我愿意晃悠?我是习惯了。”

    有一天,东家到饭堂来,对他说:“二泄松,吃完饭,到我屋里来一趟。”

    进了东家的屋,见姜实泽也坐在堂上。

    二泄松没正眼瞧他,径直问东家:“什么事儿?”

    东家说:“你对阿香怎么了,她怎么从你那儿一过来就掉眼泪?”

    “你问谁?”二泄松反问道。

    东家与姜实泽会了会眼儿,说:“你横竖也是家里人,有些事儿,不说你也应该明白。”

    “我为什么要明白?”

    “即便不明白,你也要尊重她,她是你姐。”

    “她不是我姐。”

    “即便不是你姐,但她是你的东家。”

    “要是这样,这个羊我不放了,我早就不想放了。”

    “不放羊你吃什么?”

    “我喝西北风。”

    “小同志,你不要意气用事。”见主仆有些僵滞,姜实泽接过话头。“你不能把放羊看得那么简单,你放羊也是在做大事,抗日。”

    “瞎扯。”

    姜实泽说,这里有很深的道理:乡亲们能天天看到羊群,就等于吃了定心丸,日本人不可怕,怎么不了我们的日子;日本人看到羊群,就会以为这里一切都很正常,就不会起疑心,就会给我们留下活动空间。

    二泄松摇摇头,“我不想听你讲话”。

    “为什么?”

    “可笑。”

    姜实泽喉咙像被鲠了一下,喘了起来,且越喘越剧烈,不得不用手捂住肚子。

    李文清赶紧给他捶背,“姜队长,千万别生气,你的伤口还没好利索”。

    他瞪了二泄松一眼,“你这是怎么跟姜队长说话?”

    二泄松木在那里。因为看到姜实泽痛苦的样子,他心里也是难过的。

    止了喘息,姜实泽居然没有怪罪,反而和蔼地说:“小同志,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看到我们区小队总是打败仗,不太看好我们。”

    “其实也不是的,我是想,既然打不过,干吗还招惹他们,白白死了那么多人。”二泄松说。

    “可是,你不打,鬼子能走吗?”

    “我看能。”二泄松说,“那个日本人川岛,想家想得整天弹一把葫芦琴,哭哀哀的,你不打,他们也会走的。”

    姜实泽摇摇头,低声说:“你究竟是个孩子啊。”

    “你的意思是说,打不过,也打?”

    “就是这个意思。”

    “那何苦呢?”

    “明明知道打不过,还要打,这就是八路,这就是抗战!”

    姜实泽话语低沉却有力,李大麻子很信服的样子,不停地点头。

    二泄松看不了东家那谄媚的样子,低下头去。他看到了姜实泽的脚。脚上穿的是一双山里人都穿的老山底子布鞋,一只鞋的前脸破了,漏出了一根脚趾。被人凝视,那只脚很害羞地缩了回去。

    二泄松心头涌起一股痒痒的东西,他觉得像姜实泽,哦,还有阿香和李大麻子,这帮人,跟自己一样又不一样,也是一帮熟悉的陌生人。

    九

    日本人好像比中国人多长了一只眼,多机密的事也会被他们察觉。

    区小队的三个人刚进了李文清的宅院,就被包围了。

    他们是来接姜实泽归队的。

    他们想从后门转移出去,可刚一探出身子,迎面就响起了歪把子机枪的叫声。打得墙皮哗哗地剥落。

    当时二泄松正在饭堂里吃晚饭,听到枪声,他手中的粥碗向上颠了颠,就掉在地上。

    屋里人紧急商量对策。

    李文清说,我看咱们的人得分散一下。有从前边走的,有从后边溜的,多几分成功的可能。

    他分析说,后院离山体近,后山花离院墙仅有五六丈远,只要冲到院墙跟前,对山上的鬼子来说,就成了死角,就可以抽冷子闪进岩石里去。前庭自然要开阔些,出了院门,有十几丈的石板甬道,但甬道尽头就是一条地沟,只要下到地沟里,就能躲闪子弹了。

    就分成两拨。考虑到姜实泽身体的原因,让他从后院走。

    宅院的地形只有主人熟悉,李文清对阿香说,前边我来引路,后边就是你了,你敢不敢?

    让二泄松没想到的是,阿香居然很干脆地就说,敢。

    两个精壮的战士跟着李文清,一个小战士跟着姜实泽。

    李文清对那两个战士说,把我捆起来。为什么?我好歹还是他们的维持会长,你们押着我,给他们一个被绑架的样子,我估计,他们还不至于朝我开枪。

    姜实泽说:“老李,你这是在冒险。”

    李文清说:“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治了。”

    行动开始了。

    二泄松自然关心阿香那一路,躲在后门廊里,看他们上路。

    刚一露头,一梭子子弹就打过来。就听到阿香喊了一声,“妈哟”。

    以为她中弹了,二泄松忍不住合上了眼。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阿香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就朝山上瞭望。后来她笑了,居然挺着身子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喊:“佐佐木,你可看准了,我是阿香。”

    原来她瞭望到,山上有佐佐木的影子。

    机枪果然打得恍惚,子弹躲着人往土里扎。

    姜实泽和那个战士反应得的确快,尾着阿香就过去了。

    二泄松骂道:“真他妈的不是人!”

    他觉得姜实泽拿一个女人家的小命做掩护,太不地道。

    与这里不同的是,前院的枪声很繁密,不管不顾的。

    踅回门廊的阿香失声叫了一声:“糟了!”

    一开始还是管事的——李文清被捆绑着推出院门,大喊:“久井太君,我是李桑,李桑啊!”

    带队的久井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挥挥手,“停止射击”。

    但是看到两个八路毫不迟疑地推着李文清直奔地沟,久井摇摇头,脸上漾起一丝狞笑,手狠狠地往下一摔,机枪也毫不迟疑地响了起来。

    三个人同时栽倒了。

    等阿香和二泄松赶过来的时候,久井也带人到了跟前。

    两个战士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李文清还在抽动。

    久井低头看了看,“李桑,对不起,误会误会地干活”。

    阿香扑过去,把李文清抱进怀里,放声大哭。

    二泄松很纳闷,东家中枪的地方,前胸只有黄豆大的一个小眼儿,后背却有碗大的一个洞,血涌得邪乎。

    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耳鸣不止。邈远地有一个声音传来:“还不赶紧拿些棉花。”

    是阿香的嘴唇在动。

    他抱来一堆棉花,和阿香一起往那个洞里堵。那堆棉花足可以絮一条棉裤,可塞进洞里,还堵不住血涌。

    李文清瞪大了双眼,含混地说了一句:“畜牲!”便永远地固定在一个姿势。

    东家的脸渐渐地失去了血色。但是二泄松惊奇地看到,那些闪亮的麻点,竟像滴在麻纸上的油,慢慢地洇开去,消失了,整张脸一片苍白,显得秀美而光滑。

    他不再是李大麻子了。

    但是,虽然揍性好了,一切好事却都离开了他。包括一个比一个漂亮的大老婆二老婆;眼大面白,大辫子拖在屁股台子上,打你身边一过,扭扭的,好看得你心里直发慌的阿香;还有蓝天白云之下,迤逦喜人的羊群。都说“十个麻子九个衰”,以为在李文清身上是个例外,没想到,命运会在这里等着他。

    此时的二泄松,对东家一点儿嫉妒、记恨都没有了,真诚地为他悲。他想,李文清即便是地主,也是本家的地主,温厚地剥削,给你活路。眼下他死了,今后的日子,我还能依傍谁呢?

    他想,一定要好好发丧一下东家。

    然而日本人不让他发丧。久井说,李桑是大日本皇军的维持会长,功劳地大大地,皇军要给他举办一个隆重的丧礼。日本人给东家弄了一副名贵的红木棺材,把他生前掩藏的那双军靴穿在他的脚上,给他装殓成威武的样子。出殡的时候,三个日本人走在前列,都穿着一种怪异的服装,头额扎白,腰系宽带,配以军刀。川岛用他的葫芦琴弹着一种不死不活的调子,且不时地搜一眼二泄松,送给他一个鬼脸。二泄松心里一沉,这日本人都可恨,但最可恨的就是这个川岛,我非亲手宰了他不可。

    因为他觉得,川岛摆弄的不是一把琴,而是一把钝刀子,割肉时虽然不见血,却往深处疼。

    他很想扯嗓子唱那首十大麻子歌,跟川岛较一下劲;但想到这对东家似乎有点不恭敬,便恨恨地忍了。

    十

    却没有完。

    东家下葬的第三天,二泄松和阿香正在东家的坟上培土、挂纸,就听得山环里一阵刺耳的杂响。又来了一中队的鬼子。

    进村以后,就把全村人赶到打谷场上,四周架着机枪,围着兵。中间架着一口大锅,锅里放满了髹棺材、漆轮轴用的桐油。锅下的劈柴烧得炸裂,沸油喘息着,往上翻泡沫。

    久井说:“让乡亲们受惊了,但是跑了一个姜实泽,请你们把他交出来。”

    乡亲们交不出姜实泽。久井说:“那就对不起了。”就从人群中随便拽出一个,一枪就崩了。人群就大乱,妇啼婴嚎。四周的机枪就响了,虽然是往空茫里打,但乡亲们也觉得那枪子儿是来追自己的命的,便都驯顺地寂静了。

    夜深了,鬼子们架起了火堆,在上面吃烧烤,烧烤物自然是从老百姓家里抓来的家禽。乡亲们瑟缩在寒风中,饥肠辘辘。但比饥饿更可怕的是,好像看到“末日”穿着黑衣朝他们走来。

    天亮了,鬼子把阿香从人群里拽了出来。久井对佐佐木挥了挥手,你去执行。阿香低着头,等着枪响,她好甘心情愿地倒下去。但是等了很久,枪也没响。她只好抬起头,竟看到佐佐木目光含混,持枪的手不停地颤抖。阿香说:“佐佐木,我看不起你。”

    久井摇摇头,好像很理解下属,说:“算了。”

    就又把二泄松拉了出来,这次,久井把川岛推了出来。

    川岛刚举起枪,二泄松就一屁股瘫倒在地上,屎尿溺在裆里。

    川岛皱了皱眉头,喊道:“二桑,站起来!”

    二泄松就是站不起来,且止不住地嚎啕。川岛为自己的朋友感到羞愧,扣动了扳机。一枪连着一枪地打,打得二泄松身下的土开了一圈的花朵。直到二泄松被打得站了起来,川岛才罢手,但是他也流泪了。

    久井放声大笑,得意于自己的游戏。但是他不甘心这样收场,抬手朝人群里打了一枪,又倒下了一个无辜的乡亲。

    他对乡亲们说,你们当然交不出姜实泽,但是,我就是要用这种办法,让姜地自己走出来。他地不出来,你们统统地死啦死啦地。

    姜实泽会自己走出来吗?

    白天过去了,依然不见身影,人们绝望了:看来,这个默默生息了千百年的世外乐土,不久就会变成一座坟墓。唉,罢了,命该如此啊!

    那轮皎洁的月牙,像一把磨锋利了的刀。

    刀光中,却不紧不慢地走来一个人。

    是姜实泽。

    二泄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狠狠地揉了揉,再放眼看去,那人的貌相清晰了,瘦瘦的腰杆,寒光一闪一闪的眼镜,与初次相遇的那个晚上的情景相仿佛。

    “呦西!”久井叹了一声。听得出,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惊叹。

    日本人的一条军犬扑了过去,把来人扑倒了。人和狗翻滚着撕扯起来。

    结束之后,爬起来的竟是人。

    他噗地吐了一口,吐出的是一团血水。他把狗的脖子咬断了。

    他满面血污,朝着久井笑。就显了一口白牙,惨白惨白的。

    另一条军犬先是在地上蹒跚了一阵,之后就以复仇的姿态扑上去了。

    姜实泽险些被扑倒,胸前的衣服被撕裂了,露出了嶙峋的瘦骨。他劈了军犬一掌,狗被打翻在地。狗起身之后,回头望了一眼它的主人,酝酿着第二次的跳跃。

    姜实泽摇摇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久井,大日本皇军就这等修养?”

    久井的脸剧烈地抽搐着,举起了王八盒子。

    枪口先是对着人。

    那人直视着枪口,笑着,迎送一丝讥讽。

    枪响了。

    狗被打翻在地。

    姜实泽点点头,整整破碎的衣领,径直走过来。

    几个鬼子立刻蜂拥而上,擒住他的臂膀,要捆绑以绳索。

    他奋力挣脱了,大喝一声:“用不着!”

    久井朝天放了一枪,“八格牙鲁”。

    他觉得那几个莽撞的士兵又给大日本皇军丢了一次脸面,愤怒地骂道。

    几个日本人闪在一边,姜实泽从容地朝前走去。

    “姜先生请留步。”久井说道。

    姜实泽回过头来,冷冷地一笑,“怎么,久井先生,你还有什么动听的话要说?”

    久井说:“我地不明白,你本来可以活下去的,为什么自己送上门来?”

    “这得问你自己。”姜实泽说,“我要是不来,就得背上涂炭生灵、不仁不义的罪名。我们京西有句土话,叫做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得对得起这张脸。”

    久井很迷惑,“我地还是不明白”。

    姜实泽懒得再说什么,像是面对着一盆清水,以欢悦的心情洗去一身凡尘一样,一直走进油锅里,化作一股青烟。

    二泄松倾斜的脊柱像被谁踢了一脚,立刻就挺直了。

    原来一直惊惧的死,还有这般轻松的模样!

    十一

    姜实泽化作一股青烟之后,那一中队的鬼子又回到了山外的据点。

    还是久井、川岛和佐佐木留在这里。他们觉得这块土地已经被彻底驯化,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甚至还跟当地人一起耕作,还在一处阳坡上栽植了几株叫樱花的树木。

    二泄松依旧放羊。

    东家不在了,他留下的宅院,他留下的女人,这群羊是唯一的支撑了。

    他得对得起东家。

    对那几个日本人,他既怕又不怕——因为死是那么容易,像东家,像姜实泽,所以就不怕了;但那究竟是别人的死,轮到自己又怎么样呢?这种事情不可想象,所以他还是怕的。

    佐佐木整天往阿香那里跑。每回到庙里,手上、脸上都有抓痕。久井和川岛,就跟他开玩笑,你早晚得死在这个支那女子手里。佐佐木说,死就死吧,总比挨八路的枪子儿好。

    久井脸上的笑倏地就收敛了,突然出手,打了佐佐木一个耳光。

    “你地,天皇的武士地不是。”他说。

    佐佐木还是英武不起来,还是去黏缀阿香。

    久井命令川岛去把阿香干掉,好让佐佐木像个军人。川岛前脚走出大庙,佐佐木后脚就跟了上来,对川岛说,川岛君,你要是敢动阿香,我就动你。

    后来两个人就厮打起来。川岛的眼镜被打碎了,情急之下捅了佐佐木一刺刀,正捅在佐佐木的小腿上,瘫坐在地上。川岛只好把佐佐木搀回来,给他抱扎伤口。川岛包扎得很仔细,佐佐木笑着看着他。

    久井无奈地摇头。

    这一切都被二泄松看在眼里,觉得这日本人的确不是人。

    吃过阿香给他侍弄的饭菜,二泄松看到桌对面的阿香胸脯还是那么饱满,笑得也没心没肺。他心里突然就翻动起一种异样的东西,转身进了厨间,请来一把菜刀,对阿香说:“阿香,我要宰了你。”

    阿香皱了皱眉头,竟伸过脖子,“你宰”。

    菜刀就没了主意,当啷一声自己掉在地上。

    后来两个人就抱头痛哭,像两个因为失怙而饱经屈辱的孤儿。

    阿香说:“二泄松,你要是真的有脾气,就把日本人宰了。”

    这句话,吓了二泄松一跳,矮了身子,蹲在地上,从羊皮坎肩里摸出来一只小脑袋的烟袋,从烟荷包里狠狠地挖一挖,把挖上来的烟屑用力摁一摁,闭着眼睛抽起来。

    这个动作很有年纪,老派,麻木。

    阿香却觉得他很可笑,说:“你也就是装装大人的样子吧。”

    二泄松吐了一口唾沫,“你以为我不敢?只是还不到时候”。

    阿香愣了一下,把胸脯靠上来,“那我就犒劳犒劳你”。

    二泄松挥了挥烟袋做了一个厌恶的动作,“你先省省吧,日后再收拾你”。

    阿香就哭了,说:“我算是完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天,二泄松栅好羊就往外走,川岛笑着拦住了他。对他说,太君日子过得太寡淡,罐头食品吃腻了,想用他的羊打打牙祭。

    二泄松心里阴了一下。日本人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只有东家送他们羊肉的时候,他们才张口,现在是主动张口了。

    他说:“这是东家的羊,我做不了主。”

    川岛笑着问:“谁又做你们东家的主?”

    二泄松说:“自然是阎王老子。”

    川岛收敛了笑容,“二桑,你地,大大地不友好”。

    川岛索性自己牵出来一只羊,让二泄松给太君剥皮取肉。

    这是必然的。二泄松知道,日本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是拦不住的。让他接受不了的是,你吃我的羊,还要让我下手,真是太欺负人了。

    川岛给了他一把军刺,让他快快地动手。

    那只羊知道要发生什么,咻咻主人的手,从眼里滴出了大颗大颗泪水。二泄松鼻子一酸,军刺准确而迅速地捅进了羊的喉管。这是他想让羊少一些痛苦,出手狠一些、快一些。

    温暖的血流无声地淌着,羊死得很安静。羊好像也知道这是必然的,所以它不做一丝挣扎。

    军刺在二泄松手里游刃有余,羊皮完整地剥离下来之后,还冒着热气。

    川岛惊叹不已。

    川岛的赞叹让二泄松很反感,他阴沉地一笑,把军刺抵向川岛的喉咙。

    川岛失声叫道:“八格牙鲁!”

    久井和佐佐木闻声而至,看到这个阵势,反而都笑,好像很鼓励他这样。

    川岛面色惨白,眼神凄哀。那两个日本人感到很刺激,“二桑,快快地,快快地”。

    二泄松真想痛快地捅下去,但他发现,久井的食指很阴险地扣在扳机上,他明白了,日本人玩儿的是猫捉老鼠的把戏。

    他把军刺扔在川岛脚下,傻笑起来。

    他太紧张了,这种紧张类似惧怕,傻笑倒是一种缓解。

    川岛跳了起来,对缴了械的二泄松大打出手。

    老拳打在身上,二泄松竟不感到疼痛,反而很看不起出手的人,日本人怎么着?也不过如此。

    被暴打一顿之后,二泄松获得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他不急于逃避,而是主动留下来,在灶间里忙活。

    他觉得这么新鲜的羊肉,日本人弄不出好味道。弄不出好味道,就把尊贵的羊糟践了,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他命令川岛去挑一担清水来,他说:“炖全羊得用从石头缝里流出来的泉水。”

    清水担来了,他让川岛烧文火,他说:“炖全羊得小火慢慢地炖。”

    他用了生姜、花椒、大料、山楂片,自然还有黄芩,做调料。汤水开始沸腾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佐佐木说:“你去羊栏里抓一把羊粪豆来。”

    佐佐木以为听差了,没马上动身。二泄松不耐烦地说:“叫你去你就去,怎么这么不听使唤?”

    他让佐佐木把抓来的羊粪豆放进锅里,佐佐木很生气,认为他在调戏太君。

    二泄松说:“你懂什么,这羊粪豆也是一种作料,它能让羊肉的味道更像羊肉。”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粒羊粪豆扔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

    羊肉的鲜美袅袅地弥漫出来。

    二泄松却踢了川岛一脚,“叫你烧文火烧文火,你却烧旺了,怎么一点记性都没有?”

    川岛也抬起腿要回敬一下二泄松。“你且慢。”二泄松说,“你知道在灶间谁最大?是厨子,也就是掌勺的大师傅。这就是说,你得听话,不能尥蹶子。”

    久井觉得这很有趣,说,二桑说得有道理,你们尽管听他的就是了。

    二泄松的炖全羊炖得实在地道,三个日本人吃得没了人形。他们喝清酒,弹葫芦琴,情不自禁地嚎叫。

    二泄松自然被盛情邀请,但整个欢宴的场面他一声不吭。他内心愁苦,不忍欢快。

    日本人吃多了,轮流着朝茅厕跑。

    二泄松心里说,瞧这点德行。

    起初二泄松不忍伸筷子,但看到日本人没有人性的吃相,便又很不甘心:咱自己的羊肉,不能都便宜了他们。他又想,要想做成一条汉子,得学会狠。便合眼大嚼。

    羊肉吃进肚里,他的胃口却不听话地翻动起来,搅得他直想吐。他想,肯定是羊的冤魂在抱怨他:主人,你怎么可以跟几个畜牲一起吞吃我呢?

    他不得已也去了一趟茅厕,哇哇大吐。

    吐过,他闻到了扑鼻的臭味。

    他情不自禁地乐了。

    在他的人生经验里,人的胃一旦装多了好吃食,就乱阵脚,屙出的屎就特臭。

    日本人既然也这样,就说明他们不是什么附在人样儿上的魂儿,也是肉长的,也是一具肉眼凡胎,也是会死的。

    八路的几次袭击,为什么他们偏偏没死?不过是八路来得太仓皇,枪法不准,而是子弹没打着他们罢了。

    嘿嘿。

    他觉得自己应该干件有出息的事了。

    十二

    二泄松对阿香说:“你信不信,收拾那三个鬼子的人,一定是我。”

    以为阿香一定会看不起他,没想到阿香竟点点头,说:“我信。”

    二泄松说话的心情立刻就没有了。他闷不做声地吃饭,觉得那金黄的窝头里有锈钉子,香热的小米粥里有石渣子,油汪汪的咸菜里有老鼠屎。

    阿香也不接续话茬儿,静静地坐在那里。由于空气沉闷,他自己就受不了,愤愤地说:“也不换换饭口,总是老三样,以为我是你们家的牲口似的。”

    阿香说:“只要你把三个鬼子宰了,我天天给你做面。”

    这更可恶,因为这个该死的阿香不给他退路。

    在山上的草棵子里歇懒,也不像原来那样舒坦了,一种要死的煎熬折磨着他。

    巴勾。

    如果是用枪,枪拿到手拿不到手先甭说,就姑且是拿到手了吧,先被打栽了的,肯定是他自己。他眼前总是闪动着大鸟从院墙上跌下去的身影。后背上居然感到了一股灼热,好像中枪的就是那个地方。

    扑哧。

    如果是用刀,三个人又不像羊那样温驯,任你宰。川岛的老拳,佐佐木的骑马蹲裆步,久井的把牙都刷出血的狠相,都有军人的派头,你的刀子一亮出来,转眼就会转到他们的手上,腕子轻轻地一翻,你的喉咙就断了。他的喉头居然痒起来,好像已经被割断了,发干,咽唾沫都很困难。

    ……

    胡思乱想了很久,越想越怕。

    姜实泽、李文清虽然死得很像回事,但也不值得敬佩,因为死得容易,来不及怕。

    独把怕留给了他二泄松,真不够意思。

    他真想放弃,但是阿香会很看不起。阿香看得起看不起有什么关系?她不配。但二泄松还是不能释怀,正因为阿香不配,她轻蔑的眼神儿才像刀刃,直往人的心尖儿上捅。

    狗日的阿香,还有姜四眼儿、李大麻子,也是狗日的。

    还不如没发现日本人屙的屎也是臭的,那样就不痛苦了。

    全村人都没事人似的,麻木、卑贱、快乐,凭什么独独我二泄松一人痛苦?

    什么叫泄松?就是没正形,什么事也干不成。

    既然这样,泄松到老也就是了。

    日本人吃羊肉吃上了瘾,隔三岔五就宰一只。

    羊群渐渐地稀落了。好在李文清不会从坟茔里走出来过数,稀落就稀落了。即便是李文清在场,又能怎么办?他明明是被久井下令打死的,还给他穿上日本大军靴厚葬——

    连我二泄松都看得出,那哪儿是敬重,分明是玩弄、羞辱。

    但是,二泄松还是感觉到,每宰一只羊,就像是从他身上割一块肉,他身上到处都露出了骨头,到了最后,还不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

    能忍得下去吗?他经常问自己。

    要不是佐佐木,他还真的忍下去了。

    吃了羊肉,佐佐木往阿香那里跑得更勤。阿香好像已经习惯了,每次还笑脸相迎。二泄松觉得她没羞没耻,没救了。每次吃饭的时候,阿香还是坐在他对面,你烦厌她她也不走。渐渐地,二泄松也习惯了。如果对面不坐着阿香,他为什么还吃在这里?

    “你真没心没肺。”阿香笑着说。

    笑就笑吧,笑着笑着,她的眼角突然涌出两行泪,像两条虫子,向下蠕动。

    这是为什么?他糊涂了。

    那天,他进了饭堂,看到佐佐木就坐在自己坐习惯了的地方,有滋有味地吃属于他二泄松的那份口粮。他的出现,佐佐木并不感到意外,朝身边的座位指了指,示意他坐下。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二泄松反倒是不速之客了。

    见二泄松愣在那里,佐佐木举了举手中的窝头,热情地说:“二桑,咪西咪西地,这个地,香香地香香地。”

    二泄松心里说,我吃了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它香?狗日的,羊肉吃多了,到这里打牙祭来了,你倒是很会受用啊。

    二泄松受不了,转身就往外走。

    眼泪不请自流。

    妈的,必须动手了,不然,这个温暖的地方连我可怜的二泄松的位置都没有了。

    什么时候动手?

    老天爷肯定给我预备着一个机会。

    接下来,他每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机会呀,只要你一露头,我一定会逮住你。

    等待的日子,他好像很快乐,没头没脑地唱小曲。

    川岛说:“二桑,你的调门总是不准地干活。”

    二泄松说:“这你就不懂了,不准,才唱。”

    后来,他自己就不唱了。因为那天他发现,羊栏里的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只了,他吓了一跳。如果没了羊,他就没了来大庙的理由;不来大庙,怎么接近日本人?

    机会怎么就不来?他紧张又恐惧。神志就恍惚了,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最后一只。”

    这是他心中的念头。剩下最后一只的时候,肯定就是机会了。他绝望地想。

    宰最后一只羊的时候,他对川岛说:“我想死。”

    川岛问:“为什么?”

    他说:“你看栏里一只羊都没有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听了这么凄哀的话,三个日本人相互之间盯着看了一会儿,再面对二泄松时,好像脸上都露着惭愧的表情。久井说,本来太君不想吃羊,如同不想杀人一样,但做不了胃口的主,没办法。哈咿,二桑,对不起了。

    二泄松说:“你们什么也甭说了,我算是想开了,放一辈子羊也放不出一条好汉来,干脆就跟你们一起吃肉吧,痛痛快快地吃。”

    他和三个日本人坐在院井的一张大石桌上,不仅吃肉,还喝酒。

    日本人的清酒真难喝,还有一股子臭袜子味。但既然喝了就喝得壮烈些,别让日本人瞧不起自己。他强迫自己喝,且往醉里喝。

    清风朗月,酒肉穿肠,几个人都有好兴致。川岛弹琴唱和歌,二泄松竞以京西小曲。都说对方唱得不好,你唱我压,弄得昏天黑地。

    久井大乐,让他们两人休战,说,还是我唱一曲吧。

    他唱,“东方之顶,日不落……”

    唱着唱着,舌头打了卷一样凝结在那里,眼神也汪出一片迷茫。因为他发现坐在对面的二泄松,手里正摆弄着一枚日式手雷。这个人真是喝多了,一边摆弄着,一边还痴痴地笑,“这是好吃的香瓜,嘻嘻……”

    好像真是一枚香瓜,他决意要品尝一下,便在桌面上磕了一下,冒出了烟状的汁液,还托在手上,“香瓜,嘻嘻……”

    他心里异常清醒:小爷我终于找到了机会,狗日的,跟你们同归于尽了。

    突然,他听到栏里有羊的叫声,咩咩……

    他愣了一下,明明是赶尽杀绝了,怎么还会有羊呢?

    咩咩。是真实的声音。

    既然还有羊,就不能没有二泄松。看来我还不能跟你们一起死。他把即将爆炸的香瓜笑着丢在石桌子上,身子一矮,钻到桌子下边去了。

    附记

    二泄松后来到底还是娶了阿香。娶阿香的时候,他抹不去佐佐木的阴影,对她有隐隐的烦厌。而且还比他大八岁,用京西话说,是老扫帚疙瘩了。为什么还娶?他说,他若不娶,谁肯娶,谁又敢娶?横竖是个女汉奸嘛。再说,她做的窝头是别的女人做不出的,他吃惯了。李文清被定为反动地主、日本汉奸。到后来,谁也不知道村里曾有过一个叫李文清的人,只是知道有一个为日本人卖命竟还死在日本人手里的李大麻子。为此,二泄松很伤神,他心里为东家大鸣不平。这也是他娶阿香的真正原因。

    姜实泽上了英烈榜,县里还给他修了一座陵园。

    二泄松也被评为抗日英雄。不过,他一直也闹不明白,糊里糊涂的怎么就成了人物了?他对人说,能炸死那三个鬼子,是他没想到的。如果不是喝多了,他没那个胆。如果不是醉眼蒙眬中朝身边瞄了一眼,凑巧有一枚香瓜手雷被他瞄见,也就什么戏都不会有。管事的人说,你对外人可千万别这么说,得有点脑子。他摇摇头,我二泄松从来就是实话实说。

    还有一件事让他不明白的是,他居然能活着走出大庙。香瓜手雷炸了,他的后腚被削掉了一块,当时一点也不疼,只是血流不止,抹来抹去手脸都血淋淋的。他对赶来的伪军说,太君喝多了,拿手雷当香瓜,不期就炸了。伪军竟说,知道知道,不过,怎么就没炸死你?二泄松说,可能我命大吧。伪军摇摇头,表示怀疑,但却说道,你赶紧走吧,去找阿香,让她给你包扎包扎伤口。

    二泄松又赶起了一群羊。

    管事的曾要给他安排一些让别人都眼馋的差事。他说,我什么都不干,就当这个羊倌。为什么?我生就了这么一副腿脚,不放羊就可惜了。

    关于这群羊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是由大庙里那最后的一只羊繁衍来的。那只羊之所以没被宰掉,是因为它挂了崽儿,日本人也同意先留下它。由于当时的紧张、恐惧与绝望,他把它忘了。他认为是这只羊救了自己的命,悉心侍弄,顺利生产。正好生下一公一母,月月年年,居然儿孙满堂,成了一群羊。二是村里给他置备的。这么一个历史功臣,就那么一个可怜的想念,可佩可感,怎能不成全?

    二泄松和阿香后来过得很美满,育有一女一男。

    让阿香感动的是,每到清明,他都主动到李文清的坟上坐一坐,烧烧纸、培培土,念叨念叨。

    阿香感到,平易夫妻,这就足够了。

    73岁那年,二泄松在一个早晨突然感到身心疲惫,对阿香说,我今天想歇一天。阿香说,你早就该歇了。不期睡着睡着就睡过去了,毫无痛苦,面色安详。

    阿香让儿女给他立了一块碑。碑上第一次刻上了他的大号:谢文庭。

    很正经的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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