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美满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武爱兰在邻居家打麻将。

    她今天的手气好极了。在庄上已连和了三把。她喜在心上,面部表情却很平静。人生经历告诉她,再大的快乐也要隐忍,否则会遭旁人嫉恨。

    人说,事不过三。这第四把,她就不抱希望了。却猛上牌,不一会儿就凑成了七小对和的阵势。她心猛地跳了起来,预感到,幸运又除自己莫属了。果然土堤不挡大水,竟摸上一张会儿——这是一把大和,赢冒了!但她捏着牌的手,却僵在空中,面部抽搐了一下。

    因为她眼睛的余光,从厨房的门缝,瞥见自家的小狗被下厨的美英用锅铲重重地打了一下,也分明听到了狗的一声呜哝。她的心被剜了一下。

    以往,她没有张扬的做派,摸牌时总是轻拿轻放,这次,她啪地把牌往桌上一拍,“他妈的,我和了!”

    牌桌上的人被吓了一跳,“爱兰,你今天是怎么了?”

    “不怎么,不玩了。”她站起身来。

    按牌场的讲究,赢家儿要是中途退场,其他人是可以不结账的,所以,那三个人也乐得顺水推舟,纷纷把各自桌面上的票子收回囊中,打着哈哈。

    “结账。”武爱兰冷冷地说。

    “爱兰,你今天是怎么了?”牌友都愣了。

    “少废话,结账!”她的声音竟锐利得很陌生了。

    牌友们很不情愿地付出钱款,谁也不说话了。

    这时,小狗适时地钻到她的脚下,她一把抱了起来,连个招呼也不打,深阴着脸子,走了。

    美英从厨房走了出来,“爱兰怎么走了?夜宵都做好了”。

    武爱兰在沙发上悉心地翻弄小狗的体毛,她在查找伤口。果然在小狗的脖颈上,找到了一条青痕,“该死的刘美英!”她把脸贴在小狗的脸上,竟滚下两颗泪来。

    丈夫李铁锤睡得很沉,鼾雷阵阵。她愤怒了,提起他的一只脚,又重重地摔下去。李铁锤被折腾醒了,猛地坐了起来,“怎么,你是不是又输了?”以往,只要是武爱兰输了钱,总是拿李铁锤撒气,已成了条件反射。

    “你看看咱们小童。”武爱兰把小狗塞给他。

    李铁锤仪式化地抚摸了一下,“它不是挺好的吗?”

    武爱兰瞪了他一眼,撩开小狗脖颈上的软毛,指给他看。

    只是浅浅的一道青痕。他觉得武爱兰真是小题大做,但是却表现出十分的义愤,“这是谁干的?”

    “还有谁?只有刘美英那小婊子才做得出来。”

    “我去找她。”李铁锤知道,自己必须作出这样的姿态,否则,这一晚,他就甭想再睡了。

    武爱兰把他探出床外的身子,狠狠地摁了回去,“你总是这么冒失”。

    狗被打的过程,她是从门缝里觑见的,狗在当时又没叫出声来,又怎么能明确指认呢?

    “那我该怎么办?”李铁锤不安地看着她。

    “你记住刘美英那女人不是好东西就成了。”武爱兰的话中是有含义的,因为有刘美英的场合,李铁锤的目光总是游移不定,有些时候,还一剜一剜的,让武爱兰感到不舒服。

    “行。”李铁锤只简洁地说了一个字,便重重地把身子摊回床上去。

    “怎么,不乐意?”

    “无聊。”

    李铁锤很快又打起了鼾声,小童也在他们中间睡得很香甜,可是武爱兰却怎么也睡不着。对小童的怜惜,让她心潮难平。她开始埋怨自己,怨自己在驯养小童时,用心太过。小童刚进家门时,爱叫闹,饿了叫,磕碰了也叫,这让她很不舒服。她觉得,小童是爱尔兰珍贵犬种,应该有高贵的样子,在快乐和痛苦面前,应该隐忍,不能大喊大叫。所以,只要它叫嚷,就把它拴起来,停水停饭,让它在肉体的困厄中进行反思。狗终究是通人性的,它很快就理解了主人的意图,养成了温驯、淑静的品性,即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安恬如初,不叫出声来。亲朋好友都夸它性情好,武爱兰很自豪,觉得很有面子。

    但是,如果不是这样,刘美英就不敢在暗中下黑手了。狗一叫,主人跳。狗的叫声是一种预警信号,针对旁人,它有规避作用。

    想着想着,武爱兰既忧伤又懊丧,睡意全无。

    她不能容忍李铁锤那粗俗的鼾声,稍一沉吟,便一拳把他捣醒了,“就知道睡!”

    “为什么不睡?”李铁锤咕哝了一句。

    “你这个人真是太自私了。”武爱兰在他的要命的地方揪了一把。

    李铁锤得到一种启示,不情愿地支起身子,“那好,我就伺候伺候你”。

    “缺你?”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身子却有了一个姿态。

    李铁锤开始在武爱兰胖大的身子上鼓捣事情。

    李铁锤身材瘦小,站立的时候比武爱兰还矮半头,在这个时候,他的样子就更加滑稽。武爱兰合着眼睛,不忍看他。他苦笑着,在自卑中,认真地履行着做丈夫的职责。从始至终,武爱兰的表情毫无变化,好像这种特别的激情事业与自己无关。其实快感来得很强烈,但也只是在眉头上不易察觉地抖了抖。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耻于表露痛苦与欢乐。

    李铁锤一点成就感都没有,身子一顿,败下阵来。他仰望着明暗飘忽的天花板,对身边的女人隐隐地恨着。

    武爱兰出生在一个农家,穷得连院墙都垒不起,父亲用秸秆插了一道简易的篱笆,有了一个象征性的院落。她身下有两个弟弟,食量大得惊人,粮食总是不够吃。为了对付肚子,他们家很少吃干的,即便是喝粥,也多是掺杂了大量的瓜菜、树叶之类。整个粥锅都见了底,两个弟弟还没有饱的感觉,便为刮锅底的结痂而撕破了脸皮。在大呼小叫中,她不说一句话,呆呆地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她看到篱笆上稀稀落落地爬了几株牵牛花,花朵悄悄地开着,很鲜艳,但是她看不出一点儿美来,只感到很寒酸。

    初中毕业,她就主动辍学了,到队上挣些工分,帮衬一些口粮。但是弟弟们还是吃不饱,对她这个作出自我牺牲的姐姐,一点儿也不亲热。好像她本来就应该这样似的。她很伤心,愈加落落寡欢。但是并没影响她像野草一样向上拔节,身量高出家里所有的人,身板虽然单薄,但也亭亭玉立。

    母亲看着她发愁,说高个女人一般都没有好命。

    姑娘大了,惦记的人就多。虽然说媒的人踢破了门槛儿,她始终不吐口。她心中有数,因为那些个人家儿,都是农民。

    武爱兰家门前有条土道,虽然狭窄,却是官道。三乡四邻的人都会从这里出出进进。其中有个小个子男人每当从这里路过,都要情不自禁地往篱笆墙里瞅上两眼,他在捕捉武爱兰的身影。因为他长得很不起眼,武爱兰虽然与他面熟了,但却从来不搭话,好像从来就没有这么个人似的。

    武爱兰的漠视,让这个叫李铁锤的青年生出一股志在必得的勇气。有一天,武爱兰正在水戽斗上压水,背对着他投进来的视线。她的身子一起一伏的,两片臀瓣儿很鲜明。他有一种莫名的冲动,破篱而入。

    听到声响,武爱兰转过身来,并不吃惊,平静地说:“知道就是你。”

    李铁锤嘿嘿地笑着,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武爱兰发现,他的牙齿很白,区别于有牙锈的村里人,就正眼看了他一眼。仅这一眼,她又发现了他的一个优点:虽然脸庞很小,但是很清秀。一丝好感涌上心头,把刚戽上来的清水舀了一瓢递给他。

    他慌忙接过来,咕咕地全喝了。

    一瓢凉水垫底,他从容了很多,“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铁锤,是国营窦店砖瓦厂的正式职工”。

    这突兀的开场白,让武爱兰愣了一下,“不远”。竟说。

    李铁锤点点头,“离这儿也就二里来地”。

    接下来就无话可说了。武爱兰接着戽水。

    “我想送你一辆自行车。”声音怯怯的,却很清晰。

    武爱兰顿在那里,“凭什么?”

    “你自己知道。”

    对这没头没脑的话,武爱兰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埋下身去戽水,搜寻着适当的词句。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句子,但转过身来,发现那个人已经走远了。那扇篱笆门,忽闪忽闪地动着,竟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武爱兰心绪乱了,用刚戽上来的水冲脚。冲着冲着,竟觉得脚上有冲不净的泥巴,直至把水都用光了。

    第二天,李铁锤竟真的推来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永久”加重型,当时最好的品牌。

    武爱兰脑袋嗡了一下,愣在那里。

    她母亲看出一点儿门道,抢前两步,往屋里让着客人。

    李铁锤笑着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李铁锤走后,她母亲试探着问她:“闺女,这小伙子是不是有那个意思了?”

    “什么意思?”武爱兰没好气地反问道。

    “他是干什么的?”

    “砖瓦厂的一个破工人。”

    “你真是烧包,就咱家这条件,能有个吃商品粮的送上门来,是你的造化,千万别不当回事。”

    “是我嫁人还是你嫁人?”

    “别没大没小的,小心我让你爸用鞋底子把你打出门去。”

    一句话,戳到了武爱兰的痛处——从毕业的那天起,她就感到,自己再辛苦,再顾家,在父母,特别是在两个弟弟眼里,总像是个吃闲饭的人似的。她心头一酸,泪下来了。

    在那个时候,自行车对农村的人来说,是个稀罕物件。两个弟弟见到之后,无论武爱兰如何阻拦,他俩都要骑弄一番,磕磕碰碰的,让她很恼火。

    “弄坏了,让我还怎么还人家!”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是他主动送的,又不是咱伸手要的,你就是看不上他,他也没脸再要回去。”弟弟说。

    她更是来气,“人家是送我的,你们凭什么就这么硬气?要骑,也轮不到你们呀”。

    武爱兰抓住车把不撒手,弄得两个弟弟没办法,“你真小气!”撂下这么一句话,悻悻而去。

    武爱兰毕竟是个孩子,漂亮的自行车放在那里,她也稀罕、也冲动。最终还是管不住自己,试着骑了起来。她真是聪明又机灵,不到半天的工夫,就学会了。她极其兴奋,摇摇晃晃骑到大街上去,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她觉得自己长大了,是个女人了。

    那天清早,她骑着自行车去邻村买小猪崽儿。往年去一趟,得用去半天的时间,这一次,转眼之间就到了,太阳才刚刚开始爬高,真是方便得很。往回骑的时候,她高兴地唱起歌子,觉得生活很妩媚。得意忘形之中,蹬得快了一些,以至于在下坡的时候,有些刹不住闸了。正巧迎面来了一辆小驴车,心里一慌,偏出了路面。车轱辘轧在鹅卵石上,一蹦一跳的,马上就要摔倒了。这时,车架子上的篾筐里,小猪尖叫了两声。在慌乱中,竟有了一个极清醒的意识:两只小猪崽是家里攒了半年的鸡蛋才换来的,牵连着全年的生计!她猛地转过身去,抓牢了。车子摔倒之后,她重重地跌坐在卵石上,怀里却紧紧地抱着那个篾筐。小猪崽安然无恙,但她的整个臀座却一点知觉都没有了,无论怎么努力,就是站不起来。再尝试一下,听到腰椎部位咯吱地响了一声,“完了!”她放声大哭。

    乡间人稀,总也不见一个人影,她的哭声一点意义都没有,便戛然止住了。在绝望中,像要跟谁斗狠似的,她奋然挺举了一下身子,居然站了起来。她呵呵地笑了起来,连自己都感到奇怪,怎么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笑?虽然腰部不敢动弹,腿竟然还能抬起来,阴沉的心,便闪出一丝光亮。她艰难地把篾筐放稳在车架上,推着车子往前走,一瘸一拐的,但意志坚定。因为她发现,只要自己一怜惜自己,腰就疼得厉害;一旦豁出去,一切都还可以承受。虽然都到了下午的光景,她才挪到熟悉的篱墙跟前,但是心中的忧伤竟在路上渐渐地被稀释掉了,见了母亲,她很平静地说了一句:“猪苗儿我拿回来了。”

    在家里的土炕上窝了半个月,她终于能下地了,对前来探望她的李铁锤说:“你备份厚礼送过来,我跟你了。”

    虽然没有落下什么明显的残疾,但腰腿已不像从前那样灵活了。他李铁锤得负这个责任!她在心中,无奈地说道。

    虽然做了男女的事,李铁锤竟一点睡意都没有了。而武爱兰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粗重地打着鼾声。这让他厌恶不已。一个女人家的,睡得跟男人似的,一点美感都没有。但是他竟忍受了几十年,一句抱怨的话都没说过。在睡梦中,武爱兰竟咯咯地笑了起来,重重地翻了一个身。被子滑在一边,整个腰臀都露了出来。农村生活的习惯,她喜欢一丝不挂地睡。从侧面看去,在微光中,她的屁股无边地阔大,他的目光无法逾越。他不禁哀叹了一声。依常理,大屁股女人是善生育的,但她却一个孩子都没给他生。平时,只要他一露出遗憾的意思,她便瞪大了眼睛训他:还不都是怨你!她有不可辩驳的理由:就像雹子打过的花盘不结果一样,她坐果的地方被他的破自行车伤了。由于不可逾越,他把目光移开了,心里骂了一句:真他妈的不知羞耻!

    那只叫小童的小狗此时也没睡,好像理解他的寂寞一样,凑到他的肚子下,温湿的舌头还在他肚皮上体贴地舔着。他很难受,很反感,一把将它推出去。小童愣了愣,依旧贴过来——

    它没有人类那么复杂的情感,察觉不到其中的敌意。李铁锤恼了,掐着它的脖子把它提了起来,恶狠狠地扔到床下。受了这样的虐待,小童却一声不吭,抖了抖被摔疼了的身子,又爬上床来。好像是明白了什么,这一次,小童在他眼前一个适宜的距离蹲着,用幽幽的眼神盯着他。狗的忍耐让他有些惭愧,他闭上了眼睛。但心中的不平却越来越强烈了,他想,在一个适当的机会,一定要好好收拾它一下。

    因为是独子,与武爱兰成亲之后,起初是跟他的父母一起过的。父母有个大宅院,有坐北朝南的正房四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南面是院墙,竖着一个巨大的影壁,上边嵌着一条大龙,整个院落气势不凡。他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武爱兰这样一朵鲜花,能开进这么一个院落,他们自然觉得脸上有光,他们一切都顺着她。他们让出了自己住的正房,甘心情愿地搬进东厢房,颇有儿女在上的意思。但是,不到半年,武爱兰却以不容商量的口气对他说,咱得盖一座自己的房子。

    李铁锤也没多想,笑着说:“盖什么盖,等老人们过世了,整座宅院还不是咱俩的?”

    “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死?”武爱兰气哼哼地说。

    这么妩媚的一个女子,居然说出这么不通情理的话,李铁锤很是吃惊。父母正值壮年,身膀很是硬朗,那一天的到来,的确是很遥远,但是做儿女的也不能这么说话呀!他一气之下,不理她了。武爱兰也不理他,吃饭的时候也不露面。公公看出点儿苗头,主动来请她,闺女,该吃饭了。武爱兰转过身去,把个后背亮给他。公公不知怎么好,运了一口气,自己咽了下去,悄悄地走了。后来婆婆来了,说,爱兰,铁锤让我们给惯坏了,你甭跟他治气,看在妈的面子上,你来吃饭吧。这一次,武爱兰可不像对公公那样客气了,她冷冷地说,嘁,咱什么样的饭没吃过?婆婆被噎了回去。她是想让李铁锤亲自来请,但是他就是不出场,她伤心极了,一怒之下,回娘家了。到了娘家,弟弟们也并不给她好脸色看——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嘛。他们年纪虽小,但观念很老。她待得很窝囊,对李铁锤就又怨,又期盼。

    李铁锤到底是来请她了。到了院里,也不进屋,只是不停地摇自行车的铃。她很来气,你是在招呼狗呢。便依旧“阴”在屋里。她联想到乡下的一种蘑菇——

    雨后猝然从麦秸垛中长出来,又白又大,但是只要天一放晴,阳光一照,就突然抽缩得很小。她不能像那蘑菇一样,给点儿阳光,就落架子。

    李铁锤只好把车子支在地上,自己钻进屋去,什么也不说,硬是把她抱了出来。他那么一个小个子,哪来的这般力气!惊奇覆盖了怨气,她顺从地任他把自己放到自行车后架上。等醒悟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车子推出了院子。她想跳下来,但看到有一伙邻居在看热闹,便把身子往牢靠里坐了坐,做出享受的样子。她不想露出破绽,她要让邻居们嫉妒。出了村口,她跳了下来,“我凭什么跟你走?”李铁锤很想说因为你是我媳妇,但是那会助长她的气焰,便摇摇头独自推车朝前走了。“哎,你站住!”武爱兰吼道。她看到男人的背影是那么矮小、猥琐,油然而生的一种怜悯,使她很难受。李铁锤又踅了回来。“你要是让我跟你回去也成,但你得再把我抱到车上去。”武爱兰说。李铁锤懂得她的心思,给了她这个台阶。

    行进在路上,李铁锤问她盖房的理由。

    她告诉他,因为他看不惯那座影壁,更准确地说,是看不惯影壁上的那条大龙。

    “我要是生不了龙子怎么办,我还甭进你们家门了?”这时的武爱兰就已经认定自己不会生育了。

    “咳,既然是这样,咱就把它铲了。”李铁锤说。

    “行。”武爱兰把头伏在男人的后背上,有些爱情了。

    李铁锤把这个打算跟父亲一说,父亲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脸部抽搐了一阵子,然后把疼痛忍住了,略带忧伤地说:“要铲也行,等我死了吧。”

    李铁锤熟悉父亲的脾气,他隐忍痛苦,也隐忍幸福,但是就是不委屈自己的心。所以,老爷子虽然没有发作,绵软里藏的可是不可动摇的坚定。

    他觉得自己真是不孝,因为父亲信奉风水,那个影壁是在风水先生指定下做的,他根本就不应该提那样的要求。

    “这个臭娘们儿!”从父亲那里出来,他心里弥漫着这么一种情绪。但一见到媳妇因期盼而更加清秀的脸,他讨好地笑笑,“爸同意咱盖房”。

    李铁锤在砖瓦厂里干的是力气活儿,下班的时候已经是很累了,但回到家里还要自己架着小驴车去拉砖,心里很不是滋味。哼,我怎么就娶了个你?要是娶一个工人,哪怕是商店售货员,按当下的政策,双职工可以分到福利房,我也不会受这个洋罪了。武爱兰心里也不喜悦,她得帮着自己的丈夫去装砖。虽然农家女不怕卖力气,但浸过厚厚的线手套,指甲里嵌上了怎么洗也洗不掉的粉末,使光鲜的小媳妇变成了邋遢的丑婆娘,她觉得自己的命不好。哼,怎么嫁了这么一个窝囊废?本来是被人羡慕的,竟还要受这份不可言说的累!

    装满了砖的车子,是很重的,但武爱兰还要坐在车子的辕杆上,让李铁锤拉着她走。矮小的男人深陷在车辕下,高个儿的女人还盘腿坐在车上,风景奇特。李铁锤腾出一只手来,费力地擦了一把汗,“真有你的,难道我是你的牲口?”

    武爱兰撇了撇嘴,“难道你不是?”

    他们都不满意对方,但一遇见旁人,会同时做出灿烂的表情,让人家感到,他们的这个样子,是因为美满,是出于心甘情愿。

    李铁锤虽然是工人,但是收入不高,心里总希望武爱兰算计着过日子。武爱兰可不管他这个,从一进门就讲吃讲穿。她有充分的理由:我之所以嫁给你,唯一可以在人前显摆的,就是你的工人身份,不吃好一点儿,穿好一点儿,怎么看出我是工人家属?

    这个理由绝好。因为它既属于武爱兰,也属于他李铁锤:它能让他感受到最后的一点地位——你武爱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好歹我是个工人,能给你好日子。

    武爱兰单薄的身子日渐丰满了,有了美妇的韵味。别的男人见了她,总往她身上撩。她心里也很热,觉得自己守着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男人真是亏了。她真想跟一个魁梧的男人发生点什么。但是,也就是想一想。她并不是为了守住妇德,而是自尊心在起作用。那个魁梧的男人如果是个农民,传扬出去,势必会让旁人认为她武爱兰嫁给李铁锤是一时糊涂,只是图人家的钱。那个男人如果是个干部、工人之类,就咱一个农家女子,人家会真心看上你吗?只是跟你逢场作戏,玩玩而已。在乡下,这种骚情事她见多了,多没有好结果。

    出格的事,无论怎样,都会伤及面子,不如不做。由于不能做,她对李铁锤更是不满,以至于每次亲热,都别别扭扭。

    但在李铁锤的眼里,武爱兰说不上怎么美。无非高一些、胖一些,食量大一些、屁放得响一些。有一次,他还跟武爱兰开玩笑,如果有能忍受一个女人打比男人还粗的呼噜的男人,我会乐意把你让给他。对这种不美其美,武爱兰很伤心,男人一有动作的时候,她会把身子拧得很弯曲,你少沾我!

    李铁锤开支的时候,例外。男人把工资一分不少地交给她之后,然后涎着笑脸提一个要求:“还不犒劳一下?”

    武爱兰一边点着钱,一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一点都不难为情。

    因为她觉得,这钱真好,既证明他李铁锤的价值,也证明自己的价值。

    李铁锤跟她的感觉一样,在她身上纵情地拨弄,有时会亢奋地哭起来。

    但是,事情一完,他立刻就像蜥蜴断了的尾巴,动弹两下,就泄气地蜷缩起来。“真没劲。”他心里说。

    虽然一夜没睡好,但天一放亮他就起了床。他睡不了懒觉,只要到了以往起床的时候,如果不起来,脑袋会像灌了水一样,一窝一窝地疼。上班的时候,起早贪黑,觉总不够睡,就期盼着退休,好好睡一睡。现在真的退了,倒睡不着了。他觉得自己的命真贱。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人,还是头晚上的那个睡相——恬不知耻的酣畅。那只狗竟然睡在女人的胸窝里,舒坦得连头都不见了,只是毛茸茸的一团。女人与狗都是没心没肺的东西,被人气过,被人伤过,转眼就忘了。

    虽然心情不好,脑袋也沉得像灌了铅一样,但他还是认真地洗漱了一番。不是他有修养,而是出门做工养成的习惯。这一点,武爱兰就不成。她一辈子待在家里,改不了农村人的习性,从来没有像模像样地刷过一次牙。别看她身材、面相那么有样,可别张嘴说话,一张嘴,就有一股子麦糠发了酵的味道,很让人看不上。想到这,他不禁凑到女人的面前闻了闻,那股味道更浓了。他有了一种优越感,得意地笑了笑,走出门去。

    他们家住的是一楼,门前有一块花园。人家的花园名副其实,种的是花花草草;而他家的花园,就是菜园了,空间搭着一蓬丝瓜架,地面上侍弄的是茄子、黄瓜、西红柿。他曾对人说,他本来是个农民,不幸当了一个工人,一旦退休了,一定好好找补找补农活,把过虚空了的日子过得踏实些。说到底,是与他的婚姻有关。武爱兰没有让他感受到一点当工人的优越性,还不如找一个普通一点的女子,那样会对他恭恭敬敬、百依百顺。可惜找了一个花瓶,中看不中用,还不能说一个不字。唉!

    黄瓜该起秧了,根子下的草也发育得繁盛。他拿了一柄短锄,蹲在地上锄草。他的手真灵巧,锄刃在窄窄的垄缝间快速游走,草铲得干净,黄瓜的嫩根却一根都不伤。他得意地笑了笑,感到了做男人的自尊。在自得的劳动中,他的头变得清爽起来——

    房子盖成之后,他们成了独立的家庭。外人很羡慕他们,一个是国家职工,有工资,有粮票,有布票,有肉票,有油票,逢年过节还发东西;一个是年轻漂亮的美妇,还聪明伶俐,只要人戳在那里,就很壮门面。但他们自己的感觉就不一样了,他们之间缺少一种东西:甜蜜。

    武爱兰虽然主内,但很少有耐心把饭菜做得精致,随意弄两道菜,应付着一日三餐。李铁锤吃着不合口,但武爱兰却吃得狼吞虎咽。她的胃口好,吃什么都香。所以李铁锤也不好提意见,隐忍地吃着。有的时候,他实在想改善一下伙食,就亲自下一下厨房。没想到,武爱兰对此反应激烈,气哼哼地说:“要做,你就天天做。”饭菜端上餐桌,她人跑得没影了,李铁锤还得寻她、哄她。这是何苦呢,他只好彻底放弃了。还有李铁锤的穿着,武爱兰从来也不上心打扮,他愿意穿什么就穿什么,反正穿什么都是那个小身块,一点气质都没有。媳妇的漠视,让丈夫也没那个心情,一年四季大多都是穿着那两套工作服。可武爱兰却很爱打扮,什么时兴就穿什么。他心里有意见,嘴上却不说。但武爱兰能感觉到,因为只要她一有新衣服上身,他的脸就要阴上两天。武爱兰有办法回敬他:他一想亲热一下,她就别扭他。虽然最后也把好事成就了,但因为经历了一番哄、劝、讨好之类的曲折,李铁锤的快感也打了很大的折扣。耳鬓厮磨间,他的心里,竟起着褶皱。

    还有一层阴影——

    李铁锤的父亲喜欢喝两口,他便每月给老人家打两瓶酒。起初,武爱兰不说什么,时间长了,以开玩笑的方式,就把话说了出来:“你可真孝顺,不年不节的也打酒?”李铁锤心中一沉,但脸上还是堆出笑容,“谁让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呢”。虽然酒依旧打下去,但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给对方记下了一笔账。三两个月下来,家里积攒了不少粮、油票,武爱兰首先想到要给娘家送过去。李铁锤心中还是一沉,身边的两个老人你怎么不惦记一下?所以,他虽然不反对,虽然脸上还挂着笑容,但是迟迟不付诸行动。武爱兰懂得他的心思,以撒娇的形式揪着他的耳朵,“嗯……你这个人真是没良心,我们家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都给了你,你还舍不得几两粮票?”李铁锤知道躲不过,变换了一种积极的态度,“我是想等开了支,买成面再送过去”。李铁锤果然这样做了,但他心里有老大的不情愿。武爱兰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拍拍他的小屁股,“晚上我犒劳你”。李铁锤心里说:“你省省吧。”但嘴上却说:“这还差不多。”所以,晚上一边亲热地接触,一边都觉得对方很陌生。

    真是机缘凑巧。这个地区大搞房地产开发,他们村的地和村民宅院都被占了,村民整体地转了户口,而且还安置青壮年就业。依照有关规定,男50岁,女45岁,就不再安置了,而是按月发给养老金。武爱兰这一年刚好45岁,虽然一辈子没参加过工作,却像工人一样,每月能拿上800元的“退休金”。退休金的说法,是武爱兰“气”李铁锤时说的,因为那一年,国家限制红机砖的生产,他所在的砖瓦厂被新建的一家轻型建材厂合并了,虽然还不到退休年龄,但本着精简效能的原则,李铁锤等一批老职工提前退了,他的退休工资也刚好800元。所以,在家里,他最后的一点优越性也没有了。更让他在武爱兰面前抬不起头的是,由于他们有自己的住宅,占地后,按建筑面积一分不花地回迁到楼房上去了。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得买商品房,虽然会享受到优惠价格,但也要自己掏不小的一笔钱。依他们的收入条件,肯定是要贷款的。武爱兰说:“当时我要盖房,你还老大的不情愿,你看看……”其中的潜台词是不言而喻的——他能过上舒心日子,是沾了媳妇的光。

    衣食无忧,就剩下身体保健一件事了。但遛弯的时候,旁人从来也没见到两个人同进同出的影子。有人在甬道上见到踽踽独行的武爱兰,问:“怎么就一个人遛啊,李铁锤呢?”武爱兰随口说道:“他这个人忒懒,撂下饭碗就看电视。”其实李铁锤这时也遛着,不过是在相反的一处地方。旁人也知道,她那么高大、光鲜,李铁锤那么矮小、老丑,怎么能遛到一起呢?除非这女人有一颗朴实的心,把什么都看开了。朋友聚会,武爱兰也很少带上李铁锤,弄得朋友们都觉得很对不起他。以至于再有活动,发起人会加上一个附加条件:一定要带家属。为了不招致武爱兰的反感,发邀请时,均不露痕迹,具有通告性质。席间要弄酒,武爱兰总是提前就声明:“我们铁锤酒量小,你们可要照顾照顾。”这与其说是对别人的提醒,不如说是对李铁锤的警告。因为在热闹的气氛中,李铁锤总是毫无顾忌地畅饮,喝到一定时候还不能自已地流泪。“瞧,多了不是。”武爱兰虽然笑着打圆场,但眼神里藏着一把一把的小刀子,直往李铁锤的肉里剜。李铁锤心里不快,但脸上傻笑着装糊涂,“没事,没事,我的酒量大着呢”。朋友们心照不宣地为李铁锤解围,“爱兰,你可别扫我们的兴,我们还都想喝点”。他们都觉得,李铁锤心中有块垒,必须让他发泄发泄。如此这般,只要有李铁锤参加的时候,男人们准都会喝多了。李铁锤喝多了之后,武爱兰会以很体贴的样子,把他搀回去,但一进了家门,会把他重重地扔到床上,即便呕吐,即便口渴,她概不理睬。第二天早起,武爱兰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句埋怨和训斥的话都没有。这反倒让李铁锤感到难为情了,“爱兰,我昨晚是不是喝多了?”武爱兰摇摇头,不明不暗地笑笑,“男人嘛,就得喝痛快了”。李铁锤觉得有些饿,踅到厨房里。竟找不到一点吃的。他摇摇头,到了街头小摊,要了六根油条和两碗馄饨。蝇子飞来飞去,一落在碗边上,赶都赶不走。平常,武爱兰不喜欢他到这种地方吃早点,说不卫生。但是,他吃得很香,还感到那蝇子很好看,都长着大大的双眼皮。吃妥帖之后,他抽着烟在那里发呆,一个心思突然就冒出来:武爱兰哪像自己的媳妇?虽然她跟你不吵不闹,但心里冷。

    黄瓜秧下的草锄完了,李铁锤开始给西红柿的根须培土。只有不停地做下去,他的清爽感觉才能维持下去。小童不知什么时候蹴到他的身边,两只蓝眼睛卖乖似的看着他,一副体恤男主人的样子。他朝它吐了吐舌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做出这么亲热的表情。他一直是厌恶它的,因为它的出现,使自己在武爱兰那里更没有地位了。

    小区里的宠物突然就多了起来。小区旁边的街市上,居然出现了几家专门卖宠物食品的粮店和宠物医院。人们在给自己买蔬菜、买熟食的时候,还要掐斤掐两、讨价还价,一为宠物买东西,眼都不眨一下,出手大方得莫名其妙。让人感到,时尚这个东西,真是一种神秘的力量。

    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武爱兰把小童领进了家门。

    自从小童成了家庭成员之后,像是没有他李铁锤这个人似的,她把全部爱心和精力都给了它。她虽然懒得下厨房为人烹饪,但调制狗食却不厌其精。为了检验狗食的口味,她甚至常常亲口品尝。无论是上街、打麻将还是遛弯,她与小童形影不离。狗刚离开她一会儿,她就会大呼小叫,“小童!小童!”急迫的表情,像自己的孩子走失了一样。狗身上的温度稍高了一点,她就匆匆忙忙地抱它上医院去,又是打针,又是输液,尽心极了。在街上散步,坐下来休息的时候,她怕蚊蝇叮咬小童,她会不停地给它扇扇子,耐心极了。刘美英见状,跟她开玩笑说:“你对小童,比对我铁锤大哥都好。”武爱兰随口答道:“那是,小童给了我做女人的感觉,可李铁锤能给我什么?”刘美英还想说什么,看到武爱兰的眼神里有一种不友善的东西,便随口打着哈哈,走了。望着刘美英比她年轻的背影,武爱兰果然嘟囔了一句,“哼,一只母狗!”

    每到临睡前,武爱兰会给狗洗澡、梳头,还要轻轻地喷上香水。怕小童感冒,她还要用电吹风把它的毛慢慢吹干。最让李铁锤不能忍受的是,她让狗睡了原来自己的位置,把它搂在怀里,用她的大胸脯蹴弄它,“小童,吃奶”。狗起初还躲闪,后来竟真的去吮她的乳头,人和狗亲热成一团。

    李铁锤感到很肉麻,对人怨,对狗更恨。

    小童见李铁锤向自己吐舌头,以为男主人喜欢它,居然毫不防备地上前舔他的手。那种湿漉漉、暖融融的感觉,让他既感动,又烦。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把它拨到一边。狗蹲在那里,一副迷惘的表情。

    他继续用短锄培他的土,以为狗会知趣地离开了。

    狗恰恰是不知趣的动物,它又不声不响地前来献殷勤——

    依旧舔他的手。他的工作受到妨碍,只好停下来。小童是那么无知,那么可爱,他的心都要动了。就在这时,他听到武爱兰懒洋洋的一声哈欠。这个声音虽然很微弱,但他听得很真切,他的心情立刻就变坏了。如果自己接受了狗的问候,就等于认同了武爱兰对自己的态度。他本能地扬起短锄,给了狗一下子。

    狗呜哝了一声,瘫坐在那里。一股鲜血,竟汩汩地溢出来,染着毛发之后,就变黑了。他愣了:明明是象征性的一击,怎么就这么严重了?

    更严重的是,小童并不叫,也不逃走,只是待在原地不停地颤抖。如果它叫出声来,武爱兰必然要登场;如果它逃走,他也决不会穷追不舍——那样,事情的结局就不一样了。

    狗哀怜的眼神刺疼了他,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卑鄙。决定救助它。但翻开狗的绒毛,发现那道伤痕很深,他无法给武爱兰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进入了一个两难境地。正无措间,他眼前出现了刘美英的影子。刘美英曾经既同情又讥讽地对他说过:“李铁锤,你是怎么混的,怎么连狗都不敢惹了?”他知道,怕伤了他的面子,刘美英是用了一个委婉的说法。李铁锤当时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嘿嘿,不就是一条狗吗?”刘美英说:“倒也是。”从这以后,他发现,刘美英对小童的态度,比他还厌恶。你刘美英是谁?真是莫名其妙。也正因为此,他更觉得无地自容。

    想到了刘美英,李铁锤获得了一股义无反顾的力量,他抡起了短锄,沉沉地砍了下去。而且不行动则已,一旦下手了,就化成了密集的动作。怨就怨武爱兰吧。他心中有一个悲伤的声音。

    最后,狗缩成一团,不动了。

    李铁锤顺手挖了一个坑,把它埋了。

    他坐在地上抽烟,像劳动之后,必然要休息一样。

    武爱兰探出头来,“你见到小童了吗?”

    “它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吗?”回答得竟如此顺理成章、自然而然,连他自己都暗暗吃惊。

    接下来的故事,自然是一点悬念都没有。武爱兰东找西寻,南呼北唤,久不见小童的踪影,整个魂儿就丢了。自言自语,哭哭笑笑,不吃不喝,嘴角起了燎泡,坐在沙发上,一晚上发呆。连续几天,一到了夜里她就发烧,她紧紧地抱着李铁锤,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我冷,我冷”。李铁锤很想顺势回以关心的抚摸,但伸出去的手,总是在接近目标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

    小童不在了,俩人之间亲密相处的障碍消除了,但他依旧找不到爱对方、让对方爱的那份安妥。他觉得与武爱兰之间的心理隔膜反而更大了,而且拉大这段距离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在武爱兰病态的拥抱中,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一动不动地躺着。

    “还是离婚吧。”居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心里抽了一下,紧张得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他开始不停地检索他的家庭生活,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没弄明白什么是爱情。

    想到他与武爱兰几十年来朝夕相处,从来没有吵过架,从来没有红过脸,一团美满,满庭和睦,竟至让邻居朋友人人羡慕,甚至人人嫉妒,不禁泪流满面。“操他妈的!”他向空中默默地骂了一句。

    接下来,他便被无边的死寂淹没了。

    在自我的迷失中,他听到了小童的骨殖,在地下腐烂时,发出的咝咝的声音。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