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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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虽然名字叫小清河,但河水已经不清澈了。上游沿线近二十年来不停地盖楼房,形成了几个居民小区,生活污水无节制地排放,小河就变浑变臭了。

    只有两岸的两排白杨树还高大清俊,多少还有一点韵致,饭后,刘文章还是愿意沿河边散散步的。其实,小清河是他居住的小区唯一的一处风景,有别无选择的味道。

    追溯起来,小清河见证了刘文章的生活历程,承载着他的感情与记忆。

    刘文章上小学的时候,小清河清澈见底,每到暑期,他和小伙伴们几乎每天都泡在河里。一个叫燕的叔伯弟弟没有水性,起初是在浅处扑腾,受了清澈的迷惑,不知不觉就扑腾到深处去了。呛了两口水之后,吓坏了,声嘶力竭地喊救命。其他人都以为他在闹顽皮,不理不睬,只有刘文章知道,他是真的被淹着了,便不顾一切地游向他。刘文章年龄小,不知道救溺水的人要迂回到人的背后,或者把人打晕,而是径直就游到燕的眼前。绝望中的燕一下子抱住了刘文章,钳得死死的,把他的手指往断了掰,竟也掰不开。刘文章施展不开手脚,更关键的是他有限的那点漂浮技术,托不起两个人的重量,他们一同朝河底沉下去。刘文章心底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完了!

    沉到河底,他的脚被水草绊了一下。这一绊,反倒给了他一线希望。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屏住气,拽着水草往前走。竟糊里糊涂地走到了浅处。露出头来,他失声大哭。小河究竟是小,如果遇到的是大水,就真的没救了。他把燕狠狠地摔在岸上,没头没脑地一阵拳脚——这个该死的货,打死他也不解气!呛死过去的燕,竟被打活了,他翻身坐起来,不哭,居然还怪怪地笑。

    是小清河让他在小小的年纪就懂得了别人要用几十年才明白的一个道理:人最大的一个本能,就是活着。因为小清河给了他生命意识,于是,这条河就流进他心里去了。后来他发现,事情绝非这么简单,他与小清河恩怨交织,如佛家所说,是一种宿命关系。

    二

    二十三岁那年夏天,他认识了一个河边女子。那个女子是种庄稼的,每到黄昏她都会荷着一柄锄头到河边来。先是在河水里洗一洗锄头,然后往四周看一看,就除去衣褂,钻到水里。刘文章起初是在远处,看到那个女子游得那么自得,那么欢畅,好生喜欢,竟不由自主地移近了。那个女子见来了一个男人,也不吃惊,只是朝他笑笑,依旧是游。好像她眼里只有小河,而没有人。

    河里那个女子晶莹、圆润、膨大,白得无一粒污点。他很感动,并且生出许多玫瑰色的想法。

    刘文章农大毕业在乡科技站当技术员,整天与土地和农民打交道,感情朴素,没有奢侈的想念。乡里的干部几乎都是本地人,晚上一下班就人走楼空,又不喜欢交游,一个人待着,不免落寞,所以,明明知道看一个女子戏水不太名誉,但还是往河边踅去。

    那个女子真的不介意他的到来,好像就是游给他看的。有一天,那个女子在河心里朝他招招手,“你干吗不下来?”

    刘文章心里一顿,觉得自己如果不下到水里去,就真的没有待在这里的理由。

    女子游在这头,刘文章就游在那头,他本能地与她保持着距离。夕阳下的河水,一片金黄,如梦如幻。但是刘文章却觉得这一点都不美。因为融入水中,失去了欣赏的角度,只是成全一个理由而已。他兴致不高,拍水无力。但那个女子却益发地兴奋,像驴子在岸上撒欢儿,她在水中打滚儿,以至于把水都搅浑了。刘文章想,她为什么会这样呢?

    好像就要找出一个答案,竟听到女子的一声尖叫,之后就是不停地呛水,再之后就消失了身影,她陷下去的地方,荡漾着一轮一轮的漩涡。

    刘文章一惊,那女子一定是遇到意外了。

    他拼命向女子游过去。刚游到那个地方,女子又挣出了水面,他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声音:“救命!”

    兄弟燕的影子立刻就出现在眼前,他嘿嘿一笑,绕到女子的背后,出拳把她打晕了,然后把她拽到浅滩。抱她上岸的时候,他发现,那个女子一点也不白,身材也是那么瘦小,放到臂弯里,居然感受不到重量。她的莹白与膨大,原来是水漂白和放大的。但是,因为女子的瘦小、柔弱,他心里反而生出一种叫怜惜、疼爱的东西。

    那女子醒来,竟粲然一笑,很平静地说:“刚才腿抽筋了。”

    与生死擦肩而过,居然没有一丝张皇,令刘文章叹而称奇。他觉得这个女子真是奇特,像个灵怪,给人以诱惑和吸引。

    后来,他们经常在河边见面,每次来,女子都要给他带来一些田上的物产,两穗烧烤玉米、一捧尖圆菱枣、半袋水煮花生……每样都有新鲜味道。在夕阳的余晖中品尝、说笑,他内心充盈,颇感时光美好。

    而且那个女子还会唱歌,久远的旋律,时尚的音符,她都唱得有模有样。他情不自禁地凝视着她,唇红齿白、酒靥香腮,一如天使,令他神魂颠倒。

    他们便自然而然地走进了婚姻。

    从结婚登记处出来,女子哭了。问她怎会这样,她说,这一切都像是梦,很不真实。

    刘文章则说,这是命运的安排,你只管接受就是了。

    “你会后悔的。”她说。

    “你放心,我刘文章不是那种人。”他说。

    他们此时远离红尘与世俗,只服从内心的感动。外界议论道,一个国家干部,一个种庄稼的,居然能走到一起,真是不可思议。刘文章听后一笑,说,她是种庄稼的,我是指导种庄稼的,“种”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

    玉米盈膝的时候,杂草也疯长,就要锄耪。兰(那女子的名字)虽然瘦小,但在田里却显得壮大,锄头在她手里,上下左右,轻松、自由、灵动,像一种动人的舞蹈。刘文章则相反,他舒展不开手脚,手上也打了几粒血泡,他站站停停,觉田埂漫长。烧烤玉米的味道甘美,种植玉米的过程却一点都不浪漫,他开始为今后的日子发愁。但是,也只是心里皱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出口。因为既然选择了这种爱情,就要支撑以相应的尊严。

    兰的心却依旧浪漫着,庄稼之余,还在庭院里种植了几十株向日葵。她管向日葵叫做望日莲。看着金黄的莲盘在秋风中任性扶摇,她喜上眉梢,会不停地感叹:“哎呀,我的莲!”她觉得自家的日子就应该是如此灿烂的。

    刘文章心头就又皱了一下,因为他感到兰真是土:向日葵是情调,望日莲则是村俗,就像夏虫不能与之言冰一样,柴门女子,哪能联想到画布前的凡·高?

    后来,有了他们的儿子青。青会走之后,刘文章主张把他送到幼儿园去,但兰却说,农家的儿女历来都是拉扯大的,送到那样的花钱地方,就不合算了。她带他到田埂上去,听任他在土地上打滚。青喜欢挖土里的蚯蚓,放到罐头瓶里拿回家来喂鸡婆。吃了蚯蚓的鸡婆爱下蛋,青高兴得学鸡婆的叫声,咯哒,咯哒。兰也高兴,抚弄着青的脑袋,说,你真是妈的小宝贝。青除了挖蚯蚓之外,还喜欢捡树杈上的蝉蜕。这缘于兰的教唆。兰对青说,咱这地方管蝉叫知了,蝉蛹可以烤着吃,满嘴流油,知了皮蝉蜕)可以放在窗台上看好看,金黄透明。捡知了皮的青天性乖巧,不哭不病,长得皮实。兰很知足。

    刘文章下班回来,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土腥味,上眼一瞧,看见满窗台都摆满了蝉蜕,他心中不悦。唉,娶了种庄稼的婆娘,就很难有雅训的趣味了。然而母子欢悦,他只得隐忍在心里。

    天暖的时候,一家人总会到河边来,到河里戏水。灰头灰脸,满身土腥,自然要求助于水。一下到水里,母子都兴奋,一如驴在岸上撒欢儿,他们在水中打滚儿。青小小的年纪,就有了一身好水性,刘文章多少有些感动,便乐得跟他们一起在水中嬉戏。在水里的时候,一家人其乐融融,一爬到岸上,他心中就感到空。原来,河水欺人,不仅放大了兰的美丽,也放大了爱情与亲情。

    既然得到的是放大了的东西,他心中就有了不平,又无法与人言说,便又回到了原来的落寞。

    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只是知道眼下的日子并非其所要。像梦破碎了一样,他失去了生命的激情——

    机械地上班、麻木地回庭院,虽不到三十岁,就已经觉得自己很老了。如果不出意外,就注定这样终其一生了。

    三

    却出了意外。

    农村推进城市化建设,让农民也住上楼房,便陆续开发了一些楼盘。有了居民小区,自然要有菜市场,为了满足蔬菜供应,乡政府建了许多温室、大棚,美其名曰,设施农业。设施农业技术含量高,就招来了玉。

    城里的玉是学园艺的,本来想毕业之后留在城里的园艺公司,有一份美丽而优雅的工作。但现在的大学生就业困难,也只好退而求其次,来到乡下。

    玉便感到很失落,也不喜欢这份工作。但却悉心履职,让刘文章感到很奇怪。她背着一块小黑板,下到田间地头,钻进温室大棚,把黑板就地架起,就开始给菜农讲栽培知识。菜农来了不少,把她围在中间。他们不是来听讲课的,而是为了看稀罕——

    一个精致的美女,却以这样的方式抛头露面,很有意思。玉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心里不免凄楚,但很快就调整了心态,正正经经讲课。这让菜农们感受到了一种严肃的东西,再也不好意思游戏于蔬菜之外,就真的开始听课——起初是用耳朵,后来是用手在本子上记,渐渐地,他们沉浸其中,用心,便学了不少技艺。

    于是,这个地区的菜就种得好,产量高,品质优,四季有时蔬,居民很满意,她在居民和机关干部心中也就有了很高的位置。

    但她的表情有点冷,很少用亲切的语调跟周围的人说话,与环境不能融合。

    她很孤独。

    因为跟她同在一个办公室,刘文章天天能够见到她那张冷漠的面孔,感到很不舒服,心里说,你这是冲谁呢?

    他干脆用挑衅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像在玩味一个怪物。

    玉的皮肤很白,连深陷的鼻翼两侧,也放射着净洁之光。他感到,玉的确不应该出现在这土得掉渣儿的乡下,她应该在优雅的环境下绽放微笑。有了这样的念头,刘文章心酸了一下,产生了一种类似怜悯的东西,凌厉的目光也就钝了下来,难为情地一笑。

    “你笑什么?”玉冷冷地问。

    “是啊,我为什么笑?”刘文章调侃道。

    玉剜了他一眼,“神经病”。

    刘文章很想反击一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突然觉得,对玉这样孤傲的女孩,男人的反击类似温柔,反倒增加了她的孤傲,便摇摇头,低头不语。

    玉有些沉不住气,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刘文章还是低头不语,心里说,我不能让你得逞。

    玉有些恼了,“刘文章我问你呢,你为什么不说话?”

    玉凌厉的语气惊动了办公室其他同事,大家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了?

    刘文章脸红了,好像自己清正的名誉这一刻有了疑点,便回击了一句:“你清静点好不好?”

    接下来,果然清静了。但玉好像心绪难平,几次站起坐下,还是难以平静,索性摔门出去了。

    同事们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刘文章说:“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同事们说:“你别招惹她,她心理有问题。”

    下班的时候,同事们好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走的节奏便快于往常,把刘文章甩在后边。他刚要出门,玉的身子堵在门口,“刘文章,你先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说什么?”

    “我来你们这个鬼地方也很长时间了,你还没请我吃过饭。”

    刘文章一愣,说:“那好,就择个日子吧。”

    玉说:“我要你现在就请。”

    刘文章马上就想到,兰在家里已经给他预备了满桌的饭菜,并以期待的目光在栅栏前瞭望。这是他们温馨的日课,没理由疏旷。刘文章一笑,“今天可不成,今天是我儿子的生日”。居然随口就撒出谎来,刘文章很不自在,脸不禁就红了。

    “刘文章,你的理由很拙劣,你是怕你的老婆。”

    刘文章懒得辩解,撇下玉,径直走了。

    下了大道,就要踏上伸向家院的乡村小路,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叮当的铃声。

    回过头来,竟是玉。

    玉整个人跨在自行车上,一条腿支在地上,一脸坏笑。

    玉穿着短裙,脸上擦了脂粉,整条腿展露无遗,白花花的,性感丰腴。刘文章的眼被烫了一下。

    “你这是干什么?”

    玉说:“你不请,我就自己送上门去,我就不相信,你们家的餐桌上,会没有多余的一副碗筷。”

    刘文章慌了。因为兰是质朴而卑微的乡下植株,对花枝招展的奇珍异卉,有本能的敏感,会让她生疑,陡生波澜。

    刘文章摇摇头,“玉,你得逞了”。

    他们来到一家饭店的雅间。菜都是玉点的,她还居然要了一瓶五十六度的二锅头。刘文章说,你居然还会喝酒?玉说,现在的女生谁不会喝酒?我们家兰就不喝酒。刘文章你真没情调,你我在一起干嘛要提你家兰?干嘛不提,她是我老婆,正等着我回家吃饭。刘文章我就不明白,你一个堂堂的大学本科生,干嘛娶一个农民老婆?农民老婆怎么了,五官端正,温柔体贴。我不是看不起农民,而是觉得农村女子内存小,与你的输出不匹配,你的能量基本上被闲置了,你升级无望,差不多是被废了。

    玉触到了刘文章的痛处,他几乎就要恼了,但却隐忍地说道:“咱不说这个,喝酒。”

    他要把玉灌醉,以解心头之恨。

    玉的酒性真是好,半斤酒下肚,还是玉树临风、楚楚动人,无一丝欹斜醉态;相反,刘文章却已有些头昏脑涨,心烦意乱。他对服务生吼了一声:“再来一瓶!”

    玉笑着制止了,“刘文章,你是想把我灌醉,不能让你得逞”。

    走出店门,以为就要解脱了,玉却说:“刘文章,我喝多了,求你陪我散散步。”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酒热攻心,却满怀虚空,便都不说话,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居然就来到了小清河边。当看到一湾纯净之水,无声无息、没心没肺地就那样流着,刘文章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小清河,是他和兰的温柔之乡啊!

    暮色四合,岸树静黑,水光如鳞,温柔得有些暧昧。玉欢快地叫了一声,“刘文章,让我怎么谢你才好呢!”

    玉对刘文章说,我长这么大,最喜欢的就是两样东西,美食和水。不管多么忧烦,只要眼前有几口好吃食,瞬间就烟消云散;不管多么迷茫,只要一看到水,立刻就心清目明。

    玉甩掉了高跟鞋,蹚在浅水里。平滑的一匹水绸,顷刻就被撕开了一道伤口,水花飞溅,像一粒粒血珠,异常艳丽。

    玉欢叫不止,像野兽招引猎手,空气颤抖,乱心乱魂。“玉,你安静点好不好?”刘文章说,“这荒郊野外,孤男寡女,非招来是非不可。”

    玉说:“我不怕。”

    刘文章说:“你不怕,我怕。”

    玉突然放声大笑,且一边笑着,一边甩掉衣裙,竟赤条条地钻进水里。

    刘文章愣在那里。

    玉在他面前游来游去,哧哧地笑,笑得别有用心。

    夜色渐浓,却像个用来投影的幕布,玉的身影,反而被投射得清晰:晶莹、圆润、膨大,白得有些刺眼。刘文章怦然心动。

    刘文章说,玉,你赶紧上来。玉说,刘文章,你赶紧下来。你再不上来,我可就走了。嘻嘻,那我就把自己淹死在水里,让你有口难辩,嘻嘻……

    玉的笑声,像是一种嘲弄,刘文章被击中了,他说:“玉,你以为我不敢下去?”

    玉说:“我可没逼你。”

    刘文章愤然跃进水里,径直游向玉。玉迅速地游向远处,在一个距离上停下来,回头嬉笑。游近,躲开,似退避,似期待,膨胀了刘文章心底沉睡已久的一种东西,他有些发狂。像猎人被猎物牵制得太久,便生出恨意一样,当刘文章终于逼近玉的时候,怕其滑脱,一把把她钳进怀里,“玉,你完了!”

    钳进怀里的猎物好像并没有反抗的意志,反而呈现出一种温顺的归依。他感到,玉实实在在地晶莹、圆润、膨大,水并没有把她放大,所有的美质,都是原始的本色。一种大水溢出堤岸的激情,澎湃得他不能自已,他暗自叹道:看来,是我自己完了!

    便有了一个决堤而出的过程,虽属意外,却像合谋已久。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不用玉做堵的动作,刘文章自己就留了下来。他心情沉重地向玉表达歉意,恳求玉的赦免。

    以为玉会施以严正的责备,弄出更沉重的气氛,玉却嫣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酒后乱性,自然而然,我都忘了,你还在耿耿于怀,刘文章,真有你的。

    刘文章愣在那里。

    玉说,要是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我还有个约会。

    刘文章归家的路上,脚步粘滞,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因为他真是不明白,这么严重的事,在玉看来却那么无足轻重。唉,自己虽然也受过高等教育,毕竟还是个乡下人啊。

    城里人与乡下人就是不同——

    他原来的顶头上司副乡长谢明村,在下乡的时候,也是酒后,跟村里的一个漂亮女子好了一回,便弄得身败名裂。其实是那个女子,主动“贴”上来的,风流过后,那个女子说,我是你的人了,你必须对我有个交代。所谓交代,要么就是把她调进乡机关,要么就是娶她。两个要么,他都做不到,姑娘就把他告了,致使他丢了官职。

    回到家里,看到桌上可口的饭菜在等着他,他心中的惭愧又厚了一层,他觉得真正对不起的,是兰,因为兰在乎他,能让他感受到生命之重。

    晚上,他与兰拼命地亲热了一回。

    身体疲惫,心灵放松。把玉的事搁下了。

    四

    这期间,玉的心情居然特别好,颇让刘文章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会这样?

    到了第二年夏天,单位组织他们去旅游,到了一处名山。在山极顶,有一处悬崖,名曰爱情谷,玉石凭栏上,挂满了同心锁。看到一对对情侣面相烂漫地挂锁、依偎、私语,玉竟眉头凝结,面色忧戚,眼睛里甚至还有泪光。

    刘文章心头皱了一下,一个欢悦的玉,怎么突然就忧戚了?一种本能的怜惜,使他多了一点心思,不离左右地跟着她。

    在探头向崖下眺望的时候,玉突然轻轻地推了他一把,让他陡然心惊,“玉,你这是什么意思?”

    玉说:“你愿不愿意陪我从这儿跳下去?”

    这儿既是同心永结之处,也是誓死殉情之处,前提是为了爱情。然而,我们之间有爱情吗?

    刘文章不置可否,嘿嘿地傻笑。

    “刘文章,你真是个乡下人,连一句打动女人的话都不会说。”玉说,“其实,你们男人都是一丘之貉,对女人,只是渔色,没有真心。”

    刘文章隐约地觉得,玉在感情上受了挫折,心被伤了。既然自己是个乡下人,对像玉这样的自视甚高的城市女人,他好像没有安慰的资格,便附和道:“你说得有道理。”

    吃过晚饭之后,同事们都去了当地的一个娱乐城,据说那里有风情歌舞和艳舞表演。而玉和刘文章却留在了宾馆。是玉要刘文章留下的。玉说:“你能不能陪陪我?”

    在房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聊天的心情,只是默默地坐着,不时看一眼对方,笑笑。

    玉不堪沉闷,起身坐在了刘文章身边,并把头靠进他的怀里。刘文章本能地躲闪了一下,却被玉紧紧地箍住了。玉说:“把我抱到床上去。”

    刘文章吓了一跳,“玉,你别这样”。

    玉说,你已经这样过了,还装什么正人君子?刘文章说,那是两码事。他的意思是说,那一次是酒后乱性,是个意外;这一次,咱们都还头脑清晰,就没理由自投罗网。玉先是一笑,然后脸色大变,揪住了刘文章的耳朵。疼痛牵引着他往床边走,身不由己。玉扑在他身上,在他的肩头、脖颈上一顿乱咬,像是大恨,又像是大爱,让他懵懂莫辨,索性就依了。

    大水决堤,既有洪水的泛滥,也有堤岸自身的动摇。所以,一切过后,刘文章既看轻了玉,也看轻了自己——

    自己的人格是小的,没有坚定的意志,有的只是一层画皮,似是而非的虚伪。

    相互鄙视,又相拥而卧,感觉怪异,极不真实。但躺在床上的感觉真是好,传递体温,传递慵懒,既虚空,又充实,无暇想到烦恼。

    门外传来了夜归人的声响,刘文章猛地坐起,他想到了玉的同室。

    玉拉了他一把,“你尽管睡就是了”。

    玉告诉他,她的同室肯定是不会进来的,她有一个同样温柔的去处——带队领导住的是套间,卧室里有一张大大的双人床。

    刘文章说:“玉,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玉只是哧哧笑,既淫荡,又无邪。

    刘文章再躺倒身子之后,内心的不安和愧疚竟完全消失了,只觉得,这男女之间,不过就是那么回事;所谓偷情,只是一种严重的说法,本质上不过是另一种情爱方式而已。

    他们开始正常地交谈。玉说,刘文章,我也不瞒你,我的确被一个家伙耍了。那家伙有门路、有能量,我想通过婚姻,改变现在的处境,把自己调进城去,就主动跟他接触。他也很喜欢我,同意跟我建立家庭。一年的恋爱,如胶似漆,甜蜜如饴,我对他说,你快点把我弄回城里吧,偏僻乡下,阻隔我们的爱情。那家伙先是一愣,很快又粲然一笑,说,当然,当然。但当然之后,始终不见他有实际动作,一再催促之下,他说,你知道现在最难办的事是什么?就是人事问题,所以,你不能着急。后来我们的关系就有点儿冷,我就问他,你到底爱不爱我?他反问道,谁说我不爱你?爱到最后,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爱情固然美好,但我不想被利用。从此就再也联系不上他了。嘻嘻,刘文章,你说这男人差劲不差劲?

    本来是自家的伤心事,玉却还做着嬉笑的调侃,好像叙述的是别人的事情。刘文章感到玉被伤得很深,便澎湃出一股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柔情,他紧紧地抱住玉,在她的耳垂上不停地亲吻。

    玉说:“刘文章,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刘文章说:“难道我刘文章就不可怜?”

    刘文章说的是真话。他此时想到,玉原来说的话是对的,自己一个大学本科生,过的却是极其原始的农家小日子,生活的起点的确太低了。

    一夜柔情,浓缩了来世和今生,他们之间的感情变得深厚起来。这以后的日子,即便是枯坐在办公室里,只要抬头看一眼对方,就会温情满怀,陈旧的日子,全是新的。

    他们在饭店里对酒当歌,在小清河里浪漫戏水,然后在树影垂掩的沙滩上疯狂做爱,他们须臾不忍分离。在享受玉的同时,刘文章自然会想到兰,以至于在一个激情的巅峰,他失口喊出了兰的名字。

    玉笑着摇摇头,“刘文章,你看你”。

    这真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刘文章索性试探着问道:“玉,咱们只顾自己,你说兰怎么办?”

    “这有什么不好办。”玉说,“我又没跟你要婚姻。”

    玉的体贴,让刘文章感激不已,以至于有了多余的心情。在一次玉睡去的时候,他揭开玉身上的被子,欣赏玉那一览无余的美丽,其坐标,自然是兰。兰的皮肤黑而粗糙,玉则白而滑腻,在幽暗里也发出青白之光;兰的胸脯站着的时候,还樱桃两点,一旦躺倒,就塌陷到只剩肋骨,而玉一直有坚挺的品质,即便平卧,也雪山高耸,熠熠生辉……总之,兰瘦小到贫瘠黯淡,玉丰腴之惊心动魄!刘文章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叹:“玉啊,你真是一块旷世美玉!”

    “刘文章,你真无耻!”床上的女人,居然醒着。

    因为无耻,所以甜蜜。与兰在一起的时候,只聊柴米油盐,而与玉在一起,除了不聊柴米油盐,其余的,无所不谈——

    虽话题广阔,却总能共鸣在一起,颇有相见恨晚之感。原来清谈与浪漫是相伴而生的,能说到一起,才能爱在一起。

    他们能够相拥而眠,终夜不分。只要一个先醒来,稍有动静,另一个也跟着睁开眼睛,且把对方往紧里抱一下,好像一直警惕着,怕对方溜走。从这里,刘文章真切地看到了爱情的模样——明明相拥在怀,却还思念。

    相会的处所是个技术问题。起初,他们四处寻宿,漂泊不定。但是,他们并不以此为苦,反而享受到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无论何地,只要相爱的人在身边,任你依傍,把你依傍,便是居停在自己的家中。家是一棵树,爱情是树的根须;只要爱人在,栽在何处,都往好里活。后来,他们感到,爱情也能使人迅速变老,体力精力渐显不支,他们只好硬着头皮买了一套房子。资金来源,自然是刘文章办的银行贷款。

    虽然刘文章总是早出晚归,而且常常是夜不归宿,但在兰那里就像她溺水之后,也不张皇一样,她表现得很平静。倒是邻里察觉到什么,对她说:“你们家刘文章怎么老是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大对头?”兰说:“庄稼长在地里,官人走在路上,这老理早就撂在那里,他刘文章就能例外?”兰还说,而且他每次都能给她一个合理的理由,我还有什么理由怀疑他?要是再怀疑,这人做得就小,就贱了。

    庭院里那几十棵向日葵每年都生长,金黄灿烂,即便是暗夜里,也有燃烧的光亮。这让刘文章很不安,他捅了捅熟睡的兰,“我说,你明年能不能别种这个了?”

    兰翻了个身,“你大半夜把人家捅醒,就是为了说这个?”

    “我是说,你一个人在家种地,田亩上的事就够你弄的了,就别再给自己找累了,再说市场上的葵花籽儿很便宜,才六毛钱一斤。”

    兰说:“不价,我种的不是葵花籽儿,我种的是心气儿。”

    兰说完就又睡去了,独留刘文章辗转反侧,他觉得自己活在阴暗中,离阳光远了。

    为什么质朴的乡下,偏偏来了一个华丽的玉?从此静夜无眠,人生迷惘。

    五

    情爱自然是浪漫的,但令人烦恼的是,浪漫的身后总有不请自到的庸常——两年之间,玉多次怀孕,多次流产,身体渐渐走形,腴美得趋于臃肿。

    玉很伤心,对刘文章说:“我一个黄花大姑娘,被你弄得像个妇人一样,你叫我以后怎么办?”

    这让刘文章心中不快,本来是两厢情愿的事,怎么倒成了一个人的责任?原来感情这个东西,是不讲道理的。但嘴上却说:“你放心,我会给你个交代的。”

    玉摇摇头,说:“别给我开空头支票。”

    像谎言被人当众揭穿一样,刘文章无地自容,感到自己的人格越来越卑小了。因为他自己知道,他开的就是空头支票。

    从现实角度考虑,玉是飞燕,兰是地鼠。飞燕有辽阔的空间可以翱翔,而地鼠只能往地底下钻。一个土地上的女人,身强力壮的时候靠庄稼,人老力衰的时候,只能靠男人和儿女。起初,他对自己和玉的前景还是乐观的,因为还有儿子青。如果青足够聪明,从乡间小学,升到镇办中学,再考到县重点高中,一路顺风,进入高等学府,毕业后正常就业,会给兰的晚景一个可靠的保证。那样,就是舍兰就玉,他的心也是安妥的。然而青没给他希望的曙光。都上初中了,还只是喜欢田埂上的蚯蚓、树枝间的蝉蜕和鸡婆下蛋之后的欢叫,至于学业,毫无起色。一次,当青拿回那令人脸红的成绩单,刘文章暴跳如雷,对青施以棍棒。被痛打之下的青逃家数日,以至于一向隐忍的兰也终于不能隐忍,她说,刘文章,你有什么资格打他棍棒?作为父亲,你什么时候关心过他的学习?你什么时候像别人家的父亲一样给过他耐心的辅导?当青被兰找回来之后,青的一个举动让刘文章又悲伤又绝望——

    青躲着他溜进房间,直奔窗台。窗台上摆放着兰和青共同捡来的蝉蜕,金黄透明,一列挨着一列,像为某个即将载入史册的战役预备下的兵阵。见到这个兵阵依旧完整地保持着原有的序列,青傻傻地笑了,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到刘文章面前,没心没肺地叫了一声:“爸。”

    刘文章好像没有听到孩子的叫声,呆呆地坐在那里。

    在外荒唐,门庭凄凉。他终于明白,兰最后的依靠,只能是他刘文章自己了。

    因此,他没有决绝的勇气,只能给玉开下空头支票。这样一来,刘文章的心绪就复杂了:与玉亲密,他觉得对不起兰;回归兰,又觉得很对不起玉,便陷入了双重愧疚之中,心每时每刻都悬着。

    玉说,刘文章,节假日你必须陪我,因为别人都成双成对地进进出出,唯独我孤独寂寞,我受不了。

    刘文章打趣说,那你就和我一起帮兰种地。

    玉说,你就不怕她怀疑什么?

    刘文章说,她这个人很傻,没有多余的想法,再说,咱们身为同事,农忙时帮个工,在乡下也是很正常的事。

    一垄田亩,两个老婆,刘文章你想得倒美。玉接着说,你想没想过别人的感受?绝不能让你得逞。

    便只好陪着玉去旅游、去逛商场。

    山水奇美,玉色鲜润,然而刘文章自己却神情恍惚、心生皱褶。花香阵阵,他不闻其香,闻到的是一股股土腥味;水波潋滟,他不见其趣,却恍然看到兰在田垄上一弯一弯的身影。他的闲逸,兰的劳苦,他于心不忍,问自己,我得到的是不是太多了?

    与玉在旅舍缠绵,汗热在身,心底里却隐隐地有些冷。说什么无论何地,只要相爱的人在身边,任你依傍,把你依傍,便是居停在自己的家中,现在看来,漂泊之外,还是漂泊。

    所以,每到一地,刚到那里,就想到了归程,他想回家。那个家是那个小小的庭院吗?是兰和青聚拢在饭桌前的等待吗?是也不是。家对他来说,已非昔日的模样,是形而上的家,只是一个概念。

    玉自然能够感受到他的变化,但她视而不见,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种虚假的浪漫。因为她觉得走到这一步,属于她自己的已经不多了,只有没心没肺,才能有笑,才能有一点酷似快乐的快乐,才不至于独享凄凉。

    玉特别地爱逛商场,京城有名的大商场几乎都逛遍了。一开始的时候,刘文章感到逛商场的感觉真好,一起浏览商品,共同商量斟酌,是夫妻的感受。特别是站在滚梯上,手放在玉的腰窝上,承受玉对他肩头的依傍,有醉人的温馨。玉特别钟情于品牌商品,认为是时尚、情调和品位的象征。品牌商品价格不菲,让刘文章大感囊中羞涩。但他还是有求必应,因为他觉得,像玉这样一个精品女子,屈尊于他这样一个乡下男人,且无名无分,够可怜的了。但频繁的出入,无节制的购物,让刘文章的感觉渐渐地发生了变化——

    那天,在赛特商城的鞋区,玉看上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鞋的款式并没什么特别,只因产地是法国,更只因是苏菲·玛索穿过的那种,玉就特别心动。但一看标价,两千六百元,刘文章情不自禁地皱了一下眉头。他对玉说:“咱们再到别处转转。”玉灿烂的脸立刻就黯淡了,说:“刘文章,你是心疼钱。”

    刘文章说,玉,你这就没意思了,给你花钱,我什么时候心疼过?比如这鞋吧,前后不下三十双了,几乎快够你一辈子穿了。但是,即便是有这么多鞋,也没见你穿出来几双,总是穿着脚上这双旧款式,给人的感觉,好像你一直就没几双鞋,所以,买不买都是一样的。

    玉说,而这一双不同,它是苏菲·玛索所喜爱的。

    刘文章摇摇头,心里说,你跟苏菲·玛索有什么关系?这一刻,他把玉看得很轻贱,苏菲·玛索有魔鬼般的身材,而你玉呢?胖得近乎丑。

    鞋子没买成,玉怏怏不快,对刘文章说:“你少跟着我。”

    “我不跟着你跟谁?”刘文章打趣道。

    后来,在商场的内衣区,玉又看上了一个品牌文胸。文胸也是红色的,镶以金线,衬以环托,价高至千,是个很奢侈的物件。这一次,刘文章不敢再犹豫,一径就买下了。但女人灿烂,男人黯淡,刘文章对玉生出隐隐的厌恶。

    玉本来就有个高耸的胸部,那个环托文胸穿在身上,就有了高耸之上的高耸,便高耸得多余。而兰呢,平坦的胸廓,理应想办法高耸起来,她却舍不得花钱,只在摊贩那里买下十元钱的低廉货色,便平坦之上依旧平坦,平坦得卑贱。这真的很不公平!

    问题还在于,房贷让刘文章背下了很重的债务,作为玉应该有起码的体恤,然而玉却视而不见,依旧任性。兰则不同——

    客厅里那张沙发都塌陷了,邻人见后都说,你们家刘文章挣得也不少,怎么也不换一换?他还顾不顾家?兰却说,他刘文章是场面上的人,花钱的地方多,一时还顾不过来,再说,这沙发还能坐,换掉了就可惜了。所以,他越来越觉得,兰是日子,玉是风景。日子是柴米油盐,虽然琐碎,没钱也可以对付;风景是奇花异树,虽然浪漫,但得花钱来养。他不禁自问:就你刘文章的小小身家,你养得起吗?

    六

    小清河的河床浅,缺少底蕴——遇旱,枯瘦,几近断流;遇涝,则漫溢,决堤而走。它没有自己,听命于天地。

    被小清河滋养的刘文章,也一如小清河,在情感生活中也缺少定力,冷热与进退,都是被外力牵着走。

    原初的兰是美好的,不然他们不会走进婚姻;原初的玉也是美好的,不然他们不会走进爱情。时间的沙漏,筛下的固然是泥沙,但也会把金子过滤掉。僵持一久,刘文章再也看不到兰和玉身上的美好,觉得她们都太普通,甚至都不可爱,都不能给与他足够的热情,让他确定自己的归属。

    他想,一切还是交给时间来决定吧。其实,他潜意识里是把自己交给了两个女人,由她们确定最后的结局。

    一段时间,他既不去玉的爱巢,也不回归兰的庭院,他住进机关宿舍,每天在单位食堂用过晚饭,就到小清河散步。他发现,小清河的水变浑变臭了,不禁生出一番有关今昔的感慨。但即便是这样,河水依然喧哗如初,毫无痛苦模样。而人则不同,陷在两个女人的纠葛中,虽痛苦却充实,一旦只身在岸边独步,凄凉和落寞深切得难以承受。他自哀自怜,觉人生虚无。夜半无眠,昏黑中辗转,泪湿枕畔。

    唉,不如活得简单些。

    他感到,简单才是大福。然而简单需要拒绝诱惑,而自己没这方面的功力——人在岸上,美人鱼在水里,稍一摇尾,就怦然然心动,自蹚浑水。

    所以活该!

    所以凄凉与落寞,自己必须承受。

    慢慢的,这种感觉竟渐渐地消失了,代之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平静。他觉得这很好,因为这与新生类似。

    然而命运不让他享受这种平静。

    一天,在似睡非睡中,他听到有人敲门。他本能地感到,这肯定与自己有关,便抢先下床,开门探视,果然是跟他有关的一个人正在廊灯的不明不暗中,送来幽怨的目光。同室的人翻了一下身,“谁呀,半夜三更的”。他说:“是兰,孩子病了,我得回去一趟。”

    因为是玉,他不得不迅速离开。

    随玉进了荒疏已久的爱巢,他说:“你胆子可真大。”

    玉也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箍住了他,在他脸上不停地亲吻。

    刘文章挣脱了这激情的拥抱,说:“玉,请别这样,我们之间是没有结果的。”

    玉说,我当然知道,但是,有你的日子我已习惯了,就如抽大烟上了瘾,戒毒所是没用的。刘文章说,那也得戒,不然抽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想戒也晚了。

    玉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刘文章,你很无耻!”

    刘文章嘿嘿一笑,“玉,你要是没事,我就回机关了”。

    玉说:“你要是敢迈出这个房间,我就跟你闹到机关去。”

    刘文章只好留下来。

    身体同榻,心灵疏离。刘文章随手关了床灯,背对着玉,不睡装睡。

    一阵沉默之后,玉又把灯打开了,在刘文章的背后,起起伏伏,弄出异样声响。出于好奇,他睁开了眼睛。眼睛对面,正是一块阔大的落地镜,那是他们好日子里为了增加情趣,特意置备的。从镜子里,刘文章看到,玉坐在枕头上,两条腿高高跷起,正在往身体里塞一种丸状的药物,他感到玉的那个姿势奇丑,不禁皱了皱眉头。其实玉也正透过镜面观察刘文章的动静,他的这个表情,也被玉捕捉到了,她说:“刘文章,你有没有良心,这还不是被你使槽劲的。”

    槽劲,是京西土语,是破旧、朽烂的意思。刘文章联想到,纸被用槽劲了,会透漏;木头被用槽劲了,会糟朽;马车被用槽劲了,会散架。玉已经把自己物化、乡村化了,高贵的女人已失去了高贵的品性,与作为农妇的兰趋同。

    刘文章悲从心生,既像祈求于良知、又像乞求于玉地嗫嚅道:“你要我怎么办?”

    玉说:“娶我。”

    “好。”这一次,刘文章语气坚定,毫不迟疑。

    因为眼下的女人终于替他决定了,不了之情可以了了。尽管这样做会有很多不名誉之处,但道德的指责,哪堪比灵魂的解脱?

    “不过,兰那里,我是不好张口的。”

    “你不好说,我去说。”

    “那好。”

    当刘文章顺利地把道德责任推给玉之后,他轻松了许多。他甚至有了迫不及待的心情,希望那个时刻快一点到来。“玉,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饭吧。”

    第二天下午,他提前回到了庭院。因为兰在田亩上忙碌,他得操持厨间的事。不期兰也在家里,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他对同样感到意外的兰说,今晚的饭菜要用心些,有客来。

    兰说:“是不是一个女的?”

    刘文章很奇怪,“你怎么知道?”

    兰说:“我一整天眼皮都跳。”

    刘文章心头一顿,莫非她什么都知道了?

    饭菜停当了,兰有些坐不住,几次到院外去瞭望。当玉的身影出现的时候,兰的脸色从红到白、从白到红地几次变换,玉到身边时,已不红不白。她对玉说:“你终于来了。”

    这也让玉吃了一惊,上了饭桌就拘谨,反倒是兰大大方方地让客,“不过是家常便饭,别客气”。

    兰不时地起身上菜,话语得当,满面春风。玉发现,兰端庄秀气,手脚麻利,一点也不像刘文章对她说的那样,既粗陋又土。

    追求时尚的玉,却留着两条大辫子,坐在饭桌前,辫子顺滑地过了臀部。青很是喜欢,竟至依偎在玉的身边,不停地抚弄。且说:“阿姨,你真漂亮。”

    玉心中一热,感到这孩子很乖顺、很可爱,便顺势询问青的喜好、学业。两个人一问一答,亲切自然,把饭桌上的气氛弄得很温情。见这个阿姨会喝酒,青很是高兴,阿姨喝过一杯,他给满上一杯,玉说:“这孩子真懂事,我要有这么个儿子就好了。”

    兰竟笑着接上话头,“青,你说阿姨好不好?”

    “好。”

    “那就让她当你的妈吧,青叫妈。”

    青脸红了,只是嘿嘿地笑。

    玉看了刘文章一眼,刘文章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玉喝了很多酒,却没有醉意,但她却弄出醉酒的姿态,对兰说:“兰姐,我喝多了,路都走不稳了。”

    兰说:“那你就住下,正好我也想有个说话的。”

    两个女人像多年的老相识,叽叽嘎嘎地走进卧室。卧室收拾得有条不紊,且有隐隐的幽香。被褥的颜色全不是一般乡下人的大红大绿,而是富有情调的暖色。展开之后,里里面面,干干净净,像预备给新人用的。玉不禁刮目相看。

    卧室中央有个取暖炉,两个人一进来,兰就往炉里添煤。兰说,住平房最大的不好,就是冬天取暖。兰把陈灰轻轻地捅下,把新煤小心地续进。一边动作着,一边说:“妹子是个金贵人儿,不能被冻着,得把火弄得旺些。”兰蹲在地上,开始收拾洒落的陈灰。本来炉边就有笤帚,但兰却用手一点一点地往簸箕里归拢。兰说,这样就不会起飞尘,屋子就干净。

    两个人刚躺下,兰猛地又坐起来,然后翻身下床,从柜子拿出一条毛毯,给玉搭上。兰说,平房的温度总是不如楼房,而我们都习惯了,你则不成,得盖得暖和一些,省得感冒了。

    玉的心有些迷乱,不知说什么好。倒是兰主动挑起了话头,她说,我们家刘文章有些懒,连袜子和裤头都得别人给洗,出门穿衣你得给他预备好了,不然他就不知道穿什么。上床睡觉,你得逼着他洗脚,不然屋子里一点好味道都没有。他是典型的传统男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

    玉不禁问自己,兰所做的一切,你能做得到吗?

    躺在隔壁的刘文章一夜都没合眼,他一直侧耳谛听,预备着应付就要发生的某种动静。但一阵喁喁低语之后,一切归于沉寂。本来是要大乱的,却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安定。这种安定让他难以承受,他不停地叹息。

    农家小院迎来了崭新的太阳,一同走出房门的两个女人,像是一对多年的姐妹,显得亲亲密密。

    只是玉的脸色有些苍白,冲困惑中的刘文章暧昧地笑了笑。

    终于有了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刘文章迫不及待地问玉:“你跟她谈了?”

    “谈什么?”

    “咱俩的事。”

    玉摇摇头,说:“没谈,而且今后也不想谈了。”

    “为什么?”

    “我不忍看兰的那双手。”

    玉说,兰并没有大我几岁,可是她那双手却像有了七八十岁的年纪,干裂、粗糙、骨节肿大,沾满了煤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田亩上的劳累、庭院里的操持和对日子的敬重。相比之下,我们是不是太有闲了?闲得我们只剩下了自私和享乐。

    刘文章说:“真是妇人之见。”

    玉说:“正因为我是女人,就更理解女人,对兰,我只有可怜。”

    “这么说,你放弃了?”

    玉说,昨天夜里,兰睡下了,可是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了很多,终于想明白了:感情这种东西,不能任性,一任性就不美好了。其中,对无辜者的伤害,是一片抹不去的阴影,在阴影中相爱,让人感到卑贱,会让自己抬不起头来。

    “既然这样,何必当初。”话一出口,刘文章就后悔了。

    刘文章的话,让玉感到刺痛,她很不温柔地说道:“刘文章,你不要跟我提当初,你不配。”

    “那么,你就决定嫁人了?”

    玉凄然一笑,“我都这样了,谁还能要?”

    刘文章很想说没人要我要的话,但又觉得这样说来很是无耻,就化成了一声沉重的叹息。玉反过来安慰他,刘文章你也别背什么包袱,男女之事很难说对错,认命就是了。

    说完,玉一转身,离他而去。

    望着玉的背影,刘文章发现玉的肩膀在微微抖动。他感到,玉的这个转身,并不潇洒,那里有难言的委屈和不甘。

    多年的缠绵竟真的在一瞬间遁去了身影,刘文章有些不敢相信,默默地掉了几滴眼泪。

    七

    当境厌境,离境羡境。

    从哪本书上读到的,刘文章忘了。但其中的韵味,他却透彻地体会到了——

    与玉在一起的时候,玉身上到处是瑕疵,以至失去了对她爱的热情;而一旦分离了,又只看到了她的好,好到通体妩媚,以至于一闲下来,就想到她,思念得很苦。

    对玉的思念,转化成对兰的冷。虽然不得不回归庭院,却如同漂泊在异乡,上眼望去,无一是处,觉庭院里的日子索然无味,便对兰冷眼相加,且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弄得兰和青整天战战兢兢。即便这样,他也毫无悲悯之心,玉的离去,给了他理直气壮的理由。

    如此恶劣的家庭气氛,兰居然能含笑面对,一如她溺水之后也不仓皇,田亩、庭除,皆从容侍弄,且饭量不减,睡眠香甜,像个灵怪。

    刘文章的痛苦就又多了几分。他恨恨地想,我怎么娶了这么个女人?没心没肺、毫无韵致,却活得没皮没脸、有滋有味。他越来越觉得,传统中所说的门当户对是对的,对在有相当的出身、品位、知识与修养之后,感情容易共鸣,苦难与快乐,都能交相感应,便能感受到自身的重量和价值。然而与兰在一起,日子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于是,他虽身在庭院,却无家的感觉,心中无爱,满腹凄凉。

    后来他才知道,其实兰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她承受的东西,并不比他少。

    自从送走了玉,兰的心就一刻也没有平静。

    公鸡即便不下蛋,也是恋窝的,一旦走远了,肯定是踩蛋去了。刘文章的所作所为让兰预感到,丈夫在外边肯定是有人了。但是她不说破,更不吵闹,把痛苦隐忍在心里。因为作为乡下女人,护家的观念与生俱来,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做拆家的事。她想,公鸡即便是去踩蛋,踩完了还得回来,人一旦又轰又赶,公鸡惊慌失措,反倒跑到别处。所以,她给刘文章留下了时间和空间,让自己慢慢等待。

    却等来了玉。

    玉进家门的时候,她其实是慌的,心想,这下可完了,他们要动真格的了。

    她真想就此爆发,但一想到爆发之后肯定是鸡飞蛋打,就又有些害怕。她忽然想到老辈人说过的一句话:人活一世,就是为了面子,你给人家面子,人家就给你面子,而且,你越是给人家面子,人家就越感到没面子。你就占理了。内心的质朴,使她能够从容地面对玉。

    两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她想,玉该摊牌了。但这时她已经不怕了,因为刘文章不在场。男人不在场的时候,女人之间是好说话的。如果玉把事情说破,她会说,玉,你看你,大学生,国家干部,又年轻又漂亮,多少好男人都眼红着你,不像你姐我,一个种庄稼的,本来价码就低,一旦拖了油瓶,就更掉价,你让姐怎么活?所以,刘文章你还得给我留着。

    但玉一直就没摊牌,一肚子台词没派上用场。

    你既然不说破,我就也不往破了说。得,也不等你了,我先睡了。

    玉就这样走了,兰反而迷惘了。为什么会这样?她想得脑仁都疼了,也想不出一二,愤愤地对自己说,横竖就这点破事,不想了。

    她来到田亩之上。

    玉米收获之后,庄棵还长在地里,风一吹,哗哗地干响。庄棵可是好东西,砍下来可以盖鸡窝,可以沤粪,还可以做生炉子的引柴,不能烂在地里。

    她奋力地砍庄棵,额上沁出汗水,蠕蠕地流下来,竟至淹了眼睛。便去揉眼睛,揉着揉着,眼泪竟真的下来了,因为她突然有了一种忍不住的忧伤。

    我一个种庄稼的怎么了?虽然身份低贱,却本本分分、任劳任怨地为家庭操劳。你刘文章是有学问、是有地位,却……反过来还像我亏欠你什么似的,凭什么?!

    兰越想越觉得老天不公,一气之下,点燃了地下的庄棵。

    干燥的庄棵喜欢火,噼噼啪啪的燃烧很快就成了燎原之势。冲天的火焰,把一畔的小清河都映红了。陈旧的河床,仿佛流出了新鲜的血液。

    心中的郁结好像一下子就打开了,兰放声大笑,后来竟唱起了多年不唱的歌子。

    大火熄灭,人心入定。

    兰对自己说,人一生下来,就是要承受不公的——

    对刘文章还要隐忍,一个种庄稼的,除了这样,还能有什么好办法?隐忍是什么?是放债,让负心人背上债务。日子越久,债务越重,直到他再也没有底气跑出门外。所以,隐忍不是软弱,而是力量。

    回到家里之后,兰又精精细细地给刘文章做好了晚餐。倚门而望,还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她一笑,“哼,人横竖是要吃饭的”。

    八

    两年之后,兰种植的那块土地也被房地产商开发了,刘文章随兰一起住进了楼房。作为对失地农民的补偿,兰每月也能拿到八百元的生活补贴。兰说,这世道助人,我一天班不用上,也照样拿工资。她很知足,胖了。

    刘文章的心情可没兰那样阳光。工作十多年了,也没分上一套福利房,贷款买了一套,还不属于自己,到头来还是沾了一个自己爱不起来的女人的光,真是莫大的讽刺。

    玉依然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那套房子里。

    这期间,不少人给她介绍过对象,都被她婉言拒绝了。她说,感情这个东西,随缘,碰到了,就珍惜,碰不到就等待。即便等待不到,就一个人过,而一个人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都说老姑娘古怪,可是玉却越来越随和,跟领导、同事,乃至菜农,都能合得来,可谓如鱼得水。大家接受她,也怜惜她。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妙人,怎么就没一个如意郎君?大家都替她发愁。

    玉一心扑在工作上,论文获奖,菜地高产,被提拔为科技站站长。

    刘文章在她手下工作,感到特别别扭。因为她和别的同事在一起的时候,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一跟他独处,却像路人,客客气气,微笑中含着冷。

    刘文章知道,伤口即便是痊愈得好,没落下明显的疤痕,但光洁的皮肤下,也有隐痛。

    自己既然是人家的隐痛所在,就失去了相处的自在。他从来不敢直视玉的目光,行为越来越委琐。

    玉养了两条名贵的狗,一到傍晚,就出现在小区的街道上。人美艳,狗名贵,成为居民眼中的一道风景。

    这让刘文章想到玉的落寞。

    他的负债感便越来越重。以前的那个男人只伤了玉的皮肉,而他则伤了玉的心。他比那个人更差劲。

    一躺在床上,眼前就浮现着玉那孤零零的身影。他想象着玉一回到家,一定是关起门来喝闷酒,兀自垂泪,且泪流如线,绵延不断。他把玉的落寞无限放大,直到自己都感到了落寞对身心的折磨。

    一天晚上,他终于按捺不住,去敲玉的房门。

    透过门镜,玉看到是刘文章,隔着门说:“你来干吗?”

    刘文章说:“知道你寂寞,来陪你说说话。”

    玉说:“那是你自己的想象,我一个人待着,很好。”

    刘文章说:“可是我不好,总是忍不住想你,想得好苦。”

    玉半天没说话,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

    刘文章说:“你能不能让我进去,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玉说:“那就不必了,无用的话,说多了反而对大家都不好。”

    “你这种拒人千里的口气,真让人不习惯。”刘文章说。

    “慢慢你就习惯了。”玉说。

    刘文章还是有些不甘心,说:“玉,我不得不说一句,要么你就跟我,要么你就嫁人,你现在这个样子,真让人受不了,像钝刀子割肉。”

    玉说:“刘文章,你这个人真没劲,你还是不是男人?”

    终于没能敲开玉的门,刘文章悻悻而走,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妈的”。

    现在的兰是越来越悠闲了。白天无事,就和邻居那些妇人凑在一起耍纸牌、打麻将,从一早一直打到该侍弄晚饭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收场。她们也互相调侃,说:“如果连老公的饭都不给做了,就太不守妇道了。”停当了晚餐,如果刘文章还没回来,就打他的手机提醒一下。刘文章知道,说是提醒,其实类似看管,是不让他“野”在外边。他觉得,现在的兰大不像从前了,变得越来越小气了。

    晚饭过后,兰就看电视剧,而且越是滥俗的剧目,她越是看得津津有味。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嗑着瓜子,还把脚跷在茶几上不停地抖。刘文章厌恶地看了她一眼,“你能不能不抖?”

    “我抖怎么了?”

    “你没听说,女人抖,男人走。”

    这个走字,是死的意思。乡下有个说法,爱抖脚的女人,会把男人克死。

    这方面的意思兰是知道的,却说:“走,你往哪儿走?人家玉不是已经结婚了吗,再走就是第三者插足了,嘿嘿。”

    与玉分手之后,为了解除兰的疑虑,也是为了安慰自己,他曾对兰说过,玉已经嫁人了,而且过得很好。

    “结婚了也可以离,你别不以为然。”刘文章说道。

    兰说:“你甭说,玉还真的很女人,屁股大,多子多孙。”

    “你真庸俗。”

    刘文章觉得,像兰这种种庄稼的女人,真不该离开田亩,一离开田亩,质朴之美顿然消失,就一点趣味都没有了。他不由得对庭院里的那片向日葵有了一点怀念,就连蝉蜕身上的那股土腥味,也不再觉得难闻,而是另一种香。

    兰那暂时静止了的脚,不知从什么时候,又抖动起来。刘文章知道,这种女人,质地浅,容易知足,她之抖乃情不自禁,你无法改变。便摇了摇头,不想再说什么。久久的沉默之后,他突然说:“兰,我记得你是爱唱歌的,而且还唱得不错,现在电视、网络上好听的歌曲不少,你是不是学几首?”

    兰撇一撇嘴,“拉倒吧,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小儿女一样哼哼唧唧,你也不怕人家笑话”。

    看来,兰的心老了,不感动于新鲜的趣味了。

    刘文章心有些灰,懒得跟她待在一起,“我出去遛弯了”。

    兰说:“随你。”

    刘文章沿着小清河百无聊赖地走着。

    走到玉居住的那个小区,忍不住朝玉的那扇窗久久地仰望。窗的背后是有灯光的,葱心绿的窗帘,反衬出通透之嫩。玉在干什么?他不禁问自己。

    就像冬日里的小清河,河面上虽已冰封冷结,但河心里水脉还是温暖地涌流——

    虽然不能再相互走近,但刘文章对玉的牵挂和思念,还是萦绕于怀,且愈来愈深,深到每一想到玉,就情不自禁地叹息,顿感人生虚妄。

    变浑变臭的小清河,也给了他家园不再的感觉。因为只能在河边散步,而不能在水中嬉戏,类似与相爱之人虽在水一方,却心灵永隔。灿烂的夕晖之下,河中女子那晶莹、圆润、膨大,白得无一粒污点的浪漫与美好,只能保存在记忆里了。

    昨日的记忆,是今天的忧伤,包括感情。所以,在小清河边散步的刘文章,面色忧郁,神情落寞。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天天来到小清河边散步。河流不可移植,人也是一样的。他刘文章只属于此地,只属于如此生活。

    一天,人们从小清河的淤泥中捞起来一个轻生的女子,引来围观的人群。刘文章枯寂得近乎麻木的心竟涌动了一下,也挤进去了。

    死者很年轻,容颜苍白而秀丽,有圣洁之美,让人看到生命的尊严。

    刘文章竟突然生出一个念头:那次被叔伯弟弟燕纠缠在水里的时候,真不如顺势就死在河里,如果是那样,河水清澈,人性单纯,净洁与共,和谐欢悦,一如永生。

    2009年10月28日于北京石板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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