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淹没了一切声音,只剩下风携着沙子奏出的声音,可以想象出,树木、屋顶在风中发出的声音,沙尘暴像是掩护着什么,还不叫我们看见。我想到是不是塔克拉玛干之夜降临了?
我的父辈,父辈的父辈,农场的职工,曾说起过有一个塔克拉玛干之夜。这个神秘的夜晚,沙漠沉睡着,可是,其他——绿洲开始活动起来,小草钻出泥土,树木悄声谈话,渠水拼命奔跑,还有树木流出的绿汁,绿汁流淌,淌到哪儿,哪儿长出树苗,趁着这个夜晚,许多绿色的生命赶往沙漠。而且,能发现塔克拉玛干之夜的孩子,那天晚上,什么都能看见,包括沙漠里的宝藏,还能听到宝藏的呼唤,还能率领绿树……我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幸运的小孩。
我等待着,等待着星星出现。爸爸妈妈回来。他们抖着身上的沙子,沙子像冒烟一样抖出来。他们带来了食堂打回的馒头。锅里熬着稀饭。我像保守着一个秘密一样,只顾吃饭。妈妈揩着衣橱上的沙子,掸着被褥上的沙子。
爸爸说:抖了也白抖,来吃饭,沙子落进饭里了。
我琢磨:要是没碰上塔克拉玛干之夜,我就会迷路,迷路了就会“进去出不来”(塔克拉玛干的译意)。我听大人说起来,许多人去塔克拉玛干寻宝,“进去出不来”,是没碰上塔克拉玛干之夜,沙漠把在它身子里寻宝的人也藏进去了。
妈妈说:咋发呆了?
我说:没呐。
我知道已经进入夜晚了,只凭肚子饿了。沙尘把白天夜晚弄混淆了。它是想迷惑能发现秘密的人。爸爸妈妈显然不在意这个。大人已过了碰见塔克拉玛干的年纪了,怪不得他们不在乎。我还是犯嘀咕,要是没碰,上塔克拉玛干之夜,我不是“出不来”了吗?
爸爸说:你去干嘛?
我说:去同学家玩。
妈妈说:别出去,风要把你刮跑了。
我躺上床。我打算趁爸爸妈妈睡着了,悄悄溜出去。不过,我还是吃不准。塔克拉玛干之夜出现的话,据说不过一个时辰,就算今晚出现塔克拉玛干之夜,整个夜晚,哪个时辰是塔克拉玛干之夜,我捉摸不准。只有在那个时辰里,我才能获得火人所说的神奇的能力不然不灵。闯错了咋办,走岔了咋办?可是,能听见宝藏的呼唤,能听见树木的谈话,我真想当这样的孩子。
不一会儿,我听见床响,喘息。爸爸在沙漠里掘红柳根,就是发出这样粗粗的喘气。
我说:爸。
那一角传来爸爸狠狠的声音:还不睡,明天要上学。
风沙的声音突出了,没有其他声音,单纯的宁静。爸爸妈妈以为我睡了。往常,我躺下就睡着了。我捕捉着其他声音。塔克拉玛干之夜降临,一定还有特别的声音藏在风中,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
梦里,我进入沙漠腹地。风歇了,沙静了。我后边跟着一群红柳、沙枣树。沿途,绿汁像水一样流淌,淌到哪儿,哪儿就留下了绿。幼树的长廊。我听到蜜蜂吟唱。于是,我闻到浓郁的沙枣花香。
我醒来时,阳光镀在窗玻璃上边,嫩嫩的红。爸爸妈妈的床已空了。
上学路上,我对小伙伴说:昨晚我碰上了塔克拉玛干之夜。
小伙伴不信,说:哪有这么巧的事,美的你。
我说:不信,我带你们去看看,我把沙漠弄绿了。
我还形容了绿色的规模,像个出征归来的将军,比比画画,描述梦里的情境。
下午,我和小伙伴去沙漠(连队挨着沙漠)。可是,沙漠边缘望去,是无垠的死亡的颜色,波涛一般起伏的沙匠,没有绿色的影子。我们不敢往沙漠深处走。
可是,我认定遇上了塔克拉玛干之夜了,我觉得自己有点跟别人不一样。
家门前的树林,绽出了绿苞。仅仅是一个夜晚,赤条条的枝干串上了绿苞。我发现了。塔克拉玛干之夜肯定来过,还让我碰上了。
我试过无数次,风吹树林的时候,我却听不见树的谈话,我只能折根树枝拖着它跑。难道塔克拉玛干之夜我获得的能力被取消了?我希望出现奇迹。
奇迹没出现。秋天,稻子成熟的时节,邻居刘奶奶(我这么叫她),小裹脚一颠一颠过来,说:你有个妹妹,可惜。
我说:你骗我。
刘奶奶带我到土坏屋前边的垃圾坑。一群绿头苍蝇像爆炸似的飞散。我看见苍蝇叮过的一个肉团,皮肤发绿发皱。
刘奶奶说:流产了。哦,孩子,就是,就是哈密瓜,还没熟,离开了瓜秧。
妈妈卧在床上。我想起那场春天的沙尘暴,我以为遇上的塔克拉玛干之夜。后来,我一直想,我本该有个妹妹。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