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来小伙伴的嬉闹声。一帮小伙伴在马厩的草料场里,那里,是一个小山似的苜蓿垛,他们爬上爬下,一定分成两拨,一拨守山,一拨攻山,苜蓿是顺手可抛的武器。可是,我不能参加他们热乎乎的战斗了,他们会说我是“狗崽子”。我连当敌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怪我爹。他以为自己的嗓子响亮,全连职工批斗“牛鬼蛇神”,他领喊口号,打倒谁谁谁,还要“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大概他喊多了,喊糊涂了,把打倒的对象的姓名弄错了(或许,他对那个人有偏见,喊着喊着喊到另一个名字上去),本来,他打倒别人,转眼间,别人打倒他了。他当场被纠出来,推上台,戴上纸糊的高帽,还有人立即制作了一块牌子,打倒后边加上他的姓名,姓名中了枪子一样打了三个八叉。
我爹一下子成了“牛鬼蛇神”,我的小伙伴也不愿跟我玩了。我恨不得跑到他们里边,哪怕当“敌人”,我也情愿。我玩惯了。一个人咋玩?
躺着,不是个办法。听着小伙伴们快乐的声音,我浑身骚动。可是,我不愿他们拿我爹说事儿。我爹领口号,那么多人跟着嘁,能增加我在一小伙伴中的地位。我爹戴了“高帽”,我得知趣。
马蝇以为我是马吧?时不时地在我眼前飞来飞去,赶也赶不开。我终于沉不住气了,突然立起,捧起扎碎的草料,到处抛撒。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在圈里,好像垫圈的稻草很舒坦,我的影子,黑纱一样贴着地。
我不能叫影子沾了马粪。我跳出草料槽,拍拍衣裤,好像真的沾了马粪那样。我收回了影子,不过,我想象中,是把影子拽出来。它是个拉长了的我的轮廓。我收回了它。我一出马厩,就揉眼,阳光照得格外耀眼。我发现影子跑在我的前边了,贴着地。
我还是头一次发现自己有影子。我仔细地端详着它。它似乎怕什么,缩在我的脚前。我踩它,根本不碍它。大概过去光跟着小伙伴玩耍,没顾着它的存在。
我突然奔跑起来,想着跟它赛跑。它倒沉得住气。我跑得直喘气,它却还在我的脚前,仿佛它驾着我在跑,孙悟空驾云朵那样。可是,我腾不起身子,脚还踏着地。
我看着影子。它贴着地,好像知道我比不过它。而且,我甩不脱它。我换个方向,它要么在我的侧边,要么随我的身后,始终保持一种姿势。
接着,我跑到屋子背后的背阴处,那里,阳光照不到。我发现,影子没有了,我把他甩掉了。我很得意。我察看周围,没有发现黑纱一般的影子。它应该像被丢掉的一块黑纱那样。它在哪儿呢?
影子跟我藏猫猫吧?我试着走进阳光,它又冒出来了。还是那个姿态。我知道,我还是没甩掉它。我想,它真狡猾。
我猛地起步,像学校里田径比赛,跑着跑着,我来了个急转弯,拐过一棵榆树,它一定防不着。我回头,它不在,可是,它反倒跑在我的前边了——我的脚前。
我有点泄气了。我斗不过它。它像没事那样,贴着地。我能认出它哪里像我。我作一个挥臂的动作,它也长出一个臂。我捡起一根棍子,它也长出一根棍子。而且,做出我一模一样的动作,是我打它,还是它打我?
黑纱一般的影子,我捡起石头砸,它没破。我已经满头是汗了。我做些奇怪的动作,它立即反映出来,模仿得一点不变。我来了劲儿,好像有了一个忠实的伙伴。
它唯一怕的是影子——屋子、树木的阴影,影子消灭了影子,就像擦黑板。其实,它还在影子里。半个上午,我已跟它结了伙伴,它那么忠实,我打它,它也不在乎。我那帮小伙伴,我爹那样了,他们就甩开我了。还是影子够朋友。
我说,我带你去洗澡。我来到马厩前的涝坝边,我脱了个精光,我的影子立即也是精光的样子。我跳进水里,我想象影子那黑纱一般的身体,肯定漂浮在水波里。我只是看见一涝坝搅乱了天空——白云、蓝天在水里,像剪碎了的花布,都是碎片片子。我仰泳,仰望着天空。我潜水,能看见水中的芦苇、鱼儿。
我只是找不到自己的影子。我知道水里花布的碎片是天空的影子。我的影子没跟着我。它会不会沉到水底了?影子会游泳吗?
我担心起来,游到长满芦苇的坝边,带起一身的水珠。我立在草地上。我的影子还活着,像一块透明的纱巾,湿了,晾在草丛上边——它搭在草上,我朝自己的影子扑去。柔软的草,压在我的身下,痒痒的。我的影子垫着我,很舒坦。我自豪地想,我这个影子小伙伴,谁也不能把它咋样,它可不会嫌弃我。
那天,我头一次发现自己还有影子。没人愿意跟我玩,我就跟我的影子玩。我还发现,影子不会发出声音。我还猜疑,是不是爹的影子跟爹过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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