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汽油味、莫合烟味混合着男人的汗气味。铁煤炉子旁坐着一个叔叔,火钳架在炉盖上边,上边又搁着一个圆饼,凭着那烙过的色泽,我想着,咬在嘴里又香又酥。我只盯住圆饼,炉盖散发出的热量在逐渐地加深着麦面的颜色。那颜色又散发出诱惑食欲的香气,我打算提醒他。
一个司机携进来一股寒气,递上一张单子,说:签个字,我去阿克苏。
他指指我,说:捎上这个小家伙,他去赶巴扎。
司机揣进了单子,说:早饭还没吃呐?
他说:这玩意儿嚼着没味儿了。
我进了驾驶室副座,我还在想圆饼不要烤糊了。调度员竟然嫌弃圆饼。我只是说不出口。可是,这辈子,我要餐餐能吃上圆饼,我就满足了。车开出了连队,不过,圆饼好像换了个方向,我搭的便车似乎开往圆饼。甚至,我想象当中,圆饼已在我嘴里细细地嚼了一遍,余味是香和甜。
十六岁,我考入高中,沙井子中学。一次,学校接到上边的通知,组织学生沿途护卫电话线路,一个电线杆一个学生,任务是55到66这段路(它是贯穿新疆南北的唯一的国道)。我当了炊事班班长,进55(以离阿克苏市的公里数为地名)食堂帮厨。
55食堂已烙出许多筐圆饼,是调度员吃的那种饼。我一下子抵达了圆饼的理想。
我很勤快。很快,和面、擀饼、烘饼,我都可以独立操作了,而且,我掌握了土制烤箱烘饼的火候和时间,烤出的圆饼正是几年前我羡慕的那种色泽,饼皮还撒了芝麻。食堂的大人鼓励我吃,说是长个子的时候,橡皮肚子。
我的圆饼的理想在我过量享受的过程中消逝了。似乎我把它抛在后边,像那次搭车,离圆饼愈来愈远。那种香甜奇怪地没了。
高中的剩余两年,我看见圆饼,胃里的反应是雍胀,还有麦面发酵过头的酸腥。而且连累了麦面的含物,包括馒头。甚至,我怀疑,当初怎么那么近视,竟然把圆饼列入我的理想,或说目标?高中毕业,在家等待了将近一年,农场统一分配了我们那届高中生。我去了新建的连队,在绿洲和沙漠的结合部。开春,连队派我和另外五位职工进原始胡杨林伐木——砍椽子,造房子月。食品匮乏,又是大地刚开始解冻,隔年的大白菜、萝卜干,多放点儿油算是特殊优待了。一天一夜,到达森林的边缘,卸了匹马拉的胶轮车,扎营,伐木木。
我和另一个青年一个小组。林子里没有绿意,地上是沙,永恒的荒凉。砍了半天,是重体力活儿,肚子一阵一阵地嘀咕。不知怎么地,那圆饼的形象又悬浮出来,只是遥远的幻觉,而且,和它所处的候车室、食堂融合着。要是这时有个圆饼抵挡一下多好呀。
我又生出对圆饼的怀念,它的色、香、味组合在一起弄得我酝酿着唾沫,接着,我频繁地浪费了一批一批的唾沫,造成满嘴发干,加剧着饥饿。
圆饼又在我的前边了。我以为远远地甩开了它,可是,它又跑到了我的前边,仿佛是那次搭车前往的地点:圆饼恭候着我。不,现在我是打心底里热爱它呀。我又回到十二岁那年的状态。
我惭愧了。圆饼正超然地笑我。三天,伐满了一胶轮车的椽子。我回到炊事员的岗位。第二天午餐,连队轰动了,因为,职工们想不到我能烘制那么可口的圆饼,特别是职工的孩子,拿着圆饼,像过年过节一样快活。
伙房正弥漫着麦香。我尝了两个,我克制着自己,我欣慰我的胃不再反对圆饼。在食堂帮厨的那两天,把好吃的吃成难吃的了,引起了胃的反感。
而且,我掌握着烤制圆饼的数量,规定了一个双干户(双职工)不得一次打四个圆饼。那样,圆饼始终在他们的前头走。农场的其他连队食堂也相继来取经,增加了面食的这个品种。我不知道圆饼还在哪个地方恭候着我前去。
1982年,我迁回老家——江南水乡的一个小城。我在街上发现了圆饼,当地称为饺饼,我的眼里,是圆饼以另一种形式在异地生长着。而且,我很快地在小巷里认定了一爿又酥又香的饼店。八千里赶回老家,它竟在这儿迎接了我。后来,我出差,又在其他城市发现了它的足迹。
我知道,我一辈子也追不上它,而且,我出生前,它已存在了,好像圆饼有一个王国,融洽地和我们人类的王国相互依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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