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我碰到了校友。她们的学业曾是我们那个班级的佼佼者，她们留校了。现在，她们手里或拿着讲义，或抱着簿子。校园空旷、清静。学生可能已在教室里等候听课了。我迟到了。这些年，我的梦里时常迟到，甚至，我气喘吁吁地赶到教室，课程已上完了。而且，考试，面对考卷，我一筹莫展，我的思维阻塞了。
我在她们旁边停下来，我说：各位老师好。她们迟迟疑疑地认出了我。而且，唤出了我的姓名，包括我的绰号。只是，她们脸上都惊诧着。
我有点儿自豪、得意。我知道我的外貌保留着她们追念逝去的东两。我像一个顽皮的学生，脚一刻都安定不下来。我是说我的脚如同发动起来的机器，还没熄火，在她们面前游走，好像脚下有一股气要托着我离去。
她们都衰老了。头发、皱纹都明显地印着岁月留下的痕迹，她们相当稳重，仿佛我是她们的学生。
她们说：怎么，来受聘？
我说：进修，我的底子薄，活到老，学到老嘛。
她们：你几乎没有见老，还是读书那会儿的模样。
我说：是嘛，还望各位大姐高抬贵手呢。
我作了个揖。我再也不能滞留了，我是说我的腿不耐烦了。我挥挥手，说：回头见。我表示无可奈何。我的身体飘起来。我不过紧走了几步，我的脚便脱离了地面。我很熟悉这种走法，小时候的梦里，我不是时常腾云驾雾吗？
开始，我还沿着校园的小径飘飞，小径两旁夹着茂盛的灌木，都修剪出各种各样的几何图形，喇叭花攀在绽开了雪白梨花的树桠间，像雪中的火苗。于是，这些景物（绿化、房子）渐渐浓缩了，而且，屋顶的瓦楞显现出淡墨的鱼鳞状。我鸟瞰着。
我听到地面一片呼喊，像那年发生地震一样，教室里的学生都涌出来，仰着脸望着我，我看他们简直是一群捣了窝的蚂蚁。他们认定我是鸟，大鸟。好像我是一预兆。
我观赏着，我一直在一个平面接触我的同类，现在，一下子拉到这么个高度，我看他们十分滑稽。惊慌、猜疑是自不必说，但是，我开始担心他们的议论，我是一场灾难的先兆。
我本来盘旋着，甚至保持着舒适的坐着的姿势，可是，我发现了一枝枪——猎枪。双简的猎枪，枪筒闪着蓝幽幽的光泽，阴险的光泽。而且深邃的枪口已移向我。我的背后是晴朗的天空。那黑洞洞的枪口，犹如一个幽远的隧道，一股强大的吸附力，我顿时身不由己地飞向它，或者说，我的身体恢复了沉重。
我像一个被抛起的球——是铅球，开始坠落。我荣幸地听见地面的呼喊：别开枪，别开枪。那是先前碰到的一帮同班女生。显然，她们有威望。我迅速地跌落在地面，摔得我翻了两个滚，这样，可以缓解沉重的坠落带来的损伤。我只是感到骨头有点儿痛。我睁开眼，一片脸俯视着我，好像它们在空中飘浮不定。
转眼，一片脸像乌云一样散开。接着，又是一片同学的脸。她们说这是我们的同学，校友。这话是说给另一个权威人士听的。他是校长。我猜。
他说：你打乱了我们学校的秩序，知道吗？这是一所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学校。
我说：我曾在这里读过三年书，隔了那么些年，再来，我备感亲切，不知怎么地，我飞起来，我很抱歉，我本来是来进修……
他说：欢迎，这么吧，你是一个特殊的学生，我们打算开一门飞行课程，属于进修课，主要是扩大学员的知识面，增强学员的想象力，你有实践，你一方面进修，一方面兼课，你看呢？
我欣然答应了。大概是我有过一次飞翔的奇迹。那天，我首次开课，本来安排在一个小型报告厅，临时不得不调换到可容纳二百人的中型报告厅，可是，连走廊都站满了听众。我很紧张，甚至，腿有点儿打晃。应当说，我讲得很流畅，毕竟准备得相当充分。只不过，我完全按照预先准备的讲义进行，我谨慎着没有发挥。
学员不放过我，呼吁我来个现场表演——飞翔的情景、感觉，只是，我试了数次，都没能成功。我的身体那么沉重，我的胳膊怎么能使它们腾空而起呢？我自己都不可想象。我只能说：那天，我的飞翔，你们已经见识过了。
我想，学员们都扫兴了。他们期待我的飞翔——人类可以不凭借其他工具自由飞翔。我回到寝室，感到了疲乏和厌烦。你不是能够飞翔吗？今天怎么飞不起来呢？我走到镜子面前，我对着里边的我质问。我发现他衰老了——或者说，本来就老了。只是，步人校园的那天，仅仅是个幻觉。我得去听课，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教室。授课的是我的同学，她近乎阿宝背书——重述着那个不知讲授了多少遍多少年的讲义。我打起了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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