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注意他好些日子了。有时,我想,他只不过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不过,瞧他那专注的样子,似乎在创造一个模型,而这个小小的模型又是更大的建筑的缩影。
他那石子儿显然取自农场建筑工地。我放暑假,他的举动使我想起小学时代玩泥巴、堆沙子。大概老头的情趣又返回童年了。
我凑过去,帮他堆。他时不时地拍拍我的手,指出我垒石子儿的方式、位置不对头。他的认真劲儿,使我想到他不是单纯的游戏。他一定有个理想的模型,似乎达不到,或许,曾经有过遗憾。
我往堆起的石子儿缝里灌沙子。我没想到小石堆内部可以接纳那么多沙子。
突然,他问:你说,藏·捧沙子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我说:撒进小石堆儿里。
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笑得像个小孩,得意地说:藏一捧沙子最好的办法是撒进沙漠。
我说:我咋没想到?
他说: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你想不想听故事?
我做出一副渴望的样子:说,说,你说,我听。
他说:你没进过沙漠吧?
我说:我爸爸妈妈不叫我去,我只是望望。
他开始对我讲,好像我是他面前的小石堆儿。
沙漠里可是藏着许多许多宝贝,都是很古很卉以前的宝贝。塔克拉玛干沙漠,就是进去出不来的意思,那是死亡之海。有两个合伙人,他俩看见了一片废墟。沙漠里竖着乱七八糟的木棍,很粗的胡杨树木,露出半截。
他俩挖出一尊佛像、一捆木简,还有一只布鞋,那鞋一挖出,就像沙一样散开了。他俩带的干粮不够了,水还剩小半壶,不到万不得已动不得,出沙漠,全指望它了。往回走的时候,起了沙暴,刮得天昏地暗。
手里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跑没了,他俩只顾着性命了。东两没了,沙暴停了。一个人倒下了,嘴巴、鼻子都灌满了沙子,只出气不进气。
另一个人发现,跑了半天,又回到那片废墟。他不得不把那个人埋在废墟里。他想在沙漠里找出东西,自己都成了留在沙漠里的东西。
那个人找地方埋自己的同伴的时候,发现五六个石堆儿,石堆儿的形状像是坟墓,他想按那石堆儿的样子埋自己的同伴,希望同伴的灵魂在那里安息。
他掘沙子的时候,过来一个老头,跟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吧,那时,他还是个壮年,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老头过来,告诉他,不要把坟坑挖得过深了。他想,关你屁事儿。他一个劲儿地挖,挖到一堵墙根,墙根蹿出来两只四脚蛇,金黄色,是阳光里沙漠的颜色。
他知道他到达了沙埋的古城。四脚蛇像在水里游一样,贴着沙子一忽儿跑得没影儿了。他的同伴死沉死沉,像是沙子填充的人。
他埋下同伴,找了些石头,垒起一个小石堆儿。他又渴又累,找了个低洼处躺下,攒攒力气,明天好往外走。天渐渐暗下来。
第二天,太阳照醒了他,他去石堆儿跟同伴告别,打算下回再来。可是,他发现,同伴那个石堆儿的地方,出现了许多石堆儿,对,是长出了许多个石堆儿,好像石堆儿能繁殖。
他已经辨认不出哪个是同伴的石堆儿了,他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老头,老头像是他的念头。他知道那里不是久留之地。
小家伙,现在,我告诉你,幸运地走出沙漠的那个人就是我。后来,我不死心,又去过一回。那里,简直是个石头城,一堆一堆的石头,它们在繁殖,都一模一样,我懊悔没在同伴的石堆儿上作个记号、可是,模仿的东西,肯定也会将记号模仿出来。
三十多年,一晃过去了。沙漠的时间可以用沙子去计。沙漠藏匿着那座古城,时间已经凝滞。老头最后的得意,难道就是他发现“藏一捧沙子最好的办法是撒进沙漠”?
我在博尔赫斯的小说里读到一句话:就像水融入水。还有一位哲人说: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的地点是树林。
博尔赫斯在《沙之书》中采用了同样的方式,将那本“沙之书”偷偷放在了“国立图书馆”一个阴暗的书架里。我猜,他是在模仿沙漠。图书馆、沙漠、树林、大海是性质不同的象征,但是,有着同样的意味。因为,相应的东西是一本书、一粒沙、一片叶、一滴水。
我想,沙粒的前身是石头呀。我现在已到达了他的壮年,而老头已留在我的记忆里。还有小石堆儿,我的想象在繁殖它。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