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塑料拖鞋,花白的头发束在脑后,手里拿着一柄白纱布的小网兜,随时准备去网盆里的小金鱼。她抬头,一看是我,说:小孩会跑了吧?
我说:明年就上小学了,大娘,生意可好?
她说:马马虎虎,装两条去?
我说:不会养。
她说:放到鱼缸里,又不用你大操心,哦,你是大忙人。
我说:也忙不到哪儿去。
她说:你出去了,也不回来看看。
我说:下回一定来走走。
她说:都迁出去了,只剩下我们一户人家了。
我说:地方大了,你养金鱼场地拉得开了,你忙得不见老。
她说:一天忙下来,浑身就感到挡不住的老。
我说:你喉咙还那么胖。
她说:喊不动了,喊一天,喊不走几条鱼。空了来哦。
我说:嗳。
我们这里,嗓门响亮,称为喉咙胖。我可以想象出,那个老墙门已成了金鱼天地。院一隅有一口井,汲了水,供几个水泥板隔起的养鱼池。当初,她悄悄地扩张,天井挤狭了。她的儿子纳言,倒似她的雇工。其实,她是替儿子张罗、经营。她能拉下脸,大概知道鱼池占了天井三分之一地盘,理亏,她承担了清扫事务,一天两遍,汲水浇了石板地,再扫得一尘不染。还倡导院内的其他三个人家养缸金鱼,她赠送。她说:添点儿生活乐趣呀。
大家都拒绝,嫌那鱼腥味。我记得她儿子未结婚前她早已经营金鱼了,挑着两桶金鱼,早出晚归,那棵街边的法国梧桐树是她固定摊头的标志。儿子婚后,她的金鱼池扩增了。后来,孙女念书,不见了她的媳妇(据说跟一个男人飞了)。母子二人还是操持金鱼池,换水,投饵。金鱼支撑着这个家,只是增加了一个孩子。孩子念书很用功,她的喉咙胖,喊孙女吃晚饭,像是做广告,可孙女坚持要做完家庭作业。现在,那孩子该读初中了吧?天井一定无拘无束地布满了金鱼池。
又过了三年,妻子无意中说起她,说是她已去世。我说老墙门的金鱼行业后继无人了。一年后,偶尔,我路过那条街,留意了那棵法国梧桐树下的摊头。
我竟看见了她的身影,远远能听到“胖”喉咙。我近前去,那一盆盆的金鱼悠然地游着。
我说:大娘,你好,你回来了?
她说:是啊,金鱼离不开我呀。
我说:都那么多年了,你该歇歇了。
她说:我一歇,浑身不舒服,还有,儿子、孙女咋办?
我说:你还不放权?
她说:啥权?儿子不会喊,交给他,没用,老顾客都认我。
我说:十来年了,你的牌子做出来了。
她说:装两条去,新房子有了它不一样呢。
我说:不会养。
她说:很简单呀,你养着它,它就认你,很有趣。
我说:恐怕养着养着忘了。
她说:哦,你是大忙人。
我说:不忙,也说不出忙个啥。
回家,跟妻子提起她,还活着。妻子推测:大概她生过一场病,传话传过几道口就传出死了。我奇怪,生命在她表面似乎凝固了,看上去,她挺精神,还是早先的模样。
一次,碰见她的儿子,他倒是未老先衰的样子,笑得牵强,还是一张口就脸红,神态是想着别处,大概是老墙门里的金鱼。
我说:两个月前,我看见你娘,精神不错。
他的样子似乎是被我的话吓住了。他说:我娘?
我说:对呀。
他说:我娘两年前就走了。
我说:这……难道我看错了?原来摆金鱼摊的地方,法国梧桐……
他说:我娘走得很快,一句话喊了一半,后半句没喊出来。
我说:你娘喊了一辈子了。
他说:可是,那天,我和女儿拼命嘁她,她不应了。
他告诉我,办完了娘的丧事,金鱼全都翻肚漂在池水里了。他现在在一个商场里当搬运工,女儿考进了市重点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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