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句口头禅：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我持之以恒地进行饭后散步，已有三十余年历史了。当然，我的目的不在于往九十九上靠。不过，我可以向你谈谈有关散步的切身体会。且不说它在一般层次上所能获益的活络筋骨、促进消化、消除疲劳等功效；妙不可言的是，还能使你进入“忘我”的境界。你说：“我散了这么些天步了，怎么进入不了你所说的那种境界呢？”哎呀，你以为这境界像你进门槛那么简单呀？告诉你，其一，你功夫还不到家，功到自然成，你还没有完全沉浸在散步之中，你的精神还未彻彻底底地放松下来，更关键的是，你还意识到你在散步。只有你全神贯注地散步，尔后不知不觉地忘却你正在散步，你才算跨进“门槛”了。我每每散步，以致河沿由我的脚踩出了一条明显的路。有一次，我悟出了一个奇迹，因为我走了好长一段，我脑子空空如也，我不知我思忖什么，因为我走了好长一段，我才发觉我走了好长一段，而在这段路中，我的脑子是一片空白，我的腿，像列车行驶在轨道上一样，竟没在小径的范围内出现偏差。我完全任凭脚步慢慢地踱，到了预定的“头”，我会像梦中醒来一样，自然地走出梦乡。我已习惯于此道了。小径，在我积年累月重复中形成了它的宽度和长度。小径全长走多少步？就像商店买的碰壁就停的电动感应玩具车那样。总之，我一踏上小径，我就自觉地迈步，自觉地止步。其二，这一点是由上边那一点承递而来的。“积年累月”，本身就内含着一种时间。最初，或许还选择过，探索过，走这儿好？还是走那儿好？绕过这儿？还是跨过那儿？熟能生巧，简直错不了，脚这玩意长期与小径接触，互相默契了，那长度、宽度的形象概念自然而然化入、沉淀到我的意识之中，形成了固定的形态，不像由我踩出的小径。这么一来，再不必要思想了。我的脚，一接触上这条小径，就知道怎么迈、往哪儿迈，位置、步幅、频率，乃至走完这条小径所需要的时间，都精确地如同老牌的三五牌闹钟。这些，完全形成了一系列的规格、程序。我散步，无非在作重复运动。因此，你达到这般境界，就是标志着你到“家”了。是我走小径，还是小径走我，都难以区分了。这说得玄乎了些，我的话也哕嗦。不过，我在想，有了空闲，我得写一本小册子，题目是“我的小径”，我打算把这一系列体会理论化、系统化，以传后世。
黎明，我朦朦胧胧听到像是来自地底下的轰鸣，既遥远，又切近。我知道这是山洪暴发、河水咆哮。闻其声，能够想象得出那宏伟的规模和强大的气势。什么也阻挡不了它，什么都会被它吞没。
整整一天大太阳，河滩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甚至还有几分清新。这令我遗忘了昨夜的暴雨。傍晚，我照例散步。这里，我需要说明一下。与我的小径并行、交错、穿插的还有牧羊、野兔、野羊等各自的小径。它们各有各的路径，通往各自的目的地。在不同的时间，各自又穿过对方的小径。其余便是狐狸、野猪那毫无规则的零碎杂乱的蹄印，显出一种过敏、机警、多变，它们总是改道，总形不成小径。不过，这倒为难了你们这狩猎的青年。
于是，我放弃了我的意识，走在我的小径上。光滑、浑圆的鹅卵石，还有结构严谨的刺巢草，以及星星点点像是浓缩了的金黄的小花。这是一种享受。一个人难得有几类享受，也难于达到此样境界。
可是，至今，我还后怕。回想那天濒临的另一种境界，我腿软心跳。不由得想：我的命简直断送在我的小径上。那天傍晚，我大约走到三分之一处，这里，像黄河在河套平原那里出现一个弯，我的小径在贴近河沿一段消逝了。我回忆不起来最初我怎么选择了这么个弯，导致我的小径整体上在这儿形成了一个Ω。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惊梦那样，刹那间，我察觉，展示在我的脚下的是深深的河。河水发狂地喧腾。我的左脚按常规在此迈起。我大脑从未反应得这么快，简直像闪电。说实话，这许多年的散步，我的思想已超越了这条小径，或者说，已意识不到存在了，我的意识放任着可靠的躯体作机械运动了，我踏上小径，便魂体分离，或说是灵魂出窍，就像一个人牵着充满氢气的气球。在那危机关头，意识像夜空中的流星一样出现在我的大脑屏幕上；它又以宇宙速度复归到我的躯体，赶到我的左脚，转危为安。我收回左脚，全身出了一层冷汗。陡峭的河壁、无情的山洪。我的小径，在昨晚那场暴雨中，拦腰斩断了，原来印有这段小径的河沿已无影无踪了。抬起视线，在巨大豁口的对面，我望见中断的小径的另一端，象在挣扎届死去那样平静。我惶恐了。我的情绪纷乱。美妙的散步境界也荡然无存。我感到丫空虚，因为，毕竟走了这么些年，我什么也没有了。
之后，我非但再也不敢在河傍散步（因为，我不由自主地会进入一种散步的无意识状态），甚至，有时走上四层、五层楼的景台，我立即出现濒临河沿的反应，腿颤，沁汗。以致我怕“高度”了。凡是高处，我便畏惧，我一上一定的高处，体内就生出纵身一跃的可怕的冲动，似乎我又难以抑制这怂恿我的欲念，似乎我将控制不住地往下载。
我承认，我怕那条我的小径了，虽然它已“死”了。很抱歉，我曾一直津津乐道我那条小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