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有两样嗜好。一是种南瓜。全村唯独他这院内生的南瓜甜且粉，大若脸盆。村坊其他人家讨了种子去，也种不出这模样，更勿讲滋味了。二是看戏文。逢了村坊来了戏班子，仿佛这天日子有了盼头，干活格外巴结、勤力，提早换上难得穿穿的西装，还系上领带，孩童般早早去占下有利的位子。眼前这《南瓜记》戏班还是他揽到家门前的呢。他对犹豫不决的村长说他家门前的晒场阔，唱戏文合适。
整个上午，他帮着搬道具、设布景，好似他是戏班成员。他看着那用纸糊的南瓜，大概演出场次太多，已褪了色，不伦不类，显出假来了。他并不歧视，只咕哝两句，走去，转目艮间，抱着两个偌火南瓜，兴致勃勃地上了舞台，问：两个够伐？不够再去摘。
戏班主很感激了，说：哦哟，交代不过，足够啦足够啦，只是，分量沉了些。
阿根急急地说：不沉，这算啥，到时候我来搬。
戏班主见他一副热肚肠，攀谈之间，得知他是个戏文迷，便别出心裁，临时付出个念头，说：要不这样，你也上场，跑跑龙套，反正那个角色谁都可以顶替。
这下子，阿根倒紧张起来。别以为平常能哼两句能动两下，正儿巴经他可一回也没试过。他虚心地按要求练了几趟，手脚方才舒展开来。下午，太阳稍偏西，锣鼓齐奏，他便抱上那个南瓜恍惚起来，那魂灵提前随着鼓点上了好几回前台。他探头瞅瞅晒场密密麻麻一片顶着草帽、凉伞的脑袋，再远是他家院子那碧绿的棚架，棚顶，一个个南瓜像推光了头发并抹了油的肥头，闪耀着太阳的辉煌，很刺目。
“阿根，快出场。”
这催促，像很遥远。他双手抱着南瓜，机械地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脚下，仿佛一高一低，踩着坑洼。
台下哗然。一片脑袋里忽然竖起无数只手，指向他，稀奇、兴奋地说：阿根在戏文里，阿根在戏文里。
阿根将南瓜放在那象征性的屋内，又退出实不存在的门，没一句道白，糊糊涂涂循照事先指定的路线走到幕后，而那魂灵还似乎没来得及飞回他的躯壳内。
村民一致赞赏《南瓜记》不错。老年人碰上阿根，说他到底出息，我自小看着你长大的呐；媳妇相仿的一些女人，也来搭搭腔：阿根，看不出嘛，装了一肚子灵气，你可莫当了戏子，甩脱嫂子了；一帮孩子，苍蝇似的，他一出现，都拱拢来，嚷着：阿根叔抱南瓜一头钻进大南瓜。
阿根却自省：我不过在那舞台上横穿一趟，可走得就是不自在。他信心百倍地想：再有机会，我肯定走得像样些。
妻子也格外周到了，老酒温上一壶，菜肴呢，翻出些新花样。他觉得有眼老在身上逗留，便不自在，抬头，说：你也来一道吃。妻子正出神，一脸红，说：你定心吃，我不饿。他觉得很自豪，感到一生中到达了一个辉煌。
傍晚，他照例要瞧瞧棚顶的南瓜。
“阿娣，你翻过了？”
“谁会翻你的宝货，你自己不是摘走两个？”
“搞是摘了，我没动过别的呀，可原来背阳那半边都朝上了。”
妻子本不在意：“瞎讲！”可登上梯上一看，也疑惑了：“咋？都坐起来了？”
“还朝演戏文的地方。”
妻子敷行一句：“还不是喜欢你演戏文呐。”
阿根瞥一眼妻子：“你也跟着人家瞎哄哄。”
秋天，那叶片子不再绿得旺了，渐渐褪了颜色，枯黄起来；棚顶的南瓜像顽皮的孩儿熟睡了，热得蹬掉了被褥，一丝不挂地躲在棚顶上。
一日，邻村的连襟全家来了，他张罗着上小市场买鱼买鸭。来的男孩见了棚顶的南瓜就发急。他说：好，走时，抱上两个，抱不抱得动？
男孩扮出大力士模样，说：抱得动。
满院回荡着笑。连襟说：只怕压趴了你呢。
阿根兴致来了，说：先蒸一个，尝尝鲜。
乐呵呵摘下来，院当中一放，冲洗过，然后用菜刀劈下去。他觉得不如往常那么顺利。似乎皮生得很坚实，再一刀，劈出一道缝，里边便有声响，像旋开了收音机的开关。刀往一侧一翘，南瓜两半齐齐地开，如同拔河的双方不防中间的绳索断了，都跌倒那样。膛中一窝子小人，阿根惊得一松刀，一凑脸，只见一伙小人儿摔在南瓜膛里慌忙着寻找抓手处。
“这不是夏天的戏文班子吗？”妻子眼尖嘴快。
阿根像看着一面哈哈镜，立即发现其中还有两个玻璃弹子般大的南瓜，他便在里边寻自己。
等到领导赶来，好像戏文已经散场，两半南瓜里已是一窝散乱的南瓜籽了。邻居笑他一次戏文唱得神魂颠倒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跟打开电视机一样，里面都是小人，我说过谎话吗？”他见大家居然不信，便急得面红耳赤了。
村里便传开了，阿根唱《南瓜记》魂灵收进南瓜里去了。
于是，阿根上街下田，前前后后，远远近近，都有手指指画画，可他驻足看过去，那些人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他以为是错觉。
阿根很茫然，话都闷进肚里，只是下劲地干田头的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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