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蒙了层水雾,他用一块毛巾去拭。他疑惑地发现,镜内一片空白,竟然没有他熟悉的自己。他已习惯了站在镜子前边端详着难以察觉的衰老的进程。
他确实面对着镜子,而且,试探着转换几个角度,像在展示一丝不挂的身体。可是,镜子毫无反应,仿佛他的身影被删除了那样。
他擦干了身上的水迹,心想是不是镜子出了问题?去客厅穿上那套衣裤,重新来到镜子面前。这回,他奇怪了,衣裤像是一个架子撑着,他仍然不在,那是个没头没手的形象,或者说,仅仅摆出了有人穿着衣裤的架势,却看不到自己。
他想,我怎么会没有呢?他看见老伴儿坐立不安地走动着自语:是不是他在外边碰上了车祸?他讲话,却没有声音发出,跟他在梦中求救一样。
天亮,他照例去剧院。途中,遇上一两个熟悉的人,他主动打招呼,对方却没有反应。他想到一个字:空。像散场的剧场那样空。他进剧场,期望剧团的同行表示什么,那样,他可以在对方的表示中感受自己的存在。可是,相处了那么久的同行都视而不见的样子。他想,难道我真的不在了?
他穿上了一套戏服,排练一出戏。他曾以饰演剧中的主角获得过一个高层次的奖项。他穿着那个角色的服装走向舞台,他欣喜地感受着剧团的同行对他的尊敬。消失的他又恢复了原形。
他表演了那个角色的戏——台词、动作像是沐浴着雨后阳光的庄稼那样生机勃勃地冒出来,他在大家的表情、赞叹中看到了服装里的自己。只不过,他是以戏中的角色的面目出现,服装里裹着那个有血有肉的角色。而且,掌声表明了他不但存在,并且,保持着他的功底。
接替他扮演这个角色的徒弟,在他后边有板有眼地模仿着他,他心里踏实了。大概过分投入,他流了汗。不过,他去后台脱去戏装的当儿,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再次袭来,甚至他听见徒弟问:我师傅去哪儿啦?
他重新遭受了空,像是一团云雾散开了。同行的眼睛是镜子,他得不到实在的反应。他想,戏装怎么能恢复了他的实体?不过,戏装里的角色已不是自己。他扮演过诸多的角色,性格、命运、形象各异。他一个人同时又是诸多人,他忘我地投入过一个一个角色。可是,他们都不是我,也可以说他们是,他想,而我又是什么?往往反响不错的角色,使人们关注、崇拜起他。人们见了他以他扮演的角色来称呼他,他欣然接受。
他在第二天的早报上看见寻找他的启示。他准时地赶到剧院(照理,他用不着上班了),他套上戏装,念几句台词,做几个动作,他又出现了,或说恢复了。同行欣慰地说:又看见你了,去哪儿了?
他用角色的强调道白:我就在这里呀!
他察觉了自己的秘密,一旦进入角色,他实实在在地又存在了。他不得不以戏中的角色保持住自己的存在。而且,他稍许做几个生活中他本色的习惯动作,说几句生活中他本色的惯常话浯,他立即浑身不适,仿佛一块糖将要在水中溶解那样。
他不愿再次消失,他索性穿了戏装回家。他不得不凭借着戏中的角色留住自己。老伴儿欢喜地流了泪,说:我还以为你丢下我,走了呢。
他用戏中角色的强调说:怎么可能呢?
起初,人们新奇于他的服装。渐渐地,人们习以为常,尊敬地招呼他。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他暗自渴望着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以为他又不见了,他不能让关爱他的人们(包括老伴儿)牵挂、伤心。很快,他的戏装开始流行,好像他变成了无数的人。
他累了,希望有个人来替代他的角色。他感到,他活着仅仅是顶替戏中的一个角色,真实的他早已不在了。
他应时举办了戏剧培训班,特地选拔了他过去的影子——他毕竟没有遗忘镜子里的他的形象——相貌像镜子里的他的那类学员。他听到了反应:这个城市简直像在演一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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