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老凹字
书法是在写字,但写字并不都是书法,而且大多不是书法。
书法是一种艺术,是写字的艺术。能把写字弄成艺术的人,才叫书法家。所有有一点文化的都会写字,书法家却是很少的人。就像能唱戏的多数不能叫戏剧家,能唱歌的多数不能叫歌唱家,会写文章的多数不能叫作家,能按快门的多数不能叫摄影家一样。
现在的情况是自称为或被称为书法家的人太多了。
而书名老凹、本名卫牢娃者,是一位真正的书法家。
任何一个艺术家,都是以自己的作品构筑自己的艺术地位。老凹就是以他的字被称为书法家的。
我们来看老凹的字。如果说看是浏览,是一眼瞅见,那么老凹的字是要读的,只有读,才能读出老凹字的意思、意义和意境。这个读,就是欣赏了。
欣赏书法家的字,首先要弄清楚什么是欣赏。欣赏是一种审美活动,是一种精神上的愉悦和共鸣过程。这里说的审美,不是指美观,而是指艺术表现。弄成美观很容易,所有的美术字都很美观,但美术字不是书法。美观是让大家觉得好看就行了,而书法却是要表现书家的性情、品格、个性、兴趣和追求,是要表现书家的心灵和精神世界。达到了美观,是字写得好;表现了心灵和精神世界,才是书法艺术,才是书法家。
——这就是我们看到一些古代著名书法家的字,并不感觉多么好看的原因。
老凹的字,自然和其他学书的人一样,有其师承,有其流变。以我外行看,他现在的特色应该称为“拙朴”,但那拙,是雅过之后的拙;但那朴,是华丽之后的朴。就像常说的“百菜不如白菜”,你得吃过百菜,品尝遍鲁粤川淮扬菜系,才能真正品味出白菜的家常和隽永。请教老凹先生本人,果然家学渊源,其家严就善书,从小就言传身教,而后他又根据自己的爱好,从陆机、二王、颜真卿那里一路逶迤而来。王羲之的《兰亭》、颜真卿的《郭家庙》,特别是陆机的《平复帖》,他都曾细心体味过。这里不说“临摹过”而说“体味过”,是我想象他学书路上的一种状态、一种自觉。一味“临摹”,只能是写得“像”;只有“体味”,才能得其神韵。这一点早慧或者更准确地说——早悟,对学书的人十分重要,日后是字写得好还是书法家,那时候就可初现端倪。
老凹的拙朴,就顾不得众人所看重的“好看”和“美观”,老凹是有艺术追求的,懂得艺术是要有创造的,是要出新的。以我们外行的目光,他原来的字也是很好看的,但他学到一定程度,就要求变,求变是书法家的艺术自觉,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王羲之的字好看,你学得再像,那是人家王羲之的好看。你要的是“功用”——实用价值,比如写商店招牌,那行;你若要的是艺术,那是人家王羲之的艺术,人们看不到你的艺术,只看到“匠气”——一个练字练成八级工的写匠。只顾迎合大众的一般美观要求,那只是一种“甜俗”,达不到审美境界,谈不上艺术表现。当然更不能伸胳臂撂腿,那就更加等而下之,是一种“恶俗”了。
老凹的拙朴,是一种“脱俗”,是一种自说自话,是一种我行我素。说到底,是意旨出新和创造。看起来很拙,像老树枯枝,似粗石嶙峋,如厚土丘墟。点横撇捺,笔画看似稚嫩却老到;间架布局,看似散漫却筋骨自在;字里行间,看似随处露怯却另有洞天。颜真卿呢?陆机呢?仿佛是,却又都不是。你能看到颜、陆的影子,却又不是颜、陆的本体,绝对是老凹自己。吮吸着颜陆的营养,长得却是自家的骨肉。这才是得意忘形,得其意而忘其形,得颜陆之意而忘颜陆之形,自成一家之体。学颜学陆不假,得颜陆意旨不假——要的就是他们那一点意趣,写出来的只是自己,是自己的性情,是自己的个性,是自己的心灵。书道贵新,目标全在于艺术创造。这就是老凹的自觉追求,这就是老凹达到的境界。
达到这样的境界,才能说是个书法家了。
二、品老凹文
书法属于艺术,艺术属于文化。没有文化的人成不了书法家。不是说识字的就是有文化,必须是有文化底子有文化见识有文化自觉的(这里所说当然是狭义的文化,自然科学类另作别论。其实真正的大科学家,人文学科也会有高超表现,最近杨振宁和莫言的电视对话就是明证)。毛主席在一次说起文化时,当场要叶剑英元帅背诵辛弃疾的《南乡子》,叶剑英脱口而出:“……千古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毛主席很赞许,评价却很吝啬:“此人有点文化。”叶参座满腹韬略,毛主席只说是“有点文化。”可见毛主席心目中什么才是有文化。
书法是文化人的专利,不可能大众化,普及书法教育,其实是写字教育,是写字的大众化,不会是书法的大众化。书法艺术都是文人的表现。书法家都是文人成就的。
说老凹是书法家,是因为他“有点文化”,倒不是说什么大学专科,而是那一种与生俱来更是后天学养积累升华的文化兴趣、文化追求和文化见识。老凹喜欢文化,青年时代喜欢的是文学创作、写诗。我记得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他的诗歌创作,多次上过文学期刊,但已中断好久,或者早就放弃了,而他随性写下的一些旧体诗,却渐入佳境。旧体诗最见文化底子,没到火候,尽量别把自己写的那些四行七字句示人——如今的一些官员爱弄这个,实在是自曝浅薄,卖弄弱项——否则,七凑八拼,只能降低自己的文化程度。而老凹的诗,我们读到的是文化意趣和文字畅达:
陈年普洱紫砂壶,半倚竹榻闲看书。
偶尔神会其中句,顿觉茶味竟不如。
——《吃茶偶得》
近老方觉意气平,浮名虚利转头空。
案上纸墨无言语,任我秃笔写性灵。
——《答友人》
这才是诗,见性情也见功夫。读这样的诗,意境的体味和文句给人的愉悦,如饮醇醪。这样的境界,这样的文辞,与那些所谓文人或高调官员喜欢自炫的四行七字句放在一起,高下立见。
书法家免不了有人要来求字。送人字幅,有点文化的与没那点文化的,差别大了。我曾领受过这样的“书法”馈赠,他把一阕“菩萨蛮”写了四句送我,我不知该保存还是该张挂。你摘引其中一句也行,选用几个字也行,给我半阕,就像给我一件残缺的上衣,没有袖子我可以当坎肩穿,有前襟没后襟连布料都不是了。老凹书法送人,当然也会抄录一些古今名句,但他要看是给谁,要像《红楼梦》里薛姨妈说的“要事情对景”。为什么给你写的是陆游,给他是苏轼?当然自有原因。不必说每一幅都是“大有深意存焉”,但多数是有着一点文化机趣的,是有着一点文化期许的。
老凹送人的字,更多的是他自己的诗。那就会量体裁衣,更要讲究对景了。能够到了书法家的品位,阅人已是一双老辣的眼睛,自然会因人而文。一位青年学者,醉心本土文化研究,疏于社会应酬家庭经营,每每陷入困境。老凹赠一条幅,写道:
怯和世人争斤两,乐与古贤究短长。
尊卑贫富天决定,毁誉臧否我主张。
——X年X月书赠XX小友
对于这样一位青年学子,那理解,那支持,全在这二十八个字里,比得上多少次的思想政治工作。一句“书赠XX小友”,又给了他多少亲切的关爱和鼓励,他自己知道,看到这幅字的人们也会感觉出来。
作为文友,我当然也得到过老凹的书法。我书房的墙上,唯一的装点就是老凹的字,当然也是一首诗:
秃笔一支任痴狂,我说我话写文章。
素纸不足盈尺大,古贤时俊竞登场。
——西兰兄索书,不敢抄一首古诗应付了事,乃有此句。
不说字字珠玑,那一句“素纸不足盈尺大”,写尽我一生行藏。不足盈尺的素纸,我成败因之:从政从文?游移蹉跎,两头脱担,官文皆误。老凹兄可算知我,可算识人。后面的小跋,那种高看和抬爱,也让我感受到一种文化的温暖。
老凹书法作品里的小序或跋语,更见文化蕴涵,那几个拙拙朴朴的字,常有深意。读老凹字,这地方不可轻易放过,需要咀嚼品咂,否则,你会有“还珠”之憾,与“文化”失之交臂。
只是字写得好,这样的意境弄不出来。这就是书法家和字写得好的区别。
三、阅老凹人
文如其人,字如其人,虽不能一概而论,但多少从字里文中,能够感觉出这个人的性格心地。说过老凹的字,说过老凹的文,我们该看看老凹这个人了。
老凹秃头豁齿,黑着一张老脸,挤着两只老眼,看他什么?当然是看他的人品,看他的性格和做人方式。我和老凹相识很早,但过从并不多,无法从细处看,只能从大处看。老凹睿智机敏,工作干得出色,偌大电机厂,是中央企业,铁道部是老子不是孙子,工人们有天然优越感,见了县里机关干部经常是“你们永济县怎么怎么”,仿佛他们都是中央。而老凹是技术协会头头。不但技术,而且头头,可见工作实力。改革转型,工厂辉煌不再,人家弄了一伙人搞了个股份制的高新技术产业,企业不大,事情不小,赚钱不少,他担任董事长。不但董事,而且长,可见其领导实力。厂子设在中条山脚下,办公室里就支着写字台,成了他的书斋:“阅山草庐”——不在山脚下你阅的什么山?原来当初厂子选址,早有成算。其睿智,其机敏,可见一斑。而睿智机敏,都是书家的必须。
这家伙原是个会赚钱的主?即使是也无可厚非,但他其实不是。他的心不完全放在赚钱上,厂里的实权,早交给了徒弟副手。是一门心思钻研书道磨穿铁砚吗?也不是。他自己说:“书法于我,如麻将保龄,游艺之具耳。我于书法亦只是票友,既然是票友就不像殉道者背负伟大使命,也不像谋生者有许多压力。票友是好玩,是自得其乐。但得其乐亦须寻其道,不得其道如何能得其乐?”他对自己书法的定位,仍是票友。这就显现出些超逸和洒脱,并非咬定目标的背水一战,或自命不凡的一览众山。不是“苦吟派”,也无需计较排名前后,就是喜欢,就是热爱,就是自得其乐,就是乘兴而为,就是顺其自然。强扭的瓜不甜,用力太过适得其反。顺其自然,也是通往艺术殿堂的门径。
超逸洒脱,就是胸怀,就是目光。不小肚鸡肠,不追名逐利,不蝇营狗苟。所谓超脱,正此谓也。有诗一首,正是直抒胸臆:
三分聪明七分憨,天生粗砺不自嫌。
聪明用作谋生计,留下痴憨弄墨翰。
生计勉可饲妻小,墨翰只堪自把玩。
辛勤劳累未觉苦,偶有佳字乐半天。
——《五十书怀》
不说文辞,只是那意旨情趣,直追古人。
这超脱却不是装出来的。那年书协换届,有人劝他竞争下届主席。他正写字,头没抬,手没停:“弄那个做球。”弃微利如敝屣,视虚名如浮云,如此而已。别小看这一句“弄那个做球”,这是一种人生态度,是一种不屑钻营的胸怀,是一种鄙夷短视的目光。对比那些对书坛排名斤斤计较,对展览位置耿耿于怀的书法家,比起书法协会主席台仿佛梁山好汉排座次的你拥我挤,有云泥之别,有霄壤之差。这其实就是普通写家与书法家的区别。
有胸怀,有境界,就是书法家;没有胸怀,没有境界,就是普通写家。周遭扫上一眼,是黑是白,是光是麻,极好分辨。
老凹的性格,有几分耿介,几分孤傲,不肯流俗。老凹学书,自然知道书法亦代表时代之风貌,二王的魏晋风度,颜柳的盛唐气象,都是时代的反映。而我们的时代,书坛景象一言难尽。批判旧文化,书界亦凋零,书法艺术的整体风貌日渐式微;进入新时期,书法和其他艺术门类一样,却迅速热闹起来,蹿红之势、浮躁之风、媚俗之态、铜臭之味、钻营之术,逐渐弥漫书坛。书艺退化成技术,雅集蜕变为闹市,协会演化为官场,练字就像是练摊。依老凹的性格和清醒,自不肯随波逐流,在强大的虚浮风气面前,他低头读书,仰头看山,白日练字,夜晚养心,沉潜在自己的艺术世界,任耳边市声盈沸,任身旁书坛嘈杂。他用自己的质朴对抗浮艳,用自己的拙讷对抗花哨,用审美对抗媚俗,用深沉对抗浅薄,用直率对抗矫饰,用奇崛对抗平庸,用书卷气对抗名利心,用隐士风对抗市侩气。总之,是以艺术家的正直和凛然抵制书法界越来越喧嚣的市场化、功用化、权贵化、敲门砖化和傍大款化。于是,他的路子有了转变,他的风格开始定型:
——拙朴。
就像他的处事做派,就像他的为人方式。
书品反映人品,人格影响书格。
老凹的拙朴,亦是时代的反映,只不过是一种逆反映。在浮躁、功用、花哨、媚俗和市侩甚嚣尘上的时代风气面前,不会没有真正的艺术家起来抵制和抗争,不会没有清醒的艺术家执著地坚守书法艺术的正面阵地,就像浊浪狂涛里的中流砥柱。老凹书体的变异,就是他对浮靡世风的逆反和抵制,就是他的文化清醒和自觉。
老凹的艺术风格,意义就在这里。
老凹的做人原则和性格特点,与他的书法特色交相辉映,相映成趣,再一次证实了文如其人字如其人的艺术规律。
是做人成全了书艺,是书艺丰富了人生。
——我述说的这些,并非只说书法界。
读老凹字,我读到了这些,得到的是对艺术真谛的理解和对人生的感悟。
《黄河晨报》2013年6月26日
《映象》2014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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