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克拉玛依分居的美人-许多的开放没有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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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深秋了。我喜欢深秋。深秋是花朵一般的叶子,但比花朵更持久,其实也比花朵鲜艳,花朵需要雨露滋养着,叶子般的深秋不需要,它的红,它的紫,它的金黄,无论阴晴,都是透亮的。那是阅尽四季、悟彻一生的爽朗。

    在走进深秋的旅途上,我经历了两件事。一是与多年不见的朋友邂逅,得知有人终于离婚了;二是看见迎面而来的游人居然举着一枝忘情绽放的高山杜鹃。一枝癫狂的杜鹃和一桩尴尬的婚姻。一种植物的怀春情绪和两颗始终不曾粘合的心。我竟把这两件毫不相干的事件联系起来了。难道杜鹃在深秋开放还不算一个事件吗?

    可是,那个离婚的人大约不会再开放了。我在高山草甸上回忆着她最近的样子。攀登至深秋的林梢之上,南方的高山草甸让我震撼。远近的山巅披覆着大片大片的枯黄,那是没膝的茅草,当有如云的茅花缭绕其间,可是浓重的秋把茅花也染黄了,花穗像熟过了的麦穗,或不曾灌浆就已枯萎的稻穗。是的,我更愿意把茅花喻作熬到秋天的空瘪的稻穗。她的样子就像那样一枝稻穗。已经花白的头发,枯涩而蓬乱,依然爱笑,但那笑布满了皱纹,有颗牙齿缺了一截也没做修补,尤其是衬衣,衬衣好比是瘪谷的谷壳。当时我一阵怆然,因为我清晰地记得里面的内容。在使用公共自来水的年代里,我感知着同龄女孩子日益丰满的过程,一粒花芽膨胀为花苞的过程。她们穿着自家缝制的花短裤和贴身小背心,蹲在自来水边洗衣洗菜。为了贪凉快,有几年夏天流行穿纱布做的背心,拆几副劳保手套就行,还省下了布票。一个少年的目光,注定会滞留在那薄如蝉翼的纱布上,遐想或者眺望。我还记得它的弧线和轮廓,它的颜色和光泽,鼓突的速度和力量。它的确是有力量的,有的纱布背心竟在她们浑然不觉间被拱破了。

    接着,她们的妙龄时光就这么绽放了。和她一样。可是,我通过高山草甸上的茅花回望她们的青春,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哀伤袭上心头。甚至,有一种痛。

    因为,我眼前是莽莽苍苍的凄凉,莽莽苍苍的萧瑟。

    草甸之夜,我在秋风里想起她们。一块儿长大,却已先后老去。可能是她对待自己太潦草,那衰老的相貌给我的刺激太深刻了吧,我想起她们时,最先释放出来的居然是关于身体的片段印象。故意把邻家男孩子骗来,猛然从澡盆里站起来吓跑他们的那天真无邪的身体。坦然照亮了灯光球场的雪白的大腿和胳臂(那时候怎么会有真正的球迷呢)。湿漉漉地粘着背心的胸脯。甚至,蹲下洗衣时花短裤遮不住的部分。其实,对她们身体的认识更多是听来的,使用公共自来水的时代,是培育长舌妇的时代,女孩子正在成熟的身体就是她们家长里短的切入口和归宿地。那些女人根本不把一般大的男孩子当回事,所以,我怀疑,年轻时我在女孩子面前表现腼腆,肯定与此有关。

    公共自来水坐落在两栋楼房的东头,坐落在两栋楼房住户出入的必经之路。终日不绝的水声伴着终日不绝的笑声。那笑声有时是非常放荡的,因为那笑声,昂然矗立于路边的水龙头好像长了锐利的眼睛,日日专注地审视着女孩子的身体变化。渐渐的,水龙头不再仅仅关注那些花苞,它更上心的是花苞和枝叶蜜蜂蝴蝶以及大树的关系,甚至,连打花树间掠过的风,也让它警觉。在热天,自来水旁总是浸泡着一些开裂漏水的木桶木盆,那些女人则用哗哗的水声和飞溅的唾沫,浸泡女孩子眼看要“变野”的心。

    有个该算父辈的老男人,大约就是一只硕大无朋的黑蝴蝶,他几乎天天翩飞在一粒花苞左右,不知企图用翅膀为花苞遮风挡雨呢,还是另有图谋。水淋淋的议论淋湿了男孩子的耳朵,也把他们的眼睛洗得锃亮,像锋利的刀子。读初中的那三年,先是停课,接着复课闹革命。革命的内容包括批判花衣裳,批判彩照,批判一双美丽而忧郁的大眼睛。那双眼睛瑟缩在教室的旮旯里,扑闪着,迷惘着。一粒孤独的花苞,翘望着越来越近的春天,谁知春天擦身而过,漠然远去。初中毕业不久,那双大眼睛便出嫁了,嫁给了远方。远方并不遥远。远方因隔绝于世而遥远。许多年后,在藏于深山的一座工厂里,我与之意外相逢。我们已不年轻。我们认识彼此的年轻。但我们内心默契,绝口不忆年轻。仿佛,我们从来不曾年轻。那双曾被批判过的眼睛里真的没有青春记忆。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看到了亲热而陌生的微笑,叫人疼惜的微笑。

    其实,当年的男孩子大多懵懂无知。进入高中,头一年将课堂搬到郊外的农场,一边上课一边种田。那时,军宣队、工宣队已进驻学校,学生按部队建制分班,年级叫连。连长指导员由军代表或工宣队员担任。一度有位英俊的解放军给我们当连长,据说,他未婚,但在家乡有个对象。他注定要成为一些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除了长得帅,女生崇拜他的另一原因,恐怕是他懂得疼惜含苞欲放的花朵。每每需要下田劳动,总有不少女生请假。请假得连长批准,男生请假需要理由,女生不需要,而他对女生几乎是有求必应。便有男生愤愤然了,当面指责女生偷懒、逃避劳动,开会批评她们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女生们掩嘴窃笑。连长无动于衷。确切地说,未婚的年轻连长失语了。当然,军宣队的使命是用毛泽东思想占领学校,对于不在其职责范畴的问题,不妨无可奉告。记得有一次军训,全连拉练几十公里,走着走着,有男生发现女生裤脚下掉落一团东西,他认定那是手绢,他挥舞着手绢追赶女生。女生一回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男生愕然,真个是大惑不解。当时,连长也是这般无可奉告的神色。见连长一味姑息女生,男生索性转移矛头,愤愤然抗议连长偏袒和讨好女生。连长笑而无语。不过,讨好是个语义暧昧的词。后来,果然真有装病的,却不是为逃避劳动,而是期待着被讨好。不知道军宣队撤离学校后,是否有人真的病了。

    夜渐深,风更凉。风呜呜的,在高天上呼号。我其实是躺在天云里。草甸成了身下的褥子,盖着的是风。我冻得瑟瑟发抖,恍若摇晃在游人手里的那枝癫狂的杜鹃。绽放在高山草甸之下,杜鹃一定是仰望着风,错把深秋当春天了。或者,它感知到了风,宁愿不惜一切投身于春天。

    公共自来水是一位忠于职守的新闻发布官,其实,它更热衷于发布绯闻。关于她们的故事,大多来自那里。初中毕业,有上山下乡和升学两种选择,高中毕业除了个别病留外,一律下乡。正如命运无从选择,她们中好些人身体的归宿也无从选择。那些含苞欲放的身体匆匆路过花季,不曾驻足,不曾流连。寒冷的身体嫁给了一盆热水,病了的身体嫁给了一碗药汤,疲乏的身体嫁给了一把勤快的柴刀,恐惧的身体嫁给了一张安宁的大床……

    有一颗恋家的心,想嫁一只船。

    因为回家的路上有一条江,江上虽架有浮桥,可一旦江水上涨,浮桥就被拆解开来,进城回家只能靠摆渡。不妨把那颗总在路上的心称作路人。路人请假回家的理由很多,累了,病了,从家中带去的菜吃光了,还有就是过节,三八、五一、五四、六一、七一,都是节日。路人真的需要一只渡船。

    下乡插队才两三个月,父母便窥破了女儿的心思。一只专为女儿带菜用的大茶缸,从此不再盛咸鱼雪里蕻和红烧肉,盛的是语重心长的叮咛和唾沫横飞的警告。那种搪瓷茶缸一般都是创造安全纪录的奖品和节庆纪念品。盛满警告的茶缸,预感到安全纪录即将毁于一旦。于是,成天在自来水边嚼舌头的母亲变得格外疼惜舌头,不再轻易往女人堆里钻了。见人总是微笑着的父亲,渐渐失去笑容,甚至不愿意见人了,上班下班,不走大路走铁路,神不知鬼不觉的,歇班在家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恍若失踪一般。他是技术干部,“清理阶级队伍”那阵子,有人给他扣了一顶“三开”人物的帽子,即日伪时期、国民党时期和新社会均吃得开。因人缘好,革命群众放过了他。然而,许久不曾谋面,便有邻居误以为他在单位上终于难逃厄运,大概是被送采石场改造去了。

    后来的日子,对父母来说,真的是脱胎换骨的改造过程。他们几乎耗费了半辈子才完成自我改造,才勉强接受女儿嫁给一条船的事实。对此,我回忆不出更多的细节。我只能用心去感受和想象。要知道,那对父母极其看重脸面,尤其常把“人要脸,树要皮”的做人原则当歌来唱的母亲,从来不曾在人前数落女儿的不是,哪怕女儿成绩不好,哪怕刚刚反锁房门用鸡毛掸狠狠抽了女儿一顿。老邻居都心知肚明,其门窗紧闭,不是喷洒敌敌畏六六粉以消灭害虫,就是惩罚女儿。做母亲的却只说是除臭虫杀蚊子。女儿下乡插队半年后,夏天到了,夏天是蚊子苍蝇臭虫孳生的季节,连防疫站都要给家家户户分发药物呢。有一阵子,她家连天关门闭户。自来水边鬼鬼祟祟地传说,他们把女儿关了起来,鸡毛掸打得秃了毛断了柄。可是,生米已做成熟饭,路人已属于渡船。父母不甘却无奈,到头来还得开门放人。也是,谁家如此见天喷洒杀虫药呀,那还不得把人熏死呀?

    然而,路人离不开船,也舍不得家。哪怕被父母当作害虫、当作陌路人对待,照旧三天两头回家。回想起来,真是奇怪,做知青的那些年,我也常回家,而且,我也得跨过那条江,许多时候,同样需乘渡船,我和路人怎么从未相遇呢?

    一晃竟是四十年!我每年回家探亲几趟,总能遇见那位母亲。已失去老伴的她独自生活。似乎,她慈爱的目光里只有孙辈,没有女儿女婿。因为,她绝口不提他们。老邻居们对路人和船的情况也知之甚少。写到这里,我心里一惊:我暗自称其为路人,她有路吗?她是茅花上的一缕吧,离开了花穗,一直在风里飘荡的花絮……

    有一年,我插队所在的农场试图农牧渔工全面发展。工,指的是办砖瓦厂。请来的几位窑师傅,按日计酬,所以,他们乐得把功夫都花在了嘴皮上。成天要么争吵不休,要么海阔天空。岂料,和我一起长大的她们竟也出现在砌了又塌、塌而再砌的砖瓦窑里,出现在窑师傅的唇齿之间。

    他们来自各个村庄。而她们,属于各个村庄。所以,他们分别记住了她们。最年长的师傅是瘦高个。他在反复抱怨天气之后,常会想起热天夜晚的井台。他认为是频繁的雨水导致砖窑不断坍塌,而与手艺无关。也许是雨声让他联想到村口井台上的水声,以及水声里的歌声。他说,那歌声蛮苦,那歌声蛮孤独,那歌声就像快要熟过了的西瓜,快要落蒂的南瓜,快要结壳变成水瓢的瓠瓜。从来不曾烧出一窑合格砖瓦的老师傅,却有着惊人的想象力。从砖瓦厂下班后,他要走五六里路,穿过村口的歌声,才能进家。他告诉他的搭档和徒弟,井台上曾有许多的歌声作伴。她们一起洗澡,用歌声作围护。如今只有女声独唱。

    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以植物喻人,以瓜熟蒂落喻青春凋零,这联想独特而精警。不知他是满怀悲悯呢,还是心存好奇。

    为女声独唱伴奏的有蛙鸣、蝉嘶吗?我记得那座村庄被关锁在群山之中,进村的道路隐没在夹峙的浓荫里,就像一把塞入门锁的钥匙。我记得坐落在村口处的井台,伸进了稻田里,井台边有几棵柚子树。在热天,一树树柚子应该长成了,可是,那位老师傅为何不用满树青青的饱满的圆,来比喻女声呢?

    在她们中间,她真如一棵柚树。枝叶中藏有锐利的刺,青果酸而苦涩。听说,她执着地等待秋天。她一定要等到黄澄澄的秋熟。自来水边的女人都这么说。她是少有的从小到大一直被女人们赞赏的女孩子。那该是怎样骄傲的缀满花骨朵的一枝啊!我曾见证了她坚韧的等待。以替农场食堂买豆腐的名义,我几度到过那个村庄。虽未曾与之谋面,我却结识一座享誉一时的“知青姐妹灶”。八姐妹早已散去,灶台犹在,灶洞里余温犹存。她用余温喂养,而不肯轻易嫁给一碗热汤。不过,当时一定有一根殷勤的扁担,每天为其挑来一担井水。因为,后来我认识了那根扁担。好些老邻居也看到了那根居然堂而皇之出现在公用自来水边的扁担。它乐呵呵地挑着一担箩筐来自乡下,一头盛满了孤独的日子,一头装着快要熟过的歌声。女人们在震惊之余,谁都敢断言,她绝不可能嫁给一根扁担。结果和人们预料的一样。最后依靠顶替才得以回城的她,真的没有带回写有自己姓名的箩筐,失恋的扁担因此而丧魂落魄。

    那时,窑师傅费尽周折打好的砖瓦窑在连续烧出几窑次品后,轰然倒塌于暴雨之中。为什么烧出的瓦都是歪瓜裂枣呢?那位老师傅解释说,火过了。他瞟了我一眼。不知他是否联想到熟过了的歌声熟过了的青春?

    我通过高山草甸上的茅花回望她们的青春。我忽然感动于那枝癫狂的杜鹃。是的,我想起那孤独而顽强的歌声了。后来我听到了不少关于她的传说,忘情开放的传说。她一定不甘让此生果然长成熬到秋天的茅花,而情愿颠倒季节。我几次与其不期而遇,她就像草甸之下盛开的杜鹃,尽管命运已无从改变,岁月已悄无声息地流逝。她和那个头发枯涩而蓬乱的她,一枝为深秋绽放的杜鹃和一片萎黄的茅花,谁比谁更幸运呢?

    日出之后,浓雾忽然从谷底泛起。渐渐地,雾如潮水,如涌浪,瞬间便吞没了所有的山峰和草木,也遮蔽了我对她们的眺望。雾会散去,如雾一般涌来的时间不会,时间将裹挟记忆而去。所以,我得赶紧记下这个题目:许多的开放没有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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