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克拉玛依分居的美人-每个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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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能说汉语的牧人到我嘴上讨烟抽,只抽一口杀杀瘾。

    我给了他一枝。他很感激,要回敬我一头羊。

    我怎么弄回南方呢?不过,我没有披露我来自何方。我想他能知道的城市大概只有乌鲁木齐。果然,他正是拿我当乌鲁木齐客人。

    他把我的惊奇误为犯难,便更慷慨了,索性要再送我一匹马。可以驮上羊和我,直奔乌鲁木齐。

    为了他的美意,我把剩下的半包香烟全给了他。我们围着马粪席地而坐。他突然问我:你有几个爸爸?我一怔,反问道:你不止一个爸爸吗?他手握皮鞭,遥指草原:很多很多。我以为自己听拧了,一再证实。他却坦然得很。

    如果不是叼羊的马群呼啸着席卷而来,他的故事一定会像碧草中的红裙那么艳丽夺目。可惜,我惊恐地逃开了,马蹄踏灭了我们扔下的烟头。

    那是我遇到的唯一没有秘密的人。确切地说,可以拿生世之谜当礼物馈赠的人,只是其价值略高于羊和马、相当半包香烟而已。

    一个没有秘密的人,令我猛然联想到击溃生命的某些秘密。蹊跷的死和暧昧的生。

    可以说,我在少年时代就对生命的内在秘密充满了好奇。这是因为我家一位邻居的死。

    她住在我家隔壁,我感觉我们两家之间的墙是一面笑墙,墙的夹心里砌着笑声,随时贴着墙都能听到。一个成天乐呵呵的年轻女人,自然能够很稠密地养下四个儿女,自然能把丈夫伺候得更加恋家,以至让他成了邻居眼里的影子,只有上下班时才会从楼道里闪过。每到秋冬季,邻居都能分享到她腌的咸菜,听说味道很好,但我从不沾它,因为我看过腌制的过程,用一块钱买来一板车白菜,洗净晒干后放在脚盆里,再撒上盐,下脚去踩。我觉得恶心。有一次,她端着一碗肉上门让各家尝,硬挾了一块给我。她和女儿都神秘地看着我,问我香不香,然后都击掌大笑了。那是老鼠肉。在我仍然为此腻歪的日子里,她丈夫接到了从浙江农村传来的噩耗,拖儿带女欢欢喜喜去探亲的她竟在老家自缢身亡。很蹊跷的死。没有飞短流长,也没有闲言碎语;没有蛛丝马迹,也没有先兆和遗言。

    如果,靠家长里短养活自己的妇女都大惑不解,那么,事件真是悬案了。邻居们总是用这句话为大家的分析作结:她怎么可能为什么事想不开呢?这个谜肯定也一直困扰着她的丈夫和儿女。直到现在,她丈夫仍未再娶;而她的儿女打从老家回来,性格都变了,一样的阴郁,一样的惊惶,躲闪着经久不衰的议论,甚至对同情和关心也是麻木的。她的大女儿曾是个疯疯癫癫的小丫头,常以玩耍的理由骗得我们几个男孩子闯进邻家,却见一般大的女孩当屋坐在盆里洗澡,女人和女孩子一起哈哈大笑。那时候我总觉得是她们母女共同策划了这样的阴谋。

    她的笑声、心地,都和澡盆里的女孩一样坦荡。而她却以生命制造了几十年也无法破解的秘密。不,一定是内心深处的秘密把她俘获了。

    我从前下放所在的农场,人少田多,田间管理粗放得可以。收割时得先给禾田剃头,即割了上面一层稗草穗子,再去割禾。每年秋后,每个劳力都能分得一箩稗草子,可用来磨面做馍摊煎饼。内心的秘密大约就是这种野蛮的植物。

    或者,是一种温驯的动物。比如羊。引众多骑手为之角逐,亢奋的马蹄卷起滚滚烟尘。

    对于一位志愿军老战士,他的秘密大概就是嫖“五姑娘”的经历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的农场,加入了以知青为主体的队伍。大概和他每逢节日喜辰就别在胸前炫耀的奖章、纪念章有关吧?我总觉得那奖章有点可疑,极可能也是纪念章,要是真立了军功,即便回乡作田,这二十多年怎么着也该混个大队干部,至于到农场来做临时工吃苦受累吗?

    而他以行动证明着自己。冬天筑水库,他是工地上的虎将;夏天采瓜果,他是果园里的模范。脏活累活都被他抢去了。那时因为我们年轻着,所以,五十多岁的他在我们眼里已经很老了。场长便夸他是老当益壮的老黄忠。我至今还记得他的相貌和笑声,很工整的四方大脸,却叫太阳穴上的一个疤给破坏了,很爽朗的笑声,也因为那个疤吊起了慈眉善目,而带着几分匪气。长相虽凶,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开朗宽厚的好老头。事实上,年轻人都很喜欢他,喜欢他的力气和精神,喜欢他的经历和黄段子。他的黄段子总和自己有关,在淫邪的笑声中,他把自己剥开了。无论故事是真是假,他开朗的性格当不会伪装。

    我觉得他在讲述中把自己剥开了,是因为回味那些黄段子,我体会到生命由盛而衰那种真切的感伤、迷恋和不甘。他甚至把自己当兵时的自慰行为也坦白出来,并喻之为嫖“五姑娘”,难道不是以快乐的心情回望自己?

    这个把自己的隐私化作满嘴荤腥的男人,后来依偎着一棵树死去。一棵年产四五百斤梨子的树,一棵正是繁花满枝的树,一棵面对他的选择毫不动容的树!那时,全场的男女刚刚喝过他小儿子的喜酒,他醉醺醺的笑声仍在果园里缭绕。他的家人大惑不解,便报了案。现场勘察的结果证实,他是自杀无疑。至于为什么,只能讯问那棵老梨树了。

    我记得那天早晨他披着一身落英。花瓣雨在他四周纷纷扬扬,晶莹似雪。因为天放晴了,蜜蜂炸了营似的从遍布果园的蜂箱里窜出来,每根花枝都栖满了它们轻盈的歌唱。

    蜂群会把他当作一根硕壮的花枝吗?

    高中同学插队几年后陆续回城。我离开那座果园比较晚,直到恢复高考那一年。身在异地读书而后工作,故地故人的消息常常在无意之间就被我截获了。

    在那些消息中,有一个人在《红楼梦》里葬花。我想象落英缤纷,肯定先把那个去葬花的人给掩埋了。当得知她以那套古典名著为导游地图,离开站台,沿着铁路款款而去,最后迷失在《红楼梦》里,我难以置信。因为这个事实几乎比红楼故事还要古典。

    然而,这是真的。我不由地感慨:难怪好些年没有在站台上遇见她了!

    因为家的维系,那座站台是我无数次旅行的起点或终点。她作为站上的员工,便是我经常遇到的人。她有时是一块胸佩,闪现在客流之中;有时是车站的广播,问候着风尘仆仆的列车。在迎来送往的生活中,青春列车也从她身边悄悄开走了。

    我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发现她的。站场空空荡荡,站台空空荡荡。她神情恍惚,冲上天桥,眺望疾驶而去的风笛和轻烟。其后不久天桥便被拆除,改成了地道。我想,这对她很可能是一个不小的刺激。也许,正是从那时起,她下潜到古典爱情中,穿过地道,开始了那失魂落魄的追寻。根据朋友的描述,我想象她的行状。她走在路基的一侧,步幅一定比枕距更小,像黛玉那样,弱柳扶风。护坡上长满了刺槐,身后有一趟趟列车猛然窜上来。她走在刺槐和列车的中央。在列车卷起的飓风里,她随风轻扬,又飘飘落地。如所有的梦,一样的轻盈,一样的自在。

    她去寻找一个人。书里的人。梦里的人。爱恋中的人。乘着她的青春列车远去的人。从此,她踏上了浑浑噩噩的行程。

    一个青春不再的女人,为着一个虚构的男人!

    一个过去并不怎么爱看书的女生,为着一本如今甚至难以颠倒少男少女的老书!

    所以,我总觉得那本《红楼梦》是幌子,是迷魂阵。是她化装盒里的某一种,是返朴归真的时装。她的真实应该包裹在流逝的岁月里。既已流逝,那便是她自己的秘密。我无意探究,只是好奇地猜测,一个人的内心秘密究竟有多大,是一株稗草,一树梨花,还是一列火车?

    在我遇见那位能说汉语的牧人之前,有个漂亮的姑娘引领着我赶往赛马场。我们是在蓊郁的林子里走到一起的,我向她打听赛马场还有多远,从叶隙里滴答下来的阳光正好被她用笑涡盛着,她不言语,只打算用那笑引领我,便牵着一个戴花帽的半大男孩窜上前去。林子里的土很暄,应该算是很厚的浮尘。一脚踩下去,鞋子里就灌满了尘土,我不时停下来伺候鞋子。她时时回眸一笑,也不断停下来休息。我读懂了她那双能说汉语的大眼睛,踏着她趟出来的路攀上山顶。

    沿着山脊再走几里路,就是一片丰茂的草场了。人群马群已经集聚在那里,场面很是热闹。可能是告别吧,那个姑娘又冲我笑了笑,和那个男孩一道消失了。

    再见她,是赛马结束后在下山的路上。烟尘滚滚,马蹄得得,人骑在马上,马被人牵着。在人流马队里,她牵着的已不是半大男孩,而是一个强壮的小伙子。她挽着他,磕着葵花子,像那些能够边骑马边磕瓜子的小姑娘一样。她看见我,笑盈盈地紧盯着我,在持续了好一会儿的无言对话中,首先怯阵的倒是我。于是,她踮起脚够着小伙子的耳朵说了些什么,肯定与我有关,小伙子挺开心地不断瞟着我。说笑之间,他们紧紧地搂抱成团。热烈,坦荡,如同演绎牧人未及道出的心中故事。

    直到现在,我一直在想:戴花帽的男孩怎么不见了?记得当时我很注意在人群中搜寻他的踪影,仍然未能破解这个谜。莫非就是那个小伙子,在观看了赛马、叼羊、“姑娘追”后,他忽然长大了?

    草原上也生长着秘密,却是遍地的花蕾,健康而饱满,充满渴望又激情洋溢。

    如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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