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克拉玛依分居的美人-追忆工农兵文艺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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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农兵文艺站,一个印有鲜明胎记的名称,一个陡然出现而悄然隐身的群众性文化机构。如今,知道它曾存在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尚有几人?

    我在网上搜索这一条目,与之相关的内容寥寥无几,而且,大约都牵连着销售古旧书刊的信息。比如,《工农兵革命故事专辑》,由波阳县工农兵文艺站编;《人物画资料》,由南昌市工农兵文艺工作站编;《工农兵文艺》1971年第一期,由九江专区工农兵文艺工作站编;《工农兵文艺》1972年第一期,由上饶地区工农兵文艺工作站编。仅此而已,未见其它。

    几本书刊,均产自江西。莫非,工农兵文艺站为江西省所独有?我不知详情,且无意探究。不过,以上提及的文艺站倒是唤醒了我对它的记忆。我相信,若能得到那些书刊,翻开来,其中一定有我熟悉的作者姓名……

    在偏僻的农场里,我用父亲从单位上带回家的列车编组顺序表写诗,也用拍打干净的磷肥包装袋写诗。所以,我的诗有时比薄薄的顺序表还浅薄,有时比敦厚的牛皮纸还生硬。

    是插队在别处的同学告诉我,城里有个工农兵文艺站,并鼓励我把诗稿寄给文艺站的林老师。小学毕业那年,我尝过投稿的好处,那便是得到了报社赠送的一枚书签。来自1966年、印有毛主席语录的书签,至今仍夹在某个笔记本里。当然,做知青的我希望得到的不再是书签。是什么呢?也许,只是林老师的回信。

    回信很简短,要我得便回城时去文艺站一趟,像一句接头暗语。面谈却很长,见面后,林老师把我领到文艺站楼上的家里,善谈而热情的他,操着浓重的广东腔并伴以生动的表情,捧着我的诗稿,向我面授文学写作的基本知识。以后跟林老师的交往更长,长过了漫长难捱的知青岁月,也长过了冗长的文学话题。当地好些爱好写作的知青都把他当作最可亲近的师长。都爱径直往他家里跑,都爱把知青注定会有的心事告诉他。

    所以,躲过别的耳朵后,他在鼓励我争取发表作品时说:这本不是我们的生活目的,也不是我们所应追求的,但在某个具体时刻中,是可以考虑一下这种需要的。良心不堕落就行。

    为此,他屡次以工农兵文艺站的名义,把我的诗推荐给少得可怜的几家公开发行报刊。

    而更多的时候,他叮嘱道:千万不要忽视诗味,诗不能没有美!又说:中国的文学,说到底还是应时文学。真正能传下去的,被历史认识的,这些年来有多少呢?要经得起清算的!

    言辞虽铿锵有力,他的声音却很轻很轻。仿佛耳提面命,仿佛憋忍不住。我还记得他当时神态的变化。开口之前,先是凝望窗外或别处,作沉思状。接着,用笑意荡然无存的目光逼视着我,吐露心声后,耸耸肩头,要么起身离座。那些令我振聋发聩的见解,如电闪,稍纵即逝。也许,这是一种技巧。那时,真诚地讨论文学,的确需要技巧。知青作者中鬼鬼祟祟地传说,坦诚的他就曾因出言不慎而被揭发、被批判。

    与之相比,文艺站的郝老师简直是谨小慎微,像我幼时在科教片中看到某种小动物,比如瓜田里的獾或沙漠中的鼬鼠。郝老师是突然出现的,很快便调走了。林老师把我介绍给了他。他漠然地瞄我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晚上到我住处来吧。

    林老师曾是海军军官。当年转业时,随大批军官一道被安置在国营垦殖场,后有不少转业军官分别调入各地的工农兵文艺站或其它文艺单位,他也在其列。郝老师也来自部队,还是专业创作员,听说写了一个电影剧本,拍摄时不巧赶上“文革”。电影虽夭折,作者仍难逃罪责,于是,在挨整后转业地方。

    郝老师住在图书馆一楼右侧的第一间。我熟知图书馆的结构和布局。一楼左侧是外借室,右侧是几间办公室或单身职工的寝室,二楼则是阅览室。外借室晚上不开放,因此,一楼只有悬在门厅和过道上的几盏昏黄的灯。二楼倒是灯火通明。读中学时,我常去阅览室,趁着停电的机会,曾顺手牵羊摸走一张《解放日报》,是一篇赞美雪莲的散文令我爱不释手。

    天黑之后,我揣着一叠诗稿,贴着灯光的边缘,走进更黑的暗影,小心翼翼地敲着他的房门。门缓缓地敞开一道缝,郝老师站在门后,我侧身挤了进去。

    一只十五瓦的灯泡,钨丝是暗红色的。一张黑黑的脸,眼睛是阴郁的。我俩相对而坐,头上悬着灯泡,眼睛辨认着眼睛。他没有接下我的诗稿,而是用低沉而缓慢的声音顾自说着闻捷、公刘、陆棨、沙白、梁上泉,说着他喜欢的诗人。他甚至背诵了他们的好些诗作。他叫我一定要读读这些诗。我记住了那些诗人的诗集,可是,他应该知道,那年头除了报刊上的应景之作,哪里还有诗歌?何况,早在初中时代,我就凭着父亲的借书证,把城里的两家图书馆都读遍了。这绝不夸张。每证每次可借两本,我的频率是每天分别去一家图书馆,而图书馆的文学藏书早已被清得只剩下科幻、民间故事和极少的小说。

    后来读大学进了省城,我在校、省、市的三家图书馆里,总算一一找到了闻捷们,我把郝老师提及的诗人通读了一遍。

    我想,当时,我登门时很神秘,离开一定也很神秘,像影子一样。大约被好诗灌醉了,我竟不记得是怎么告别郝老师的。

    三十多年后,与旧日的诗友邂逅,谈及郝老师,没想到,诗友如我,为拜会写作导师,也曾狐妖一般出入图书馆。

    工农兵文艺站,其性质同文化馆、群众艺术馆无异。然而,在那个特殊年代,以“站”相称,不觉间变得滑稽起来。我等的经历,使之恍若地下党的交通站、秘密联络站。

    当然,文艺站即冠以工农兵,理该为工农兵轰轰烈烈地干活。我记得,有一年,上面要求抓好重大题材创作,我恰巧有个长篇叙事诗的写作计划,反映的是梨园里的知青生活。理所当然的,引起了文艺站的关注。

    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偏偏,那个创作过程被记录下来了;我也没有收藏的习惯。偏偏,那个小本子侥幸地被留存下来了。

    那个计划酝酿于早春二月,此时,梨树酝酿于枝条上的芽苞、花苞已经膨胀。待等一夜春风,便见梨花似雪。也许,我就是看到某粒圆鼓鼓的芽苞萌生了好高骛远的念头。

    四月底,文艺站紧急组织讨论我的写作提纲,提出了几个问题。其一,关于主题思想。要反映通过文化大革命锻炼的一代新人,在新的形势下,为巩固和发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在阶级斗争中迅速成长;其二,关于人物设计。原提纲事件淹没了人物,一号人物形象单薄,有的地方有损于英雄形象,如谈心等细节。英雄的行动较少,被动,一号人物要起主导作用。反面人物技术员应是极端个人主义者,反右斗争中受批判下放林场,后得副局长信任,又燃起个人奋斗的欲火,妄图实现破灭的幻梦,故与一号人物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斗争;其三,其它要求。结构不要过细,表现手法宜叙事与抒情相结合,等等。此时的果园里,一棵棵梨树已经挂果。我的诗句也一段段地挂在了文艺站提供的方格稿纸上,我得到了好几本稿纸。

    五月下旬至六月初,上饶地区工农兵文艺站放在铅山县专门召开会议,讨论各县的重大创作计划,计有长篇小说三部、中篇小说十一部、电影剧本一部、长诗两部,按题材分,则是知青题材六部、学大寨题材四部、历史和教育题材各两部,血防、工业等题材各一部。会期竟长达十天,先是学习讨论上面的重大题材创作会议精神,接着,各地汇报创作计划,其后分组讨论具体的作品或提纲。作为业余作者,那是我第一次外出参加文学活动。七十年代的铅山县城,晨起群鸦噪林,暮至满城倩影,令我甚是惊奇。

    会余,邻县文艺站一老师建议我的长诗可命名为《风雨梨园》,大自然的风雨锻炼考验了梨园,阶级斗争的风雨锻炼了一代新人。如此这般,立意就深刻了。而分组讨论的意见挺尖锐的,说同走资派没有正面冲突;说七八九月份翻案风刮起,写梨园丰收十分不妥;说某个正面人物成了木偶;说矛盾的线条混乱,中心事件经不起推敲……为会议压轴的是出版社编辑讲话,讲话核心内容是,矛头要紧紧对准走资派,不能虚晃一枪。散会后,我搭乘人民公社的拖拉机离开铅山,去上饶乘火车回家。在拖拉机上晃得很实在,五脏六腑差点没颠出来。如今想来,心里一惊。拖拉机怎么会成为我等的运载工具呢?若是会议主办方安排的,别是启示作者该怎么对待走资派吧?

    六月份的梨园,真的是风雨梨园。台风一来,满地落果。台风接踵而至,落果层层叠叠。尚未经过糖化期的落果,淡乎寡味,只能任其腐烂成泥。梨园里弥漫着浓烈的酸臭气息。

    农场的梨园里,早、中、晚熟品种都有。早熟的,六月底便可陆续采摘,晚熟的,拖不过八月份。根据我的记载,文艺站的老师惦记着《风雨梨园》,曾于十月初徒步十余里来到农场,向我面授机宜。意见比从前更多更系统。于是,那部长诗和我的信心,都像秋天的梨园一样,黄叶片片坠地,随风飘去。

    当年的上饶地区工农兵文艺站真是活跃。其后的一年间,我参加他们组织的活动竟达三次之多:诗歌和歌曲创作学习班,赴井冈山参观学习,新国歌创作会议。

    我所在的小城是全省恢复高考的试点县份。过考后没几天,由镇革委会政治部(而不是文艺站,以体现领导重视)亲自召集作者开会,布置新国歌创作。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全国性歌曲征集活动,意在充分发挥人民群众国家主人翁的作用。新国歌要求:鲜明地表现在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的领导下,高举毛主席的伟大旗帜,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继往开来,承前启后,为把我国建成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强国,奋发图强的时代精神和战斗风貌;歌词要求精炼;曲谱要求庄严雄壮,有民族风格,易记易唱。

    三天之后,当地选中我,让我携词作去上饶开会。地区文艺站同样退隐于幕后,会议由政治部主办。

    不知为何,我极为吝惜笔墨的日志恰恰在这次会议期间突然中止了,绿皮封面的小本子上从此记的是,北京和上海一些现代化养鸡场的鸡舍设计,青年鸡、蛋鸡的饲料配方。

    如今,面对那一份份很细致的配方,真是匪夷所思。要知道,其时高考录取通知书可能已经上路,我怎么还会惦记着农场一再闹鸡瘟的养鸡场而不顾新国歌呢?

    工农兵文艺站呕心沥血抓的重大题材创作,好像没有一件能横空出世,包括我的《风雨梨园》,均胎死腹中。

    不过,忆起文艺站,心底自有别一种亲切。因为它,我结识了文学,结识了好多老师和作者。所以,我敢说,网上搜索到的文学书刊里一定有我熟悉的姓名。

    那年头,文学是可以一块敲门砖的。有不少知青,正是因写作而改变命运。我也受益于写作。拿到手的好处是,镇革委会召开三级干部大会、群英会,调我去大会材料组,凭着笔杆子,吃了好些天的会饭,省下农场食堂的不少饭菜票。甚至,镇上准备调我回城,去宣传部门工作。若不是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同样也会因写作而改变知青身份。

    几年前,我读到一本年近花甲的诗集,题《知青岁月》。里面的许多诗作已经三四十岁了,是那个远逝时代关于情感的断简残篇,是一个人的背影和心情,为众多知青回顾历史、回望人生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心灵线索。作者以劳作入诗,以日常生活入诗,以乡村人物入诗,以点点滴滴的自我感受入诗,诗歌仿佛是他的青春日记。可以想见,在插队落户的艰辛岁月,诗歌成为作者最忠实的青春伴侣,写诗是发自内心的倾诉,也是对自我内心的一种抚摩。于是,在只有“竹片做隔篱”的知青宿舍里,一豆灯火,照亮了既充满青春冲动又不无青春彷徨的诗心。

    不由地联想到自己。那时候,我写下数千行诗,最初总是礼赞广阔天地里的杜鹃花紫云英马尾松什么的,工农兵文艺站批评我的诗充满“小资情调”,弄得我挺委屈的。后来,我的诗歌就成了在“大我”、“小我”的积木之间平衡关系搭起来的小房子,我把自己关进了这样的小房子里。我怎么就不懂得用诗歌来记录自己的心路历程呢?

    这番感慨,毫无抱怨文艺站的意思。当年的文艺站也无奈。正因为如此,我倍加感恩于文艺站里的两位不露声色的播火者,那些私密的文学教诲。要知道,并非所有地方的文学作者都会如此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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