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上次大地震只过了五十多天的时候,那架飞机把我送到距离阿富汗只有五十多公里的地方。在这座城市生活的主要是普什图人,可能正是出于民族的情感吧,近三十年来它所接纳的阿富汗难民数量竟达全市人口的一半。作为丝绸之路和南亚次大陆大干线上的重镇,它真是神秘而多情。听说,白沙瓦乃波斯语“边境之城”的意思,为它取名的是古印度莫卧儿王朝的皇帝。城外,有条著名的古栈道穿过狭长的开伯尔山口通往阿富汗,自古以来,既是商贾的必经之路,又是兵家的必争之地。
这些信息刺激着我在空中盘旋的心,好奇且忐忑。我一直鸟瞰着它的原野山川,它的乡村城镇,试图看清它的表情。然而,它的表情是平和的、宁馨的,并没有我想象中的不安。
我降落在被兴都库什山雪光映照着的阳光里,降落在它的微笑和鲜花之中。风有点凉。风是来自雪山那边吗?
第二天,我很真切地看到了兴都库什山,当薄雾被朝阳驱散,当许多穿着长袍的男人,不约而同地涌向某条通往清真寺的街巷。我是站在基拉古堡上眺望远处的雪山,并俯瞰脚下的城市的。
雪山离白沙瓦应该不算太远。因为,后来去白沙瓦大学的普什图学院,我发现它就在学院的对门;去拜会西北边境省的省督,我依稀瞥见它就在途中某条岔路的前方。基拉古堡则横亘在雪山和白沙瓦之间。我在古堡上清晰地看见了它的雪线、它的褶皱。白沙瓦与山那边仅仅一墙之隔。此刻,山那边会有一个和平宁静的早晨吗,像我眼前的白沙瓦?白沙瓦会贴着这座山、这堵墙,倾听那边的祈祷和呼吸吗,像我脚下的基拉古堡?
是的,基拉古堡一直在温情脉脉地凝望白沙瓦,倾听着白沙瓦。用它的高墙、城堞,用它的了望孔,甚至,用直指蓝天的枪炮。已经到过巴基斯坦的两个城市,我对这里的武器便有了新的认识。很多时候,它并不森严,并没有逼人的寒光。当它被作为雕塑陈列在大门口,或者庭院里。卡拉奇尤其酷爱作为艺术的武器。在大道两旁,时时可见机枪、大炮、坦克陈列在一些机构或私宅的大院门口,可能觉得意犹未尽吧,一些院子的花园草坪上,竟停泊着飞机、舰船。装置在大门口,它们仿佛就是中国辟邪纳吉且彰显尊贵的石狮;坐落在庭院之中,它们颇似点缀在中国江南园林中的亭台水榭、山石小品。这番景象给人的是刀枪入库的错觉,殊不知,卡拉奇所有的街口却站着荷枪实弹的警察。一些武器警觉地大睁着双眼,一些武器浪漫地依偎着花丛。我不由地为之怦然心动。因为,由这尖锐冲突着的现实情感,我品味到巴基斯坦心灵中的诗意了。
尽管,基拉古堡上仍然驻有军营,但架在炮台上的枪炮显然也是供参观的装置艺术。武器似乎成了一件件文物,一尊尊英雄的雕像。我抚摸它,如同抚摸挂在我脖子上的湿淋淋的花环,抚摸用普什图文写的诗集。最叫人的惊讶的是,古堡大门的上方、高墙的半腰,有一个鼓突的炮台上居然安放着一辆崭新的军车,不知它是被大吊车从下面抓上来的,还是被军人们从古堡上放下去的,想必是很费一番周折的。这辆威武的军车从此失去了道路和奔驰,而成了古堡的饰物,胸前的玉佩,或者徽章。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前卫的大地艺术,我由它与古堡巧妙结构的形式美感,得到的不仅是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还有耐人寻味的情感寄寓。我将牢牢地记住,在一个敏感的边境之城,在一座雄峙于历史烽烟中的古堡上,有一辆浪漫的军车栖息在高处,像一只吉祥的蓝孔雀在炫耀它的斑斓,它眺望和平的眼神。
古堡就这样凝视着醒来的白沙瓦。昨夜白沙瓦大概做了一个好梦,早晨的天空明亮而纯净,初升的太阳温暖而妩媚。
它梦见了犍陀罗,梦见了犍陀罗艺术的摇篮塔克西拉城的那些长着阿波罗容貌的佛像了吗?当印度统治者与外族入侵者在这里轮番登场,在刀光剑影里演出一部部波澜壮阔的史诗时,印度文化与波斯、希腊、罗马等外来文化,却像蜂蜜、牛奶和葡萄酒一样水乳交融,以致佛像到了这里,居然有了希腊太阳神阿波罗或希腊、罗马哲人的头部,有了披着罗马长袍的身体。这种希腊化的佛像,就是东西方文化联姻的混血儿——璀璨夺目的犍陀罗艺术。
它梦见了老巴扎,那种风情别具、令人神往的市场了吗?因为时间的缘故,逛巴扎的日程被挤掉了。我只能站在古堡上,通过陆续出现在街边、巷口的摊贩,想象他们是怎样用自己的身体和来自整个中亚地区的商品填满老城区的每一个旮旯。在那里,即使一个小贩也能说好几种语言,我想,这大概是来自四面八方的食物、香料、烟草、织物、珠宝、古董、工艺品教的。那些商品是他们的语言教师。
一部关于战争的历史已成为古堡,成为任人凭吊的遗址。一部关于文化融合和商品流通的历史却依然健朗地活着,血脉相传,永远不会枯老,甚至越来越青春了。它就是这个城市真诚而宽厚的襟怀,就是人们淡泊却不无矜持、甚而有些莫名的自豪的神情,就是我所看到的从容不迫的生活节奏——
挨着古堡的墙根,躺着一条宽阔的大马路。花车穿梭往来,长袍穿梭往来,裹着整个脑袋的轻纱穿梭往来。当然,也有许多男女守侯在路边,不知他们在等待什么。等待巴士,等待伙伴,或者,只是等待时间?
一个个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刚刚从历史的苍茫处走出来,从军营会客厅那反映部落武装跃马挥戈的油画中走出来。也许,因为来自印度洋和地中海的风在这里冲突、汇合,他们穿上了披风似的长袍;也许,因为亚洲、欧洲的阳光同时照耀着这片土地,他们有了不同的肤色;也许,因为反刍着走马远去的岁月,他们爱上了长在昔日马蹄窝里的鲜花,长在宗教情感中的诗歌。虽然是浮光掠影,虽然这座城市很容易让我联想到八十年代初期我国一座普通城市杂乱的街景,但是,由数不清的书店和诗集,我却领略到了白沙瓦的厚重。
阳光从人们的前后左右斜射过去。斜射的阳光把白沙瓦涂抹得朦朦胧胧、斑斑驳驳。清真寺的穹顶和兀立的塔楼已经着色,蛛网般的街巷仍藏在阴影里,团团簇簇的树,点缀在其间。传说释迦牟尼曾在这里的一棵巨大的菩提树下顿悟成佛,那些树是菩提树吗?
古堡凝望着白沙瓦。
俨然一个沉思的智者,一个慈祥的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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