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克拉玛依分居的美人-笔钓鄱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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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和湖

    鄱阳湖边曾有一座名叫青山的古镇。那座古镇如今唯有一户居民。那户居民住在青山古街上。

    那条古街在青山脚下、绿水之畔,在浪涛以西、林涛以东,在山间石径的尽头,在水上航线的中途,在密林深处,在岁月远方。

    是的,古街也不复存在。或者说,它容颜已改。它的街邻再不是店铺、客栈、酒楼、茶肆,而是杉树、梓树、柿树以及茶树和杂草;它的客人再不是来往于鄱阳湖上的船工、商贾、官员和诗人,而是常年寄居在这里的鸟与兽。

    连废墟都湮灭在草木之中了。只有潜藏在绿荫里的新旧两幢房屋,似乎为证明古街及古镇的历史而执著地守护在这里,日日眺望着湖上的船来船往,云驻云飞。

    如今的青山古街唯一的住户便是宋金山一家。如今的宋家只有宋金山老人独自陪伴着眼前不老的湖。老伴和五个儿女都搬迁到山那边的新居去了,其间距离是四五十分钟的山路。

    六十六岁的倔犟老人,舍家弃口,执意守望着一个六十岁的梦。

    晚唐诗人赵嘏在《发青山》一诗中写道:“凫鷖声暖野塘春,鞍马嘶风驿路尘。一宿青山又前去,古来难得是闲人。”想必,引我去寻访青山的那条石块铺就的山道,就是赵诗中的驿路。

    我沿着唐诗到达湖滩,再折向山坡上的宋家。进入宋家,需经过五道院门。姑且让我来为之命名吧。头门,网门。竹木搭的篱笆墙开一大门,以渔网为门扇,网上吊着一些易拉罐,一碰叮当作响,好比门铃;二门,石门。石板为桥,桥的那头,石块垒墙,竖起的四根毛竹就是门框了,依然以悬挂易拉罐的渔网为门扇,简易的门匾上题有“进入人间”四字;三门,树门。不知是一棵什么树,被主人弯成了一道拱门,门上还开着一朵不肯凋谢的牵牛花;四门,藤门。借生长在崖边的野藤之势,饰以酷如长蛇的绳索,而巧构成门形;最后才是正儿八经的院门。

    看看,进入这个老人的世界将经历怎样的曲折,怎样的关锁。

    其实不然。宋金山老人是热情慷慨的,质朴率真的。笑容里有几分腼腆,目光里却是一片诚挚。闪烁其中的,就是对湖的迷恋之情了。他以收藏鄱阳湖奇石而渐为世人所知晓,时有各色人等不辞辛苦登门造访。大约是先有媒体为之命名,随后他乐享其成,索性也自号“奇石老人”。

    一个渔民居然成了收藏家!

    一个渔民居然不惜把一辈子光阴投入风浪,苦苦搜寻着鄱阳湖的“真相”!

    他的确是这么说的。加起来一共只读了三百天书的奇石老人,从孩提时,就梦想着“寻找真相”。我听不懂他的星子方言,再三追问什么叫“真相”。原来,他指的是化石。

    对了,化石里生长着真相,珍藏着真相——关于宇宙和地球,关于海洋和陆地,关于自然万物和我们自己……那是怎样绚丽的真相啊,竟让一个孩子在痴迷的寻找中不觉间变成了老人,竟让一个渔民总在卸下满舱雷电后又划向浪涌的彼岸,竟让一个老人夜夜醉卧在漫长的孤独里?

    寻找是有凶险的。比如,六十多年前的那声爆炸,至今仍回荡在他的记忆中。当年,国民党军队为阻止日军兵舰进入鄱阳湖,在湖上布下了水雷。宋金山的大哥便捕得一枚水雷。二十岁的年轻渔民心想:这是啥玩意儿呀,拿它做个米缸倒是挺好的。于是,便与伙伴一道把水雷拖到湖滩上,操起家伙,砸呀砸呀,硬是把它给砸开了瓢,成就了一口米缸。随后,他大哥又拾到第二枚水雷。第二次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一阵猛砸之后,水雷爆炸了,三条生命化作了从湖滩上腾空而起的一团黑烟。

    化石虽不至于爆炸,但它们总是藏在恶浪的血口之中,怒潮的利齿之下,狂风才可以把它们唤醒,暴雨才可以让它们现形。所以,打风暴的日子才是寻找化石的好时机。每每风暴未曾消停,宋金山老人便已驾舟出行,他踏平了鄱阳湖风浪。有时候,化石则是毒蛇的眠床。我便从他的右臂上看到了十分新鲜的蛇伤。我采访他的时候,咬伤他的那条眼镜蛇正趴在他的小院里,和我一样,直起脑袋用心地听着他的故事。莫非,他把蛇抓了回来,就是为了向它炫耀自己的珍藏?

    那么,他穷尽毕生,甚至不惜身家性命,究竟得到了一些什么宝贝呢?

    看过院子,看厅堂,看厢房,看厨房,到处都摆放着石头。我不懂石头。在我看来,奇则奇矣,却非想象中的那般动人。我以为,石亦如人,有表情有性格有思想,故能叫人一见如故、一见倾心。坦率地说,它们大多缺乏应有的魅力。仿佛为了让我兴奋起来,老人舀了一瓢水,往一块大石头上一浇,化石显露出它的“真相”。我果然一阵惊奇。那上面竟密密麻麻地镶嵌着大大小小的管状、螺帽状物,构成了奇异的纹饰。像金属,也像螺贝及某些海洋生物的骨骼。也许,它就是鄱阳湖生成的见证?

    可是,老人随后从塑料袋中掏出的石头,又让我不以为然了。他认为那是某种动物骨骼的化石。对此,我内心生疑。因为,我屡次在湖滩上行走,也曾为拾得类似的石头而欢呼,向导却冷酷得很,说那不过是陶瓷的残骸而已。比如茶壶把手或碗底。是的,水是能够对付一切坚硬材料的雕刻师。

    我不禁暗自担心:老人是否果真寻找到了“真相”,他的全部收藏究竟有多大的价值?对于这位显然缺乏赏石常识的渔民来说,他评判奇石的标准大约就是自己的直觉和幻想吧?他的直觉和幻想可靠吗,总不至于让他碌碌终身而一无所获吧?

    老人却自信得很。他用别人为某块化石所给出的价格来坚定自己的信心。他的自信感染了我。是的,不要嘲笑他几近偏执的性格,即便他的珍藏并无多大的价值。他的执著,难道不是人类面对喜怒无常的大自然所应取的探究态度吗?这种探究,是一种抗争,也是一种热爱。

    这恰好正是宋金山老人的立场。他说,他离不开湖。所以,他夜夜枕着湖的呢喃入梦,日日踏着湖的吆喝出行。这是一颗伴着鄱阳湖水一起搏动的依恋之心。

    也许,寻找化石,只是他为自己留守湖边所创造的一个理由?

    也许,所谓“真相”,其实就是老人替我们收藏着的一种精神?

    老人和湖,共同替我们珍藏着。

    现在,我循着老人慈爱的目光走向鄱阳湖,继续我绵延多年的造访。我知道,它的珍藏是极其丰富的,不仅仅是老人认定的化石,更多的珍藏,依然鲜活,在人们的记忆中穿梭往来,在方言土语的传说中蹦蹦跳跳。所以,我用心为饵,以笔垂钓。

    鄱阳湖再次令我怦然心动。

    因为,湖泊是大地的眼睛。眼睛与眼睛,无需三分钟的对视,就会生情。而我的凝视,仿佛一只鸟,投影在它明亮的眸子里;仿佛一尾鱼,泅游在它炽烈的目光里;或者,是一艘船吧,航行在它的脉脉深情里。

    其实,多少年来,整个江西就一直这么热切地凝视着鄱阳湖。从改革开放之初提出“山江湖工程”,到98抗洪之后的“移民建镇”,直至如今决定建设鄱阳湖生态经济区。因为人们共同的珍视,鄱阳湖候鸟保护区成为中国第一个越冬候鸟保护区,鄱阳湖湿地成为中国第一批列入“国际最重要湿地名录”的湿地之一。

    相爱着的眼睛总是格外明亮。浩淼无边的爱意,如碧波荡漾,让飞翔的生灵横生妒意。

    于是,无数的翅膀从东北、西北飞来,从西伯利亚、蒙古、日本、朝鲜飞来。从一个泽国到另一个泽国,从一个季节到另一个季节。它们的迁徙需要怎样的毅力,又是什么在诱惑着它们呢?

    当大地的众多眼睛就要沉睡了,它们飞临一只醒着的清澈的眼睛。

    在那儿照影梳妆,衔羽传书;在那儿踏浪旋舞,交颈欢歌……

    它们年复一年践行着自己的允诺。在北方和南方之间。如今,许多的摄影家都精确地掌握着候鸟飞回鄱阳湖的日期,那个日子就像明白无误地标注在远方发来的传真上。年年都有年轻的鸟儿与鄱阳湖结缘,他们得扛着机子赶到吴城、沙湖山,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他们成了婚纱摄影师。

    我愿和他们结伴同往。紧随其后,翻阅湖的履历,拾取湖的记忆,探问湖的心思……

    寻访鄱阳渔鼓

    文字里的鄱阳令我兴致勃勃。那是民间艺术的鱼米之乡。它是雍容华美的,又是古朴深邃的,如脱胎漆器;它是率真放达的,又是清新悠扬的,如鄱湖渔歌;它是苍凉粗犷的,又是温婉醇厚的,如鄱阳渔鼓。

    作为江西道情的一支,我想像鄱阳渔鼓应有波光粼粼、熏风阵阵、白帆点点,应有漂在湖上的草洲,掠过水面的河豚,追逐飞舟的江鸥。因为,它一定伴着安泊在码头边的樯桅,沉醉在酒馆茶肆里的漕工,和被夜晚从湖里捕捞上来的渔人,它是他们的桨和舵,酒和茶,生命中的抚慰和欢乐。

    我要去访问鄱阳渔鼓。却不是为了自己的想像,而是为了一个叫人感伤又惊奇的故事——

    我的同事小李,为调查民间艺术资源事,去到鄱阳。看罢脱胎漆器,又要寻访鄱阳渔鼓。四下探问,大多浑然不知,偶有恍然忆起。唯一让人欣慰的告知是,可能还有个传人,不过,他是个盲人,已经好些年不见其踪影了,或许不在世了吧?

    小李是鄱阳人,与亲戚聊着寻访的结果,挺灰心的。亲戚沉吟片刻,道:他要真是个盲人,那就好办了!

    ——如何?

    ——跑到大街上随便找个盲人一问,不就知道了吗?他们之间相互都认识。

    原来,在一个黑黢黢的世界里,有那么一群人,他们各自高擎心灯,让对方辨识,为彼此照明。

    此法果然奏效。亲戚上了趟街,立马就把那位盲艺人的住址带回来了。小李按照那条线索,很快就找到了他家。他不过年近花甲,却有好几年没再出门了,既然流行歌曲横行于世,想来他也是知音难觅,无奈得很。

    可是,这位艺人并非鄱阳渔鼓的传人;

    他倾尽一生演唱的是鄱阳鼓书。

    我的寻访不曾开始,便可料知结果。那么,我就把寻访当作一次追忆和缅怀吧。

    渔鼓,亦称道情,曾普遍活跃于江西各地,形式大致相同,曲调则因方言、语音不同而形成多种风格。我朦胧记得,儿时似曾相识,它是被一个年轻女子竖抱在臂弯里的竹筒,它是那个女人击筒伴奏的歌声。我记得她身后藏着个小女孩,那才是属于她的明亮的眼睛。当年真该问问,她是随远方的火车流落到我的小城,还是走信江来自鄱阳。她在铁路边的宿舍区挨家挨户唱着,后来,不知道那双天真的大眼睛把她带向了何方。

    此刻,我从鄱阳几位朋友的口中,追寻着关于渔鼓的蛛丝马迹。言谈之中,历史如雾,一群群,一团团,在浩淼的湖面上奔走,鄱阳古城时隐时现,明明灭灭闪烁其间的是一些词语和诗句,比如“舟车四达,商贾辐辏”,比如“十里长街半边商,万家灯火不夜天”。樯帆之间,酒旗之下,楚骚遗风、吴越旧习、中原古韵顺水随舟而来,在此登岸靠港,自是交汇混杂,相互影响;就像在南戏和弋阳腔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高腔,与乱弹、徽剧、秦腔、昆曲等皮黄声腔熔融糅合形成了饶河戏一样,想必南北的民间说唱艺术也在这里找到了共同的码头,它们交相辉映,共生共荣。

    烟波之中,渔鼓的讯息微弱得时断时续。我仅仅得知,鄱阳渔鼓主要活跃在鄱北一带,演唱渔鼓用以伴奏的道情筒,筒底蒙以河豚皮的护心皮,蒙时,鱼皮是湿的,干后绷紧,击打便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知道,流传在南北各地的道情,其道情筒一般蒙的是猪皮羊皮,鄱阳渔鼓的渔区特色也体现在击乐器上了;而它唱腔的特色在于,吸收了当地的鼓书、山歌、渔歌及民歌小调的旋律,具有浓郁的水乡风情,曲调富于变化。传统曲目以长篇为主,取材于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解放后,出现了反映现实生活的新曲目。七十年代,由当地的曲艺家陈先贤作词、作曲家黄河九作曲创作的《莲子情》等两个节目,先后在《海峡之声》电台播出。当年,黄老师还用那种宽宽的老式磁带录了音,如今磁带尚存,可惜却找不到能够放音的录放机了。看来,黑色幽默有时也是生活的本真。

    两位老师回忆着渔鼓,很自然地想到一个叫“牛子”的盲艺人。这个名字也在年轻人的唇边跳了一下,也许它触动了年轻人的童年记忆?若然,那么,“牛子”就是一个被集体记忆湮没在深处的神秘名字了。

    牛子已作古多年。牛子姓周,没有人知道他还有否别的大名尊号。但陈、黄二位老师仍能你一言我一语地勾勒出他的音容笑貌。周牛子个头在一米六五左右,稍胖,大脸盘,天门饱满;声音中气足,但可能不太注意保养嗓子,演唱时嗓音有些沙哑,“像老化的磁带一样”,唱高腔时感觉要好些;牛子应变能力、记忆力很强,能通过声音来认人,哪怕人们有意变声逗他,他也能分辨得出来。

    早年,牛子卖艺谋生的所在,是鄱阳县城东门头的会仙楼茶馆。每天上午、晚上各一场,每场一二小时,他演唱的内容有封神演义、施公案、彭公案,等等。

    我寻访着鄱阳渔鼓,不知不觉,却又叩响了鼓书的门儿——朋友们领着去找牛子的传人,没想到,这位盲艺人恰恰正是我的同事先前访问过的那位鼓书艺人。看来,牛子是十八般技艺样样皆通,这也是和鄱阳渔鼓融汇鼓书旋律的唱腔特色相吻合的。

    他叫徐安主,是牛子的大弟子,十一岁时就跟着牛子学鼓书,十四岁时进了县赣剧团的曲艺队,学拉小赣胡、吹笛子。听说这个曲艺队是特意为集合散落城乡的民间艺人而成立的,当年牛子也进去了,从徐先生的年龄判断,其时当在六十年代初期。

    徐先生听说我的来意,立即进了里屋,打开了录放机。原来,他已录下了自己执云板、敲圆鼓伴奏的演唱——

    一人一马一杆枪/两个不和动刀枪/三气周瑜芦花荡/四郎失落在藩邦/伍子胥大骂昭关过/六郎镇守在山关/七擒孟获诸葛亮/八仙跳海老龙王/九反中原四太子/十面埋伏楚霸王……

    这是鼓书的鼓板头,仿佛戏曲正本前的“跳加官”。我听不懂词,便盯着徐先生瞧,忽然觉得人们描述的牛子倒是活像了他,也是那样的个头、体态,也是那样的脸盘、表情,也是那样的中气和嗓音!

    徐先生的妻子也是一位盲艺人。让我惊讶的是,徐先生腕上竟戴着手表,而他们的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厅堂里挂着壁钟,里屋有一台电视机,门口还悬着一只鸟笼子。这一切全都属于明亮的眼睛!

    录放机里,徐先生在唱各色人等的苦乐哀愁了。作为盲人的民间艺人更需要某些特异的生存能力,比如记忆力,一般的鼓书文本,他们听一遍就必须强记住,复杂的,至多容你再听一两遍。然而,一旦唱起自己的生活,却是豁达得很,那乐观里甚至不无浪漫——

    小小鼓儿圆纠纠/出在苏杭并二州/说书人将钱买到手/供(jiong)家养眷度春秋/白天把它当战马/晚上把它当枕头/千里不带柴和米/万里不带点灯油/吃饭穿衣找它要/五湖四海凭我游……

    从前须“买到手”的才艺,现在可是滞销了。我的同事曾问过他收没收徒弟,他不无揶揄地说,而今收徒弟岂不要给人家付工资?离开徐家后,我总在猜他养鸟的目的。哦,对了,笼中的一对翠鸟,不会是他最后的听众吧,或者,能够鹦鹉学舌的关门弟子?

    一阵怅然之后,我还是感激这次寻访之旅。这是一次精神还乡,乡土的生活和艺术渐渐地隐退于记忆之中,但这记忆也足以激活我们的想像。我为今后只能通过想像来领略的民间艺术感动不已。

    我感动于陈老师学唱的搬运号子、排工号子和成为黄老师创作素材的插秧号子。那是承载着生活重负的身体之歌,那是伴随着劳动节奏的生命吟唱;

    我感动于串堂。那种走村串户、坐堂清唱的表演形式,十分灵活,一伙文场,一伙武场,仅需十来个演员就可以让老百姓过足戏瘾。它把饶河戏请出了祠堂、剧场,使之获得了更为广阔的舞台;

    我感动于徘河。陈老师描述的徘河,发生在一个个意境优美的夏夜。那时,江湖边还没有圩堤;那时,指的是现在的老人还是少年的时候。没有圩堤的水边,漫漶的夜也没有圩堤,只有船如阵、桅如林,影影幢幢一座水之城、月之城,一叶叶轻舟载着唱小曲的民间艺人,流连在水月的街巷,徘徊于船家的庭院。所谓“徘河”,就是因此得名的吧?徐先生的妻子就是唱小曲的,我想,当年那穿过桅林、披着月光登上岸去的歌声里,一定有她的妙曼,她的甜润;

    我感动于鄱湖渔歌。最动听的渔歌总是伴着桨声欸乃,唱在半夜时分。那时,夜捕的渔人离开夜深人静的湖岸,追着月光水色,划向万籁无声的迷蒙处。大约也只有此时此刻,渔人才是湖的主人、夜的主人、自己的主人,他们会很放肆地唱起来。我想像那自由的歌声一定会撩醒某座岛上的宿鸟,一定会追赶着游鱼在湖上撒欢儿,得意极了,那歌声甚至会跳进波光里裸泳。

    说到夜捕,陈老师给我介绍了一种叫渔卡的渔具。那是用毛竹桠削成的竹针,使用时扭弯套上芦苇管,插入饵料。鱼儿咬钩,竹针便绷直了,撑在鱼嘴里,谁让它贪嘴呢。传说姜太公直钩钓直鱼,用的正是这种很人性化的渔卡;而渔人夜捕,就是把“贪鱼”打捞进舱。莫非,夜半的渔歌因此才无愧无悔、无拘无束?

    72岁的作曲家黄老师陶醉在夜捕的渔歌声中,而我陶醉在自己的想像之中。黄老师鼓舞着我的想像,他很确定地说:等到秋天你来,肯定听得到。

    陈老师插话强调道:要有望月。

    不必问为什么了,从今天起,我等着一个有望月的秋夜。

    水边的灵神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第一次乘船经过老爷庙水域时,曾见龙头山老爷庙前鞭炮大作、湖上也鞭炮轰鸣的情景。人们或上岸烧香许愿,或在船上对着老爷庙跪拜,一团团青烟随风随船,在湖面上奔走。听说,直到如今,过往船只依然要按照旧俗,朝向老爷庙顶礼膜拜。

    因为,那个方向就是一帆风顺、鱼满船舱的吉向。

    最近的一个枯水季节,宽阔的湖面萎缩成了一条蜿蜒的河道,来往的船只挤挤挨挨地缓慢通过,夕阳下,裸露出来的湖底是一片金色的沙滩,是一片开着紫色小花的草洲。我漫步在沙滩上,只见不远处有两座沙丘,沙丘之上是两堆白得耀眼的乱石,走近才恍然,那是两船将被沙子完全掩埋的水泥,水泥是用白色塑料编织袋包装的,其出厂日期为2003年。

    面对两条货船的新坟,我不禁想追问:我漫步走过的草洲、沙滩之下,该有多少人的声嘶力竭的呼号,船的已经腐烂的骸骨?

    是的,作为咽喉要道的老爷庙水域,是鄱阳湖上的“魔鬼百慕大”。喇叭口似的特殊地理环境,让肆虐的大风在一年里刮跑了一百六十三张日历,经常出现的龙卷风能把船卷起十多米高,再摔成碎片;而在水陆交界处,由于湖面与陆地的热力差异常在水域周围形成积雨云,积雨云大多沿着湖边移动,即使停泊在港内的船只也会被雷雨大风掀翻;这里的水文情况也相当复杂,吉山、松门山两岛把这片水域与南湖大湖体隔开,赣江的数支与修河、抚河等几股强大的水流在此交汇,注入长江,由于此处骤然狭窄,同样造成水流的狭管作用,水流紊乱,流速增大,在主槽带产生涡流。由此可见,吞噬了无数船只和生命的魔鬼究竟是谁了。

    然而,在先民的眼里,这里的风是青面獠牙,雨是锋利魔爪,浪是血盆大口。其实,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的历史远方,整个鄱阳湖,所有的江河湖泊,哪里不曾潜藏着灾祸和凶险?于是,人们只能把平安的祈愿,郑重地托付给形形色色的水神。

    鄱阳湖上最威猛的水神,该是鼋将军了。传说它是鄱阳湖老龙王九个儿子中最难看的老大,大头,大眼,四只蒲扇一样的脚板,背上还有厚厚的甲壳,外形酷似甲鱼,重达千斤,力大无穷,名“大头鼋”。如此龙种,当然令龙王不悦。大头鼋挺无奈的,便去求寿星炼的仙丹,企图脱壳以讨龙王喜欢。仙丹需佐以玉柱龙的龙涎吞服,岂料,当玉柱龙吐涎时,湖上突然狂风大作,许多渔船都被掀翻了,大头鼋忙着抢救渔民,竟忘了去接龙涎,以至再也无法脱壳了,只好定居在鄱阳湖中。从此,每当风兴浪起,大头鼋都会奋不顾身去保护渔民。它成为鄱阳湖的保护神。

    关于鼋将军的另一个故事是,当年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阳湖,因遇风浪,朱元璋的乘船折断了风帆,舵也因触礁毁坏。危急关头,大头鼋以身代舵,救出了朱元璋,并保佑朱元璋取得了胜利。后来,朱元璋感念大头鼋的功德,封其为“定江大王”。历尽沧桑的老爷庙,其主殿内便祀有“定江王”塑像,殿前石柱上有对联赞曰:“数百年庙貌重修偏颂吾王功德,九万里威灵丕显顿平蠡水风波。”

    鄱阳湖渔民、船工崇拜大头鼋,恰好反映了浩瀚时空背景下,面对种种神秘无解的自然现象,面对无从把握的生命之谜、生活之惑,人们在生存苦难面前的丰富复杂的心理现实,反映了人们不肯屈服于命运,企图通过幻想来征服大自然的美好愿望;老百姓凭着自己的想象力和浪漫精神所创造的众多水神,既集中体现着人的意志,充满了人性,又代表着人所敬畏的天地,充满了神性。所以,它们是能给心灵以爱抚、给精神以支撑的可亲近的灵神。

    然而,面对“百慕大”风浪之下的呼号,不知大头的鼋将军面有愧色否?

    历史上的江西,造就了众多的、大大小小的水神,大的灵显天下,小的护佑一方。也许,这是江河纵横、湖泊密布的地理条件所决定的。其中,影响最为广泛的水神当属许真君无疑,它的神迹不仅遍及全省各地,在南方多省也有它的传说。还有叫萧公、晏公的两位地方水神,明初因朝廷推崇而成为具有全国性影响的水神,职司平定风浪,保障江海行船,因此各地纷纷立庙奉祀。如果说,它们是走出江西的水神的话,那么,杨泗将军则是被江西民间普遍信奉的外来水神了。

    鄱阳湖沿湖地区也信奉萧公、晏公和杨泗。土生土长的水神则有大王爷、二王爷、三王爷等,以饲养渔鸟捕鱼的渔民,另有自己的专业神,他们尊薛元帅、千岁老子等为主神。过去,渔民在岁末收船靠岸时、年后第一次出船时,都要去祀奉水神的庙宇烧香朝拜。一旦新船下水,便要给新船披红挂彩,放炮点香,烧纸元宝以供诸神,求福求财求平安。每逢水神的祭日,必定要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

    鄱阳湖上有座长山岛,属鄱阳县管辖,原名强山,岛上现有三千人口,以杨姓为主,兼有陈姓,杨姓于明末由都昌县迁来。沿着码头而建的渔村呈带状绕岛半圈,村中有座福主庙建在山坡上。站在门前望去,万顷碧波尽在眼底,庙内祀奉的却是包大人和三大人,庙里的老人告诉我,那位三大人是屈原的三儿子。世世代代在风浪里讨生活,如何拜个黑脸包公作福主呢?追问起来,老人也茫然。于是,我想:莫非当年杨姓是蒙冤含恨,不得不背井离乡、偏安一隅的么?

    坐落在鄱阳县城里的晏公庙,应是鄱阳湖区水神崇拜的集大成者。我在几次访问鄱阳后,偶然得知此庙,便兴冲冲穿过那个叫管驿前的渔村,带着浑身鱼腥味来到庙前。

    立庙六百年之久的晏公庙,除了祀晏公外,还有一时间“灵显饶城”的定江王,也就是老爷庙里的鼋将军。然而,有着前后殿的晏公庙其实是一座“信仰超市”。前殿左右的神龛中分别端坐着土地和社公,后殿上方神龛为晏公神位,左右两侧的神龛供奉杨泗将军神位和护国周王神位。列位神像的前面,还有一群群小神像。靠在墙上的一排已经陈旧的鱼形灯彩,分明在告诉人们,这里的庙会充满湖区特色,那是鲤鱼、鳜鱼、鳊鱼们的狂欢,是船工、渔民及各色人等的祈福聚会。想必,那时,鱼虾鳖蟹们一定会簇拥着龙王和各路水神巡游。

    就在我认识这座晏公庙不久,巧逢此庙举行两年一度的庙会。为期一周的庙会始于农历十月初三。这已是第十七届了。我到达的那天,正赶上信众们在“度关”。鞭炮声中,守候在庙院门前的人们忽然蜂拥而入,更有青壮汉子,从人潮中跳起来,伸臂去扯头上的红灯笼。男男女女挤挤挨挨,步履匆匆,在庙门前绕行一圈。值得注意的是,人们要么牵着、抱着孩子,要么紧紧搂着襁褓似的衣物。可见,“度关”的意义在于保佑子孙平安,人丁兴旺。

    至于为何叫“度关”,据说,典出老子过函谷关的故事。公元前491年的某日清晨,函谷关令尹喜忽见东方紫气腾腾、霞光万道,断定紫气东来必有异人过,立即安排人打扫街道,盛情迎接。来人却是西渡隐居的老子,后来老子在那儿写下了《道德经》。既然如此,悬挂在晏公庙院门上的红灯笼就是祥瑞的象征了,难怪,两只灯笼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与平时相比,盛装的晏公庙里除了更热闹外,还显得更为森严。后殿上空架起了罗汉宝座,层层叠叠地挂满了神像,它们是二十八星宿,三十六雷神,仿佛天廷一般,故有匾额称“咫尺天颜”。有许多女人在前殿敬香叩拜,拜了众神,又拜那纸扎的太平龙船、顺利凤船。到了送神日,这龙船、凤船将随晏公等水神巡游于管驿前窄窄的街巷,领受人们虔诚的香火,然后,去参加送神仪式,在饶河河滩上被付之一炬,化作缕缕青烟随神明而去。

    水边的灵神,在水一方。试问,天上地下,又有哪位尊神能满足老百姓内心中那阔大无边的祈愿,能让他们高枕无忧呢?

    然而,鄱阳湖区驳杂的民间信仰,像水,融入生活,深刻影响、甚至酿成了一方土地特有的风俗习惯;像鱼,游弋在广阔而深邃的文化空间里……

    湖中神话岛

    鄱阳湖曾经是一位故事大王。

    它的故事像湖里的鱼群,游弋在粼粼波光中,潜藏在狂风骇浪下,或者,随着暮归的渔船,拥挤在夜的码头、梦的港湾。

    湖色就是它神情动人的脸色,瞬息变化间也许就是生离死别;水声就是它娓娓道来的讲述,抑扬顿挫中注定蕴涵喜怒哀愁。我相信,鄱阳湖的故事是讲给包藏祸心的风浪听的,是讲给和湖一样辽阔的夜晚听的,是讲给那些即将落网的鱼儿听的。

    我想,鄱阳湖的故事应该能够感动许多鱼,因为有些故事的主人公就是鱼,鱼是渔民的前生,或者后世,是他们的亲朋好友、妻子儿女,或者他们自己。

    比如,俗名叫“江猪”的江豚和非常罕见的白鳍豚。它们一个浑身黢黑,就像真正的渔夫;一个洁白俊秀,仿佛渔家的掌上明珠。是的,在传说中,它们的确是一对父女变的。

    这对父女的生活悲剧发生在女儿七岁生日那天。那天,母亲朱玉给女儿戴上亲手绣的荷包,父亲江珠要去给女儿买件漂亮的新衣裳。谁料到,就在他上岸不久,一队来湖边买鱼的官兵看见朱玉母女,顿生歹念,他们上船抢走了朱玉。

    江珠回来时,只见一条无助的空船,便心急火燎地操起一把鱼叉,上岸寻找妻女。找了三日三夜,喉咙叫哑了,眼泪哭干了,人也像疯子一样。从此以后,这个老实巴交的打鱼人完全变了样,他把渔船卖了,在别人的大货船上当老大,而且,吃喝嫖赌,玩世不恭,只想糊里糊涂打发一生。却不知,女儿并没有死,她被卖给了烟花院。

    一晃十年过去,江珠已经四十多岁。一天,他跟船来到湖边的镇子上,在酒馆里喝得八成醉后进了当地有名的白玉楼,点了名牌上价钱最高的白琦陪夜。第二天醒来时,细看白琦,再问她的身世,又验证了绣花荷包,江珠仿佛五雷轰顶,全身发抖。白琦见江珠失魂落魄,已是心知肚明,她又羞又恨,蒙着脸冲出门,冲向湖边。

    江珠追到湖边,眼看着白琦纵身一跃,跳进了湖里。他跌倒在地上,一边呼唤着女儿,一边磕头。

    风浪也是有情物。这时候,湖天乌云陡暗,湖面巨浪翻腾,白琦的尸身在浪里漂来浮去。江珠万念俱灰,也跳进了湖水里。江珠一扑下湖,白琦的尸体就沉入水下,但江珠还一扑一扑地寻找着女儿。

    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闻知这对父女的冤情,就让他们变成了水族。于是,后人便称之为“江猪”和“白鳍”。白鳍恼恨人间的不平,总是藏在水底,从来不肯露面;江猪只要一见天暗有风雨,就会拱出水面,还想寻找女儿。

    所以,我们现在几乎看不到白鳍豚,那貌若天仙、命比纸薄的女子了;

    所以,现在我们一旦看到江猪,便见它仍在水面上一拱一拱的,仍是那集深仇大恨与奇耻大辱于一身的苦命父亲的形象。

    “江猪拜风”的故事曾在湖区广泛流传。那些耕作在湖面的渔民、奔走在浪尖的船工、织补在湖滩的妇女、留守在湖岛的孤寡,口授着这个凄惨的故事,忘记了自己的悲苦。他们浩瀚无垠的悲悯,弥漫在广袤的鄱阳湖上,温暖着众多飘零的孤独的心,抚慰着那些浮沉的寂寞的岛,也打湿了他们自己的眼睛。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客船上。那艘客船在正午的星子码头,载上我和灼烫的风,横穿满湖的桅林和帆影,驶向都昌的灯火楼台。我记得有几个女孩正好奇地摆弄着同伴胸前的十字架,那是忽然流行一时的金色饰物,而一个手指湖面惊呼“江猪”的陌生汉子,激动之余,把江猪的身世告诉我了。

    那时,他的眼里有湖水溢出。一只不知名的鸟儿,避开逐浪翻飞的鸥群,竟落在他身边的栏杆上。我不知道,是如此深沉的情感滋养了那些鲜活的故事,还是那些动人的故事培育了一颗颗情感丰富的心灵?我想,以船为家的人们,就像那只在湖面上飞倦了的鸟儿,需要蓊郁的山林,烂漫的花朵和坚实的峭岩,甚至,还需要可以远眺的山巅。于是,在我看来,民间故事就是撒落湖中的一座座小岛了,人们飞临其上,亲密地依偎,自由地鸣唱,或者,任意用尖利的喙,啄击世间的不平和人心的恶。幻想和语言是他们生活的另一处湖天。

    难怪,湖边的山、湖中的岛,都被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传说,赋予了灵魂、性格和情感。在人们的想象中,石钟山本是为王母娘娘的蟠桃园雕制的两口玉钟,只缘挑着玉钟路经鄱阳湖上空的高力士,为鞋山上的美貌女子而意乱神迷,一个趔趄,弹起的扁担打缺了嫦娥姑娘捧着的圆月,坠落的玉钟化作了上、下石钟山,山后一座名叫嵩山的小山,则因压着遭玉帝惩罚的高力士而得名。邻近的月亮山、扁担洲都和这个传说有关。

    鄱阳湖上有岛屿四十多座,多数在中低水位时表现为滩丘,可分为石岛、土岛、土石岛和沙岛。每座岛也是神话岛。它们各有来历,语言却是它们共同的故乡。传说印山是玉帝听信谗言用左手抛下的一枚玉印;鞋山是天界瑶池玉女大姑丢下的一只绣花鞋,爱恋渔夫胡青的大姑,用它压住了企图抓走胡青的渔霸;七姐妹墩是七仙女立机纺织之地,当年她们就是在这儿,一夜之间将一堆无头丝织成十匹锦绢,才使得董永三年长工改百日,“夫妻双双把家还”;帮助七仙女私自下凡的丫鬟莲花,却被王母娘娘打入了鄱阳湖水牢,因而,花山岛生得怪石嶙峋、状若莲花;棠荫岛则得名于鄱阳湖蚌神之女棠荫与打鱼郎王小庆的爱情故事……湖天茫茫。对于耕作在风浪里的胡青们,谁说那些岛不是爱情之岛、温柔之乡呢?

    岛屿是真善美的纪念碑,也是假恶丑的墓志铭。比如,马鞍山下就压着贪心的乌龟婆和她那好逸恶劳的小儿子。乌龟婆有两个儿子,小儿子才是她亲生的。她对亲生子宠爱娇惯,对勤劳善良的老大却是刻薄、狠毒。大儿子得自己亲娘在天之灵的庇佑,能够呼唤白龙驹献宝,乌龟婆和她的亲生子便施计企图偷走金马鞍,结果,母子俩葬身马鞍形高山之下,永远不能复生了。

    鄱阳湖上最小的岛屿罗星墩,因传说葬有金口玉牙的罗隐而得名。罗隐为唐末文学家,弃官隐居后,足迹遍及赣、浙数省。有史料称:“隐才思敏捷,即事指物滑稽诙谐”,“事俗近怪者,皆隐所为”。江西各地都流传着他嘲弄权贵、惩恶扬善的轶事,在那些传说里,他是玩世不恭的,也是机智的。都昌县传说,他冒犯天神被抽去龙骨,侥幸留下一口龙牙。从天廷回来后,罗隐定居在矶山,凭着金口玉牙,他喝山山变色,喝水水改流,给浩淼的鄱阳湖增添了几分秀丽。民间对智慧人物的崇尚,由此可见一斑。

    鄱阳湖区的民间故事,生动表现了老百姓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广泛反映了惩恶扬善主题和我们民族崇尚的勤劳勇敢、聪慧善良、尊老爱幼、知恩图报、爱情忠贞、嫉恶如仇等传统美德,这是无疑的。值得注意的是,当湖与岛乃至一切风物在方言俚语中获得灵性后,它们不就成了渔人的亲朋和友邻吗?更何况,还有许多传说强烈地传达出人们对生存环境的珍视之情。

    比如,彭蠡开湖的传说。相传远古时的勇士彭蠡为造福于民,锲而不舍地坚持挖湖,哪怕千年成精的绿头蜈蚣不断填塞他挖出的湖。天上司晨的西星官为彭蠡的事迹而感动,遂命儿子大鸡、小鸡下凡,帮助彭蠡打垮了蜈蚣精。虽然,战败的蜈蚣精变成了僵卧在碧波之中的松门沙山,可大鸡、小鸡生怕它僵而不死,便化作大矶山、小矶山,时刻盯着它,忠诚地守护着这一湖清水。

    原来,这些浪漫的神话不仅蕴有教化人心的意义,也饱含着古人对天地、自然的朴素认识和敬畏之情。它们不仅仅是坐在颠簸的夫妻船上讲给漫漫长夜听的,也是讲给子子孙孙听的。所以,后来我屡次行走在鄱阳湖上,一旦发现江猪,惊喜过后,便是无尽的感伤……

    鄱阳湖上的每座湖岛依然年轻秀美,可是,它们的故事却老了。是关于湖、关于岛的神话传说养育了万顷碧波和湖里的一切吧,那些白发苍苍的故事?

    天鹅之恋

    我曾这样写道:许多的摄影家都精确地掌握着候鸟飞回鄱阳湖的日期,那个日子就像明白无误地标注在远方发来的传真上。

    现在,我瞥见摄影家手里的传真了,无数的鸟衔着那个共同的日子,正向我们飞来。它们就在湖的翘望之中,在我们的头顶之上,它们是遮蔽天日的翻滚涌动着的云,是在高空呼啸着的风,或者,就是我们倾听到的千啼百啭。

    现在,我要追着那千啼百啭,抢在众多摄影家前面去迎接白鹤、天鹅以及所有的翅膀。说起来,真是惭愧,年年都动了去鄱阳湖看鸟的念头,一耽搁,便是冬去春来。殊不知,候鸟是不等人的,片刻都不等。在一个早春,我曾领略过迟到的遗憾。那是在吴城。湖天茫茫,鸟影寥寥,只有几只白鹭踏水而行,似在收拾白鹤、天鹅们遗落的羽衣。它们张望于草洲,搜寻于苇丛,突然又飞了起来,却不知飞往谁边。几多的落寞,几多的惆怅。而圈养的一对天鹅呢,它们眼里的感伤犹在,离情依然。这一切让我相信,候鸟大约是头一天告别鄱阳湖走的。候鸟悄悄地飞走,正如它们悄悄地来。

    可是,我错了。万万想不到,候鸟的到来和离去,竟是热闹非凡的,壮丽无比的,就像我们的节日,我们所经历过的最为隆重、最为难忘的典仪。凭着摄影家的介绍,我想象着那不可思议的场面。

    在我的想象中,初冬的鄱阳湖是一座辽阔的广场。所有的翅膀纷至沓来,降落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确切地说,所有的候鸟不约而同,首先要齐聚在主湖区,仿佛就为了举行到达的仪式、盛大的联欢,庆贺成功的抵达,庆贺友好的重逢,庆贺亲情的团圆。白鹤的方阵来了,天鹅的方阵来了,东方白鹳的方阵来了,鸿雁的方阵来了,许多的方阵中,包括被国际鸟类保护区组织列为世界濒危鸟类的十三种鸟。它们快乐地歌唱着,激动地叙说着,或者,它们的歌唱本来就是叙事长诗,叙说着遥远的草原、沼泽和荒野,叙说着去年的离愁别绪,去年的怀想如梦,以及此刻的美梦成真。在这个共同的仪式之后,各种的鸟类,无数的翅膀,带着意犹未尽的心事和歌唱,一群群地去找它们各自的家了。它们冬天的家园,分别在各座小湖里、港汊里,却有一样清澈的水路相连,一样纯净的暖阳临窗。

    我在沙湖山看到的天鹅们,也许就是刚刚离开联欢会现场吧?一个个的,好像还忘我地沉浸于那万鸟来朝、众声欢鸣的情境之中,它们仍在放声歌唱。那嘹亮的歌声、铿锵的和鸣,具有金属的质地、金属的光泽,穿透了密密的芦苇丛,飞扬在整个湖湾里。远远的,还没有见着湖,我就听到了天鹅的唳鸣。我说,这么热闹,大概是中央电视台的心连心剧组来了吧?成千上万只天鹅的唳鸣,营造出来的,正是心连心的氛围。它召唤着人心,像孩子似的,撒欢儿一般扑向天鹅的家园天鹅的湖,扑向天地之心。

    芦苇在湖滩的这边,芦苇是天鹅的篱笆;水岸在芦苇滩的那边,水岸是天鹅的庭院。天鹅在自家的庭院里排练,我在天鹅的墙外、窗下窥望。芦苇丛中的我,成了踮着脚尖的一竿芦苇,或笑眯着眼的一柄花穗。芦苇似幕,芦花似帘。拉开大幕,卷起珠帘,便是精美绝伦的《天鹅湖》。成千上万只天鹅聚集在一起,却是仪态万千。一群群的,仿佛在温习昨天赶排的集体舞;成双成对的,或以喙相碰,或以头相靠,大约是忙里偷闲说几句悄悄话;三三两两游离群体的,应该是找僻静处练嗓子去了;至于那些把头钻入水中觅食的天鹅,在我看来,它们一定是正在给自己换上新的舞鞋。

    天鹅们成群结队游弋于湖上的情景,不仅令我联想到那出著名的芭蕾舞,也让我恍然:为什么人们把候鸟王国鄱阳湖,称之为“中国第二长城”。所谓“第二长城”,大约是用来比喻令人叹为观止的“白鹤长城”的,其实,当成千上万只天鹅那么优雅那么自在地沿着水岸铺展开去,何尝不是一道气势磅礴、蜿蜒逶迤的天鹅长城呢?这是以有翅的船队筑起的长城。

    法国科学家、作家布封在其名篇《天鹅》里对天鹅之船有生动而细腻的描写:“它的颈子高高的,胸脯挺挺的,圆圆的,仿佛是破浪前进的船头;它的宽广的腹部就像船底;它的身子为了便于疾驶,向前倾着,愈向后就愈挺起,最后翘得高高的就像船舳;尾巴是地道的舵;脚就是宽阔的桨;它的一对大翅膀在风前半张着,微微地鼓起来,这就是帆,它们推着这艘活的船舶,连船带驾驶者一起推着跑。”

    何止是跑起来呀,它们连船带自己都飞起来了。不知是受到了惊扰呢,还是风怂恿的,尽管湖上是无边的宁馨,却时有一些天鹅突然在水面上向前冲跑一段距离,然后起飞,飞翔时长颈前伸,徐缓地搧动双翅。而更多的天鹅依然从容地栖息在水上,它们庄重地伸直脖子,欣赏别个兴致勃发的飞行,就像品味自己雍容高贵的仪表。所以,一次次起飞,不过是短暂的表演。

    沙湖山的天鹅,有芦苇作篱笆,我可以潜入其中,小心翼翼地接近水岸,接近它们的呢喃和鼾声。而在吴城却不可以。吴城附近的湖面,也是天鹅的家园。住在观测站里的几个老外,应该知道飞临沙湖山、吴城及鄱阳湖别处越冬的天鹅分别来自哪里。

    吴城的天鹅以高高的堤岸为屏障。我在高高的观鸟台上俯瞰它们,它们成了盛开的莲花,一朵朵,一簇簇,遍布在近岸的湖面上。那是会唱歌的莲花,它们把一些别的鸟都招来了。

    水边,有一位摄影家正悄悄地把镜头对准了它们。它们早已是明星模特儿了,它们一定认识许多摄影家,许多年年来拍鸟的记者,那些记者已被当地百姓亲切地唤作“鸟记者”。可是,天鹅们即便在自己熟悉的鸟记者面前,仍带着几分矜持,几分腼腆,几分羞怯,就像任何一位天生丽质的少女。不过,那是欲抱琵琶半遮面的羞赧,发现镜头后,由天鹅组成的水线缓缓后退,天鹅们一个个环顾左右,犹豫徘徊,很不情愿似的,也许,它们中有谁还想抢镜头呢。

    天鹅们在歌唱着鄱阳湖。其实,在天鹅的歌声中,我分明听到了鹤唳雁鸣,听到了百鸟的抒情。它们不远万里,飞临鄱阳湖的冬天,就是为了歌唱这里的水和风,云和月,花朵和人心吧?对了,还有铺满四季的绿,在芦花和荻花上开放着的暖融融的阳光和目光。

    接下去,我要赶紧造访白鹤、白鹳及其他。我要把它们的歌声和恋情一并记录在我的文字里。因为,到了春天,它们就要迁徙。在它们刚刚抵达的日子里,我想象着候鸟离别鄱阳湖的情景。

    告别候鸟的鄱阳湖,就像一座机场,一座车站,一个码头,就像我们为亲人送行的每一个现场。整个水乡泽国都在为它们送行。野花含着笑,青草噙着泪,万顷碧波频频挥手,大约挥了一万次吧。草洲上的牛,喃喃的,咀嚼着它所亲近的某只鸟的语言。而候鸟们不约而同地启程,正如它们不约而同地抵达。它们从各自的家园各自的湖湾起飞,却像约定了似的,都在鄱阳湖上空反复盘旋,一圈又一圈,它们盘旋在自己的歌声中,盘旋在大地的眼睛里。此刻,它们的啼鸣催人泪下,因为里面有万般缱绻。

    它们把千吨依恋都播撒在烟波浩淼的鄱阳湖里了。然后,它们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所以,鄱阳湖呵护着它们,或者思念着它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是的,通灵的鸟啊,多像人类,多像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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