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不凋零的花朵-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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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赋渔

    1992年夏天,我随南下的人潮,来到广州。下火车时已经是傍晚。在候车室,我买了几份报纸,看上面的招聘广告,等着天亮。

    第二天,我去了六家公司。从最后一家公司出来,我完全打消了找办公室文员这样体面工作的念头。我朝火车站方向走——那是民工的海洋,应该有我的出路。离车站不远的马路边,一堵破旧的墙壁上,层层叠叠地贴着各种各样的广告。我挤在人群当中,身旁挨挨挤挤的都是和我一样背着行李的民工。

    “找工作啊?”我回过头,身后是一个白净英俊的年轻人。他是常州人,邻近我老家,一个省的,算是老乡了。他介绍我去他所在的服装厂。

    公共汽车朝三元里的方向一路开过去,我们在一个远而偏僻的站台下车。拐了两个弯后,走进一条窄窄的小巷。小巷的尽头,有一扇铁皮门。敲门进去,里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四间房屋。他指指我,朝一个站在门口的瘦黑的中年人打招呼:“是我老乡。”中年人嘴唇上的小胡子动了动,像是笑了,没有说话。

    老乡安排我住在最右边房间的阁楼上。

    阁楼矮矮的,只能弓着腰。地上是木地板,空空荡荡。然而当晚竟热闹起来,上来六七个人,有男有女,显然跟我一样,都是被介绍来打工的。

    最左边一间房子是厨房,卖一元钱一碗的河粉。晚饭过后,小胡子将我们集中在院子里讲话。我终于弄明白,进工厂前必须先培训,培训必须先交培训费。我们这伙人中,嗓门最大的是个一口湖南腔的小伙子,他嚷嚷着,说不学了。我的老乡走过去,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嗵”的一声,他倒在地上。于是,所有的人在另外两个小伙子的看护下,到中间那屋子交钱,一人200元。

    我朝老乡走过去,递给他5元钱,说只有这么多。另一个年轻人走过来,打开我的旅行包,拎着底一倒,衣服和十多本书,掉在地上。这么多的书,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小胡子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我,抱着肩,一动不动。我弯下腰,慢慢从老乡的脚边捡起我的衣服和书。

    这一夜,阁楼上的人或坐或躺,几乎没有人睡觉。第二天一早,小胡子说,一切都是自愿的,你们,可以走也可以学。他指指一台破旧的缝纫机。所有人都走了,除了我。我不可以走,因为没交钱。

    我的钱藏在裤腰上一个做好的补丁里,可是这时候交出来也已经晚了。老乡拉我坐在树荫下的凳子上。他说:“没想到,你还是个读书人。老大是看重读书人的,我们一起干吧。”

    我摇摇头:“可能你不相信,我到广州来并不是为了钱,我是想找一个机会。到底我要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们让我做的事,我一定不会做。只要做了一件,我这一生就完了。”

    我和他谈我的经历,谈我对未来的打算。他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最后,他把总放在口袋里的左手拿了出来,放在我的面前。无名指没有了,被齐根斩断。“以前,我也像你一样,经常会想自己将来要怎样怎样。因为别人欺负我妹妹,我跟他们打架,手指被砍断了,我也捅了对方一刀。我在外面躲了两年,没有人知道我是死是活。”

    第三天,天还没亮,他来喊我。他打开铁皮门,让我赶紧走。他递给我一张纸条,说上面写着他家的地址和他妹妹的名字,他说:“如果有一天你到常州,你告诉我妹妹,我好好的,在一个厂里上班。”

    铁皮门无声地在身后合上,微雾的清晨里,只有我几乎渺不可闻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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