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脊梁

    彭淡如先生，在连云镇，算是一个人物。他3岁即跟父亲习学功夫，到十岁，就能独自一人把狮头舞得虎虎生风。他父亲知道，这是一根好苗子，自己的那点花拳绣腿，够不了他几下学的，弄不好，还会误了他的前程。于是央自己的朋友，号称湘东一虎的武林高手江之剑收之为徒。江之剑是独侠，平生不授徒。他跟淡如父亲说，武功最好，也有对手，江湖之人，终会葬身江湖的，莫学也罢。淡如父亲不肯，苦苦哀求。江之剑碍于情面，勉强答应。后于民国三年三月初三夜子时正式收淡如为徒。

    淡如聪颖，几年下来，江大侠的所有功夫都学尽了。师父说：你的武功已经相当不错了，但如果要称雄江湖，还要再拜名师。淡如说：师父我不学了，我不想称雄争霸，只是学点武功防身健体呢。江之剑看了稚气未脱的爱徒，不由慈笑着连连颔首。

    彭淡如出师后，回到连云镇，开了一个草药行，诊治一些伤科骨科疾病，主业仍是耕作镇外的三亩薄田。他待人总是礼貌有加，凡事都说好，菩萨脸上挂的微笑，终日不散。不久，他便以自己的德行和武功，深深地赢得了连云镇人敬重。到民国二十年彭淡如30岁时，他的声名已传遍了整个湘东，有闲人甚至给他排了座次，说他是湘东第一，湖南第七。淡如听了，只淡淡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声名隆了，来找他拜师学艺的人就多起来，只要不是品行败坏的，淡如都收，也不言学费，随便给。于是人们愈是敬重他，都尊称他为彭教头。

    连云镇并不大，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却杂，然而与淡如都友善。镇里游击大队长方先生，是他朋友；镇公所何保长，是他朋友；先干铁匠后当红军再成独匪的李游击，也是他朋友。但方先生要他加入共产党，他不干；何保长要他加入国民党，他也不干；李游击拉他上山当老大，他更不干。他说，做朋友是一回事，同不同道又是一回事，人各有志，不能勉强。

    四二年秋，一队日本兵开进了连云镇，镇上除了伪保长何德清留下接待皇军外，其他人众均躲进了连云山。其时淡如正在镇外耕田，逃命的镇民大声喊：彭教头，日本鬼子来啦，快跑吧！淡如却像没事一般，继续耕他的地。没多久，何保长就领着日本兵来了。何保长说：教头，皇军的池田少佐听我介绍了你的功夫，很想见识。淡如抬头，池田少佐正笑眯眯地望了他笑呢。淡如说：我一介山野草民，有什么功夫！池田少佐便转过头望了何保长，恼怒地说：你的，撒谎的大大的，东亚病夫，有什么功夫的！何保长吓得战战栗栗，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淡如轻轻一笑说：也好，休息片刻吃杯茶吧。说完喝住了那头壮硕的黄牛，然后拦腰挟住它，抱到山溪里，说是给它洗洗蹄脚。池田少佐简直看呆了。到了家，淡如要日本兵稍候，一会儿就用一个粗笨的石磨端出几杯香茗献给皇军，还笑着说：家贫无茶盘，让皇军见笑了。池田少佐竖起拇指，兴奋地说：你的，彭先生，功夫，大大的好！淡如微微一笑说：少佐过奖了，我没甚功夫，我们中国人比我强的，多着呢。

    池田少佐总算是见识了淡如的功夫，尚武的他，于是要淡如教他学中国拳术。淡如几次推脱不过后，说教你功夫也成，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不准伤害镇里的人。池田听了，马上同意。于是躲兵的人，都回到了连云镇。池田果然守信，未伤害一人。

    池田于是带着一小队日本兵，每天跑来淡如处习武。淡如说：少佐，中国功夫最神奇的莫过于气功，不知你们有无兴趣？池田一向对神秘的中国气功很崇拜，当然求之不得。于是淡如的院子里，每天都打坐着一群日本兵，全身放松，排除杂念，双目微闭，气运丹田……

    日本兵练了个把月后，都有了较强的气感，尝到了中国气功的奥妙，一个个欲罢不能。池田少佐甚至还虔诚地叫起淡如师父。淡如说：如果吃点雄鸡、鲤鱼、烈酒通宵运气，效果会更好呢。池田少佐于是带着日本兵，回去后即按淡如说的做了。第二天，太阳老高了，镇里人还不见鬼子出来，跑去一看，鬼子们躺了一地，一个个七孔流血而死。镇里人拍手称快，都说是彭教头让鬼子走火入魔而死，淡如却正色道：别乱说，是他们自己食物中毒死的！没几年连云镇就解放了，淡如因跟何保长、李游击是朋友，特别是他还教过日本兵功夫，当然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分子。逮捕他的那一天，却没人去绑他——既不敢，也不忍。淡如仍然一副菩萨脸，平静地对一名徒弟说：你捆我吧，我不跑，要跑，用铁丝都捆我不住的。徒弟忍着泪绑住了他，他果然没跑，戴着高帽，在镇里游了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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