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住过一段时间筒子楼。一座70年代的老楼,已经破败不堪,四层,每个单元挤着三个门。这种楼的隔音效果极差,真是鸡犬之声相闻。
最近的声音,来自头顶。我家住二楼,三楼人家的脚步声、板凳腿声、勺子的落地声,甚至水池里的哗哗水声,无不声声入耳。夜晚,声音的穿透力尤其强,能听到楼上拖鞋的踢踏声,从卧室拖到卫生间,又拖到客厅,又拖到厨房,最后总算回到了卧室。基本上要等到楼上的声音,一个个都熄灭了,我们才能入睡。
有段时间,电视里播放某部电视连续剧,我们这幢楼,几乎家家都在看,这可以从穿墙而来的电视声辨别出。播放的时间一到,片头曲一响,就像听到号令一样,家家户户的电视机,立即都调到了这个台。熟悉的旋律,先是从自己家的电视机里传出,接着从东头的邻居家传来,又从西头的邻居家传来,最后,从楼上楼下一浪一浪悠悠地飘来,此起彼伏。我苦笑着,适时告诉刚上初中的儿子,这就是声音传播的原理。
住在筒子楼里的人,大多和我一样,生活在底层,为生计苦苦挣扎。日子苦,心情也不顺,经常能听到一些争执声,吵闹声,斥骂声,打砸声,哭诉声,锅碗瓢勺的碎裂声,混杂在各种各样的生活声息中。我楼下住着一对中年夫妻,每次在楼梯口看到,都客客气气,和和睦睦,很幸福的样子。可是,深夜,却常常从楼下突然蹿上来激烈的吵架声,男的声如洪钟,女的嗓门尖利。声浪之后,紧接着,听见拳头砸在桌子上的声音,板凳倒地的声音,一只碗掼在地上破碎的声音,又一只碗破碎的声音……各种声音撞击着楼板,地动山摇。我们和楼上的邻居都闻声下去劝过架,奇怪的是,一听见敲门声,楼下迅即恢复平静,门开时,是楼下中年妇女一脸歉意的笑容,如果不是脸上没来得及完全擦干的泪痕,你根本看不出两口子刚刚发生过激烈的争吵。不用劝了,大家各自上楼,休息。当然,如果细听,还能听见楼下偶尔传来的压得很低的嗓门,在继续着永无止境的战争。生活太苦,太闷了,需要弄点声音,破破愁苦。
某夜,睡得正香,忽被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惊醒。我们这栋楼,没年轻夫妇啊,哪儿来的婴儿的哭声?寂静的夜晚,孩子的哭声特别响亮,细辨,似乎是从三楼飘下来的。第二天,三楼的大婶果然端着一盆红鸡蛋,挨家挨户散发。原来是大婶早年嫁出去的女儿,前不久终于生了个宝宝,回娘家休养来了。大婶一边派喜蛋,一边漾着笑脸,请邻居们多担待,孩子闹夜,吵着大家了。我们都真心地祝贺三楼大婶荣升外婆了。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们都是在婴儿的啼哭声中,入睡,做梦,醒来,下厨,吃饭,洗衣,出门上班。孩子嘹亮的啼哭声,成了我们这幢老式居民楼的原声伴奏。不隔音的墙壁,使孩子的哭声仿佛近在自己家。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真切地听过婴儿的啼哭声了,一个新生命,在用哭声向这个世界宣告他的存在。我们都慢慢习惯了他的哭声,以致几个月后,当孩子和他的妈妈突然搬回自己的家,夜晚再也没有了孩子的啼哭声的时候,我的心骤然失落落了。筒子楼,忽然寂寞了。
几年之后,我终于搬离了筒子楼,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居。新居的墙壁很厚实,窗玻璃都是双层的,隔音效果特别好,关起门窗,几乎听不见室外的声音,自己家的声音,也不会传出去。我很快适应了这种安静的生活。偶尔,我会想起住过的筒子楼,以及从不同的邻居家传来的嘈杂声,那是一种让人心烦意乱,也让人无法忘却的声音。那是生活的原声。有时,我还会怀念这种声音,特别是当天突然落雨的时候,从不同楼层的阳台上,传来的呼喊邻居们收衣收被的声音。温暖的喊声如在眼前,提醒我们,不要被雨淋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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