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坚

    庄子一大，当兵的就多。当兵打过仗的，是我顾家门里的叔顾进魁，我最佩服的也是顾进魁。

    有一次，他所在的部队在进攻敌人时遭到碉堡里机枪的疯狂扫射。碉堡前有一条浅河，进攻的战士像被砍倒的高粱秸似的纷纷牺牲在河里。不炸掉这个碉堡，部队就无法渡河夺取战斗胜利。顾进魁主动请缨，得到许可。水乡儿女是泡在水里长大的，顾进魁水性出奇地好，他借助两位战友的尸体掩护炸药包，头闷在水里推着尸身缓缓行到对岸，利用草丛和机枪弹道的死角接近碉堡，顺利完成了任务。

    顾进魁胆大机智，屡立战功，后来升为侦察排长。他生得人高马大，方面大耳，很有点派头。在执行侦察任务时常扮成阔绰商人模样，后面带两个化装成随从的战士。一次到东台县城侦察敌情，向晚时分正准备出城归队，不意遇到一个流动哨兵的怀疑盘问。眼看要坏事，顾进魁上去用胳臂夹住哨兵就跑进了一条深巷，边走边用手上的烟斗敲击哨兵头部，想敲昏了扔掉脱身。不想一条巷子没走到头，就发现哨兵已经不挣扎了，原来被他连夹带敲已经断了气。

    顾进魁天生神力是有名的。这人江湖草莽习气重，生性豪迈，有水浒英雄风范。一次在完成侦察任务归来的途中，看到大圩上停着敌人一辆吉普车，他看了不顺眼，筋骨发痒，竟发巨力把车掀进河中，然后吹着口哨扬长而去。真是不亦快哉！

    关于顾进魁的传奇故事还有很多，要全说出来够写一部小说的了。这样一位英雄人物解放以后当然会有很好的前途，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却活生生地把自己的前途糟蹋了。

    1949年全国解放，部队安排他到北京学习深造——他是身经百战立功无数的指挥员嘛，上级当然要重点培养他。想不到他坚决拒绝了这前途无量的好事。领导非常惊讶，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没上过学，送他去上学不是埋汰他吗；他说他参加革命就是为了日后安安稳稳地有地种，他要回去种田；他说他已经32岁了，必须回去找个婆娘了，不给顾家续下香火，他那70岁的老娘死都不得闭眼，等等。上级批评他目光短浅，小农意识。说上学不识字不要紧，有专门的教员教你这样的学生；说你要回去种地纯属瞎胡闹，乱弹琴，你将来的工作是研究军事和管理部队，你是要做更高级的领导的；说你32岁怎么啦，比你大的还有呢，上级负责给你找爱人，全是漂亮姑娘，排成队给你挑——你是人民的功臣嘛，那些水灵灵的城里姑娘就是爱你这样的英雄，你想生几个娃就生几个娃……可是顾进魁还是不愿意，在一个夜里脱去军装扒火车回家了。他归心似箭。

    就这样，顾进魁逃回了故乡那个偏僻又古老的村庄。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所为给他的人生带来了多么严重的损失，相反，他非常轻松。赤脚踩在家乡的土地上，他感到内心一片安宁。他用带回家的几十块钱寻了一个哑巴姑娘做婆娘。他不是复员军人，说他是一个逃兵都不过分，身上没有一官半职，32岁的老光棍儿，回到家乡哪个周周正正的妹子肯跟他？真是凤凰脱毛不如鸡啊！可他不在乎，和哑巴婆娘过得和和美美的，很快就做了父亲。儿子出生后，瞎眼母亲也就安心地走了。

    岁月如梭。若干年后，偶尔也有人传出顾进魁的生死战友已经做到师长、军长、副司令员等等。有人就劝他去找这些人，说肯定会给他个啥说法，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可他说：去干啥？我是自动脱离部队的，我不好向部队和战友伸手。我又不是不能生活，我在乡下自在得很。

    他就那么心安理得地过他的穷而自由的日子。他是这片土地的儿子，以前的行伍经历倒像是一段人生插曲，离他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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