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不凋零的花朵-鸽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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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玉群

    韦老师语文算术哪门子课都能教,就是不会教唱歌。这天,韦老师抠了一会儿脑壳,叫我和双能给队长捎话,找个知青来充临时老师,专教唱歌的。

    双能他爹是队长。我们屁颠儿屁颠儿地找到队长,队长二话没说,把我们领到地头。

    知青们正在田埂上说笑打趣,远远地见有人来,像群受惊的鸭子一样,纷纷下到田里去了。

    喂喂,你们这里有谁能唱歌?队长把手握成喇叭,接在嘴上,放着嗓子对田里广播。

    有人推了一把王海燕,笑。

    王海燕整个人丝瓜样儿,瘦条条的。扁担往肩上一放,身子跟着担子左摇右摆的,真让人担心她会被扁担压扁,看一眼就晓得不是劳动的把手。平日里,知青们在一起干活,一行人稀稀拉拉地排开一线插田,插到中间,老油的知青们都搞“距离战术”,把秧苗的间距大大拉开,一个个插得飞快。王海燕中规中矩,把秧苗弄得疏密有致。大家都盘着手坐在田埂上说笑,她像只大呆鹅一样,在田里埋头苦干。

    在笑声中,王海燕被知青们半推半拉,押上了田埂。

    你,能唱歌?队长的眼光落在王海燕瘦丁丁的肩膀上。

    王海燕点了头,很重地点。

    要的就是一个态度,队长说,教好了,以后给你派个轻松的活路,教书去。

    王海燕的脸干红干红,像火烧一样,眼里透着一层熠熠的亮光。

    王海燕被队长带进教室时,裤腿还挽在膝盖上,头上戴着一顶海帽,帽檐往下拉着,只能看见她的半边脸。她双手在胸前扭了一会儿手指头,紧勾着个肩膀,走到台前,摘下海帽,朝我们鞠了个躬,说,我先来教大家唱个歌。说着,捏着嗓子唱起来:

    能挑千斤担,

    不挑九百九。

    迎着困难上,

    顶着风雨走——……

    歌声尖尖利利,如受惊的鸟,在我们的头顶上呼啸着飞过去。

    双能捂住耳朵,把嘴凑过来,对我说,妈哟,这么尖的声音!

    双能爆出一串怪笑:嘎嘎嘎嘎!

    王海燕的脸一阵白一阵红,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她抹了一把脸,说话结巴起来:“现在我……我……我们来唱歌谱,我先唱,发——发——索拉——”

    我们头次听说歌谱,大家撇嘴弄眼,拉扯着嗓子,也唱:“发——发——索拉——”

    她停下来,愣着看我们,说:“这……这里只唱一个‘发’”。

    王海燕又唱:“发——发——发——发发——索拉——”

    我们跟着唱:“发——发——发——发发——索拉——”

    王海燕又停下来,伸了一个手指头,嘴张了好一会儿,才说:“错……错了,这里也只唱一个‘发’。”

    我们都蒙了,说你自己分明唱的五个“发”。我看见王海燕的脸涨得紫红紫红,说:“不……不管我……我……我唱多……多少……多少个‘发’,你们都只……只能唱一个‘发’。”

    原来她是个结巴子!哈哈!双能学着她的样子,说:“我……我……我……只唱一个‘发’的啦。”我们都被逗笑了,笑声像爆发的洪水一样,瞬间淹没了整间教室。

    教室里乱成了鱼窝,歌是唱不下去了。王海燕看着闹腾腾的场面,手足无措,欲言又止,紫红的脸罩一层青白,戳在那里,木桩一样。韦老师突然站在门口,紧绷着脸,喝道:“反了!”我们收敛了猴性,规矩起来。

    嘎嘎。队长把嘴角的笑拧住,对王海燕摆手,说:“回去吧,回去吧。”

    王海燕还是钉在那里,不动。

    队长说:“放心,今天的工分算全。”

    王海燕仿佛没有听见队长的话,泥塑木雕一样立着。

    队长说:“咦?你还想教书不成?”

    王海燕红着眼睛,低埋着头,风一样旋出去。

    知青返城时,王海燕却留在伏牛岭上了。

    见她的最后一面,是在伏牛岭的一个山谷里,她像一只黑色的大鸟一样,扑在长满荆棘的乱石丛中。在她的周围,晶亮亮的鸽子石,散落了一地。

    “那是她从石崖岩洞里采的鸽子石。”韦老师哽咽着声音,说。

    鸽子石?那是一种专治结巴子的含石!

    呜呜低鸣的山风声里,我又听到她尖利的歌声:能挑千斤担,不挑九百九。迎着困难上,顶着风雨走……

    抬眼,鸽子石洞像怪兽张着的巨嘴贴在伏牛山崖壁上。谁也不知道,那些让她失足落崖的鸽子石,曾向她发出一种怎样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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