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消息-明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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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天光已经这样明亮,夜晚的丝质薄云慢慢消散。风从河谷逆流而来,拂过岸边,也拂过清冽河面上的白色水花。带着细鳞的银色明鱼,身长永远只有一寸,它们在水底,仿佛一些闪烁未定的光线。河底铺满鹅卵石,还有寄生的小虾虫,裹着螺壳和草茎挤进石缝。这些从青色岩石间流出来的溪水,股股汇集。它们在夜晚发出巨大声响,回应山际松涛。在晨间,它们依旧淙淙作响。我在此时从不玩闹。挑木桶,来到河边。弯腰,用水罐将河水舀进木桶。有时,明鱼游进水罐,绕着罐壁,用身体画出圆圈。它的尾鳍总是灵活有力,因为太小,腹鳍和背鳍看不清晰。将水罐中的明鱼倒回河中,看它们箭镞一般躲到水花之下。重新舀水,再一次看见明鱼游动过来,鼓起豆粒一样的圆眼睛,围着水罐嬉戏。

    2.如果我停驻,在明鱼游动的河边。我所见到的一切,都将成为一个名词,在以后。东山顶上的积雪常年不消,那是嶙峋岩石和沟壑纵横交错的地方,马鹿和月熊偶尔出入。云杉和白桦的树林横贯南山腰际,灌丛在它们底下,开满高山杜鹃。七月的时候,柴胡花会将北面山坡染黄。青稞田在四围的山脚下匍匐,土豆将在那里开出大片淡粉和白色的花。大麻将在田边结籽,燕麦将在秋天继续青葱。村落在河边,青杨织烟。如果时间将我摔打,像女娲抛出的泥点。如果多年后,我在另一个地方,回望。家乡总是这个模样。

    3.明鱼从不会跳出水面。它们在鹅卵石的缝隙和柔曼的水草之间,往来倏然。它们看不到岸边蒲公英的花朵,也看不到灌丛里的紫苑。雉鸡在那里怎样低飞,草丛中怎样留下它们灰白的蛋。草莓在五月怎样开出白花,八月又怎样将果实悄悄悬挂。它们也看不到黄花铁线莲的花朵,我们怎样摘下它,玩一种斗狗汪汪的游戏。它们在水中,偶尔见到天空盘旋的金雕和雀鹰。当我们脱下鞋子,在阳光将岸边青石晒暖的午后,用脚拍打水花。当隔壁姑娘将我们摁倒在水中,给我们洗澡。这一切,曾经这样明白无误的发生。我们说笑,来回奔跑。明鱼在水底,是否听得见。

    4.傍晚,金棕色的马从山上奔下,它们身后是黑色牛群,羊在它们身后,仿佛翻卷的芍药花瓣。早晨,它们那样急迫着离开村庄,仿佛要离开噩梦纠缠的夜晚。它们那样决然,蹄子扬起碎草,仿佛一去再不回还。现在,它们又趁着夕阳,迫不及待地奔回村庄,找到熟悉的路口和家园。它们仿佛离开已经很久,害怕松木的大门从此将它们阻挡。它们带着风,蹚过河水,蹄子翻起水底石头。它们携带在蹄子之中的泥块和青草,被河水冲洗。如此泥沙俱下,浩浩汤汤。明鱼开始惊慌,我看见,但我给它们做不出解释和说明。我也无法返身,远离它们的慌乱。我只能垂下手,退到一边。

    5.过程这样久,仿佛它将取代开始和结束。然而一切都已安静。夕阳跨过山头,清冷的风重新吹起。荆芥、薄荷,还有防风的药香,继续流淌。明天尚未来到,过去还在眼前明亮。黄昏的大翅膀下,草棵跳起舞蹈,即将闭合的花也在跳。明鱼小小的身段,在水底的微光里,一个个急转弯。这样迅疾,又悄无声息,像你我在年轻的某个时刻,倏然惊动,然后,慢慢醒转。

    鳟鱼过于珍贵,在高原。我听说有人养殖,却从未亲眼见到。这样,舒伯特的《鳟鱼》,这部加强低音,又使结构多出一个乐章的钢琴五重奏,在我粗糙的聆听和想象中,有了如上变幻。我不知道明鱼确切的名字,我们曾那样将它称呼。家乡的许多事物,都这样。它们像一首曲子,在那里,时而响起,时而寂灭。时间过了很久,草木衰败又葱茏,但它们从不会走到尽头。如此,我在音符的晨曦和暮色中,来去走动。我无法将身体延伸到时光外,亦无法离去而远逝。路途也许一步之遥,也许漫长,我只得时刻回身,用熟知将未知一一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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