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祁连山在青海省境内最东端的山麓地带,我甚至想象我所在的这些南北叉开的山脉和河谷,就是一些巨型的佛手,它的果瓣之间,气象虽不万千,但朝晖夕阴,水木清华,气息幽旷,容态自是层出百逞。说,祁连山,原是匈奴语,意为天之山。
穿过瓶颈一般的峡口,眼前顿时开阔起来。放眼,远山依着蓝色天际,淡烟隐隐。近处的山坡灌丛中,白色山羊和黑牦牛走走停停,正在觅食,红嘴鸦呱呱叫着飞过山脊线。山脚下农田大片匍匐,油菜、青稞、土豆和一些开花的豌豆。河谷铺展开来,青色鹅卵石缀在草花之中。林木间,屋舍俨然,一些大板夯筑的院墙已经老去,爬满绿苔,翠菊长到屋檐和门顶,成为一丛,深红蓝紫。看得见时间来去在这里留下的痕迹,消隐,或者过渡,都缓慢从容,没有山外的断然变幻。
有石块横亘在流水中央,偶尔几个孩子光着脚丫嬉戏。也有女人在一旁清洗衣物,将花色艳丽的腈纶毛毯晒在水边石块上。山涧过于清冽,水底除去碎石,再无他物。风沿着山谷行走,在草木之上,也在水之上。要说风过无痕,到底不对。我站在路边,明明看见风将草木吹歪,割草的老人在田塍上背着背篼走过时,青稞穗子拂过来,麦芒打在他的脸上。我看到这风中情景,无端想起《摩特枫丹的回忆》:风的痕迹在回忆之中,那样倔强地向着过去伸展。
山花烂漫,我喜欢这句话,因为这里的事实果真如此。鞭麻、紫菀、柴胡、柳兰……节气正当时候。鞭麻开出的花朵明黄,紫菀像极了放大倍数的红色千里光,柴胡一开就是一坡花黄,药香浓郁,柳兰,我们叫它映山红,但在别处,人们将满山杜鹃称作映山红。花朵的名字有时过于混乱,然而这与它的绽放毫无关系。我看到一种名叫茅香的白色花朵,还有一种名叫牛筋条的紫色花朵,我一直不知道它们的学名。想想也没关系,我只要再见我曾经熟悉的花朵,它们的模样,清丽或者柔媚,即可。
遇见罂粟,在人家的院子。多少年未曾见到的花朵,这次见到,差点惊呼。征得主人同意,拍下这些花朵。浓墨重彩的京剧脸子,或者重瓣淡紫,单瓣深红。这是我曾经熟悉的花朵,因为熟悉,在后来的日子读李渔,就读得糊涂。李渔数落罂粟,说“花之善变者,莫如罂粟,次则数葵,余皆守故不迁者也”。又说艺此花如蓄豹,观其变也。我看李渔将花花草草分出个三六九等,贵、贱、尊、卑,心中便有不平,而且他还一边数落罂粟,一边玩赏,因此糊涂。
蘑菇在幽暗的林子里由着想象生长,也许一场雨刚过去一两天。一个人的想象力再丰富,如果在遍布朽枝野果的山间,依然会显现出贫乏。这里的蘑菇可以告诫你,闭门造车的事情值得警惕。向林中老者问路,他详陈细枝末节。老人守着一匹马,独自静坐,马在旁边低头吃草。路旁也有女人拿着针线,肆意地盯着我看,大声说笑。常年面对山林,她们习惯接纳和服从,这或者也是一种尊严。我们各自生活,处境自然不同。如要尝试着说出其中意味,试图别人理解,想来也难。
在所有的植被之上,阳光是另一种植被。它们的生长极度静谧,甚至感觉不到。在这里,如果长久留住,像小时候那样,早起烧茶,然后背负清风阳光,在山坡一转就是一天,晚间听松涛或者看天上星座,饭食简单,心思也简单,想来极好。然而这样的想法,也只能在此一刻旋生旋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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