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志怪-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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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眸子,似蕴藏说不出的魔力,牵引他沉溺其中。

    周遭渐渐喧嚣,轻歌曼舞,丝竹盈空,有人执着牙板,咿咿呀呀不知唱谁的艳词丽赋,门内传来呢喃绵软的女子娇嗔。忽地哎哟一声低呼,不知是谁倒翻了酒杯,那酒香慢慢溢开,愈溢愈满,愈满愈暖,通体竟是说不出的舒畅。

    那女子扶住展昭,悄声道:“公子,梦蝶扶你进去啦。”

    梦蝶,如此绮梦,艳异若蝶。

    坐于厅堂,莺歌燕语,软香袭人,梦蝶偎依于展昭身侧,一杯杯劝他水酒。说来也怪,明知不该饮,酒到唇边,还是不由自主啜下。

    “公子,”梦蝶清喉娇啭,“公子可喜欢梦蝶?”

    喜欢?刹那间,展昭竟有片刻失神,喜欢她吗?似乎不是,如果不是,喜欢的是谁?

    待要去想,头痛欲裂,低首看时,眼前的玉人腮晕潮红,羞娥凝绿,秋波流转,眸中尽是希冀之色。

    “公子尚未回答梦蝶。”梦蝶含娇细语,“公子是否喜欢梦蝶?”

    要怎生回答?

    梦蝶的目光,柔情似水又灼热如火。展昭额上渗出细汗来,“喜欢”二字梗在喉间,是说还是不说?

    进退维谷之间,身后忽地有人扑哧一笑,道:“展昭,你叫我好找,原来是叫梦蝶姐姐勾了魂儿。”

    展昭浑身一震。

    这声音,除了端木翠,再不作第二人想。

    香风袭面,环佩叮当,明知来的是端木翠,整个人却似魇住了般,动弹不得、出声不得。恍惚间看见一身碧色罗衣的端木翠在身侧款款落座,眉眼间似笼了层纱,怎么看也看不真切。

    “听妹妹的口气,跟这位公子竟是旧识?”梦蝶不动声色地为端木翠斟上一杯酒,“只可惜……”

    “可惜什么?”端木翠粲然一笑。

    “可惜天香楼不讲先来后到。”梦蝶眼底掠过几分自得,“他既是我带回来的,便是我的人……规矩使然,只能在这儿跟妹妹赔个不是了。”

    “这样啊。”端木翠笑笑,“姐姐说得也不尽然,人确是你带回来的,可是能不能留得住,现下还很难说。”

    梦蝶身形一滞,执壶的手便僵在半空之中。周遭诸人似也发现两人言语不对,俱都侧目而视。

    “听妹妹的口气,似乎要和我抢?”

    “不是似乎。”端木翠认真纠正梦蝶的语病,“是明摆着,明摆着要和你抢。”

    梦蝶不语,良久摇头轻笑:“罢了,你是新来的,这次便不和你计较……妹妹醉了,赶紧回房休息是正经。”

    没叫她“滚回房”,已经很是客气。

    “我今晚没什么胃口,东西吃得少,酒更是半滴未沾。”端木翠不领情,“倒是姐姐你,对我的说辞推三阻四,你是喝多了,还是害怕了?”

    梦蝶强按下心头怒气:“端木翠,我已给足你面子。”

    “姐姐这话就更不知从何说起了。”端木翠故作讶异,“我的面子是自己挣的,从来都不是别人给的。”

    梦蝶怒极,衣袂微颤,竟说不出话来。

    “人我是带走了,”端木翠扶起展昭,冲着梦蝶嫣然一笑,“姐姐不高兴的话,尽可以来抢,我就在楼上,随时候驾。”语毕,似乎是故意气梦蝶,她颇为亲密地凑近展昭耳畔,柔声道:“展昭,我扶你回房……”

    说到后来,面现娇羞之色,声音细不可闻。

    周遭诸人只当端木翠是说了什么亲密之语,俱都会心而笑。梦蝶脸色煞白,恨恨看向端木翠,恨不得生啖其肉。

    只有展昭,将端木翠的话听了个齐全。

    端木翠说:“展昭,我扶你回房……回去再揭你的皮。”

    梦蝶眼睁睁看着端木翠扶住展昭离开。

    先是气,只觉腹内一团火,腾腾腾冒将起来,心肝肺肚肠,通通炙烤得难受,然后是手脚发颤,整个人都站不住,抖索着扶住桌沿坐下,不消抬头,她都知道周遭是什么样的目光。

    跟红顶白、拜高踩低,素来就是天香楼的习气。

    居然用抢的,居然来抢!怎么可以来抢!

    刹那辰光,梦蝶转了无数个念头:她既抢走,我便上去再抢回来,还要在她脸上狠狠抽上一记方得解气。

    不,不,怎么作如此想?这不是她梦蝶的作为。

    绮如梦,丽胜蝶,梦蝶是什么人物,多少公子王孙一掷千金,只为博她红颜一笑。这世上的物,只要她喜欢,眼眉儿轻轻一扫,自有人争着呈上。这世上的男人,只消见了她的面,无不心心念念魂牵梦绕。只有他们追着她亦步亦趋,哪有她去倒追别人的道理?

    任何时候,她姿态都端的好看,她高高在上,她矜持婉转,只听过蜜蜂逐花而走,哪有花儿逐蜂的道理?

    她是天香楼最娇妍盛放的花,展昭没理由不喜欢她。

    初时的盛怒渐渐消弭,梦蝶神色自若地端起方才为端木翠斟就的酒,一饮而尽。

    “端木妹妹。”梦蝶缓缓抬起头来,手中兀自把玩饮空的酒杯。

    端木翠停下脚步,回头看梦蝶。

    “你喜欢展昭,硬要把他带走,做姐姐的也不好留他。”梦蝶粲然,“只是,他今晚若来找我,做姐姐的是接,还是不接?”

    言下之意:人是被你强行带走的,可心还留在我这儿,瞅着空子,他还会回来。

    端木翠笑笑:“不劳姐姐费心,我信他不会的。”

    “不会吗?”梦蝶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说与端木翠听,“妹妹恐怕还不知道展昭已经中了我的‘迷梦’吧?端木妹妹,不消多时,他的眼里心里都是我,连他的梦里都只有我——只要他对我说出‘喜欢’二字……”

    听到“迷梦”二字,端木翠的脸瞬间转作煞白,双唇紧咬,顿了片刻,一声不吭,扶住展昭便走。

    “你当然不爱听。”梦蝶喃喃,“只要他对我说出‘喜欢’二字,他的魂魄就会认我做主人。端木翠,你不是喜欢抢吗,我倒要看看,届时你怎么来抢。”

    推开门扇,端木翠的腿蓦地发软,再扶不住展昭,两人几乎是一并跌进门内去的。

    肢体似乎再不听自己使唤,若搁了平时,怎么会摔倒?展昭苦笑,那梦蝶不知给自己用了什么毒,先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现下更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凝神听周遭动静,还好,端木翠似乎没有摔倒,只是,她倚着门栏坐了好久,才慢慢地起身关门。

    落闩之后,端木翠低低唤了几声展昭,便伸手来探展昭鼻息。

    展昭心中好笑,忽地有温热液体滴落脸颊,心中蓦地一紧:端木翠竟哭了。

    再一细想,不觉得脊背发凉:她为什么哭?难道她连我的鼻息都探不到了?

    正怔忪间,就听端木翠低声道:“展昭,我第一次见你,跟你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

    “我同你说,人间有法,鬼蜮有道,开封府掌世间礼法,细花流收人间鬼怪。收伏精怪本就是我做的事情,你为什么多管闲事?”

    是啊,为什么多管闲事?他看见梦蝶之时,就知晓梦蝶必是妖孽,既是如此,为什么不即刻收手?

    “你素来就是这样,能做的事要做,不能做的也要去做。展昭,你只是一介凡人,也只有一条命,为什么不好好珍惜自己?”

    珍惜自己?这许多年,为天下,为百姓,为青天,为公理,为道义,多少次险象环生,多少次命悬一线,吓,早忘却了自己。

    “展昭,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已经陷在‘迷梦’之中了吗?”

    见展昭不答,端木翠一颗心如坠冰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抽离了一般,怔怔瞧了展昭好久,缓缓俯下身子,在展昭额头轻轻吻了一吻。

    九天之上,阴曹之内,人世之间,大罗神仙也好,妖魔鬼怪也罢,身入迷梦者,未尝见有得归。

    展昭初时尚听得到端木翠说话,后来倦意袭来,明知不该睡,还是睡去,渐渐遁入黑甜之乡。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许久都未曾睡得如此舒服了,四肢百骸都似得了喘息之机,懒懒地不肯动弹。鼻端是青草的芳香气息,脸颊痒痒的,似有什么在蹑爬。展昭并不睁眼,唇角却漾出一丝笑意,蓦地伸手去扑,睁眼看时,一只小不丁丁的促织正惊慌失措地四下乱撞。展昭玩心顿起,只把促织拢在手中不让它出去,过了好久才松开,那促织如逢大赦,扑扑晃晃地去了。

    展昭这才懒懒舒了个懒腰,四下看时,却是在林中睡了个长长的午觉。日头已然西斜,阳光却仍有些刺目,伸手摸向腰间,还好,巨阙还在。

    行走江湖,居然如此大意,大剌剌在林中睡了这许久——幸好没被过路的小贼牵了兵器摸了盘缠,否则,这脸可就丢大了。

    展昭掸了掸如雪白衣,忽地回转头,向着林子深处嘬了个呼哨。果然,不多时,就听得马儿踢踏声响,踏雪似是等得不耐,只顾自己疾奔,越过展昭身侧,竟是停也不停。

    展昭吃惊不小,道:“好家伙,连主子都不认了。”虽如此说,脚下却半分不慢,一个疾步赶上踏雪,翻身上马,踏雪嘶鸣一声,越发奔得快了。

    策马出林,沿山道蜿蜒而下,极目四望,远山的轮廓渐弥于暮光之中,向下看时,偎依于山脚的湖泽如粼粼镜面,无穷无尽伸广开去。

    饶是紧赶慢赶,行至山脚已是暮色四合。展昭跃下马来,牵着踏雪沿着水泽之侧缓步而行,近岸的芦荡随风摇曳,远处的湖心尚有晚归的渔舟,一盏风灯悬于舟首,明明灭灭如同萤光。

    忽听得有人唤他:“展昭。”

    心中一动,就听吱吱呀呀的摇桨击水之声自芦荡深处一路过来,回头看时,却是一艘黑魆魆的乌篷船。端木翠一手掌灯,一手掀开蔑篷的帷帘,眉目间尽是盈盈笑意。

    展昭心中一喜,松开踏雪缰绳,一个箭步抢上船去,笑道:“你竟先到了。”

    端木翠嘘了一声,回身指了指船篷之内。展昭心中会意,果噤声不再言语,探身向船内看时,见床上躺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鼻息绵长,睡得正香。

    展昭笑着低声道:“你动作倒快,竟将卢生劫了出来……这样也好,这书生身子单薄,挨不得牢狱之苦。”

    端木翠点点头,反手将帷帘掩上,示意展昭在船沿坐下,将风灯置于身侧,悄声道:“你呢,在淮阳城中可有收获?”

    展昭点头:“已经找到药店的掌柜,证实当日是卢张氏而非卢生在他处买过砒霜……这卢张氏伙同奸夫害死夫君,却浑口胡言,买通了淮阳县令要将杀人之罪栽赃在小叔子卢生头上……若非我们无意中勘知此事,这卢生只怕要稀里糊涂掉了脑袋。”

    端木翠道:“我自水路过来时,听人说开封府尹包大人不日会取道淮阳城入京。展昭,不如把这案宗交到包大人手上,包大人铁面无私明察秋毫,定会还卢生一个公道,将那奸夫淫妇绳之以法。”

    展昭笑道:“我心下正是这么打算的。算起来包拯应该明后日就到,届时寻个便宜之处,将这案子细禀就是。”

    端木翠忽地啊呀一声:“展昭,我自淮阳大狱将卢生劫出……你说包拯会不会问我劫狱之罪?”

    展昭振臂舒了个懒腰,仰天躺倒于舱板之上。端木翠秀眉微蹙,伸手拉展昭衣袖道:“展昭,你倒是说呀,包拯若问我劫狱之罪,我该怎么办?”

    展昭反手握住端木翠的手,笑道:“包黑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不通情理了些。按说劫狱也是为了救人,可是依他的执拗脾气,倒是有七分可能去问你的罪。这须不能怪他,官场之上自是比不得江湖之中率性恣意。届时救了卢生,我们便逃之夭夭去也,就算包拯要问你之罪,也是鞭长莫及。”

    端木翠禁不住咯咯笑出声来,伸手去刮展昭鼻端道:“堂堂南侠,也是个不守法理之人。”

    展昭偏头躲开,亦笑道:“不守法理之人多了,白玉堂、欧阳春,岂不都是如此?只消无愧侠义二字便是。”

    端木翠低低嗯一声,亦在展昭身侧躺倒,先是点数空中星星,忽地偏头看展昭,柔声道:“展昭,此间事了,我们要去往何处?”

    展昭道:“你也说是‘此间’事了,此间事了便去别处。天下这么大,拯危济困行侠仗义的事,便是做一辈子也做不完。”

    端木翠却不出声,良久才喃喃道:“拯危济困行侠仗义……展昭,你会带上我一起吗?”

    未及回答,她又道:“展昭,你会带上我一起吗?我也陪着你一辈子行侠仗义,你倦了我便与你说笑话听,你饿了我便做饭给你吃,不管是开心还是难过,我都与你一起,你喜欢吗?”

    展昭心中一颤,抬眼看时,端木翠双颊微晕,敛了眼眉,说不出的女儿家娇羞情态。

    见展昭不答,端木翠双唇紧咬,忽地抬起头,双眸亮如明星,低声道:“展昭,你喜欢吗?你……喜欢我吗?”

    展昭只觉一阵难以言喻的怪异流转于胸,一时间竟空旷茫然起来,忽地想到,不对,端木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端木翠见展昭不答,不由心下发急,言语间带了三分不耐,道:“展昭,你倒是说呀,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展昭仍是不答,眼前似乎有什么端倪若隐若现,只是抓之不住,一时间耳畔尽作金石冗杂相撞之声,颅内纷乱如搅,不觉以手扶额,痛呻有声。

    端木翠再沉不住气,连声催促道:“展昭,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只消答一声喜欢,我这一辈子都会陪在你身边……”

    电光石火之间,展昭灵台蓦地转于清明,猛地抬起头,厉声道:“你不是端木翠。”

    端木翠一愣,双眸之中渐渐蒙上阴鸷之色,忽地森冷一笑,五官渐自扭曲,依稀便是梦蝶面貌。展昭待要看得仔细,忽觉身下一空,什么湖泽、乌篷船通通转作虚空,整个人直如一片飘萍,空落落坠向无穷无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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