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志怪-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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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肩背实实触到地面,蓦地睁眼,竟是身处女子绣房之中。展昭忆起先时是端木翠扶他回房,勉力撑坐起上身,抬眼看时,只觉心中一突:面前肃立的女子,竟是梦蝶。

    见展昭面有惊愕之色,梦蝶淡淡道:“你怕什么,你从迷梦之中得脱,我便寻到此处,候你醒来。”

    展昭不语,四下看了看,沉声道:“端木翠呢?”

    梦蝶冷笑一声,并不回答,直直盯视展昭良久,忽地俯下身子,嘶声道:“展昭,我有什么地方不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展昭一愣,偏过脸去避开梦蝶,站起身道:“梦蝶姑娘,喜欢与否,缘分使然,不可强求。”

    梦蝶冷笑,双目之中透出狰狞之意来,道:“见过我的男人,没有不喜欢我的。展昭,凭什么你便是例外?”

    展昭只觉匪夷所思,无奈摇头:“梦蝶姑娘,你似乎太过偏执了些。”

    梦蝶双目暴起,面貌竟扭曲得异样丑陋,道:“展昭,你是否嫌弃我不够貌美?”

    展昭见梦蝶执念如斯,心生不悦,却又有几分怜悯之意,顿了一顿才道:“展昭并非贪慕美色之人。”

    梦蝶嗬嗬冷笑,语带讥讽道:“我先时还以为你是另有所爱,可是适才在迷梦之中,你还不是一样不喜欢端木翠?既然你并非心有所属,你怎么会不喜欢我?你定是嫌我不够貌美,是也不是?”

    展昭听她胡搅蛮缠,不觉眉头皱起,不欲与她多话,谁知梦蝶忽地攫住展昭手臂,道:“跟我走。”

    原来天香楼后院别有天地。

    精雕细画的屋子,镂空的梨木花窗,室内不举灯火,一片漆黑暗沉。

    端木翠轻轻掀开垂地的纱幕,角落里立着梳妆台,黑暗中看过去,周身墨一般黑,只镜面泛着些许暗光。

    奇怪,端木翠抿了抿嘴唇,重又将纱幕放下。

    老早便侦知东四道有异样妖孽,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派了细花流门人暗暗查访。派出去的门人男女杂半,女弟子一无所获,悻悻回归,男弟子竟一个都未曾回返。

    怪哉,要知道细花流门人,都是精魂附于人偶,就算遇到异状伤了肢体,精魂也会自然折返端木草庐,怎么会一去杳然,浑无消息?

    终于按捺不住性子,亲自出马,终于发现东四道不起眼的一隅,竟通往妖孽之所。

    略一思忖,心下有了计较,敛去上仙光华,尾随那些个外出诱男的女子,一路来到天香楼。

    在楼外踯躅许久,正不明所以间,楼内的鸨母出门看见,脸上竟有些许怜悯之色:“姑娘是哪一方的游鬼,居然到了这里?”

    居然以为她是游鬼吗?端木翠不动声色,给她来了个默许。

    鸨母见端木翠容颜姣好,心下一动,便起了收纳的心思。

    “虽说是个游鬼,”鸨母喃喃,“不过难得是个好模样儿……”

    就此得以留下。

    老实说,鬼蜮的声色场所,端木翠是无心去管的。都有欲望渴求,不能因为人家非人就歧视人家,禁止人家经营娱乐场所。

    端木翠要管的是“越界”,如同她对佘公旦说的那样,做妖做人,都得“守本分”。

    冷眼旁观几日,终于让她瞧出几分端倪。这天香楼中,游鬼女妓不在少数,倒也规规矩矩从无逾越,而以梦蝶为首的另一干女子,却是人而非鬼。那些在东四道诱惑阳世男子的,正是梦蝶诸女。

    如此盘桓几日,竟无其他发现,明知个中必有蹊跷,居然查探不出。端木翠不由心下戒备,幕后若果有妖孽为怪,此妖道行,委实深不可测。

    再然后,就是展昭出现。

    念及展昭,端木翠难掩心下黯然。

    展昭身陷迷梦之中,这一世怕是都无从折返。

    迷梦,是另一个世界。

    譬如黄粱一梦,那人在现实之中,只是个寥落不堪的穷书生,然而迷梦之中,诸多欲念得以成真,官拜卿相、妻美妾娇、奴仆环绕、令行禁止。你若让他挑,他会愿意长驻迷梦不复醒,还是醒转做他的穷书生?

    换了你,现实之中劳碌营役苦闷困乏,迷梦之中要风得风唤雨得雨,你愿意回归现实,还是投身迷梦?

    你认为迷梦是幻象吗?不,你当它是真,它便是真。

    譬如庄子梦蝶,扑朔迷离,究竟是庄周梦作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子?焉知你现下生活,不是另一个世界中你的一场迷梦?

    而展昭,若能抛开加之于己的种种道义、责任,亦有自己向往的生活吧?以南侠之身而入公门,太多人嘲讽他为名利所诱甘当朝廷走狗,他虽然不争不辩,但或许,心里向往的还是仗剑快意江湖、鲜衣怒马天地。

    正迷茫间,忽听得脚步杂沓往这边过来。端木翠一愣,三指屈伸,捏了个隐字诀,渐隐不复见。

    梦蝶砰的一声推开门扇进屋,拿起案上的火折子,点起桌上烛台。

    展昭撩起下袍,抬脚进来,四下环视。梦蝶冷冷道:“不用看了,端木翠不在这里。”

    事实上,端木翠就在她身后,听梦蝶如此说,促狭之心顿起,待要想个法儿捉弄她一把,忽地一抬眼看到展昭,惊得呆立于当地。

    半晌闭上眼睛,口中喃喃“幻象幻象”,复又睁开眼睛,见展昭朗眉星目,分明旧时模样,蓦地了然展昭是自迷梦当中折返,心中又惊又喜,明知展昭看不见听不到自己,仍是雀跃不已,几步赶至展昭身边,连连追问道:“展昭展昭,你怎么回来的?”

    就听梦蝶道:“展昭,你等我一等,我必不会让你失望。”

    说着执起灯烛,撩开纱幕,径自去了内室。

    端木翠心下好奇,也顾不得展昭在侧,待要跟着进去,忽地心念一转,回身行至展昭身边,踮起脚尖冲着展昭颈间吹了一口气,待看到展昭悚然色变,得意之至,咯咯笑着去了。

    进得内室,就看到梦蝶端坐于梳妆台之前,对着菱花铜镜急急敷粉描眉,只是手颤得厉害,好几次将眉画偏,又用绢帕重重揩去。口中喃喃道:“是你说凭借着美貌,便可拴住男人的心,可他眼里心里都没有我,是否我还不够美?”

    说话间又重重往脸上涂擦香粉,手下力大,似乎要将一张面皮儿都搓将下来。端木翠心下骇然,心道,这女人真是失心疯了。

    忽地心下生疑:她口口声声“是你说”,这个“你”又是谁?

    正思忖间,梦蝶停了下来,凑近铜镜左右端详,喃喃道:“是了,我的眼睛不够清亮,得换一对才好。”说话间伸手探入眼眶,生生将一对目珠抠了出来。

    可怜端木翠离得极近,看到这一幕时只觉一阵反胃。梦蝶伸手抽开小橱一格,从中掏出两颗目珠,重又塞于眼底,俄顷转了转眼珠,又用绢帕将眼底流出的血擦干,展颜一笑道:“这便好多了。”

    言笑晏晏,竟似无事人一般。

    直到此刻,端木翠才觉出是这梳妆台有异。

    只是这梳妆台半分妖气都无,木讷讷立于当地,是当真蠢笨,还是大智若愚?

    愣神间,梦蝶整装完毕,急急奔将出去,险些被纱幕绊倒:“展昭,我新整的容妆,你可还喜欢?”

    展昭如何察觉不出梦蝶容颜有变,只觉脊背凉气冉冉而起,半晌强自定神,摇头道:“梦蝶姑娘,你为何执念如斯?”

    一语既出,梦蝶满怀希冀的脸庞瞬间颓败,胭脂涂就的双唇竟也现出灰白之色来,颤声道:“你还是不喜欢,我还是得不了你欢心……是你说凭借美貌就能留住男人的心,为什么还是不行?”说到后来,声嘶力竭,仰天大笑,眼中不断落下泪来,喃喃道:“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什么美貌,全是骗人的东西……”说到后来,软软瘫倒在地,面上俱是幻灭凄绝之色。

    与此同时,梳妆台的菱花镜面,忽地迸出一道细小裂缝,长不逾一指,方才迸出,旋即收愈。

    端木翠鼻端蓦地嗅到妖异气息,一瞥眼看到镜面裂痕行将隐去,不遑多想,低斥一声:“去。”

    掌心之内丝丝缕缕赤红色的三昧真火交缠而去,那裂痕收口受阻,撑得片刻,不敌三昧真火之力,裂缝便往周遭四散,蛛丝般蔓延开来。

    端木翠只觉鼻端妖气大盛,心中大喜,催动念诀,三昧真火初时如丝如缕,继而如涓如流,紧接着如同火蛇出洞一般撞击镜面。那镜面渐渐里凹,就听毕剥一声,镜面哗然而倒。那火蛇得了出处,更往梳妆台深处钻伸而去,俄顷就听梳妆台腹内有闷雷般低吼之声,紧接着四下晃动,似要爆裂开来。

    端木翠得意一笑,收了三昧真火,心道:看我不将你炸得四分五裂。

    转头行了两步,忽听得背后炸雷般震响,不由暗叫糟糕:竟高估了这精怪,下了这许多猛料,眼见它是撑不住了,炸死了它事小,只展昭还在外间,不可带累于他。如此心念急转,忙脱下身上裙袍,就听轰然一声,气浪翻滚,端木翠被气浪掀翻出去,恰好跌落展昭身侧,觑准展昭所在,将那袍子张开出去。那裙袍将几人罩于身下,遮了个严严实实。

    展昭见梦蝶哭得凄楚,本待宽慰于她,忽听得室内巨响,紧接着翻出一个女子来。那女子甫一着地便将外袍张起,说来也怪,那外袍竟如金钟罩一般胀实了开去。展昭识得是端木翠,心中一宽,道:“你果然在这里。”

    就听隆隆翻炸之响不绝于耳,周遭更是灼热逼人,端木翠先去看梦蝶,待看到梦蝶的脸时,低低叹一声,道:“我果真未猜错。”

    展昭闻言低头,委顿于地上的女子仍是先前装束,但眉目寡淡,容颜稀疏平常,不复先前的琼姿花貌。

    展昭心中一凛,看向端木翠道:“她……她也是精怪吗?”

    端木翠摇头道:“她算什么精怪,依附于精怪的可怜人罢了。”想想又觉后怕,倒是多亏了梦蝶,否则上天入地,都未必能找得出那精怪影踪。

    展昭问她:“那精怪可怕得很吗?”

    端木翠失笑:“我哪里看到它真身了,速速一把三昧真火喂它升天。亏得眼疾手快,待得它裂缝合上,我都不知该如何对付。”

    梦蝶先时不语,听到此处,浑身一震,颤道:“你……你毁了那梳妆台?”

    端木翠道:“怎么,你还舍不得?这梳妆台日日吸取你的娇妍寿元,终有一日害你油尽灯枯、血亏髓空。”

    梦蝶惶然道:“你混说什么,是它许我如花美貌……”

    “如花美貌?”端木翠冷笑连连,“这世上多少女子,为着仙姿玉貌,整日对着梳妆台傅粉施朱,离了半刻都觉惴惴不安,却从未有人想到,你对着它日日厮磨之时,它已于无声无息处吸取你的容颜韶华,拿走你的绮年玉貌,在你额上缀下纹络,返你一堆铅粉朱丹、胭脂眉黛,你却还当作宝贝一般珍视,真真好笑。”

    梦蝶嘶声道:“你胡说,我本就样貌平凡,容颜老去是年岁使然,与梳妆台何干?”

    端木翠忽地凑近梦蝶耳畔,冷冷道:“是吗?你发觉你自己愈来愈丑愈来愈老,哪一次不是在梳妆台前?你茫然无措甚至绝望自苦,却不知彼时彼刻,它正在镜中看着你笑……”

    一席话说得梦蝶心底生凉,忽地想到:是了,我发觉自己不复往日娇颜,有哪一次不是在梳妆台前发觉的?

    端木翠又道:“你以为是它赋予你如花美貌,哼,在我看来,它只不过是给了你一张铅朱假面而已。你觉得眼睛不够清亮,它便给你换了一对目珠;你觉得自己的脸不够俏丽,它也能给你再换一张面皮。说到底,它给你的都是假的,可是它要的都是真的。它要你真的血气娇妍,而你为了充盈血气,又去攫取阳世间男子的精魂。可笑你自己,还觉得这桩交易多么公平合算。”

    梦蝶愈听愈是心如死灰,端木翠气她害展昭身陷迷梦,兀自不依不饶:“最可笑就是你这样的女子,自恃貌美为所欲为,忽一日遇到男子不受迷惑,你只会疑心自己不够美,单往容貌上寻出路。吓,依你这么想,那些样貌平常之人岂非不要活了,我还是头一遭见到你这种……”

    展昭见梦蝶如遭雷噬的委顿模样,不觉起了怜悯之心,伸手拉了拉端木翠,示意她别再说了。端木翠瞪了展昭一眼,虽不情愿,还是住了口。

    梦蝶沉默良久,低声开口:“我本是寻常人家女子,许了夫家之后只盼夫唱妇随举案齐眉,谁知道自从夫君纳得美妾……”

    展昭喟然,已然猜到后续情状。

    “初时还只是冷落于我,尔后听信妾侍谗言,竟要休了我……七出之条我犯了哪个,要受此侮辱……”

    “那日对镜理容顾影自怜,梳妆台竟开口说话,言说可以予我绝世姿容,让世间男子都匍匐于我脚下……”

    说到后来,声如蚊蚋,不复可闻。

    端木翠叹了一口气,向展昭道:“她这般执拗,也不是没有好处……若不是她受不了你不对她动心,她也不会拉你来此处重整容妆。若不是她最后绝望怨愤,那梳妆台也不会有所感应迸出裂纹让我有机可乘……”

    展昭疑道:“那梳妆台怎么会对梦蝶有所感应呢?”

    “它吸取了梦蝶血气,梦蝶若有大悲大恸,它难免受到波及……不过我相信它应是吸取了太多女子的血气,虽然有所感应迸出了裂缝,但是愈合极快。我动手若是慢上一慢,就收服它不得了。”

    展昭奇道:“既是精怪,缘何难于收服?”

    端木翠叹道:“它是不同的,它身上半分妖气都无……也许……也许这些女子都是出自自愿,至死无悔,怨愤渴切之气太强,反遮了它的妖气吧……”

    正唏嘘时,梦蝶忽地抬头看向端木翠:“端木姑娘,我还可以活多久?”

    端木翠倒不瞒她,坦言道:“也就在一时三刻之间,你的血气被吸去太多,梳妆台既毁……”

    梦蝶点点头,又看展昭道:“展昭,我想问你,在那迷梦之中,你是如何识破我的?”

    展昭一愣,抬头看端木翠,大有踌躇之色。

    端木翠知道这是不欲自己在场,心头有气,因想着,迷梦之中,梦蝶要展昭对她说出“喜欢”二字,也不知道使出什么勾引的手段,吓,自然是不方便对我讲的。嘴上却道:“有什么稀罕的,说与我听我也不要听。”

    想着外头应该平复下来,恨恨瞪了展昭一眼,掀开袍裙出去,终是心有不甘,临走时狠狠踩了展昭一脚。

    展昭不提防端木翠竟来了这么一手,脚上吃痛,当真哭笑不得。

    梦蝶看在眼中,面上露出羡慕的神色来,轻声道:“这样看来,你二人却是极好的。只是那迷梦之中,你始终也不曾说出喜欢二字。”

    展昭不答,良久才道:“你适才问我是如何识破你的……你在迷梦之中曾说会一辈子陪着我,你却不知道,端木,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走,她是没有一辈子这么久的时间的。”

    梦蝶笑道:“你当真是傻,难道你不知道迷梦当中,一切向往都会成真?你在迷梦之中仗剑江湖行走天下是何等畅快,只消你愿意,你就能过上这样的生活,而端木翠,也永远不会离开。”

    展昭沉默许久,方才淡淡一笑:“抛下包大人、道义、职责的展昭,并不是我所认识的展昭,而情愿追随这样一个展昭的端木翠,亦不是我认识的端木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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