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蚀凝固在斧刃,像一朵褐金色的蘑菇。
柴房子只开个一尺见方的天窗,里面塞满板料、椽子、木墩、半成品的桌椅柜子,木头们高高低低、挤挤挨挨。是父亲的仓库,一个老木匠藏娇的金屋,但父亲给它一个贫贱的称呼:柴房子。事实上,从天窗射进的一道方正的光亮刚打下来,就被深深吸进密密匝匝的木头,柴房子幽暗如同洞窟。
我在柴房子里乱敲一气,只等几只老鼠尖叫着蹿出,再拿棍子往一个缝隙里使劲伸,木棍碰到了铁,我告诉父亲,小斧头就在那里,我的棍子已经摸到了它。
父亲把小斧头遗漏在柴房子里,找了几次,都无果。斧头身形太小,我一直知道它的藏身之处,就在歪斜着身子的一个三根腿的椅子下。我想拥它为己有,但父亲不答应,所以他总是找不到它。这次我们终于谈妥,我说,我倒一个假期的尿盆,如果我找到,小斧头就归我。父亲答应了。我家在大院最里角,往院外的公厕倒尿,要经过很多人家。抱着尿盆,我常常披头散发假装睡眼惺忪摇摇晃晃。重重的粗陶尿盆,没有耳朵,偏要人将它怀抱,这令我更加羞恼,为躲避倒尿,我常与姐姐殴斗。
小工具和小动物一样,有着事物原初的可爱,比如药房里金灿灿的小戥子、银匠师傅手里大不过巴掌的锤子。父亲的这把小斧头专门用来砍斫精巧之物,镂空木雕、支撑木器的老虎爪、盘花门扣之类。所以垂涎它,是因为我爱好收集各种小物件,之前,我已收留了父亲丢在工具箱里半个纸烟盒大小的推刨,我相信这个小斧头和小推刨是一对儿绝配。斧头终于拿出来了,但我惊叫着把它扔到父亲手里。小斧头变样了,作为核心的斧刃,它魔幻地成了一朵锈蚀斑斑鼓鼓欲胀的蘑菇。父亲啧啧啧啧,两只手将它倒换,像拿着一个刚从炉灶里烤出来的洋芋,他问了好几遍,怎么能锈成这样?一脸不忍目睹的表情。他拔下斧子头,“嗖——”隔墙扔出。
是我的阴谋让它长出了毒瘤?深深的愧疚让我心疼。像一小截幼兽的骨殖,细小的斧柄,一直散发着隐约的冰凉的铁腥,它躺在我的文具盒里,像在棺木中一样静寂。看着它,绵长的难过陪了我好久。
有时,铁抵不过木头,在时间里,貌似强硬的东西或许更容易损折。现在看过去,那个锈了刃的小斧头,仿佛一个隐喻。
2
那天,几乎可以算作小时候最明媚的一天。
屋外椿树上的鸟儿,一定比哪天都叫得早叫得欢。姐与我不计前嫌,互相用烧烫的木筷烫弯了刘海。弟弟穿上母亲给他新买的海军衫。父亲一早就候在瓜果铺门口,等到了第一波新鲜的白兰瓜。父亲、母亲、姐姐、弟弟、我,一家五口,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集体出游。我们走遍了城里那个有塔有庙被称为公园的矮山。太阳明亮,三个女人在借来的120相机镜头前不停摆弄姿态,母亲瘦削黧黑,姐姐美艳高挑,而弟弟,则在那座老白塔下面给父亲耍弄才从电视上学到的醉拳。父亲一直背着沉沉的白兰瓜。在一个开阔的山坡上,面对黄河,并且能隐约看到我们家的地方。我们一边吃瓜,一边指点山河家园。那时的白兰瓜,用父亲的话说,还没有串种,是世上最甘甜的瓜果,常常在吃过的好几日,嗓子还有被甜味灼伤的感觉,但被甜味灼伤,多么美妙。一家人温馨地游玩,父亲与母亲举案齐眉,姐妹兄弟情同手足。
我时常会翻看那次出游时的老相片。父亲搂着弟弟,两个男人,并肩坐在一个栏杆上,弟弟有依偎之态,而父亲,虽然肩膀那时就已歪斜,但足可支撑他未成年的儿子。
那天深夜,我被一星星溅在脸上的凉水激醒,枕头旁,水正从顶棚滴滴答答跌进粗陶尿盆。错落的滴水声响满一屋子,炕上放满大小盆罐。黑沉沉的屋外,雨粗暴地在泼。学“瓢泼大雨”时,我不知道瓢的样子,老师说就像我们用的马勺。雨不是用瓢泼出来的,天就是个大马勺,是马勺翻了。多么戏剧化喜忧参半的一天,白天我们喜笑晏晏,深夜,屋顶雨势如鞭。大炕上,我们一家五口在一小块干燥处坐成一团,默默地看着一屋子叮叮咚咚的雨。
屋子后墙是第二天快中午时坍塌的。我们的家破了一角,后墙之外露出一块儿奇怪的青天。墙是顺着一个小地洞开裂并倒塌的,地洞是父亲不久前挖的一个下水道,这省去了我们每天清早怀抱尿盆穿越大院之苦,但它损伤了屋基,一夜大雨让屋子内外交困,家破了。老天爷给我们制造了一个离开这里的最好理由。我们每人背着一个大包袱,簇拥着父亲推的一辆装满家什的架子车。我们要去一个新的安身立命之处。木匠不能背着他心爱的木料上路,这让父亲心伤。之前,柴房子里的木料被全部陈列,父亲选了又选,最后,把精选的木料整齐地放在架子车车槽底部。父亲推着车子,不停地回头频望那些他无法带走的木头。
我摸摸满是裂口的椿树皮,算是与屋外的椿树做了简单的告别。椿树是我们家的朋友,但大院的男孩子经常拿它吓我,说这是棵闹鬼的树。夜晚我最怕看它浓密的枝杈在大风里前俯后仰,我每每强迫自己在家人关灯前入睡,这样就可以把鬼遗忘在屋外。大椿树在夜晚的样子就是鬼在我心中的样子:高高大大、乱发披靡,说起悄悄话来像微风吹过树叶,而它发起脾气,会怒打窗棂和屋檐。树干上,我们姐妹和弟弟用红粉笔标记了我们的身高,姐姐最亭亭玉立,弟弟的红线马上就要和我重叠。弟弟长得很快,我们交战时,他已不遗余力,他学会了用重拳袭击女孩最柔软的部位,还从不招致父亲的责骂。父亲常说,男孩子肩上有灯,灯能照着男孩子前行,这虽是父亲的寓言之灯,但我和姐姐不敢碰他,唯恐弄暗灯的光亮。弟弟果真比我强壮,他抢下母亲按姐姐的身形包裹的包袱,把自己的小包袱安放在姐姐肩上。
又一次集体出行,我们走过长长的院子,很多人在假装看不见地目睹,他们在悄悄议论,有的人脸上拼命藏住讪笑,这些我都能看出来。我没端尿盆子。我让大院最后一次尽收眼底。在性格孤僻倔硬、木工手艺一流的父亲跟前,他们从不敢大声说话。这是一次今天看上去充满悲情的诀别,大院的花花甚至把她最心爱的半透明的牛筋橡皮筋赠给了我。但我暗自兴奋,家的迁徙让我觉出,先前的墨守成规有多枯燥,将要开始的各种未可知令人遐想。那是一个不懂生活的轻和重的年龄。我尚不知,一个家需要把称为家的屋子像树一样栽在地下,也不知家的更多的看不见的东西自树的根部抽枝发芽。
那是一场象征主义的大雨。屋漏偏逢连夜雨,心高气傲的父亲刚刚办了调离木器厂的手续,我们没有理由再留在工厂的家属院。父亲母亲和我们都不是死皮赖脸的人。一家五口将辗转别处。
流徙开始。
3
家是什么?家就是能装进一家人让他们长期在一起的房子。
我们的家搬到一栋火柴盒似的红砖楼的顶楼。楼在大山向城区过渡的一个大台阶上,人们把这样的大台阶叫坪。坪上风大,大风刮过,几面窗户哐当作响,家仿佛随时都要散架。
这一年,发生的明显变化是:家高了,弟弟高了,姐姐高了,我高了,但父亲矮了。
父亲矮了,原因是他的腰更弯了。流离失所让他的头垂得很低。小时候他早出晚归挑担卖瓜,每天走二十多里路。担子压弯了他的腰,压歪了他的肩膀。后来,他又开木头扯大锯、做木器,背弯成了弓。现在,高居顶楼,离开木器厂,没了柴房子,远离了木头,父亲缺了个大依靠,这个先前在木器厂号称五虎上将之一的老木匠,他的身子越来越斜向一边。
但在这个局促的家里,歪着身子的父亲坚韧地给家里打造了一批家具:高低床、高低柜、大衣柜、弹簧沙发、碗柜、躺椅。这是他做的最后一批家具,技艺炉火纯青,凡看到这些家具的人,无不感慨它们的精美。造型新颖,遍布细节,每样家具前后左右,都用花纹相同的木料呼应,流水纹流出过程,菊花纹开出雌雄,流云纹首尾相衔。父亲深谙木头的肌理和脾性,在别的木匠用厚厚的油漆粉饰木头的时候,他只在木头上刷一层薄薄的清漆,精妙的木纹在蛋清一样的清漆下纤毫毕现;当别的匠人发愁一块好料坏在一个大木结子上的时候,父亲把愁肠百结的木结子安排在老虎爪最需要抓住地面的地方。
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掌,摸过婴儿肌肤般光滑细腻的木材,样子亲昵又小心翼翼,这时的父亲是个和平时不一样的父亲,一个和木头情深义重的父亲。他拒绝射钉枪、拒绝合成板材、拒绝白乳胶,所有异化木头的事他都严厉拒绝,调离越来越现代化的木器厂,正是父亲无奈的抵抗。一个原创性的、带有个人情味的手工木器制作的时代已然式微。那个叫时间的东西变快了,人们来不及用手做东西了。父亲这些最后的作品中,有他复杂的情感:忧伤、回忆、纪念、铭刻。
木匠的好手艺没了用场,父亲身上陡生荒凉,他腰弯背驼、铿锵的声气开始变得犹疑,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人渐渐走向生活的背面。
城市的火葬场就在坪与大山的交接处,坪上的清晨开始得很早,天色昏昧中,一阵阵为亡灵引路的鞭炮一路炸响,黄表纸冥钱满街翻飞。刚刚过世的人在这条通向火葬场的路上走向往生。路紧靠着我们的楼,刚烈的鞭炮声不断将我们惊醒。坪上的夜晚来得也早,天色刚暗,人们就早早守在家中。那时,我刚好学到一个词——魑魅魍魉,四个字黑影憧憧、比肩接踵。长相相似的魑魅魍魉们在深夜的坪上游荡。
父亲将工具箱束之高阁,但独独孤立出一把大铁锯,把它挂在总门背后。不出多长时间,锯齿生锈,大铁锯怪模怪样,像洞开的大嘴中长了两排龋齿。木匠心爱的工具长满锈渍,并且排上了别的用场,这常让我想到那把斧刃上结出蘑菇的小斧头。斑斑锈渍,看上去沉默、荒凉。
为什么在门后悬挂铁锯,我不敢请教父亲,这是件需要领会的神秘之事,我觉得和魑魅魍魉有关。
大铁锯并不能抵挡一切。
一天中午,家里寂然无声,父母在午睡,我们各自做着事。突然,家的两个方向的四扇窗玻璃同时碎裂,声音惊心动魄。更叫人惊骇的是父亲。父亲从床上爬起,浑身发抖,目光乱颤。他几乎是爬行到了窗户边,半跪在窗帘后面,从一个细小的缝隙里向楼下窥望。能听到楼下几个小伙子哄笑着远去。断裂的窗棂嵌着碎玻璃在颤动,空气里一直回响着玻璃的破裂声。是美艳的姐姐招来的祸患,他们中的一个小伙子要和姐姐交朋友,姐姐不应。父亲斜着身子冲到姐姐跟前,给姐姐几个响亮的耳光,姐姐没有错,但她知道又是自己的错,她不言语,只是哭。
父亲受到了惊吓,他变得卑微、胆怯,说话小声小气,仿佛随时有人在门口偷听。像聋哑者,我们渐渐学会了用手势和表情交谈。父亲成了几个不一样的父亲:对外,他唯唯诺诺、慈眉善目;对我们,他是一头雄狮,随时愤怒、咆哮。当他斥骂我们痛打我们时,那些叫人忍无可忍的脏话,在楼下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自卑、敏感、怯懦、忧伤,源远流长地长进我们的骨头,然后,我们要花大半生时间与它们交战。先时,我们的家,虽藏大院深处,但它敞开、明朗、月光可鉴。在我们高居坪上、顶楼时,我们却像住进了洞穴,我们有了很多啮齿动物的习性:胆小、警觉、坐地为牢。
一条不堪重负的虚弱的河,它不掌控流淌的方向,决定前途的是周遭——它面临和即要面临的所在——我们的家和家中每个人的流徙正是如此。
4
忧苦和惆怅淹没着父亲。他担忧些什么?愁苦些什么?
姐姐的长相太引人注目,长成女人的姐姐穿着那么鲜艳;山上的舅舅到我们家,一住就个把月,母亲给她的大哥买来一碗碗卤肉;母亲的男同事那么大方地给我们撒一桌子亮晶晶的奶糖;弟弟混迹于不三不四的人中离家逃学,还偷吃他的纸烟;寡言的我总是和他犟嘴,他打我时我从不服软;隔壁家总咯咯咯地笑;四楼那个白脸女人一见他就对着楼梯口吐痰;楼下游来荡去的小伙子一个个面目可疑……父亲的忧苦具体细碎、层出不穷。
在新单位,父亲无所事事,他要求借调到一所中学,为那些坏旧的桌椅缝缝补补。一天,我从教室窗户看到一个背影,他歪着身子扛着一个耷拉着一条腿的双人长椅,走进了学校后院。父亲从未告诉我他就在我们学校。课间,我跑到后院,在学校那一排长厕所旁边,一个门窗低矮黑黢黢的屋子,隔着没玻璃的窗,我见父亲佝偻着身子在做活,水从眼睛里涌出。之后的很多时候:我在公车上,见他歪着身子费力地踩着自行车;在上坪上的大坡,我尾随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或者,在课堂上,眼睛前头出现了他的样子,水就要从眼睛里涌出。这些眼睛里出来的水,我不能叫它们眼泪,我不知它是什么。
想到养家糊口的不易,我决定在父亲暴怒时,不再与他积极抵抗,我只沉默。父亲掴我一个耳光,我沉默,父亲用脏话斥骂我,我沉默。父亲说,你只要说一句软话,我就不打你,我还是沉默。我要为他的无理服软,我就不是这个倔硬的老木匠的孩子。父亲一脚将我踢远,说,这个死娃娃,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
我一眼认出半坡上烟酒铺门口,父亲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车座被他的身子压向一边,车把手上挂着破旧的手提包。父亲下班后,经常靠着柜台喝一碗散酒。这个我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我唯恐躲避不及,但我怕他喝多,常常藏在一处,窥探他,等他喝完,跟着他,看他摇晃着把车子推到楼下。
平时,话少到没有的父亲,喝了酒,话像破了闸的河,他自顾自在房子里踱着步说,也不管是否有人听,走累了,躺在他做的躺椅上继续说。他纵横捭阖、说古论今、针砭时弊。那把他亲手做的精美的躺椅,他已不怎么爱惜,说到激烈处,他拿手里的东西使劲往扶手上磕,有着漂亮木纹的半个圆弧的扶手被他砸得坑坑洼洼。我们习惯了这样的连珠炮似的画外音,他忙不迭地说话,我们就格外清静。母亲和我们有条有理地在厨房里做晚饭,煮饭的空档,我们还会和母亲踢踢毽子。母亲的大跳跳得很好,她腰肢柔软,长辫子飞起,毛毽子总是稳稳地落到她的脚掌心。
但有一次,父亲喝完酒回到家,一个劲哈哈哈地笑,我们都很奇怪,问他怎么了,他说先前大院里花花的爸爸死了,笑死的。
真是意外。花花家五朵金花,没有儿子,他爸爸一样开心,他唱戏、打拳、下棋,整天谈笑风生。他给他的女儿们剪牛筋橡皮筋,给她们头上扎花头绳。花花敢坐在她爸爸的腿上看小人书,我们不敢。她爸爸虽算不上木器厂的五虎上将,但他会给鸡做手术。有几天,她家的公鸡不打鸣了,她爸说是嗉子里塞了石头,他给鸡嗉子做了手术,取出一堆小石头,鸡果然又伸长脖子喔喔喔地大叫了。大人们老说人的面相,我觉得我也看得准,玲玲妈妈长的就是苦相,她爸爸外面有了女人后,玲玲妈妈打老远走来,你见她青黑的脸就像在哭,她其实没有哭脸上也没泪,但她就像在哭,分分秒秒地哭。她果然早死了,死在乡里的娘家。可花花爸爸不一样,他满面笑容一脸福相。父亲说,那天社火队耍到大院,花花爸爸眼馋,要了太平鼓耍弄,快一人高的太平鼓,花花爸小伙子一样,又是翻腾又是打鞭,他开心啊,玩着玩着突然躺下了,死了。死了,还张着嘴巴笑。
哈哈哈哈,父亲说,好啊好啊,欢乐是个死,惆怅还是个死,笑死好啊笑死好啊。
在魑魅魍魉的坪上,父亲最忌讳说的一个字就是“死”。他说某个离世的人,就说他走了、缓下了。这次他确确凿凿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死”字,仿佛笑死,与那离世的人就不是死,与在世的人听着,也不带来阴气。但他感慨这样的死法,仿佛生着就是忍受。我们也确乎并未因花花爸爸的死感到阴郁,我们眼前的确是明明朗朗的喧天锣鼓、欢声笑语。
但后来,我们切近地知道了一种死。我们不说死,但我们没说出的死,死也听到了,死到了我们楼下。
作为大山和城市之间的交接地带,正好比几种气流迎面相汇之处,坪越来越呈现复杂奇怪难以确定的样貌。坪上,每天都有陌生的面孔。城里的人踟蹰不定地想回归大山,山上的人下定决心要靠近城市,流浪汉们在此落脚,心怀不轨的人也在这里藏身。怀揣各自理想的人们,在坪上汇集、交锋。
有段时间,楼道里一直弥漫一股恶臭,气味日渐浓重。臭味最后浓浓地集中到了顶楼我家门外的楼道。恶臭从门缝里窜进,叫人无法忍受。楼道里的人纷纷猜测臭味源自何处,但父亲拒绝参与议论,并且再三低声告诫我们不可胡说八道。父亲的表情紧张怪异,我们嗅出了气味的不祥。一天,传来消息,就在我们楼下的一套屋里,多日前,一男一女被残忍肢解,一部分肢体在坪上的铁道边被发现,而另一部分一直就在屋子里。我和姐姐尖叫着躲到屋子最里间,但隔着一个楼板,下面就是那间凶宅,我们躲不过脚下。这是弟弟的描述,屋子里到处是血污,臭味熏得人睁不开眼睛,警察将两部分尸体核对,最后发现少了死者的两对儿眼睛。为什么端端少了他们的眼睛,人们议论纷纷,说人的眼睛就像照相机,死了的人会用眼睛拍下临终最后一刻看到的画面,杀人犯怕被杀的人眼睛里存下他们,就把他们的眼球挖了。
警察纷至沓来,反复问询,但没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任何有价值和无价值的线索。父亲一马当先出面作答,回答简洁冷静。警察问,是否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父亲说,没有。警察问,是否听到什么动静,父亲说,没有。警察问,是否在楼道里见过生人,父亲说,没有。是父亲害怕,他想快刀斩乱麻。
狠毒、残酷、血腥、狰狞,人性之恶已至极端,必须不停地断开想象,才不至于一直心惊肉跳。父亲的冷静是表层的,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魑魅魍魉们正在逼近,钢牙林立的大铁锯不足以令我们心安,每天傍晚,全家人到齐后,父亲立刻反锁家门。
紧锁的家成了防线,但恐惧还是得不到安抚,一部分恐惧源于这个残忍事件,另有一部分恐惧源于父亲的惊惶。每上下一次楼,我毛发直竖,楼道里那间屋子的窗户,就像大睁的眼睛,散出屋里的气息,还张望着上下的人们。我多么期望逃离。
姐姐出嫁了,她嫁给了一个腰上别枪的保安,这叫父亲和我们安慰。心慌手抖的老木匠已无力给他的女儿打制家具,他给姐姐陪嫁了一个木头锅盖。
像《雷雨》中周朴园家的窗户,自打那次窗玻璃被砸碎后,我们的窗户再未打开过,父亲钉死了窗户,并给新安的玻璃蒙上几层厚厚的塑料。坪上风大,风把外面的一层塑料撕成一缕一缕。每每看着这徒有其表的窗户,我便想起未出嫁前我的如花似玉的姐姐。
5
108颗佛珠,在母亲的手中变得光亮滑润。是牦牛角的佛珠,金子的颜色,透着光,有玉的质感:温静、润泽。一根丝线,将108颗小珠子结为一个圆,将小珠子变成佛珠。有人说,“佛珠”有谐音“弗诛”的意思,但我还是喜欢“佛珠”,“佛珠”躲过杀戮,慈爱、安宁。小珠子整齐如饱满的玉米,手指一粒粒掐过它们,感觉非常微妙。
母亲静默地掐着佛珠,千万次轮回。一些东西跟着小珠子走了,又一些东西跟着小珠子来了。母亲安详的神情里,有着月亮的光泽。一粒粒佛珠匀匀地在母亲手指中滑过,细密隐约的声音宁静、澄澈。佛珠细碎的磕碰,总是穿过夜晚的黑色直达我的耳膜,那是母亲的声音,也是坪上我们家夜晚的声音,我在这声音里入睡。
我不知母亲是否真正了解佛珠的含义,但我相信母亲将某种意念倾注佛珠,那意念又静静地自佛珠漾开,浸润她,让她安然面对一切。那串小小的佛珠,是她苦辛晦暗的日常中的一个依托,或者是她从此岸到彼岸的一个小小的舟楫。唯其这样,我才相信,在人世间,你可以瞩目某个小小的东西,长久地融入你的精神,它便有了灵性和光辉,便可以引导你,让你轻盈飞升。我不知这是否是佛珠原本有的宗教含义。
母亲带着她的108颗佛珠离家出走了。
普鲁斯特的小玛德莱娜点心,让他想到,有些历史附着在一颗小点心中那一点难以言尽的滋味里,你的唇齿和这种滋味相遇,记忆就醒了,你甚至会想起品尝这颗点心时窗外射进的那一线光亮。而一滴悬垂的奶汁,总会让我想起母亲——年轻时的母亲。那时,在大院的家里,因为我过于瘦小,母亲从山上的舅舅家牵来一头母羊,要挤羊奶给我喝。母羊拴在椿树上,咩咩咩,很娇气。我不爱喝羊奶,嫌膻,躺在炕头耍赖,母亲站在我头顶,说好喝得很,你看我喝,她每喝进一口,嘴上留下一滴奶汁,用那滴奶汁馋我。羊奶被母亲喝得滋味悠长,我仰躺着,目不转睛看她嘴上留的一滴羊奶。一珠液体的体积最大能有多大?比如一滴水、一滴蜜、一滴乳汁。但那滴羊奶一直大大地悬在我眼前,比任何一珠液体都大很多。那滴羊奶里还有母亲的声音、母亲的样子,我端详这滴羊奶二十年。我无数遍想母亲,希望不断在梦里和她相见。梦里的我总是小时候的样子,母亲也总年轻。在母亲身边,我心里溢满安宁。那天,在梦里,我看见自己的脸颊越加瘦削,母亲在小院那个黑亮的灶台前给我和姐姐盛饭,是小时候她常做的汤面。大海碗,碗口可以装进我的脸。趁姐姐不注意,母亲给我多舀了一勺,我和母亲心照不宣地笑了,然后我很快吃完了一海碗面,满足地把空碗捧给母亲。我的个子还很矮小,我得仰起脸来看母亲。我在梦里看母亲,正像我躺在炕上,看站在头顶一口口喝羊奶给我看的母亲。
老木匠的小女儿也出嫁了,他永不知这样一个细节,刚结婚的几天,她的小女儿总在夜半突然惊醒,要把熟睡在身边的丈夫喊爸。缘何我会觉得身边的男人是他——我的父亲?
木匠给小女儿的陪嫁,是一根杨木的小擀杖。小女儿恓惶地离开娘家,家里没有娘了,只剩了两个男人。
弟弟走上了歪路,他卖光了父亲做的所有家具。多么叫人心碎,父亲的手艺流落到了陌生人家,他们会懂得它们疼惜它们吗?这些家具被人强行拉走,绝望的父亲拖下他的工具箱,狠狠地丢到路上,发誓从此要和木头决裂。我把工具箱拉到自己家,夜深人静时打开端详,大大小小的推刨、铁锯、钉锤、扳手、尺子、墨斗、柳树枝做的钻头……我端详它们,眼睛里又有水要涌出。老木匠与无辜的木头有了怨仇,他晚年时,屋子里甚至没有一把像样的小木凳。他与木头有了怨仇,也和往昔有了怨仇,很多事都反过来了,深爱成了切齿的恨,木头、儿子、妻子。
另一个男人,他肩头的灯没有照亮他前行的方向。他被拘囿在遥远的山洼,我和姐姐在月光中起身,太阳当空时才获准看到憔悴不堪的他——这个我眼中曾经异常俊美的男孩。在别人的监视下,我们一言不发互换物品,我们给他臊子、咸菜、罐头、纸烟、大饼、过期的报纸,他给我和姐姐一人一个项坠——两片有个小洞眼的用河卵石磨制的薄滑精致的椭圆。
两个聊以度日的椭圆。
一条冬日里细弱的河淌在山洼里,狭窄漫长的山洼,树木枯败,河边躺满一颗颗圆滑坚硬的河卵石,在夕光里,油黑的它们闪着一朵朵光。回程的长途车上,我们有了念想,姐姐捏着那片小石头,久久望着窗外。我的那片小石头被我的手心焐得温暖湿润。往昔,姐姐最疼爱弟弟,三个孩子的阵型,很少是匀称的等边三角形,姐姐和他更亲,而我和他更喜欢战斗。很多年后,弟弟重病中,讲给我两件事:一件是,小时候我们去相馆拍照,我用一口一口唾沫弄整齐他的头发;另一件事是,有一次我们打架,他一拳打到我的乳房上,我昏倒在地,好些时间才醒过来。我奇怪这样刻骨的爱和疼我都忘了,我记得的更多的是小时候的他,他那么漂亮、那么可爱,我下一节课就要飞也似的回一趟家看看他。我给老师拿手指比画,我弟弟的脚丫子才这么小,这么小啊。
弟弟又回到了坪上的家中,家已非常破旧,也很冰凉,没有母亲,没有姐姐们,只有一个终日悲怨的父亲。不久,趁着父亲熟睡,他割破自己的身体——他想杀死自己,流了很多血,但没有成功。
父亲逃到了姐姐家,他从此不再与他的儿子相识。自此,我们的弟弟,我和姐姐便将既是他的姐姐,又是他的父母。
父亲开始和他离婚多年的大女儿相依为命。在姐姐家总门后面,父亲挂上一面大刀,木头的大刀——弟弟小时候父亲给他做的玩具,金粉漆的刀把银粉漆的刀刃,刀把上系一根红绸带。和那把锈蚀的小斧头不同,在漫长的时间里,木头显出了它的好脾性,它不容易变成别样的物质,它不会结出锈渍,它只会慢慢地老一些,再老一些。和风烛残年的父亲比,木头的老多么缓慢。它在门后,抵挡魑魅魍魉,银粉闪闪的刀刃,呈现出刀的光泽。这把刀,是老木匠快八十岁时,留在身边唯一一个他亲手做的木器。
6
是城市里少有的一个圆形建筑,在城边的山顶鸟瞰,它就像一个揭了盖的精美谷仓或者鸟巢,椭圆的底端躺着天蓝色跑道。这是城市里最早的一个体育场,一圈高大的看台构成一个矗立着的圆圈,高高的圆墙之外,很多人围着它晨练或在黄昏时走步。
我迷恋上转圈,向晚时,混迹人流,踽踽独行。我想起德国艺术家克利的一根“行走的线”,一根有方向的线,一旦前行成圆,仿佛圆满,但又没有穷尽;仿佛可以不断与起点相逢,但又永不是那个起点。在高台之内那块平整的场地上,我曾参加过一次集体舞表演,小学时的一个儿童节,几十个女孩子分成若干组,在大喇叭放出的欢快音乐中跳皮筋舞,蜡光纸把橡皮筋缠得金光闪闪。蝴蝶结翻飞,每个人流光溢彩,音乐结束时,我们把脚下的橡皮筋定格成一个个金灿灿的五角星。掌声响起,我们汗津津气喘吁吁对视欢笑。圆最适合聚合,聚合目光、欢乐、能量。我张望往昔,那个参与其中的亮闪闪的女孩,仿佛另一个人。
体育场又像个大线团,把长无穷尽的跑道一圈圈缠绕在一个圆上。圆又让人想到钟表。在高高矗立着的看台的大圆外,很多人习惯逆时针行走。我切实地经验着课本上的常识,如果和某个人逆向而行,循环往复,你将不断与他相遇;如果同向并且匀速前行,你与前方的一个人永远相隔同样的距离。
体育场和我家一马路之隔。春天,体育场里,那排高大的梧桐树绽开满树大花,水洗旧的粉红花瓣,散发暗香。后来,每走到这排大树跟前,我会透过树枝,张望一扇窗户。那是个临时的家,姐姐和父亲在里面,父亲或许正靠着床看电视,姐姐大约正洗洗涮涮。
父亲老了,姐姐顾不过来他了,姐姐把家租住到我家附近。父亲很快喜欢上了这里,再无熟识的人可以遇见,再无熟识的事物随便勾起他的回想。没有人看见他的生活,即便蹒跚于转圈的人流,他也不至于慌张担忧。我有时尾随父亲,像小时候那样,我们始终隔着距离,我们不迎面相遇,也不比肩而行。父亲歪斜的脊背写满悲切,他的白发像一盏行走在人群中的灰蒙蒙的灯。一天,我坐在远处,看父亲歪着身子走过,双脚拖沓的声音一直传到我这里,昏暗欲雨的天上,一个断了线的黑色人形气球,从他头顶缓缓地飘过来,从我的头顶飘过去,再缓缓消失在空中,那是个小小的人儿,我的心被忧伤浸透。
我们转着同一个圈,又仿佛一个隐喻。再后来,我和姐姐更频繁地往来于这个圆中。弟弟病重,我们在体育场给他租了一间小屋。从城市的不同方向,姐姐和父亲、弟弟、我,隔着很近的距离,我们貌似再度相聚。
弟弟的前方,伸展出一条可怕的路,我和姐姐都明白,不远处,有他难以逃过的终点,但终点离弟弟太近了。我们怕我们禁不住。
两个男人,在一个圆上,他们从不相互提及,也从不知晓彼此近在咫尺。父亲歪着身子,还能在这个圆上蹒跚,而我们的弟弟,拄着拐杖,走半圈已倾尽全力。
圆,一个多么圆满的词,稍有曲折,它就不成圆。首尾如若不能相衔,它们便永远错失完整。
弟弟总是嫌冷,夏天的太阳那样热,他还是手脚冰凉。他说,以后把我放在一个太阳终日晒着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人世间有吗?
记得小时候,我刚开始学蜡笔画时,很喜欢画房子,我不懂透视,画出的线条构不成房子,后来我知道,窗户和门是方正的,但屋顶和墙要在纸上拉成好看的矩形。房子是有生命的,窗户是房子的眼睛,可以看进去也可以看出来;门是房子的嘴巴,含进去一个人,吐出来一个人,如果是家,出入的都是亲人。我后来学会画树,我画出一棵椿树,枝丫亲密地挨着矩形的屋檐;我把窗户画得很大,好从窗户看见屋里的大炕,炕上有父亲做的炕桌,旁边坐着父亲母亲,我和姐姐还有弟弟,我们在大炕上翻染红的羊拐骨;门帘要被风尽可能地掀开大大的一角,这样就能看到满屋摆放的父亲做的家具。只是家,一定不能再被大雨下破,家,要长出长长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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