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情-小酒馆手记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酒馆名:豆瓣酒馆

    酒馆老板:王姐、我姐

    经营方式:小酒馆由王姐、我姐平均出资开办,起初二人共同经营,后因二位姐性情不合,小酒馆开张八个月后,改为一人一月经营。王姐单月,我姐双月。经营当月,自负盈亏。房租、电费、水费、取暖费等平均分摊

    我姐小工(义务):我

    王姐小工:不详

    1

    清明小长假第一天。

    天终于热起来了,楼下的杨树,缀满吊吊,小时候,叫它们吊死鬼儿,每次走过树下,缩头缩脑,怕得要死。吊吊落到脖颈里,像冰凉的小蛇,摸出来,“嗖”,扔得远远的。今天,大着胆子拣了一根细看,暗红的吊吊软软地蜷在手心里,还是怕,“嗖”,扔到好远。

    十一点到了酒馆。天是热了些,房子里还是冷。姐把店面收拾了一半,厨房的案板上炉台上堆满用过的碗碟。码完半堵墙空啤酒瓶,姐直起腰,说,昨晚累瘫了,开酒馆头一遭没当晚把酒馆收拾整齐。她说,说来也怪,一个白天没客人,天刚擦黑,人呼啦啦涌来,酒馆里没了一点儿空档,就连那个放摆设的小桌子也没闲着,一晚上进了七百多块呢。姐神情满足,把涂了金粉的石膏弥勒像双手捧回角落那个小桌上,在开怀大笑的弥勒嘴里放了一枚硬币,再用两只手摸摸弥勒的大肚子。也不管是否对弥勒的口味,姐在他面前,摆了好些她自己爱吃的零食。

    酒馆租的是一幢居民楼一楼一个两室一厅的套间,厅分成四个区域,中间吧台,进门右手用塑料篱笆隔出个小厅,放两张酒桌;靠左手隔出两个包间。厅后面有个细走道,走道从左至右是厕所、厨房、两个小屋子。两个屋子作麻将室,一大一小,小屋子放一个麻将桌,大屋子放两个。

    中饭后,后屋几个打麻将的常客渐渐来了,凑了两桌,稀里哗啦开打了,姐给他们一一倒好春尖茶。打麻将的,只收台子费,一人五块,茶水免费,原则上时间不限,但都是常客,有了个俗常的规律,基本中饭晚饭后各一场。所以,能凑上人的话,姐每天固定能收入最少几十元的台子费。

    姐把前屋扫擦整齐。我把厨房洗刷干净,葱、蒜、芫荽、鲜辣椒等拌小菜的配料洗净备好。沏好两杯茶,和姐坐定。我俩中午吃啥,姐问。我说,想吃辣的。姐来了兴致,说,那就吃火锅。姐刚买了个电锅,想试试是否好用。姐说,我最爱置办这些锅碗瓢盆的,我看,你就不爱。电锅是姐上月休息时在南方人搞的一个展销会上买的。姐的购物点比较集中,一是早市,一是超市特价区促销区,一是各类展销会。火锅汤菜刚上桌,正想和姐大吃一顿,玻璃门开了,来了四个客人,接着脚跟,又来四个人,将好两桌。只好把电锅端进厨房。菜单上的菜基本是凉菜,客人点好菜,姐在厨房里开始切、拌。两桌人,一桌喝啤酒,一桌人自带一瓶苦瓜酒来,姐赶忙过去,有人解释道,会点菜会点菜的,不白占位子。苦瓜在酒里泡得雪白,瓜皮上的小疙瘩给玻璃瓶放大,像根粗大的狼牙棒。姐边切菜边嘀咕,你说那苦瓜是怎么进了酒瓶的,瓶嘴那么小,莫不是先放好苦瓜再吹瓶子?我顾不上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业务不熟,我忙得团团转。两桌酒菜上齐,和姐刚坐定,还没来得及捞口涮菜,呼啦啦,又进来十来个年轻人。赶忙引客人坐好,拿去菜单酒单,姐一边听着客人点的菜名一边开始拌菜装盘。年轻人七嘴八舌,要了这个又要那个,搞得我手脚忙乱。两个小伙子打开酒坛子上红绸子包的沙包盖子,一一闻过去,然后,点了好几样酒:一小壶小五梁、一小壶金花雕、一小壶稻花香、一小壶女儿红,还有一扎啤酒。酒菜上齐,喝了一小会儿,他们的声音就大得要掀翻屋顶了。

    姐在门口贴了好几次招聘小工的启事,启事刚开始每月八百,管吃不管住,没人应聘;后来涨到一千块,还是没人应聘。姐死了心,为小工花再多的钱,姐舍不得,所以每天都盼着我能去搭把手。

    最小的一个包厢,放一个小桌、两条长凳,不靠窗,光线较暗,很受谈恋爱的或关系暧昧的男女喜欢,今天地方紧张,晚饭时间过后,挤进四个大男人,来时就喝过酒的,四个人要了一扎啤酒。其中一个男人每出来如厕一下,顺路到小厨房拥抱一下老板娘——我的姐。他说,我放张支票,一年就在这里划账得了。知道说的醉话,姐还是高兴,边切菜边说,那好啊,我给你天天留好地方。我站在厨房门口,瞪那醉汉一眼,那人眼光迷离,看我一下,说:嗯,你,我看你好像有些文化嘛。

    姐说,是啊,我妹是个作者。姐总给人这样介绍我的职业,后来来了朋友,他们也这样喊我:习作者,上酒!——来了哎——对着朋友,我可以像个熟练的小二,应答着,颠着碎步,上菜添茶倒酒,引得他们笑。

    酒馆的生意说不上哪天好哪天坏,今天,我带了笔记本电脑,想在客人少时,看看电影。抽空儿,点开了下载的美国电影《孔雀镇》,电影开头,一个幽暗的木头阁楼上,男主人公熟练地戴上乳罩、穿上裙子、涂上口红,从窗帘缝里往外窥看,这是一天的开始,楼下,人们纷纷走出家门,镜头慌张地在每个身影上跳转——一个看似阴郁紧张的故事就要开始了,正想看个究竟,有客人喊:老板,老板。我条件反射似的,答应着,跑过去跑过来。等歇下来时,电影完了,留个黑屏。姐路过吧台,看我不专心,瞅我一眼,看我坐着,又说,给你说过多少次,别再穿带跟子的鞋。姐脚不沾地地匆忙嗔我,生意好时,她满身干劲儿。

    姐全身心沉浸在小酒馆里,我义务打工,我可以心想别处。我说,听听音乐,总可以吧。随手点开一个曲子,哈,《二泉映月》。姐冲出来,指头笔直,喊:关了,立马给我关了!

    酒馆门口的红灯笼在风里晃着,玻璃窗上蒙着一层暖暖的水汽,屋子里灯光含糊,气味混杂。坐在吧台后面的小椅子上,望过去,这真是个奇怪的角落,屋子里洋溢着氛围复杂的暖意,一桌桌人各不相识,同在一处,各自吵成一团,又互不相扰。

    小包厢里的四个男人,兰州话的酒令行得像炸雷:

    兄弟两个好啊!

    怎么这么好啊!

    还是个好啊!

    全家好啊!

    哼,声势弄得大,姐说。他们喝了酒吃了饭来的,不点菜干喝,只要了一扎啤酒,即使喝完,姐也就挣十来块钱。

    马上夜里十二点了,客人们酒意正酣。姐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在吧台上快意地抽打一下,抽出一张十块的给我,“打的回去,回去就睡”。生意好时,姐的话语相当简短。我环视一下酒馆,每桌客人正喝得轰轰烈烈。菜上完,酒上好了,后屋的麻将还没散,姐这会儿可以坐在吧台后面,惬意地看着她的酒客们,抽根烟、喝口茶,等着收最后这批银子了。

    从姐的小酒馆到我家院门口,打的刚好十块。

    2

    清明,果然细雨纷纷。

    一直到下午两点,还是没客人,姐不时走到玻璃门前,望望外面灰白的马路。说,外面看着好像很冷啊。她打了长长的一个呵欠,说,瞌睡死了,春困秋乏,这话一点儿不假呢。我从包里拿出本书,坐在吧台后面,准备静下心来看看。

    说话间又同时来了两桌客人,姐立刻精神抖擞起来,对我喊:“去,烧水去,没眼色。”刚才明明闲着,她总是来了客人才有劲儿干活。我把书塞到柜台最里头。

    客人一来,冷清的酒馆立马热闹了起来,也暖和了起来。姐忙着叫客人点菜,我开始备菜。这桌三个男人,要了两壶稻花香,一碟五香花生、一碟凉拌萝卜皮、一碟凉拌猪皮。菜上齐,酒也刚刚温好。刚来时,他们脸上都是冷的,几杯酒下肚,颜色里有了温度,表情也软了。那桌人说先聊着,菜再说,要了一小壶黄酒,要了副纸牌,开始玩斗地主。

    很快有人喝得有些偏了,走路摇着,把塑料篱笆当墙扶,篱笆和他都摇了起来。姐真英明,弄的都是互不相伤的东西。不多时,酒馆坐满了。姐说,看,说没人没人,这下又满了。姐进进出出,脚底下带着风。有人喝醉了,不停地喊:老板,老板。去了,又没事,只是拉过你的手,说,认识你很高兴!认识你很高兴!如此三番,后来再叫,我就不去。有个客人见我在吧台闲坐,给我掏了一把油葵子。油葵子儿碎小,很适合磨牙。姐在厨房里忙,我守吧台。醉汉一直在喊,老板!老板!我不理睬,心想嗑完这堆油葵子,再去。我粗略数了数,大约还剩一百来颗。老板、老板,那人又喊,声嘶力竭的,我加快了嗑油葵子的速度。姐冲过来使劲瞪我一眼,聋了,还是瞎了?哎——姐拖着殷勤的声调,应声过去,没等那人伸出手来,姐先安抚似的抓住他的双手,拍一拍,说,好好喝,好好喝吧,不要喝醉哦,那人不再叫喊了。姐过来,又狠狠瞪我一眼。

    各桌酒菜上齐全了,可以歇会儿了。我从柜台里头摸出书,看过去一页,但不知看了些什么,就又合了书。闻闻,还好,没酒味。书的样子真好,内向,没人看它时,它安静地关住自己,不受任何滋扰。小心地把书用报纸包好,放进包里。人声喧闹,一桌一桌,声音比赛着越来越大。我把碟机也开大了,想压过他们的声音。整个酒馆,热气腾腾的,好不热闹。碟机里放的永远是姐的流行歌碟,顾不上的话,一张碟一天里翻来倒去地唱,这会儿,唱的是《郎的诱惑》,男女组合,在姐这里已经听得很熟了,不过,第一次在屏幕上仔细看这歌的歌词:

    男:娘子

    女:a ha

    ……

    是郎给的诱惑

    我唱起了情歌

    在渴望的天空

    有美丽的月色

    是郎给的快乐

    我风干了寂寞

    在幸福的天空

    你是我的所有

    ……

    歌词很长。女声铿锵有力,男声只发一些嗯、啊的语气词。每到这首歌,姐再忙,也要跟着女歌手“a ha”一下,好像不由她自己似的。

    晚上九点多时,来了个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已经喝醉了的,脚点不到地上。见他已醉酒,姐说,要打烊了。那人说,就让我坐会儿吧,就一会儿,孩子似的,眼泪要流下的样子。刚好小包厢走了人,姐让他进去坐下。姐跟我说,看他,孽障着,可能遇着了什么难心事了。那人要了杯清茶,在里面静静的,也不要酒菜。一忙,就忘了他,偶尔想起,从屏风的缝隙里窥望一下,见他定定看着手里的手机发呆。大厅那边,有个人彻底醉了,和他一同喝酒的人给姐说:你看他,天天喝酒,离了婚,心情不好,我们已经陪他喝了一个月了。姐说,陪陪吧,日子不好过,想喝就陪他来。

    人渐渐走了,和姐坐在吧台后面歇口气。忽然,玻璃门猛地被推开,这人带了一身寒气进来,一进门就直直瞅着姐说:昨晚可出了大事,马队长酒后开车,车给撞成了破布衫,可吓死人了。我赶忙问,哪个马队长啊?他说,就我们工程队的马队长啊。我想起那个马队长的样子来,笑的时候,嘴张得很大,露出好几颗金牙,手指上戴个很大的金戒指。说着,来人就座了,朝我姐喊,快来壶酒,给我压压惊。姐紧张地问:人呢?人好着呢没有?那人说:人好着呢,就是车成破布衫了,我害怕死了,车碰得惨得很那,尕妹子,我给你说。说着,赶忙呷口酒。这人是酒馆的常客,老是独自来,来了专喝竹叶青,竹叶青是酒馆里最贵的酒,一小壶二十块,喝上两壶,他就醉了,醉了就歪在椅子上睡,一睡着,香烟、打火机、手机、钱从口袋里一样一样掉到地上。

    客人多时,姐不欢迎他,他一醉一睡,样子难看不说,一个人占四个人的位置,怎么都叫不醒,一吵醒他还骂脏话。这类人,我和姐统一叫他们“烂酒油大豆”,这叫法是兰州街头对酒鬼的称呼。烂酒、油大豆,父亲这样给我们解释,先前日子苦,馋酒的人最好的下酒菜大约就是几颗油炸大豆的缘故吧。

    姐给我使眼色,悄悄说,喝酒就喝酒,知道不让他多喝,就找借口。

    姐去给他做菜,凉拌驴板肠,凉菜里最贵的一道菜,二十块一盘。他知道姐不高兴看见他,酒菜都点最贵的。他等不得菜来,一仰脖儿一杯一仰脖儿一杯,嘴咂巴咂巴响得欢。一扭头,见我正看他,喊,来,尕妹子,喝两口,还远远做出亲嘴的样子。“呕呕呕”,我做出吐的姿势。他大笑。姐说,他人还好,就是个烂酒油大豆。他说他县城有个大老婆,大老婆生了四个姑娘,他想要个儿子,就在兰州找了个尕老婆,没想到尕老婆又生了个姑娘,说是心里惆怅啊,只想喝酒,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见姐和我在吧台上嘀咕,那人说,来,哥请客,两个妹子想吃个啥。姐想想说,这么晚了,就喝个酸奶吧。他像孔乙己似的,在桌子上拍出几张零钞。我买了两碗最大的青海老酸奶回来,和姐一人捧一碗,坐在他对面,一勺一勺吃起来。他又开始讲了,车碰成了破布衫,可害怕死人了,你说能不给我压压惊吗?姐白他一眼,又不是你开车。他说,那马队长开我也害怕啊,我们兄弟两个,谁是谁啊,再说了,马队长车上还有一摞子现金呢,准备送礼办事的钱啊。

    忽然,隔壁小包厢响起亮亮的一声:“呔!”我和姐同时记起那个人来。“社会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要再说!我最反感听这些!”那人出来,盯着烂酒油大豆,忿忿地看了片刻,然后摇晃着开门走了。茶钱,我喊。姐摇摇手说,算了算了。进去收拾,发现他的手机落在椅子上,追出去,看不见人了。姐说,先放着,明天想办法联系他吧。

    打麻将的人也散了,和姐把啥都收拾停当了,就等这个烂酒了。

    姐说,你看丢手机的这人和爸像不?我说就是啊。我们爸整天愁眉苦脸,满眼睛满耳朵都是看不惯听不惯的事,平日里,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是一个字:“唉!”“唉”完之后,欲说又休。姐说,这两天抽空把有线电视台“情感剧场”的费交了,我看爸看韩剧时,还能笑笑。

    3

    房子里还是冷,麻将室在阴面,里面的小太阳到现在没撤,我和姐都还穿着棉背心。

    一到酒馆,姐就忿忿给我讲昨晚在小包厢丢手机的那个人。早上,姐用手机里的号码想方设法联系上了他,他倒好,来取手机时,劈头第一句话是,谁让你用我的电话,打了我多少话费啊。呸呸呸,姐朝地上吐三口唾沫,说,真是吃力不讨好。

    这些日子,我总结出了常来小酒馆的大致几类人:男人伙儿、有恋爱或暧昧关系的一男一女、男女伙儿,就是从没来过女人伙儿。

    这不,中饭刚过,来了两个矮个子男人,一眼看出是生客。其中一个有白化病,连眼睫毛都是白的,眼睛睁不开,视力很差,走路扶墙,出来一下就找不回小包厢,出进我得跟着。这人把手机凑到眼皮上,一直在摆弄,好不容易插上了万能充电器,见我跟前跟后,说,第一次来这个酒馆,老板人真不错啊,以后我给你们打工行吗?我听见姐在厨房噗嗤笑了一声。我赶忙对他说,欢迎、欢迎啊。两个人点了四个小菜,又要了一壶酒。见他两溜儿鼻涕要过河了,姐对我说,去,给他拿张纸去。

    今天的气氛反正有点儿怪怪的。

    不知啥时,那个白眼睫毛叫来个女的,给她要了杯茶。也不避我们和他桌对面的朋友,白眼睫毛和那女的又抱又亲的,然后掏钱结账。茶刚泡上,菜还没吃,他和那女的就走了,就剩了另一个人,问他,菜还没动,你朋友去干啥了?他说,还能去干啥呢。哦,哦,我似懂非懂,又有点儿好奇,问那人平时做什么事。他说,啥事不做,爹妈给留下来三套房子,常年吃房租。说着,这人把所有菜打包,又要了个空饮料瓶,把酒灌上,也走了。

    嘿,这倒痛快!姐拍拍掌。一天里这样多流动几下,钱就好挣了。

    刚清理出小包厢,进来一对中年男女,看不清关系,男的胳膊上挎着女人的花皮包,女的披着男人的大夹克,一进门就要包厢。说着,又来了一男一女,中年人,还是看不清关系。女的指缝里夹着烟,挽着男的,男的肚子滚圆,一进门,径直进了另一个包厢。商量好了似的,他们各自都点了一小壶黄酒,两个小菜。两个包厢门都紧紧关上了。姐不喜欢这样的客人,不是因为他们关系暧昧,而是本可以坐四个到六个人的包厢硬硬地被两人占着,而且这种关系的人,吃喝少,能待多久就待多久。

    果然,快近傍晚,他们没有走的意思,只是轮流出来上上厕所。

    厅那边一直空着,姐在吧台边嗑完了半塑料袋瓜子。终于来了七个人,都是男人,姐脸上有了些喜色。把厅里的两个桌子并了,他们围桌坐下,一个人说,菜先等等,先烧上一壶黄酒,要小壶,再倒七杯开水。黄酒一小壶十八元,开水不收费。七个人端端坐着,左右各三人,围着桌子头上一个人,他们的表情和气氛都很严肃。明明在开会,好像在安排工程事宜。姐不乐意,又没办法。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一个人,他们所有人起立,在桌子头上又加上一把椅子,再加杯开水。姐在旁边站了会儿,见他们还是没有要酒菜的意思,怏怏地走开。

    说是酒馆里座无虚席,但眼看着挣不了什么钱。来了两拨常客,见没位置,进来转了圈又走了。姐瞅瞅左面,又看看右面,满脸不高兴。

    姐暗示我,去敲敲包厢,看要啥不。

    我分别敲了门,在外面问,请问,还要啥不?都回答,不要。都是女人的声音。

    这边的会议持续了快两个小时,期间,因为一小壶黄酒的作用,气氛有所缓和,几个人的坐姿有所松动,之外,他们喝了两大壶开水,无一人上过洗手间。最后,他们呼啦啦起身。那个看似领导的人结了账,然后一群麻雀似的,呼啦啦走了。

    收进十八元,姐把他们送到门口,做出笑容可掬的样子,说,再来再来哦。

    天黑下来了,包厢灯开了。一个包厢的男人出来要了根牙签,之后,还是没动静。又过了些时候,他们商量好了似的,两对男女前后脚走了。那男人胳膊上还是挎着女人的花皮包,那女人指缝里还夹着支烟。

    之后再无客人。

    姐表情怏怏地去麻将室看打麻将。我守吧台,没带书也没带电脑,只好在吧台后面定定坐着。门外,昏黄的路灯下,人来人往。这气氛突然让我想起麦卡勒斯的小说《伤心咖啡馆之歌》里的场景,还有《心是孤独的猎手》里的那个酒馆。麦卡勒斯喜欢把各色人集结在这样的场合,让人物去碰撞故事。《伤心咖啡馆之歌》最后,爱密利亚小姐和马文·马西决斗时,满身散发着芜菁气味的罗锅,猴子似的,从柜台一跃而起,飞到爱密利亚小姐宽大的肩膀上,读得人惊心动魄。而现实生活里,故事的发展总是这样慢悠悠的,表面上看,是被时间扯得稀薄了的平淡无奇,就像我在小酒馆里看到的通常的场景。我猜,按中国人的翻译习惯,“爱密利亚”似乎该叫“艾米莉亚”,轻软的草字头接近女性,不过,爱密利亚小姐是个深藏秘密的人,身材宽阔、肌肉坚硬,气质好像更近于“爱密利亚”……

    正瞎想着,门口走过一个遛狗的男人,觉得眼熟,赶忙跑出去看,果然是他——我的前姐夫、我姐的前夫。我立刻跑进麻将室把这一情况耳语给了姐。姐咔咔咔嗑着瓜子,伸过头,看了看旁边那人的牌,对我说,是他啊,怎么了,他就在旁边楼上住,每晚都出来遛狗。

    啊,那可是和我姐发生过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的男人啊!曾几何时,因为姐的拒绝,一颗子弹穿过门框,落在正在床上缝布袜子的耳背的姥姥身边,姐惊恐万分地抱住了姥姥,后来,后来呢,我的如花似玉的姐姐终于成了他的新娘,很快的,他们又分道扬镳。很多年没见过他了,现在,他们形同陌路。快二十年了,他们都孑然一人。现在,他头发少了、背驼了,手里牵着那只顺着墙根儿撒欢的皮肉松弛的老狗,像牵着他的孩子。

    看似平淡无奇的生活,其实暗藏惊心呢。我望着夜色发了会儿呆。

    到我走,再没来客人。今天收益不好,姐的表情不好,她似乎也记不起给我打的钱了。我换下工作鞋,想着一些过去的事情,回家了。

    4

    在单位忙了一天,回到家,赶紧打开电脑看新闻,核辐射还没被控制,日本又发生了7.4级地震,死了一百多人,日本岛上,两百多座火山都蠢蠢欲动,地球像要毁灭日本似的。前两天在网络上联系到一个目前在东京,对日本文化颇有研究的朋友,问她是否回国躲躲,她说坚决不走,和东京绝大部分日本人一样,在这种时刻,不做扰乱人心的事。

    刚吃过晚饭,姐来电话,让我赶紧过去。我说,我的姐呀,今天上了一天班啊。姐说,知道知道,不是叫你干活,你的一个同学来了。同学在电话里说,来吧,暄暄话儿。同学外号叫皮蛋子,家里的老小,垫垫窝儿,她妈溺爱他,上学时,一口一个“皮蛋子”“皮蛋子”的,大家也跟着这么叫了。同学家就在酒馆旁边一条巷子里,前些天打电话,说要过来聊天的。

    打的过去,皮蛋子已经自个儿喝上了小酒,一小壶稻花香、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凉拌黄瓜。他多年在北京发展,回兰州不多日子。

    真是禀性难改,记得那时他就话多,几十年过去了,一点儿没变。我做出一个耐心听众的样子,一边给他添茶倒酒。他先讲了一个他刚读完的外国小说《夏洛的网》,他说,写得真好,你读过吗?我摇头。他说,这么流行的书你没读过,听着,我给你讲讲,这故事,你们这些国内的作家没人能写出来。

    有个蜘蛛叫夏洛,结网在一个猪圈,猪圈里有一只叫威尔伯的猪,他俩朝夕相处,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一天,威尔伯闲来无事,忽然反思起自己的人生来,他发现,人们把他养大,目的就是杀他、吃他、拿他做灌肠。他愤怒了,这简直是人们精心策划的一场一级谋杀。夏洛安慰威尔伯,说,别生气别愤怒,让我来救你吧,于是夏洛开始精心织网,在网上织出了神奇的文字,结果,人们以为威尔伯是神猪,决定给他养老送终,但是,夏洛寿命很短,很快离开了人世。我问,蜘蛛夏洛到底织了什么字啊?皮蛋子说,自己去看嘛。关键是这个,他呷一口酒,一气儿吃了十几粒花生,说,关键是这个,看完这本书之后,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不知道谁的人生更幸福,是夏洛还是威尔伯?

    两小壶稻花香下了肚,皮蛋子问我,一壶几两。这我还真没问过姐,说大概一两多吧。姐听见了,说,什么一两多,一点儿没常识,一壶三两五。天哪,皮蛋子惊呼,难道我喝了七两了,说完,眼神立刻迷离起来。

    第三壶开喝了,皮蛋子继续神侃。不知怎么,他讲到了他小时候的一件事。

    先前啊,我家老来一对夫妻,说是来看我爹,那时我爹是军区政委。来的那女人表情总是怪怪的,每次一来非得见我,还要摸摸这儿亲亲那儿的,我都十几岁了,满身起鸡皮疙瘩啊。一天,送走了那对夫妻,我妈望着他们的背影,说,那个人差点儿成你妈啊。原来,有一天,我爹老张和老王喝酒,喝得高兴,老王对我爹老张说,老张你家四个娃了,我家尽是丫头,把老四给我吧,老张一仰脖,慷慨地说,就这么定了。第二天,幼儿园放学,老王的老婆就把我接走了。我妈去接我,接不着,老师说你家的娃被王师长领走了。我妈回家问我爹,我爹老张生气了,说,酒后的话,怎么算数!我妈又不好上门去要,心想,如果他们真有意,或许第二天就不送我上学,如果我上学去了,我妈就把我接回来。第二天,我妈去幼儿园,告诉老师要接张四,老师说,班上现在没有叫张四的,倒是有个叫王四的。我妈说,领来让我看看。领来一看就是俺张四啊。于是,俺老人家就这么又被接回了家。两家很熟,后来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啊,老王家的老婆一到我家,总是把我端详过来端详过去。

    皮蛋子停了一会儿,说,关键是啊,又吃下十几粒花生,关键是啊,他继续说,或许,要跟了那家,我的人生完全就是另一番样子,我还会是今天的我吗?

    呵,又是人生,我说,皮蛋子,怎么今天老是回到这么深刻的话题上?

    皮蛋子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奇怪。

    我说,酒再别喝了,喝点儿茶。给皮蛋子换上一杯新茶。皮蛋子的声音大起来了,他说,你怎么不说话,老看着我做甚?说话啊,说几句给我听听。说什么呢,你想听什么?我说。他一拍桌子,这就对了,女人的声音就该是你这个样子。你知道吗,你说话,声音是从腔子里出来的,是带着温度的,而她,那个女人,像鸟儿一样,声音是从脖子里发出来的。他使劲掐着自己的脖子说,脖子里出来的声音听过吗?又干又涩又凉,这样的声音成天价在你耳边吵啊吵的,你受得了吗?

    谁?谁啊?那女的?我问。他说,是和俺刚离婚的老婆,知道吗?他就是老王家的女儿。我“啊”了一声,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唉,夏洛真可爱,夏洛真可爱。皮蛋子自言自语。

    同学心情不好,姐也看出来了。把我叫出去,说,别再让他喝了。她说,你看看,到我这里喝酒的人,怎么都是些不幸福的人:离了婚的、老婆有外遇的、工作不顺利的、送了礼还是没当上官的、生不了儿子的……我赶紧捂上她的嘴。

    我对皮蛋子说,去外面走走吧。

    晚风很凉,街边的柳丝儿已经绿了。我说,皮蛋子,你知道你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什么吗?那时,你天天吃部队食堂里的豆沙包,有一次,我用一个苞谷面花卷换了你一个豆沙包,自己吃了一半,给我姐剩了一半。哦,有这样的事啊,我不记得了,皮蛋子说。我想起了皮蛋子那时的样子来:冬天,穿一双部队上的大头棉靴,走起路来,能听见半个靴子空着的声音,哐哐哐,横冲直撞的。军大衣,袖口上套两个花袖套。皮蛋子酒醒了些,话渐渐少了,走过好几条街,街上人影渐少。时间不早了,我说,夏洛累了,想回家了。皮蛋子笑了,哈哈哈,话说回来,他说,你好像比以前好看了些。然后,我们兄弟似的,宽松拥抱了一下,互道了再见。

    5

    起沙尘暴了,到处土苍苍的。酒馆门口的小街,十几天前又给挖开一个大坑,不知又往里装啥,风一刮,尘土飞扬。这些天,除了打麻将的常客,客人一直不多。姐很烦躁,骂路、骂天气。她说,还是杨妈说得好,应该给马路安个大拉链,想拉开就拉开,想合上就合上。

    今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姐开始清扫整理,准备给王姐交接。没客人,也没啥忙可帮,我花六块钱买了张故事片碟片,坐在吧台后面打开看。姐干完活儿,不时走到门口张望一下,过来过去,皱着眉,说,看看看,就知道窝着看电影!唉,没活儿干,也不能娱乐,只好关了碟机。

    打麻将的人,这些天也是散散落落,想来不来的。这不,来了两个打麻将的人,凑不齐一桌,就站在吧台边聊天。一个说,她儿子让她在网上看一个外国视频,真是可怕,一个魔术师表演电锯美人,一不小心锯死了女演员,正巧那个女演员就是他老婆。啊!另一个惊呼,问,女的没喊?喊啥啊,嘴让布缠得紧紧的。那你咋知道她让锯死了?那个回答,镜头演着啊,台上台下乱成一团,魔术台上还滴滴答答流血呢。哦,真的吗?不过这才叫魔术吧,台上台下和看视频的人都上当了吧,哈哈哈,这个人大笑。

    姐不搭腔,拿笤帚在地上往门外划拉一下,又拿壶水到门外的台阶上洒。我最知道姐的用意,还没开张,什么死啊血啊的,听着晦气。姐迷信得很,洒水看起来是为了压尘土,其实,她跟我说过,水是财,每天洒洒水,就有财神来。

    呵,真灵。姐还没放好水壶,那两个矮个儿男人又来了,白眼睫毛和他的朋友。和上次如出一辙,白眼睫毛一进门点好四个菜一小壶酒,然后把手机凑到眼皮上开始摆弄,旁边那人好像给好几个人拨了电话,接着来了个女人,不是上次那个,然后,白眼睫毛搂着女的出了门。姐嘿嘿笑道,这个鼻子揩不净的孽障鬼还是个花鬼,这个月至少带了七八个女的来酒馆。剩下的那个人还没张口,姐已经很麻利地给他拿来几个纸饭盒,把四个菜打了包,找来一个饮料瓶,灌进了酒壶里的酒。那人两手提着酒菜,咿咿呀呀哼着曲儿出了门。姐说,最有意思的就是这个皮条客,姐朝那人的背影努努嘴,说,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就等着这一顿酒菜,真是各得其乐啊。

    好歹凑齐了两桌麻将,我发现好多天没见杨妈了。杨妈是麻将室一员忠实老将,一天能连着打几场,有时,晚饭让姐随便给下点面,家也不回,一个人在麻将室里待着,等到晚场,再打到深夜。杨妈七十多岁了,和父亲年岁差不多。姐说,看人杨妈想得多开,我们的爸,巴不得一天别碰上一个熟人,如果我不在家,一天都不张口说一句话,脸都快皱成一个疙瘩了。姐说,杨妈几天前下台阶,崴了脚,脚面肿成了面包,走不成路,就这样,硬是不给自己的儿女打电话,说不拖累娃们,要上厕所,就在家里的地上爬过去爬过来的。杨妈肺不好,打麻将时,嘴里像扯风箱,我听着害怕,给姐说,麻将室空气那么差,你让杨妈少打些,姐说,我劝过啊,杨妈生气了,说,我这么老了,没事干,你不让我玩麻将,那你是让我死去吗?

    六点多,两桌麻将散了,我去收拾。把彩色圆塑料片筹码放到一个装过酒瓶的纸盒里,扔了一次性杯子,把玻璃杯里的残茶倒了,洗净摆好,然后扫地。我已经熟练了收拾麻将室的基本步骤。地上基本是烟灰、烟头、烟盒,有时还有瓜子皮大豆皮。我用笤帚尖拨拉着烟头,十个一堆,数了数,一共七十八个烟头,三个空烟盒。我数学差,但很喜欢数堆到一起的同样的东西。

    姐见我又在数烟头,说,真是神经病一个,那又不是光阴。

    姐说的“光阴”,在兰州话里指“钱”。我很喜欢兰州话里“光阴”的这个意思。兰州话里把挣钱叫“盘光阴”或者“挖光阴”,一“盘”一“挖”都显出挣钱的悠长和艰辛,这个词时常让我觉得有些悲凉。

    姐拿出围裙口袋里的光阴,数了数,说,唉,还不够一天的房租。

    晚上,来了七八个年轻人,挤进包厢,吃过饭来的,已经喝了酒,他们不要菜,只要了两扎啤酒。姐坐在吧台后的椅子上织毛衣。听见包厢里有人喊老板,姐应声而去,有人问,老板,刚才碟上放的歌叫啥名字?姐想了想,耸耸肩说,美丽的姑娘飞啊飞。对对对,那边说,是这个歌儿,然后跟着碟机里的歌词唱了起来:美丽的姑娘飞啊飞,美丽的姑娘飞啊飞。我有些怀疑,悄声问姐,是这歌名吗,姐说,编的,反正都喝醉了,图个乐子。

    呵,很多时候,我不得不服我的姐。

    姐自小聪明漂亮,做事麻利。就是不爱念书,高中没毕业,做木匠的父亲所在的工厂招工,姐十五岁就退学上班。90年代,工厂改制,姐下岗在家。很多年了,姐东拼西闯,一直想找个事做。两年前到一个小酒馆打工,留心学习,现在,自己终于也做起了小酒馆生意。姐说她最后悔的就是没早几年开个小酒馆,那时候,要漂亮有漂亮要年轻有年轻。我说,姐,再漂亮不得了唉。姐嘻嘻地笑。在酒馆,我早看出打姐歪主意的男人不少,不过,姐都应付自如的。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阿庆嫂的这戏词儿很合适姐,姐似乎也喜欢阿庆嫂的想法,最爱哼唱这句“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周详”两字拖得很长。

    进来两个人,说外面风刮得冷,喝壶黄酒,暖暖。跟着姐,我已学会了黄酒的熬制方法,就自告奋勇要求去熬,反正是这月的最后一天了,客人又少,姐好像也乐得图个清静,拿了毛衣去麻将室边看麻将边织去了。

    往小铝壶里倒好黄酒,放进大枣、枸杞、生姜、花椒、冰糖。瓶里的黄酒不够,把案板上另一瓶里的倒进一些。开火。很快,酒滚了,筷子搅搅,冰糖全化了,倒进保温壶。滚烫香甜的黄酒上桌喽。客人“嗖”“嗖”地喝着,看着心里满足。“老板”,我跑过去,“怎么今天的黄酒有点儿酸呢?”奇怪,我倒一点尝尝,果真呢。客人说,再熬一下吧,加点儿冰糖。放进几块冰糖,火上熬化了。端出去,客人喝了一会儿,还是皱眉头,“今天的酒怎么这么酸”。我说不该啊,尝了,果然是。是不是因为熬的时间太长酒精散发了呢?再拿进厨房加工,加进些黄酒,再放进些冰糖。姐不知啥时悄没声地站到了我身后,问,你在干啥?我慌张地说,不知咋了,今天的黄酒特别酸,你是不是进了另一个牌子的?姐吸吸鼻子,大喊,啊,你把我的半瓶醋用掉了!又大喊,啊,你把我的一斤冰糖用掉了!那边客人又在催,我不知该咋办。姐把酒倒进保温壶,端过去说,不好意思啊,今天的黄酒里,我妹加了山楂,山楂好啊,可以治感冒,可是她今天放得有点多了。客人说,我说呢,然后,尝了一口,说,啊,喝不成了,更酸了,算了,不喝了不喝了。客人脸上不悦,我在一边赶紧欠身道歉,连声说,对不起,今天的酒钱不收、不收了。

    送走了客人,姐狠狠瞪着我,我说你是个书呆子你还不高兴,爸说你说得对对儿的,一辈子吃了书呆子的亏。明明是她把醋灌进了黄酒瓶,而且黄酒和醋的颜色那么像,但她是不容我辩解的。姐摇着头,咕咚咚咚,把满满一瓶热腾腾的黄酒倒了。今天亏大了啊,姐说。我说,好了好了,今天的打的钱我不要了。姐说,还好意思打的。切,我嘀咕一声,姐问,你说了个啥?

    6

    一大早,隔壁小学的喇叭响得欢,儿童节的气氛很浓郁。歌声、琴声、孩子们的喧闹声,一年里,小学校园里,这样长时间的欢笑很少。站在窗户边,听完了一个孩子的诗朗诵,高八度的假声、成人化的抒情。突然想,多少年过来了,孩子们还在这样朗诵,老师们的耳朵大约集体睡着了。

    快中午时,去小酒馆,小学的节目演完了,公交车上,涂了红脸蛋儿红嘴皮的孩子们小麻雀一样开心地打闹着,司机师傅不停地喊:娃娃们,安静些!娃娃们,安静些!

    酒馆里,只两桌人在打麻将。天热起来了,客人会越来越少,姐说,小酒馆的黄金季节基本过了。

    刚活过来的苍蝇,在晒满阳光的小街和酒馆敞开的玻璃门之间犹豫不定地飞来飞去。

    姐正趴在吧台上仔细地修订菜单,市场上肉价菜价涨得厉害,菜单上的菜价也都得涨了,我一看,荤菜价格涨得最凶,驴板肠和猪肘子都由每盘二十块涨到二十五块,还有猪耳朵、猪皮、皮冻子等,每盘都分别涨了三块。油炸花生米和五香花生米从每盘八块涨到了十块,啤酒由原先十块三瓶涨成了十二块三瓶。好在时令蔬菜下来了,菜单上的菜能稍有些变化,姐在菜单上加了几个菜:蒜泥茄子、糖拌西红柿、凉拌龙豆、香菜青椒丝。我说,要不把糖拌西红柿叫“雪盖火山”吧,有个酒店这样叫的,听着多有意思,姐立刻反驳道,小酒馆要的就是个俗,懂吗?我点点头,觉得姐说得很有理。

    姐发酵的浆水好了,尝一口,真是沁人肺腑啊,里面还有母亲的味道。

    多数兰州人都馋浆水,特别是天一热,天天想吃浆水面。发浆水是个很神奇的活儿,同样的做法,不同女人做出来的滋味截然不同,这就源于老人们说的手气,有些人发的浆水酸爽清香,有些人发出的浆水老有一股子臭球鞋脏袜子的味道,没办法,就是因为手气不同。记得先时,母亲在烫熟的玉米糊糊里,一边搅着浆水酵子,一边嘴里念念有词,问母亲说的啥,母亲缄口不语。所以,在我眼里,发浆水这活儿有些巫的味道。想想,也有理。发酵的过程暗自改变着食物的味道,期间很多情形难以掌控,好比烧制陶器,些许微妙的因素轻易就能改变陶器的色泽和纹路。所以,和古人烧陶一样,腌制浆水时,周遭要绝对的安静和干净,仿佛有着神的参与。

    姐的手气自然没得说,麻将室里,不时有人喊着要喝浆水。

    天气干热,心里躁得慌,我很想吃浆水面。姐说,自己做去。

    炝了花椒粒生姜片和葱末,在浆水里放了盐,撒些香菜末,吃面的浆水汤做好了。再用新下来的本地肉辣椒做了盘虎皮辣子,旁边剥了两颗新鲜的白生生的蒜瓣儿。下好面舀进炝过的浆水,和姐一人一海碗,哧溜溜,很快吃完了。真香啊。

    姐去打印新菜单,我守吧台。没客人,只听到苍蝇扇翅子的声音、路人一闪而过的说话声,车的嘀嘀声。有人在铲地,门口的路还没完全修整好,一铲一铲,铲得人恹恹欲睡啊。

    当当当,忽然听见有人敲吧台上的酒坛子,我一激灵,刚才竟然睡着了。抬头看,马队长正用戴着黄金大戒指的手指重重地敲着竹叶青酒坛子,后面站着烂酒油大豆。赶忙按他们的吩咐,给他俩一人端过去一小壶竹叶青,一人一个小玻璃杯。两人啥菜也不点,神色沉重地在桌子两对头坐了。

    姐弄好新菜单,提了一把韭菜回来,说是把韭菜切碎腌了下浆水面吃。和姐在厨房里择韭菜,姐说,今儿奇怪,烂酒怎么没点驴板肠呢?我说是啊,两个人脸色也不大好。正说着,就听见外面一阵乱响,和姐赶过去,见两个壶两个酒杯全碎在地上,烂酒正挥过一拳,打在马队长的嘴上,血从马队长嘴角流了出来,马队长冲过去,朝烂酒的脸上也重重一拳。

    姐挺身而出,说,怎么了怎么了啊,有话好好说嘛,君子动口不动手,亲亲的兄弟,怎么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姐在中间推了这个又推那个,被分开的两人终于气哼哼地重重地各自坐回椅子上,我赶紧给马队长拿来擦嘴的纸,马队长镶满金牙的嘴里又红又黄的。烂酒铁青着脸,脱下被撕破的衬衣,身上只剩了个二指背心。正急于知道缘由时,麻将室刚刚开打的一桌麻将早早破锅了,打麻将和看麻将的人三三两两出来了。散的真不是时候啊。姐说,快去收拾麻将室,这边我来看。

    我快快地收拾着麻将室,不过有人在墙旮旯吐了好些唾沫,拖起地来真是麻烦,也来不及数烟头了,物归其位,打开窗户换气通风,然后,赶到了前厅。可惜烂酒和马队长已经走了,姐和散了麻将的人们正热烈地讨论刚才发生的事情,我在一边总算听出了个究竟。

    原来烂酒和马队长今天到小酒馆是来谈判的。烂酒在兰州的尕老婆终于给他生了个儿子,这可是烂酒盼了一辈子的大喜事啊,可晴天霹雳地,马队长说这个儿娃子是他的。真是要了烂酒的命啊,烂酒给戴了绿帽子不说,尕老婆还把他几年的积蓄全卷走了。烂酒气得大病一场,想来想去,尕老婆和儿子都不能要了,不过提出一个条件来,要马队长拿出一笔钱了结此事。马队长呢,非但不答应烂酒的条件,还说烂酒根本不是男人,一个不是男人的男人如果能有儿子,那太阳不就从西边出来了吗?这话像刀子一样直往烂酒的心窝窝里戳,于是烂酒奋力给马队长嘴上来了一拳。结果就是,马队长的嘴破了,烂酒的眼窝子给捣青了,谈判破裂了。烂酒最后撂下的一句话是:法庭上见!

    姐说,你们看,还说是亲亲的兄弟呵。

    都是让钱儿烧的,坐在门口台阶上卖眼儿的杨妈说。是啊是啊,都是钱儿烧的,有钱人的破烦事就是多啊,还是和我们一样,穷些好穷些好,人们感慨着,散了。

    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小酒馆复归安静了,地又干干净净的、桌子整整齐齐的、苍蝇嗡嗡地飞着,姐去厨房腌她的咸韭菜去了。

    小街上的婆婆妈妈们撵着太阳,这会儿从街对面撵到了小酒馆门口,坐在小凳上,择菜的、织毛衣的、纳鞋底的,头顶着头,东家长西家短的。

    没客人,我也拿个小凳子坐在了婆婆妈妈伙儿里,姐一见,说,嘿,哪里有你晒太阳的工夫,快进来快进来,姐往我手里塞进一个苍蝇拍子,说,快去消灭小包厢里的苍蝇,记着,一个都不能有,中午来了一拨人,在小包厢里没坐稳就走人了,为了啥?人家说啊,你们酒馆的苍蝇碰人呢,我说了,不是我们酒馆卫生不好,是这些乱飞的小东西老要撵热气,人家不听啊……

    7

    客人越来越少了,好在两个麻将室的三张麻将桌,上下午两场都坐满了。一天的多半房租算是有了着落。端午节快到了,姐想请这些打麻将的熟客们吃顿饭,吃什么好呢?做几斤红烧肉,再做几个素菜,怎么样?姐问我,我说好啊。打麻将的人基本都是酒馆附近居民楼的住户,时间久了,彼此都相熟了,平时我不去酒馆时,他们中闲着的人都会帮姐端菜上水的。特别是晚上,他们打麻将到很晚,等于有人陪着姐,我也放心。那天杨妈说,上个月的一天晚上,大概十二点前后,酒馆前厅客人走了,王姐一人在搞卫生,进来三个小伙子,把王姐逼到吧台前要钱,幸好后屋有打麻将的人,王姐大喊了几声,三个小伙子都吓跑了。

    我对姐说,到了夜晚,人少时,一定要多个心眼儿,姐说,知道。唉,每到这时,我特别期盼姐有个男朋友。

    下午两点多,总算进来俩人,看见小包厢里太阳照得暖暖的,很满意,要了几瓶啤酒,一盘油炸花生米,在里面坐了整整一下午,消费了二十四块钱。

    姐说,光阴越来越难挖了啊。姐又怀念起那个烂酒来,说,唉,不管他怎么烂酒,每次总能消费六七十块钱哩,和马队长这一闹,他大概再不来了。对了,还有那个花鬼白眼睫毛,也不知咋了,很久没来过了。

    杨妈在附近小店吃了几个包子,这会儿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等麻将晚场。一个老汉家走到酒馆门口,和杨妈喧起了话,我听着有趣,也坐在了杨妈边儿上。

    老汉家一看就是个干散的兰州老汉。兰州话里,“干散”是个使用频率很高的词,那种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的人,可以叫“干散”的人,性格豪爽大气不玩贼心眼的人,也可以叫“干散”的人。

    老汉家望望四周,说,他杨妈,你看现在我们这里人多成啥了,那时候,这里多清静啊。杨妈说,就是啊,那时候,半天看不见一个人影子哩。

    老汉家裤子缝笔直,杨妈让出块儿台阶让他坐,他摇头。他脸上戴副镜片大而浑圆的茶色石头眼镜儿,眼镜的鼻翼处镶着亮金色的金属盘花,这曾经是兰州男人们非常时尚的穿戴。父亲先前也有过一副,可惜被小偷偷了,之后,父亲心疼了许多年。石头眼镜,我和姐是不能动的,父亲说石头镜片里藏着地里的水,女人一动就会伤了水汽,个中缘由我一直想不清楚。很久了,我始终想看看石头镜片里是否真的有水,但自然不能让老汉摘了眼镜儿给我看。

    老汉和杨妈都是老兰州,又是几十年的老街坊,我最爱听这些兰州老人们讲古今。

    老汉见我很有兴致,就讲起了先前这里的情形。他说,小街这一带,原先的地名叫关驿背后。住家很少,他手指着左边说,那里先前有个庙,叫石母宫,里面供着一个娘娘。宫里原先住着个王道姑子,道姑子一年四季脸上戴着石头墨镜,道姑子死后,她的几个石头墨镜都找不见了,人们在她床底下搜,找到一个木头盒子,盒子里有一摞冥钱,上面堆着些碎柴火,一个卖烧饼的抱去烧火,柴火烧完了,发现冥钱下面藏着一摞真钱儿,数了数,有一千多块呢,一千多块,搁在那时候,那是个啥数字啊。右边,那时候有个园子,叫牟家花园,里面住的是当时交通厅的厅长。还有那一边,先前是个大果园,园子里满满地种着冬果梨,那个冬果梨啊,皮薄水多味道甜,后来再也吃不上那么大那么好的冬果了,园子里,冬果花儿一开,一园子大雪,好看死了。每棵树都粗得很,果子结的那叫稠啊,一枝子一枝子的,树枝子眼看着就要压折了,看园子的人就搓了一指头粗的马莲绳子,把树枝子坠住。果子还没长熟,我们这些娃娃等不住啊,翻墙进去,脱下汗衫子,扎住袖子口领子口,装上满满一汗衫果子,扛上就回家了。

    你问马莲是咋样的?马莲是一种野草,那时候,兰州的山头水边,到处都是,半米来高,绿茵茵的,割下来,泡在水里,边泡边搓,搓出的马莲绳子结实得很。

    我给你接着讲。前面还有个排洪沟,南山上的洪水流下来,从上沟流到下沟,再流过这里,沟上卧着一个尕桥,叫月牙儿桥。水从月牙儿桥底下流过去,一直往北流,就流到黄河里了。

    我太爱听这些了,赶快进去倒了两杯茶,递给老汉家和杨妈。老汉家见我听得津津有味,把话头拉得更长了。

    那时候,关驿背后人确实少啊,晚上一个人不敢走,看见树影子都害怕哩。现在这个小学,最早其实是个寺庙,叫报国寺,寺里有好多泥佛,那时候,老师讲着课呢,我们不听课,偷偷拉开教室墙上的帘子往里看,啊呀,一墙的佛们也都看着我们呢。

    再往南,南山跟下,有一块地方叫南场,那时候,得了不好的病死了的人都埋在那里。什么叫不好的病,就是痨病啊麻风病啊什么的。那里还有个刑场,1937年的9月份,从内蒙古抓来的十三个日本特务和五个汉奸就是在南场给处决的,那可是真真儿的没有用枪,用的是马刀,听老人们说,那一天,兰州热闹得很啊,好多人打鼓放炮的,一直闹了半晚上。老汉家说完这段,做了个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姿势,正听得全神贯注,姐在馆子里喊了一声:你们一老一少把着门,是嫌我的生意太好了吗?我赶快站起来,杨妈也站起来。杨妈嘀咕道,留了这么大的门面,有多少客人进不来?

    没客人,姐自然不开心。

    老汉家见我们起了身,收住了话头。用手指弹弹裤腿儿,唱出一句戏词儿:“黄河里的水呀,呀呀呀呀,向呀向东流……”然后迈开方步,走了。

    我先前在一本书里写过这段处决日本特务的历史,听老人家这么一讲,这事件一下子变得很近切很真实。赶忙把老人家讲的几个地名记到了纸上。

    晚饭后,意外地来了八个人,姐脸上立刻有了笑意。拼起两张桌子,他们要了四扎啤酒,七个凉菜。姐麻利地在厨房里准备着,过了一会儿又来一个人,几个人起身让他坐了。中间有人喊,老板娘!哎——姐答应着小跑过去,有人说,这位是省上的领导,你给他敬一杯。姐说好啊,倒了一杯啤酒一口喝尽,那人又说,你再倒一杯,姐又一口喝尽,在座的人都笑,那人说,是让你敬领导的,你怎么都喝了?姐笑着说,不是我心诚嘛,然后双手给那位领导敬过一杯,领导一饮而尽,满桌的人鼓掌喝彩。

    姐喜气洋洋地走回来,说,你看看,省上的人就和市上的人不同,市上的人就和这条街上的人不同。姐说着,偷眼看了下麻将室里的人。

    这天总算有个像样的单了。

    8

    高考第一天,早上上班,塞车厉害。中午,等到十二点半出门,在街边吃碗牛肉面,再去酒馆时,路上通畅了很多。

    酒馆的玻璃门敞着。两个年轻人头对头趴在桌上睡着了,桌上乱放着几个空碟空碗空酒杯。姐也在小包厢的躺椅上午睡,怕吵醒他们,没敢在前厅走动,去厨房烧壶水,又把麻将室的地拖了一遍。

    大中午,小街上来往的人少了许多,几只麻雀在街上蹦蹦跳跳。坐在吧台后面,从酒坛子肚子下的缝隙望出去,刚好看到街对面杂货店矮胖的老板娘,围个油光光的蓝围裙,张着嘴巴半仰在一张带靠背的木椅上熟睡。天一热,她也在店门口摆出了摊子,卖浆水面、凉面、酿皮儿、凉粉,卫生不怎么讲究,倒也有人去吃。她头顶,屋檐下挂的灭蝇器,不时发出哔啵的脆响。

    隔壁酒坊的女老板出现在门口,朝我招手。

    她的酒坊叫“深巷子酒坊”,里面满是黑黝黝的大坛子小坛子,酒坛上一律盖着红绸沙包,坛子肚子上贴着写了酒名的红纸条。酒坊里的颜色基本是一红一黑,她于是也常拿这两样颜色打扮自己。姐酒馆的酒坛子和坛子里的酒都是从她的酒坊里进的。她坊里的酒,由东北一家酒厂直供。

    见她招手,出了门。她说,房子里那么阴,出来晒晒多好,女人啊,不能怕晒黑,多晒太阳会防止骨质疏松。说着,给我手里塞进几颗大豆,说,女人啊,每天要吃几颗大豆,大豆里有大豆卵磷脂,能减缓女人衰老。我放一颗在嘴里嚼着,看她四面转着身子,让太阳晒。五十多岁的她,大摆的黑短裙和长流苏的红围巾在阳光里配得很耀眼。姐不喜欢她,嫌她嘴碎,说她除了翻来倒去地讲她那些养生之道外,就是见了东家说西家见了西家说东家,几家子邻居,酒馆面馆裁缝店有阵子总是是非非的,大家说来说去,原来是非都是因她传的闲话而起。

    她说,你知道怎么看一个女人老还是没老吗?这我真不知道呢,我说。一个人女人老了,明显的标志就是脸上的皮和肉分开了。呵呵,我心想,她虽嘴碎,话说得倒是在理和形象。还有,你知道吗?女人啊,搞好心情最重要,心情好,乳腺就好、子宫就好,乳腺好子宫好,女人就好。哦哦哦,我点头称是。

    里面,姐睡醒了,到门口看看我们,没好颜色地进了厨房。酒坊的女老板说,你看,你姐脾气就没你好,所以脸色差。这时,我听见姐在厨房里重重地摔了一下碗碟。她又说,人们老说,脾气大不是病,其实脾气大真是病了啊,脾气大就是脾和肝大,肝火旺盛,内气不调,人经常气得发抖,怎么样,最后抖到病床上去了。姐走到门口,做出平静的样子,说,谁抖到病床上去了?酒坊的女老板说,说众人呢,没说你。姐又进了,把厕所门砰的一声关紧。这女人,话题一下子又跳到上厕所去了,她说,要让身体好,上厕所的时候,要握紧拳头,像我这样,她把两个拳头紧紧握在腿边给我看,说,这样就聚住了身体里的元气,要不说到人死,有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叫撒手人寰,她把两个拳头松开给我看,说,一撒手,怎么着,人就罢了。呵呵呵,我笑着。见有人要进她的酒坊,她迈着小碎步扭着腰过去了,姐走到门口,朝她的背影使劲瞪了一眼。

    我就又笑。这时,隔壁裁缝店的女裁缝也在门口露了一下头,和姐心照不宣地笑了下。姐说,你听她瞎叨叨什么,满嘴浑话,实在找不到听众了,可算是把你的耳朵抓住了。

    门外,鞋匠的修鞋摊子今天又往酒馆门口挪了些,姐说,我说老爷子,要不你把摊子摆到酒馆里算了,老爷子笑笑地说,呵呵呵,这就移,就移。

    里面的一对儿年轻人醒过来了,结账走人。

    一下午没有客人。

    直到傍晚,来了一拨男人,先吃了浆水面,然后点酒点菜,准备开喝,啤酒白酒女儿红,样样都要了。一个人问我,那个板肠是啥的?我说,驴的。他们哈哈大笑。另一个说,给我来个带把儿的杯子,我说,好,他又紧着问,带把儿的,懂吗?我说,懂。他们又哈哈大笑。男人总喜欢占便宜,让他们占,我明白着呢。

    黄酒白酒女儿红、花雕五粮竹叶青。坐在吧台上,看着面前的一溜儿酒坛子,想琢磨出一个工整的对子来,但对子里缺了“稻花香”,这万万不可的,因为小酒馆里,最受欢迎的两样白酒,除了金花雕,就是稻花香。这段时间,我闲时倒杯酒,藏在吧台下面慢慢抿着,现在,我已大致品出了各样小酒的滋味。金花雕酒香浓郁,入口后,味道幽暗又很冲,稻花香呢,确乎有着植物的奇异香味,味道明亮而又淡远。心想,“稻花香”这名儿起得真好,酒里能闻到田野里风的味道。

    正琢磨着酒坛子里的酒,那桌有人问,一壶稻花香多少钱,不知怎么,我竟报了金花雕的价格,多了两块。没想满面笑容醉意熏染的客人突然间变了颜色,厉声问我,趁我喝醉故意涨价吗?我明白报错价了,赶快道歉,那人不依不饶,说,我可是来几回了,我就是考验一下你,没想到你这么奸。“奸”,这词儿我太不能接受了,我一时头蒙失语,这时,姐赶过来,弄清了缘由,连忙解围道,我妹,书呆子一个,对酒价不熟,实在对不起。那人说,不熟,不熟怎么知道往贵里说。姐回头说,还不快去再灌一壶来,这壶不收钱,算我妹的赔罪。灌去一壶,端在那人面前,他说,这还差不多,记住,做人别太奸啊。啊,真不知该说什么,我觉得深受屈辱,藏在吧台后面,想流点儿眼泪。姐过来过去地看我,说,习作者,这点儿委屈都受不了,还当什么大作者。我笑:什么作者作者的啊。

    我于是站起来,远远看看那个醉醺醺的男人,心生厌恶。哼,真是奇怪,大凡刁钻的男人,都有相似的不敦厚的长相。

    不管怎么,来这么一大拨人,姐的心情是好的。快十二点了,姐从围裙口袋里抽出十块钱给我,还是那句老话:打的回去,回去就睡。

    9

    下午五点左右,姐打电话,说晚场打麻将的人快来了,又来了十几个人要搞什么聚会,说她一人实在顾不上了,要我火速赶到。但还是强调,别浪费钱,坐公交车,别打的。听姐的话,坐了公交车晃过去。

    到了酒馆,吓了一跳。厅里塞满了人,近二十个人一个挨一个围着两张桌子坐着,大都是三四十岁的男女,大喊大叫,吵翻了天。姐说他们中午在别处聚会,没过瘾,又找到了这里,说他们凑的份子钱还剩三百六十三块,这不,全给了我,让我看着给她们上酒菜。

    姐已上了十来个菜,大都是素菜,我也尽快按他们的要求,端酒上茶。桌上的气氛高涨得很,他们哪里顾得上吃菜,只是喝水一样一杯杯往肚里灌酒。姐一看这情形,说,菜可以不上了。

    里面,三桌麻将开打,茶水也上齐全了。和姐坐在吧台后歇息。搁在平常,这么多客人,姐一定会很开心,可今儿她一言不发,只是唉声叹气的。她问我是否记得刚开春的时候常来麻将室的一个戴眼镜的女人,我说记得啊。姐说,今早死了。我很吃惊,记得她和姐年岁差不多大。姐说,后来,她再没来过,我也纳闷呢,听街上人说,才知道她得了精神病,有一天她拿了张银行卡,到超市买回一卡车东西,人们问她要开商店吗,她说,可不得了,世界末日要来了,谁要不赶快把钱花掉谁就是傻子。她和她老妈一起住,多年前她老公另有相好走了,先前两口子做过一点儿小买卖,存的一点钱让她那卡车东西全折腾光了。后来,我见过一次她妈,问她怎么样了,说是送进了精神病院,再后来又出了院。其实,前几天我还见过她一回,快夜里十二点了,她在酒馆门前走来走去,只穿着睡衣,我问她在干啥,她说等着看雪,我说天这么热、天上星星这么多,哪里来的雪,还不快回家睡觉去,她转身跑回去了。我吓得心跳了半天啊,她嘴里黑洞洞的,门牙全掉光了。她妈说,在家时,她成天狗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拿嘴在地上磕,把门牙都磕掉了。你说多可怜啊,听说昨晚她一下子吃了一瓶子安定,今早她老妈喊她起床时,身子已经冰了。

    姐不停地感慨,真可怜啊,好端端一个人,短短几个月,说没就没了。唉,女人啊,还是得有个家,有个关心她的男人。

    我也觉得那女人着实可怜,好在无儿无女,也没留下什么牵挂。转念又想,姐这么多年也一直孤单一人辛苦劳作,心里徒生悲凉。

    那桌上,有人声嘶力竭地唱起了西北花儿:

    吃葱着要吃葱根根子哩,吃它的叶叶子着咋呢。

    围人着要围好心呢,围她的模样子着咋呢。

    早知道黄河的水干呢,搭他妈的铁桥着咋呢。

    早知道尕妹妹的心变呢,我掏他妈的心窝窝子着咋呢。

    歌儿一完,“嗷嗷嗷”,他们兴奋地大喊着。我给自己舀了一玻璃杯稻花香,放到吧台下面暗自喝着。有人出来上厕所,我问,你们今晚聚会的主题是什么?他说,单身派对。问他,那这么多人,都咋认识的?他说,在一个QQ群里认识的,后来慢慢熟悉,队伍不断扩大,基本上每周都要搞一次派对,AA制消费,他说,群的名字叫“宁静的海港”,也欢迎你参加。

    酒真的令人欢乐,也叫人悲伤,叫人言不由衷,也叫人置身世外啊。他们中有几对儿紧紧抱在一起,海誓山盟要死要活的。刚才那人过来,对我说,莫见怪啊,我们的宗旨是:聚得愉快,分得轻松,对大伙儿和每一对儿人都一样。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们一会儿就走。

    里面散了桌麻将,出来几个人,站在吧台前闲聊,我突然发现,这个月一直没见杨妈了,就问他们,怎么再没见过杨妈?一个说,都是你姐啊,杨妈虽说岁数大了,可最忌讳人家叫她老婆子,有一天,你姐一个劲儿地喊老婆子、老婆子,杨妈生气了,就再也不来了。旁边一个人笑了:嗨,这死老婆子,脾气真倔。我挺想念杨妈的,她常让我想起儿时大院里的几个老奶奶。

    说着话,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很文雅很好看,这还是头一遭进来一个单身女人,而且又这么斯文。小包厢空着,姐让她进去,她好像很感激有这样一个清闲的小角落,不停地道谢,说先要杯开水。姐悄悄对我说,一会儿准保会来个男的,我有些怀疑,姐拍拍我的手心,说,来,打赌。真神,话刚说完,就进来一个挺儒雅的男人,姐径直把他领进小包厢,只见那女人正两手握着杯子看着桌子发呆,眼睛雾突突的。女人点了四壶金花雕,在两人面前赌气似的各摆了两壶。姐说,看,来了吧,今天就是来醉酒的。

    果然,下次进去给他们的壶里续水时,我见那女人已经醉了,脸上挂着眼泪,男人也神情忧郁。

    我独自喝完一杯稻花香。心想,在酒馆,我看到的是每个人生活的一个小片段,一个小横截面。人世多么复杂,而在酒馆的每一天,即使是最深奥最复杂的事件,在我眼里露出的都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环节。因为不知开头,所以不能预期结局,也无法看到经过。

    “宁静的海港”喧闹着,你推我搡你拥我抱地离开了酒馆,只剩下杯盘狼藉。

    小包厢里,两个人的酒局,进行得看似很悲伤。

    有人推开玻璃门进来,摇摇晃晃一身醉态。这人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烂酒,从早起能喝到晚上,再喝多些,干脆赖到酒馆就不走了,姐领教过好几次,所以,再来,姐绝对不给他喝一滴酒。他走到吧台前,问姐:今天让不让我喝?姐说,还是不让,你啥时清醒了啥时来喝。他走到门口又返回来,对姐说,我想死呢。姐送他到门口,帮他推开玻璃门,说,可不能死,要好好活人呢。那醉汉点点头,蹒跚着脚步,走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