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君写一手好看的蝇头小楷。她常说一句别人不大常说的话:这是不道德的。尽管面对的大都是些常识,但经她这样一评价,总叫人深思。在她眼里,道德是个有分量并且需要时刻发挥它评判力量的词。受她的影响,我对“道德”这个词也格外敏感。
这天清晨,空中沙尘迷漫,天比往常迟亮了许多,鸟儿们也不抢着叽叽喳喳了。上班时间了,室内还很昏暗,大家坐进会议室,灯火通明中,每个人的脸看上去异常清晰,我感觉很不自在。头儿开始念报,每周这天的集中学习,他会把一周积攒的各样报纸上的重要信息传达一遍,这些文章被他用红笔画出一个个鲜艳的框。我听他反复念着这几个词:讲文明,讲道德,讲修养。叶君听的时候没有反应,她正盯着杯子里刚刚泡上的茶,茶叶舒展着身子在水里起起伏伏。难怪叶君,念的人说出的“道德”的确像个空壳,只完成了一个语焉不详的词语组合。我心想,这真是语言的不幸啊,很多看似重要被人们谙熟地挂在嘴边的词,实际上内容早已不知去向。相比叶君,我觉得我倒是得了“道德”这个词语的强迫症,在令人昏昏欲睡的读报声里,这个词总是明亮地跳出来,敲一下我的耳廓,然后又飞逝而去。
要说的就是我们这个平常的一天。
对叶君来说,政治学习完毕后,这一天基本就是从“道德”这个词开始的。叶君正端着茶拿着馅饼补吃早餐。念报纸的人疾步进来,他走路总是很快,日理万机似的,在狭窄的办公楼里也是。他对叶君说,知道吗,上面很喜欢书法,刚才我们开会决定,这个申请报告由你用毛笔抄写出来。想想看,长长的报告,一张张漂亮的书法,上面一边欣赏一边理解着我们的用意,多美的事啊!叶君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来人,咀嚼的姿态吃惊地定格着。来人紧着又说:你可千万别说这是不道德的,这是关系到我们单位今后发展的大事,时间紧张,赶明早一定要抄完。叶君嘴唇翕动。我想,她要说的肯定会是那句话,但她的话还未出口,就被早早迎来的一个有关“不道德”的双重否定句撞了回去,于是,我只看到叶君嘴唇在翕动。
来人转身,疾步走了。
这是不道德的,叶君终于憋出这句话。
我翻到厚厚的打印稿最后一页,看到报告末了双括号里的内容:16783字。
叶君平日写字,是带着愉悦的,我能看出也能感受到。当别人在键盘上飞快敲字时,她书写的姿态好像暗含着一种倔强和对抗,她沉静地细细地品味着象形汉字的一笔一画。柔韧的笔尖,像黑色花蕾一样,优雅地在宣纸上起舞。真是满纸行云流水。每每见她忘情于书写,我总倾慕不已。
叶君咽下最后一口馅饼,又说了句:这是不道德的。
这将是叶君一个白天直至黑夜的所有工作。我突然想起一个故事:一位酷爱书法的人,因为写字时物我两忘、夜以继日,竟至断腕,最后抑郁而亡。不知怎么,接着我又想起天鹅之死,这些精灵们,临终前,唱着天籁之歌,翩跹着世上最优雅的舞蹈,直至生命完结。但这样深情的故事和叶君要做的事有着天壤之别,再说,把这种令人动容的悲剧氛围赋予这事儿,也过于荒诞了。不过,我生来爱瞎想,虽不比普鲁斯特,但心里的文字比刚读完的《追忆逝水年华》少不了多少。
叶君皱着眉头,准备纸张笔墨。
我想起,有一天,来了一个画家,特意给叶君送来一幅国画小品。画家看叶君时,满眼的欢喜。画家走后,我和叶君打开画幅欣赏。画面倒还素净,一朵紫菊一盏白瓷杯一抹似有若无的云烟。可是,我和叶君同时闻到一股十分难闻的气味——墨臭。墨臭的气味奇怪地散发着动物浓重的腥臊,且深深洇进那些笔墨线条,久不散去。叶君把画挂在窗前,一阵风一阵墨臭,叶君说:这是不道德的。说完,她哈哈大笑。她又把画放到我们八楼窗台外面,任由风去吹。望着那幅翩翩欲飞的画,她说,可惜了那个杯盏。
叶君用的墨是一得阁,带小嘴的湖蓝色塑料瓶,商标上有几叶兰草,叶君说墨里是加了香草的,于是,她写的字,总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叶君繁重的工作就这样开始了。窗外的沙尘越来越浓,尽管所有窗户紧闭,沙土味依旧浓重袭来。
我的任务也很紧要,是替头儿出外开一天会。他说,今天要来谈事的人太多,都是要事,实在挪不开身子。他反复叮嘱:千万记着签到,不签到就是白去,记着,签我的名字,不是你的。他的办公室茶香四溢,宽大的树根茶桌上,泡涨的铁观音挤挤挨挨,一直顶到了小玻璃壶的壶口,他正滤去第一水。杯盏们在桌上摆成桃园结义的样子,看来他的客人就要来了。
我冒着沙尘暴,奔赴会场,早上十点半,刚好各口的领导们安排完了自己单位的事情。签了头儿的名字,领了一包材料。主席台上的人鱼贯而入,不多不少坐满一排椅子。从左至右,我一一看过去,右面最后一位,似曾相识,但怎么都想不起来。中间的人开始讲话了。我是一个隐去身份的人,可惜不能隐形。我拿出本小说,翻到夹书签的一页。小说开始讲到火车车厢里的情景,对周遭貌似漠不关心的女主人在窗玻璃反光里观察着每个人。我抬头,看看那个似曾相识的人,突然想起是在火车上认识他的,我们的终点站是同一个地方。起初,车厢里几个人很陌生,但很快谈笑起来,之后十几个小时,大家吃吃喝喝你推我让笑声不断,大都因为他的随和善谈。他刚从非洲考察回来,说起那边的事和风光,我们听得很新鲜。
但我为什么迟迟想不起他?是因为他脸上包裹的一层于我而言完全陌生的表情模糊了他。那次在火车上,他虽身份不明,但表情自然生动。这时,我把台上的人再一一看过时,吃惊地发现他们的表情何其相似,都像上了一层浆一样。台下的人可以尽情打量揣摩台上每个人,而台上的人得尽量做出庄重严肃以防有碍观瞻的样子。这么看来,主席台高高在上的设置真是一件不道德的事,关于这点,我要和叶君探讨的话,她大概也会同意的。
直到会议结束,火车上相识的那人表情始终未变,他未发一言,只是偶尔机械地鼓鼓掌。
沙尘迷漫,没有丝毫的风,黄色的沙土静静地漾在空中。这个本来就灰头土脸的小城,更看不到一点儿春天的迹象了。
回到办公室,叶君的书法整齐地晾了多半地。叶君用的是她喜爱的竹叶笺,色泽柔和的宣纸上隐约有几片青绿的竹叶。这是一份关于申请某个专项资金的报告。叶君显然不习惯书写阿拉伯数字,秀丽的行草间,一坨一坨多位数的阿拉伯数字很是惹眼。我问她,干吗这么认真啊,这样下去会累死人的。叶君说,字是无辜的,轻侮了这些字和纸,这是不道德的。我想笑,但不能笑出声来,很多时候,我打心眼儿里敬佩叶君这种与时不俱进的复古精神。在叶君的性情里,优雅从容和迂腐谦让会不断扭结,有时,在她流露的短暂的无所适从中,我能感到周遭给她的压迫,但她总能很快予以这些尴尬事件以明亮的矫正,这正是叶君能较好地保持优雅从容的根源:因为她总能找到她极端个人风格的修正方法。
叶君只抄写了报告的四分之一,还有四分之三她要在明天早晨上班前完成。
我趴在桌上眯了一会儿后,又赶到早晨的那个会议室继续开会。
主席台上的人还没来,中午时分的脑缺氧还没完全过去,台下,人们击鼓传花似的打着呵欠。时间到了,主席台上新来一拨人,一一看过去,还是早上那些人的表情,不同的是,好几个人拿了玻璃杯,里面沏着酽茶。中间的人狠狠喝下几口茶,开始讲话了。说实话,有件事我一直不大明白,本来参会人领到手的文字材料都已十分详尽,但不知为何非要有确定职位的人坐在上面逐字逐句地念一遍。下面,有人跟着讲话,用笔尖在纸上划过去,像认真听课的小学生一样。
我记起上大学时我们的文学理论课,是门公共课。文学理论老师的眉毛奇怪的一高一低。在能坐两百多人的大阶梯教室里,他深陷教室底部,轮流着用两条腿“金鸡独立”。海明威写作时采用这种站姿,我想,一是为了克服困倦,二是竭力让表达简约,我不知道他这特立独行的姿势有什么神秘意义。就在我研究着他的奇怪姿态和两道浓黑的眉毛如何波浪般高低起伏的时候,他突然喊:“勾!”于是我总是在冥想中被惊醒。他习惯让学生按他的理解勾画出书本上的重点以应对考试,他浓郁的方言时常让我想到一个英语常用句“let,s go”里的“go”,教室里一阵激烈的交头接耳后,只听见笔尖在纸上簌簌划过,大家正划得快要睡去时,突然听他大喝一声:“不勾!”于是大家释然地放松姿态。
主席台上的讲话,声调缺乏基本的抑扬,当然这也是公文的基本风格。这阵子,我不知道叶君抄写那些公文累成了什么样子,好在我发现她已最大程度地将她说的不道德的事转向了艺术范畴。这时,主席台上的声音突然停了,我把目光从小说上抬起,才发现很多人正趴在桌上熟睡。第一排有个人的鼾声响亮地传遍了会议室,几个醒着的人忍不住哧哧笑了。“啪”,只听得台上的人一巴掌砸在讲稿上,声音嗡嗡嗡一直在扩音器里扭来扭去地扩散。人们惊醒了,连忙扶起耷拉在手心里的笔,台上主持会议的人及时报了页码,哗哗哗,纸张翻过,会议室复归安静,话筒里的声音复又响起。
这时,我接到一条短信,真庆幸早早把手机调到了静音。是我大学的一位男同学,问我晚上是否可以一起吃饭喝酒。把会议室前后左右望过一遍,我答应了他,紧接着发短信问:“真的就我俩喝酒吗?我有些不好意思啊!”他斩钉截铁地在回信里哈哈笑了一声,又说了句“妈的”。
多么劳累的一天啊,是得放松一下了。
黄昏。暮色四合。这两个词时常让我觉得苍凉,一种时间的苍凉,黄昏像杯子里新沏的茶,茶色慢慢洇开,到某一时刻,突然间暮色四合。“暮色四合”,这词儿仿佛有着巨大的声响,在黄昏的极点,相互逼近的黑色大门突然间哐当一声严丝合缝,把最后隐约的亮色全部牢牢地关入了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
但有时对很多人,比如我,我的这一天,黄昏又是真正个人生活的开始。天色未亮时爬起,匆忙融入人群,一粒尘埃一样,落到一个特定的角落,在别人的视野中,忙过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白天。于是,和自然时辰的气质刚好相反,朝气蓬勃的清晨,人们神色凝重步伐焦躁;本该安静的黄昏,却充满一种解放和自由的欣喜。放眼看看,街上人流车流纷乱行驶,没有固定的方向和目标,人们的脸上不再那么心事重重,女人们亲切地聒噪,男人们大步流星,车喇叭嘀嘀乱叫,虽是沙尘迷漫,但遮不住满街的轻快和生动。
我站在街边一个比较显眼的地方,希望能看清过来的车辆。我猜测一辆出租车,正沿河滨,逆水方向,由东向西,再朝南,拐个弯,朝我靠近。果然,不一会儿,我看到他坐的出租从我面前经过,离我不远处,他从车上下来,看见了正在招手的我。
大学毕业后,我们很少单独会面,大多时候,我们混迹同学间,在饭桌酒桌上、杯觥交错间,相互多注视几下。
上学时,我们彼此有过懵懂的好感。有一天深夜,我药物过敏,几个男同学赶到宿舍,是他一直背着我跑到医院,模糊的意识中,我一直抱着他的脖子。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见到他,我羞涩不已。还有一次,是个周末,要回市区的家,但因一个国际性的长跑活动,全城戒严,没有公交车,只好步行,幸好与他邂逅,我们一同走了十几里路。那么长的路,不知我们都说了些什么,但我记得,我两只球鞋的鞋带先后奇怪地断了,他解下自己的鞋带,分成四根,我俩坐在马路道牙子上认真地给球鞋穿鞋带,那天,天那么热,我们一路不停喝水,一瓶又一瓶。
其实,四目相对时,我俩都有些难为情,然后很快都故作自然。
坐进一个能坐四人的小包厢。空间刚好,不宽不挤,面对面各自占领一半小方桌。他拿出一瓶酒,说是存了多年的茅台,就一瓶,一直想找个适合的人喝个尽兴。我喜欢敞口的高脚杯,他喜欢小杯盏,他说,那得喝个公平。他给高脚杯里倒进十小杯酒,又找齐十个小杯盏,花儿向太阳似的围着高脚杯。酒杯一一满上了,菜和茶都没上桌,空空的桌上,只站着十一个满了酒的杯子,我俩静静抱臂看着它们,同时笑了。来,喝。我们碰了一杯,再碰一杯。酱香型的茅台入口非常醇厚,喝进第一口,酒香浓郁得甚至有些呛人,再喝一口,才能尝出它长而厚的滋味来。我给他讲,有时,和几个朋友去小酒馆喝一种名叫稻花香的散酒,三两一小壶,滋味清香但味道很薄,他问,“薄”就是味道寡淡的“寡”的意思吧,我说是“薄”,和“寡”没有关系。他摇头。大约对每个人都一样,一些很个体的微妙的感觉很难与人共鸣。我想起一种新茶,每每喝它时,总能喝出一种豆香,但一同品茶的没人同意我的说法。喝点儿酒后,我更爱瞎想。我说过,我喜欢瞎想,随意瞎想是内心自由的一种表现,当外在的一面被约束和禁止,谁有权利和能力来控制我们瞎想呢?真的,流水一样天长日久的胡思乱想,我内心的文字不比《追忆逝水年华》少。
其实,要说的是,和愿意在一起的人在一起,不一定非要心心相印。
很快到了他的第十杯。他说,这次你大杯子里的也要喝尽啊,今天我俩是不分雌雄的PK。我说,来吧,大杯子小杯子清脆一击,一口喝尽的感觉真不错呢。
几杯酒下肚,生活一下子变得柔软、放松,什么担子和心事都卸到了脚下。心里的一道道小溪欢畅流动、四面八方、融会贯通。
古代文人集体酌酒,真是雅而尽兴,曲水流觞,喝进的是酒,流走的是人世的烦忧。
他说:这样轻轻松松喝喝酒多好啊。知道吗?我今天开了整整一天会,累得快要死了啊。
哈哈,同病相怜同病相怜啊。我笑。
干杯!为开会干杯!
我突然很想叶君。给她拨了电话,我知道我已经喝得有点儿多了,有点儿语无伦次了。叶君接通了电话,插不进一句话来。我喋喋不休地说啊说啊,从耗费了一天的大好时光说起,说到我和男同学赏心悦目的对酌,说到我和他上学时走路回家的事。最后,我说,你可千万别写断手腕啊。这时,我听到叶君嗡嗡嘤嘤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我吓了一跳,她说家里已经没有可以摆放纸张的地方了,她抽泣道:真他妈太不道德了!这可是我第一次听叶君哭,第一次听她骂人啊,我安慰她几句,仓皇挂了电话。
可怜的叶君,她说还有四分之一报告没抄出来呢。
他说,这会儿不能想烦心事,言归正传。
大杯子小杯子频频相击,声音清脆悦耳。
我们的酒喝完了,酒馆也要打烊了,我和他被委婉地劝说出来。我们没有目的,在大街上走来走去。
不知啥时,空中没了一星儿沙尘。黑黑的天,黑得多漂亮啊,满天的星星亮晶晶、亮晶晶。我看着天,他说,“你看天时很近,看我时很远”,他修改了那个时代我们曾经共同热爱的顾城的诗句。“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我背诵,他静静听完,摸了摸我的头发,这是大学毕业后二十多年来我们的亲密接触,在我们人到中年的时候,想到我们年少时单纯美好的时光,我有点儿想流泪了。我们在夜色里紧紧相拥,我在他耳边说:这是不道德的。我们马上分开,不知为何,两个人都笑弯了腰,两个人的眼睛里都似乎波光闪闪的。新鲜干净的风吹来,满天星星抖动,街上有几张雪白的纸在翻飞,他说,看,那是飞禽、那是走兽。我说,我是飞禽,你是走兽。我们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跑、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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