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匠人在上了红漆的棺材上谙熟地用金粉描画仙鹤祥云。
奶奶早晨在院里晒太阳,说想梳头,正给梳着,头一偏,就躺在马扎上了。头发统共拢起来,只一缕,枯瘠的麻绳一样,一个老街坊抿着清水,在她耳边挽了个灰髻。
之前,棺材没上漆,白晃晃的,骨殖一样,放在一个杂物房里,很刺目。房小,一开门,就能看见,害怕,还常去看。是奶奶死后要睡进去的匣子,再转头看,奶奶正颠着裹脚忙出忙进,就想哭。棺材是爷爷生前做的,他比奶奶早走了四十多年。
小街隔着一个村子,黄河横在村子前面,河对面是城。河滩遍是枣树,大约材料丰盛的缘故,爷爷的棺材营生一直不错。正值壮年时,盛夏的一天,爷爷从河滩回来,大汗淋漓地吃了碗凉饭,竟至得了场大病,最后也没缓过来。父亲一直把棺材叫“材”,这是棺材匠人们的叫法。父亲虽然承继了爷爷的木匠手艺,但不喜欢做“材”,他宁可每天挑两筐沉沉的瓜果枣子,走十几里河滩路,过黄河铁桥,到城里卖。
那棵小枣树是奶奶去世两年前叫小爸从河边挖的,快九十岁的奶奶对它仿佛有长长的念想。这叫小院有了一种奇怪的意味:一个枯老的人,一棵幼小的树,都摇摇晃晃的,一个往地里长,一个向高处生。
深夜,画满祥云仙鹤的棺材在烛光下显出异样的幽红。那是我第一次端详过世的人,奶奶像在熟睡,表情安宁。她昏迷时,我揉搓着她尚有温度的手,在她耳边嘀咕周遭的各样事情:太阳晒到哪里了,隔壁家大牛妈领着孙儿来看她了,鸡蛋换衣服的人又吆喝上了……她的大红棺材靠在她的小枣树旁边,我没给她说。
孝子贤孙跪满一院子,子夜将至,偏偏在二神仙马上要摇响殓棺的铃铛时,我见小爸无所事事地伸长胳膊,摘了一颗枣子咬进嘴里。这是我不情愿的,之前,我曾长时间守着画棺材的匠人,暗地里想让他在祥云仙鹤中画进这棵枣树。
果然,奶奶走后,小院荒芜,那棵小枣树没熬过冬天,殉葬似的,跟着奶奶走了。
“当当当当。”
二神仙的铃铛摇得欢。竹签子开了童男童女纸人儿的眼仁儿,娘娘带着哭腔忠告两个小人儿:
“你们在那边好好伺候我妈,做饭端盘子洗衣裳,不准偷懒!两个人不准吵架!”
小娃娃们低着头哧哧笑呢。九十岁高寿,说是喜丧。红烛高照,人来人往,像场欢宴。但那口凉凉的红棺材,看着还是孤单。
二神仙把奶奶那根老拐杖放在她手边,还是一根枣木,满结的树瘿像黑色的花骨朵。二神仙说:“老汉家小脚,下世能用得着。”我不情愿了,“为何奶奶下世还得裹脚?”夜色中的二神仙站在此世和下世之间,眼光渺茫得很,他答不上来,“当当当当”,铃铛摇得欢。
奶奶体力尚济时,小院远没有这般枯燥。院门一推,一院子红火。墙上爬满豆角秧,满秧子红艳艳的花儿,葵花的大脸盘一个个争着伸出院墙,冬果树、苹果树、巴梨树枝繁叶茂。裹着小脚的奶奶在屋里屋外终日不闲。一大堆儿女之外,她还留着精力顾惜着这一院子的花草树木。后来,花木渐渐稀疏,奶奶操持不动了,叫小爸从河边移来一棵枣树,幼小的枣树孤零零站在院里,她常望着它,一动不动。
父亲很怨愤他小时候的生活,作为家中老大,他说吃遍了各种苦。开木头拉大锯、挑担卖瓜果压弯了腰,早晨睡不醒就被奶奶用木棍敲醒。常年在阴湿的长柜下睡觉,留下眼疾,流了一辈子迎风泪。每次回到奶奶家,他总沉郁着脸,和奶奶说不上两三句话,便去河边了。
父亲喜种葡萄。栽在两个大花盆里的葡萄,醒目地排列在屋檐上。盆里插一根木杆,葡萄藤缠扭着往上攀援。一株红葡萄一株白葡萄。葡萄挤挤挨挨,像小米粒大的时候,邻家孩子会偷偷爬到屋顶,父亲厉声呵斥。他们说,他们不是要掐葡萄,葡萄那么小,谁会心疼着掐它们,他们说太馋了,嘴里乏味,想摘几片葡萄叶子吃。我不信,摘一片叶子尝,味道果真靠近小葡萄的酸爽。
父亲爬上木梯浇水,浇完水,站在梯上,把葡萄藤左左右右端详好些时候。父亲那时好像有的是闲心,偶尔还会在小院里摆出架势,雄赳赳地唱上一句:“临行喝妈一碗酒!”葡萄之所以搬上屋檐,是因为院里有棵椿树,椿树枝叶繁茂树冠阔大,遮住了小院地上的阳光。那时,弟弟还小,坐在父亲做的木头小推车里,咿咿呀呀。阳光透过椿树,洒下一院子光斑。那年,葡萄熟时,弟弟刚好开始蹒跚学步。红葡萄甜中带酸,白葡萄甘甜如蜜。父亲在盘子里红白葡萄各摆上一串,左邻右舍一家一盘。月亮圆圆,小院白亮。他一手端着葡萄,一手牵着他的儿子,嘴里哼着曲儿,生之欢乐,洋溢在他身上。
后来搬上楼房,家里容不下葡萄树。父亲便养了半阳台花儿,绣球、吊金钟、海娜、金盏花、金钱树、玻璃海棠,都是素常的平民花儿。父亲在熬皮胶的生铁罐里沤肥,阳台上常常臭气熏天。但他总也养不好这些花儿,他不甘心,竟然买来一盆南方的花儿,说是米兰。米兰,像是斯文女孩的名字。米兰夜里开花,花儿香得熏人,但不久,它就病塌塌的了,很快又枯死了。父亲从盆里拔出米兰来,细弱的根须浅浅地扎在土里,他一挥手,将它扔下楼去,忿忿的样子,不像是对待一小蓬花儿的样子。
那时的父亲,性情变了。我便想,米兰不似阳台上那些北方的素常花儿命硬。
彼时,我们都已成长起来,于父亲言,养育的扰攘似乎远远大于欢乐。我常常恍惚觉得,那个葡萄成熟的月圆之夜,蹒跚学步的弟弟牵着父亲的手走出我家小院,那样的温情仿佛不曾有过。
愁苦暴躁的父亲,好像更擅长养那种倔强的植物,虎刺、仙人球、仙人掌,它们皮肉厚韧、长着利刺,花盆里的土都干裂了,它们还会忍耐着缓缓地活着。
常做这样一个梦,踅进一个路口,怀着一种仿佛已知的期待。果然,前面出现了汤汤的黄河,河滩枣树林立,树下奇花异草。而无论这相同的景致处在何处,身后永是一条小街,小街上永有一个小院,院门口,小脚的奶奶靠着半截水泥电杆,左左右右地张望,等她的儿女回家,锅台上,饭已做好。
我还常想起,暑假时,和弟弟去奶奶家。晚上关灯后,我俩躺在炕上听收音机里的相声。半夜,我们同时被矮墙外的声音吵醒,隔壁一个孤寡的男人总领回一个声音细小的女人,但声音再细小我们都能听得清。第二日我们便给奶奶说,给四爸、小爸说,得到的都是讪笑和叱骂,“呔,尕娃娃家,懂个啥?嘴夹紧!”
我和弟弟睡在一张被子里,清晨的混眛中,一听到骡子或驴的叫声,便知道奶奶背着拾粪的筐和木杈出门去找它们了。白天,我们会跟着奶奶,赶到叫唤的骡子或驴跟前,目不转睛地看它们从黝黑的肛门里拉出一疙瘩一疙瘩草屎。
我们姐弟,仿佛过早断秧的瓜蛋子,到这世上,更多的是靠着自己的造化生息。
弟弟到了中年,还不知与这世界如何相处,也不懂这世上命与命的联系。他不惜爱的东西很多:很多的人、花草树木、院里的鸡狗。他住在奶奶生前小院里拔地而起的楼上,高高在上仿佛隔世。从他的窗外望出去,我常想起奶奶离世时那棵幼小的枣树,还有墙角那个存放烧炕的驴骡草粪的小偏洞。但在最后,弟弟的小屋忽然间葳蕤起来了。说是邻居搬走了,一屋子的花都给了他。他特别惜爱,恰是冬季,但那些花儿的长势很努力,这予我心里极大的慰藉,似乎总有些生机勃勃的生命陪着他。我每每去看他时,就觉得他愈加孤单,血肉一点点地耗尽,对我挣扎着笑时,脸上只剩了肉皮,但他的花儿争奇斗艳精神勃勃。跟着晒进屋里的阳光,他把花儿移来移去。他不愿弃世,看着这些花儿也能够知道。
寒冬深夜,弟弟孤单地走了。之前,我去送他一双棉鞋,出门后,他揭开门帘一直看着我走远。我和他心里都知道,我们的每次分离都可能将是永别。寒夜不可阻挡地横亘在我们面前。我们孤绝的父亲,他早已拒绝得知他儿子的任何消息。
我每走过弟弟住过的楼房,总要看他的窗口,我便想起他的样子、他叫我时的声音,“尕姐”、“尕姐”,我心疼得就要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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