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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短得出奇,前一天还很温和,大风吼着,一夜间就把冬天刮来了。荒滩上,红柳窸窸窣窣,骆驼刺挤成了疙瘩,盐一样的白霜一直撒到了远方。早起的朝格图顾不上这些,他一眼发现圈里少了一只羊,飞奔过去告诉了父亲。父亲不慌不忙喝完最后一口奶茶,往远处走去。四野空阔,他一直走到很远,他走得小心翼翼,像怕踩坏沙砾里任何一只虫子。他走到公路边。路上不时有车来往,他都没看见,端端等到一辆小车远远开近,他高高扬起了手。小车载了他,车上几个城里人玩笑得要翻天。车走了很远,有人问:大叔,你怎么一声不言语,你到底要去哪?朝格图父亲看着窗外,安静地说:我的羊儿到哪,我就到哪。一车人惊惶,赶紧停车,抱下了后备厢里的羊。
是一位漠北的朋友讲给我的。沙漠戈壁,丢失一头羊或者一匹远处放养的骆驼是常事,很多民间高手都能循着隐约的蹄迹、味道、周遭的声息,甚至难言的气氛,找回丢失的牲畜,这件多少有些神异的事情被称为“打踪”。
要说的是“天田”,亦和打踪有关。汉朝武帝大举追踪匈奴,并凿空丝路后,王朝的战略重点转移到了河西走廊,甘肃河西地区分段筑起长城。在了无人迹的大漠边关,戍边将士发明了一种夜间防御工事,将士们因地取材,在要塞周遭、虎落之畔,遍布细沙。清晨,戍卒巡视时,每每通过视察沙地,便可知晓是否有敌闯入,如若有陌生足印,就能打踪出来者的下落。
这种沙地,被呼为“天田”。天一样大的空地,但无胡人丁点儿插脚之处。飞鸿印雪,叫人绝望。这种爽朗简明、一目了然的戍敌之法,从另一个角度描画了河西漠北的基本景象:苍茫无际、单纯净廓。“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无常奇谲的长风、激荡苍茫的飞沙大雪,成了很多边塞诗人笔下的意象。我数次出入河西,并选择不同季节,除了一再为它独特厚重的历史文化吸引,在内心深处亦不断为它的雄奇所召唤。记得有一日,在冬日的黑戈壁上,当我目睹一轮殷红的太阳一寸寸跌下地平线,世界倏忽间沉寂喑哑并更加浩渺无涯时,心中陡生悲怆,忽地想,“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实在太写意太留白,河西的壮阔,该用滞重的铁笔一扫而过。
河西风大,即便在千里之外的兰州,从河西走廊长驱直入的大风也使藩王府檐下的铃铛乱响不绝。来自南方的藩王没想到吹刮在兰州的风如此狂烈,曾上书大都,苦诉边城的荒寒。兰州的险要可用“固若金汤”四个字概括。而在甘肃,长城逶迤、关隘遍野,纵横旷野的条条大路甚或小道都曾经关卡重重,而今的许多村镇县市大都由古代军事驻防关城堡寨发展而来。固若金汤的金城兰州是一例,嘉峪关还是一例。
长城巨龙般匍匐于北中国,长城以西,沿丝绸之路进入河西走廊,在飞沙走石中经历漫漫无际的大漠、戈壁,忽然间,一座雄伟的关城进入视野,谁能不为之所动?
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七月,林则徐流放西域。是年九月初八,秋风浩荡中,“濒于九死之形”的林则徐穿过了荒漠中巍峨的嘉峪关,他频频回望,感慨万端,挥毫蘸墨,一气呵成了《出嘉峪关感赋四首》。
严关百尺界天西,万里征人驻马蹄。
飞阁遥连秦树直,缭垣斜压陇云低。
天山巉削摩肩立,瀚海苍茫入望迷。
谁道崤函千古险?回看只见一丸泥。
疏朗慷慨的诗句,一扫凝结在他心中的沉郁。
巧的是,三十一年后,公元1873年,林则徐曾言“一见倾倒,诧为绝世奇才”的故友左宗棠,以陕西直隶总督的身份赴西域收复伊犁时,也途经此关。仰望恢宏的嘉峪关,年近古稀的左宗棠,挥洒如椽大笔,写下了“天下第一雄关”六个大字。
2
高度集权的明朝,做了许多波澜壮阔令世人震惊的事。在南方,郑和七下西洋,前后历时二十七年;在北方,统治者用了整整一个王朝,筑成了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万里长城。郑和下西洋的漫漫长路和匍匐于北方的万里长城,刚好围裹着大明朝辽阔的统治疆域。明朝的错综性格表现在一边向内,一边出走世界——向南竭力延伸,向北则用长城倾力停顿。
再说嘉峪关。
嘉峪关的初建得缘于明朝大将冯胜,据说此公出生时便气象非凡:黑气满室,经日不散。
明太祖洪武五年(1372年),讨虏大将军冯胜一举扫平河西。在凯旋肃州途中,大将军一路勒马眺望,但见肃州以西有一处险峻之地,南是嘉峪山,北是黑山,两山对峙,最宽处仅只三十余里左右,最窄处仅十几里许,可谓河西第一隘口。冯胜当即决定在此筑城。1372年七月开工,次年完工。一座周长二百二十丈、高二丈余、墙厚丈余的土城赫然矗立在了嘉峪隘口,嘉峪关地区有关无城的历史就此结束。冯胜夯筑的这个简朴的土城,是今日嘉峪关的雏形。与逶迤到东端入海口的长城“天下第一关”山海关相比,嘉峪关比它早建九年。
事实上,嘉峪关从建关到成为坚固的防御工程,经历了一百六十多年时间。冯胜所筑土城只是今日所见嘉峪关的内城夯筑部分。一百二十二年后,明弘治八年(1495年),肃州兵备道李端澄主持在西罗城嘉峪关正门顶修建了嘉峪关关楼,再过十一年,明正德元年(1506年)八月至次年二月,李端澄又修建了东西城楼及官厅、仓库等设施。明世宗嘉靖十九年(1540年),关城增修敌楼、角楼等,并于关南关北修筑两翼长城和烽火台。至此,嘉峪关筑造完毕。
嘉峪关由内城、外城、城壕三道防线结成重叠并守之势,壁垒森严,并连接两翼长城,与万里长城结为辉煌一体。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一百里一城,牢固的军事防御体系让来犯者望而却步。明隆庆二年(1568年),明王朝在嘉峪关增兵添将,设游击一员、步骑兵千余人,配备大量火炮弓矢。嘉峪关成了名副其实的“百尺严关”、“边陲锁钥”。嘉峪关关城也成为长城沿线最壮观的关城。
河西令人怀想。在兰州,每每想起遥远的嘉峪关,我还会联想到与它连为一体的一个个边关要塞:玉门关、阳关、河仓城……它们与被时间切割得断断续续的汉代“苇墙”、明代长城、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烽燧关隘,组成了我个人心目中的古代边关,其间战马奔腾,鸣镝穿梭、狼烟四起,还有在夜风中飘散的羌笛之音。我坐拥丝路重镇,又能怀想丝绸之路那端的河西,心内沉实。我时常默念这些地名,我愿意这些名字里迎面而来的分量不断给予我辽远和苍凉:武威、山丹、张掖、嘉峪关、酒泉、瓜州、玉门、敦煌……
历史上的嘉峪关似乎从未有过富庶繁华,这个孤单的边城,尽管到清朝时另添了雕梁画栋的戏台、关公庙,但还是掩不住荒寒和寂寥。丝绸之路繁盛时,它只是丝路途中一个苍凉的关隘。当它矗立为一个雄伟的关城,三百多公里外的莫高窟,依旧辉煌绚烂;二十公里外的魏晋墓,在地下演绎着活色生香市井繁华。但嘉峪关在大漠长风中,孑然独立,这是边关的宿命。“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前看戈壁滩,后看鬼门关”,几百年来,笼罩着嘉峪雄关的,还有一种烈士般的悲壮。
3
一个有关嘉峪关的传说。
明正德元年八月,暑热刚过,肃州兵备道李端澄开始着手嘉峪关的第二次修缮扩建,此次扩建,意在嘉峪关门楼东西两侧新建城楼,并增建官厅、仓库。与十一年前的那次扩建相比,这次工程规模更大。眼看秋冬将至,但李端澄苦于没有一个得力的工匠做助手。这一日,晨曦照红了关城,李端澄在城内踱步良久。突然,一匹快马飞驰而至,传唤兵报来消息,说城外来了一个神仙工匠,声名可比鲁班,据说他精通九九算法,所有建筑,经他算计,用工用料准得惊人。李端澄大喜,火速招来此人,只见来人举止从容,面皮粗粝黧黑,目光灼亮逼人。李端澄询问他的姓名,他答:“易开占。”李端澄哈哈大笑,原来此人是河西人士,河西方言“易开占”就是“一块砖”。李端澄说:“为何叫一块砖?”来人答:“因为在下计划砖石材料,从未发生过一块砖的讹误。”李端澄叫人报上建筑规划,要他速速算出需要多少块砖料。不出一个时辰,易开占算出了结果,他说:“需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块砖。”李端澄说:“既然你如此肯定,那么,竣工之后,如果多一块砖或少一块砖,不但要向你兴师问罪,还要罚众工匠劳役三年。”在易开占的有序规划下,工程提前完工了。预备的砖料,一块不多一块不少,工匠们欢呼起来。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清晨,在西瓮城门楼后面的檐台正中,独独多出了一块砖。李端澄招来易开占问罪,易开占说:“此砖是神仙在夜间所放,是一块定城砖,一旦动了它,城楼便会坍塌。”从此,这块砖在原处一直放到了今天。
这是流传至今的嘉峪关“定城砖”的传说。我尽量把这个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在空白处加上想象,让它合乎情理并富有意味。从春秋战国到秦汉,一直到明朝,漫长的筑城固边的历史从未有过中断,奇怪的是,一条巨龙赫然横卧于中原北部,但流传下来的与它相关的事件少之又少,即使在文人的闲散笔记中也鲜见踪迹。或许长城太远,故事的流布之路太漫长,故事传到途中,便已被风吹散。所以,仅有的几个与长城相关的传说,叫人格外珍惜。官修的正史历来都做出歌功颂德、正本清源的庄严相貌。作为对正史的补充,民间传说显出了它的亲切质朴和活泼可爱。
“定城砖”的传说,让坚硬的城墙和城池有了柔软的情味,让嘉峪关在“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块砖”的雄伟中,有了“一块砖”的细节。
明朝万里长城的四个著名传说都出自嘉峪关。除了“定城砖”,另三个是“冰道运石”、“山羊驮砖”、“击石燕鸣”。
——传说,修建嘉峪关关城,需要成千上万块长2米、宽0.5米、厚0.3米的石条。工匠在黑山将石条凿好,但山高路远,每一根石条重达千钧,如何将它们搬至关内?眼看工期即到,大家无计可施,愁苦中,只见云中飘下一幅锦缎,上书几行隐约文字,昭示出搬运石条的方法。隆冬到了,寒风吹雪,工匠们在修好的一条抵达关城的路上泼满呼蚕河水,路很快变成了一条光滑的冰道,石条顺利地滑运到了嘉峪关城。
——相传,修建嘉峪关需要数以万计的砖块,砖要在四十里以外的地方烧制。牛车将烧制成的砖块拉到关城下,工匠们一趟趟要将数不清的砖块往关楼上背运,即便累断了腰背,运上去的砖块还是远不够需求。见此情形,一个放羊娃灵机一动,解下腰带,腰带两头捆上砖块,将腰带搭在山羊身上,然后,在羊屁股上轻轻一拍,山羊驮着砖一溜烟儿爬上了城楼。大家纷纷效仿,就这样,砖块很快运上了城楼。
这两个故事特别富有中国民间传说的意味,抑扬顿挫、愁肠百结时喜出望外,绝望中,神仙出面相助。那些精灵一般的山羊、河西特有的灵巧矫健的黄羊、白羊、黑羊,你能说它们不是一个个可爱的小神仙吗?
“击石燕鸣”是一个悲情故事。相传,有一对燕子筑巢于嘉峪关柔远门内。一日清早,这对燕子出关觅食,日暮时,雌燕回关,但雄燕飞回时,关门已闭,盘桓良久后雄燕触墙而死。雌燕悲痛欲绝,不时发出“啾啾”悲鸣,遂心碎而亡。之后,每有人以石击关墙,便发出“啾啾”燕鸣声。从此,一旦将军出关征战,家人便击墙祈祝,期盼将军胜利回归。
情境交融的故事,让古老的雄关,隐显故人的身影,隐显怀想、忆念和深情。而今,几百年已逝,嘉峪关城外,逶迤天边的祁连雪峰,银光未老。
上苍之眼
1923年,英国女传教士盖群英、冯贵石,走进河西走廊,传教之余,她们考察游走,撰写了《戈壁滩》一书。书中这样一段记述给我印象深刻:
山脚下延伸着古老的商路,它们既宽阔又有很深的压痕,这显然是经由无数商队的车辆那钉着钉子的锋利车轮碾压而成的,车辙分分合合,就像江面上形成的涡流一样。在这条路上,无数行人走了几千年,形成了一条永不止息的生命之流,因为它是亚洲伟大的高速公路,它连接起了远东和遥远的欧洲大陆。
我感慨于两位最早踏上这条古道的西方女性,能够站在世界的维度,给它如此宏阔的评价——“一条永不止息的生命之流”、连接起远东和欧洲大陆的“亚洲伟大的高速公路”。但不知她们是否知晓,还有一位西方人——德国探险家和地理学家巴龙·费迪南·冯·李希藿芬,早在1877年,给这条伟大的商道赋予过一个浪漫的名称:丝绸之路。
尽管这条古道更早就有中国的玉石流通到中亚地区,但可以确定的是,中世纪,从东方出口到西方,最重要、影响最大的商品便是丝绸,而中国是世界上最早的唯一一个生产丝绸的国家。薄如蝉翼价比黄金的丝绸令西方人痴狂,也勾起他们对遥远丝国的无限遐想(古代希腊、罗马人称中国为“赛里斯”,即“丝国”,而中国人是“丝民”),随后,也因着丝绸,熙攘不绝的人流在这条商道上你来我往,留下的层层叠叠的古老车辙,直到20世纪20年代,在两位女传教士的眼中依旧清晰可辨。
而这都是后话。要说的是张骞,一切也要从这个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中国人说起。
张骞,汉中成固人(今陕西城固)。今天,人们对西汉时期这位伟大的行者的了解,基本源自中国的这些史书:《史记·大宛列传》《汉书·西域传》《汉书·张骞李广利传》《后汉书·西域传》。而此中,最原初的素材出自太史公司马迁笔下。
西汉时,中原以北的广袤地区依旧为匈奴占有,这个披发左衽的游牧民族对汉朝构成的威胁连绵不绝。尽管历史上有著名的汉高祖时期的“平城之战”和汉武帝初期的“马邑之围”,但两场大战,均以汉朝一方不体面的收场告终。“马邑之围”后,汉武帝痛下决心,拉开了征战匈奴几十年的大幕。
《史记·大宛列传》载:
天子问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无与共击之。汉方欲事灭胡,闻此言,因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乃募能使者。
汉武帝想和与匈奴有宿怨的月氏联合起来共击匈奴,而月氏遥距大汉几千里,中间又隔着为匈奴占领的大漠戈壁,谁能远赴西域,担此结盟游说的重任呢?
天降大任于斯人,本是皇帝近前一名普通侍郎的张骞,横空出世。
在英雄辈出的大汉帝国,张骞并非一员征战沙场的大将,但其卓著功勋,彪炳史册。
一幅敦煌壁画描绘了张骞临行前的情景,汉武帝亲自相送,通向天边的漫漫古道飞沙弥漫。这一年是公元前138年,史家称这一年也是中国人睁开眼睛眺望世界的初始。张骞此次出行,史诗一般壮丽而又悲怆。出使西域十二年,十年被俘于匈奴。十年后他伺机逃离,一路向西找到大宛,在大宛的帮助下终于抵达月氏。但世事变迁,大月氏已然不想与匈奴对抗。壮志未酬的张骞返汉途中,再次被匈奴抓获,又在大漠滞留一年有余,后趁匈奴内乱,逃回大汉。
出行一百多人,十二载后,回来的只有张骞和他的匈奴翻译堂邑父两人。这般的悲壮,如同读到史书中皓首苍颜的苏武回归中原时,一样感人泣下。十二年出使西域,张骞虽没有完成汉皇交付的重任,但历史注定,这样悲辛的远游定然不会无功而返。张骞深入虎穴并游历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安息、条枝,以及附近的诸多国家,他目睹到的一切,对汉朝而言,前所未闻。
司马迁在《史记·大宛列传》中,以张骞向汉武帝陈述的口吻记载了张骞在西域的所见所闻。这几乎是一份内容极为详尽的考察报告。张骞对西域诸国的描述事无巨细:地理形胜、生产发展、风物民俗、政治军事无所不有。他还向汉武帝讲到了他未能前往的身毒国及西南的滇越。有了这些描述,我们因此在今天才能得知,远在两千多年前,千里迢迢之外的大宛国,产宝马,种葡萄,酿美酒,以及大宛周遭康居乌孙安息大月氏等国种种如此这般的细节。这些详尽的记载,是上述中亚地区最早最朴素最可靠的历史,这段历史被视为世界史中的珍宝,张骞功不可没。
张骞西行,曾到喀什噶尔、费尔干纳(今天的哈萨克斯坦)、帕米尔西缘、达巴克特里亚(阿姆河和兴都库什山之间)等地。正是他长长的足迹,引导了大汉势力迅速向西拓展。可以想见,这近乎一千零一夜一般的奇妙讲述,让热衷于拓疆扩域,欲御天下的汉武帝如何怦然心动。
张骞深知汉皇心思,他说:
可以赂遗设利朝也。且诚得而以义属之,则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史记·大宛列传》)
于是,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有了张骞的第二次西行。这次西行的目的地是西域最西端的乌孙。汉王想与乌孙结盟,砍断匈奴右臂,进而瓦解匈奴在西域的势力。
此时,汉朝和匈奴的对抗形势已发生显著变化,张骞提供的有关匈奴和西域的军事地理情报,很大程度上帮助了武帝对匈奴的讨伐,匈奴节节败退,汉朝一路压向河西走廊,在河西布下四郡。但匈奴一日不灭,汉武帝一日不安。不过,与第一次结盟月氏一样,张骞依旧没能完成预期的任务,原因是远离大汉的乌孙,既不了解汉之大小强弱,也没想到西域形势已发生大变,苟安于匈奴终会不测。不过,对汉朝而言,此行依然收获颇丰。张骞分派副使出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田、扜罙及旁边的几个国家,这种全面开花似的考察,为汉朝今后打开更加开阔的西向、西南向的通道做了准备。这次,与张骞一起回到大汉的有乌孙国的几十名使者,还有汉武帝挚爱的汗血宝马。
可以确定的是,第二次出使西域,张骞及随从携带了大量被西域人视为珍惜宝物的丝绸、漆器、铁器等,而他们回来时,除了汗血宝马,还带回了喂养马匹的苜蓿,还有可以酿出美酒的葡萄等。
一条向西的大道,更加开阔通畅。
随张骞一同抵达都城长安的乌孙使者,深为汉朝的阔绰繁华惊诧。也因此,当匈奴得知乌孙欲依附于大汉,想灭了乌孙时,乌孙急忙以千匹宝马向西汉驰援。汉与乌孙达成了联盟,匈奴在西域的势力彻底瓦解。于是,之前为匈奴占领的戈壁大漠上,渐渐热闹起一条商道。《史记》载:汉朝加派使者抵达安息、奄蔡、黎轩、条枝、身毒国,古道上来往的使者和商人络绎不绝,出使外国的使者每批多者数百人,少者百余人,每人所携带的东西大体和博望侯带的东西相同。
“博望侯”即张骞。当西域古道上的驼铃声日夜不绝时,踩踏出这条商道的英雄已去。公元前114年,第二次出使西域返回汉朝的第二年,张骞离世,无有任何史书记载张骞的生卒年岁。“博望侯”是汉武帝在他生前赐予他的官爵,“博望”,取“广博瞻望”之意。张骞广博瞻望,仿佛被赋予上苍之眼,通览常人无法企及的时空,他与这世界的惠泽,源远流长。他的西行之路,步步维艰,一寸一步,仿佛穿凿。太史公司马迁对其出使西域所给予的“凿空”二字的评价,更是力重千钧,传诵至今。
作为“开拓西域的第一人”,张骞凿空西域,直接促成了匈奴政权的衰落。张骞出使西域,虽然以军事目的为初衷,但凿空西域,“列四郡,据两关”,其意义,已远远超过了军事范畴。从长安到兰州,一路向西,至河西四郡,西出阳关,穿过新疆,一条贯通中亚、西亚,之后再到欧洲的大道畅通无阻。由此,给世界文明带来的巨大贡献,无可估量。1877年,德国探险家、地理学家巴龙·费迪南·冯·李希藿芬,有感于东方这条古道的恢宏和伟大,浪漫地将它称为“丝绸之路”,从此,这个名称为世界通用。
张骞出使西域之前,这世上,东方西方彼此还懵然不知。张骞出使西域后,丝绸古道一直贯通到西方,人们心目中的世界因之博大。有人赞誉张骞是第一个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人。直到一千一百多年后,西方的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才进入中国,一千三百多年后,西班牙探险家哥伦布开往东方的船队才开始启航。
而今,由张骞开拓出的“丝绸之路”——这条“永无止息的生命之流”和连接起远东和欧洲大陆的“亚洲伟大的高速公路”,在世界的政治经济发展中,所起的作用依旧无可替代。
至今犹忆李将军
一部叱咤风云的汉史,英雄辈出。特别是武帝时期,汉匈鏖战几十载,李广、卫青、霍去病等名将悉数登场。几位大将戎马倥偬一生,各个堪称传奇。这里,单说飞将军李广。
李广,陇西成纪(今甘肃天水秦安)人,出身将门世家,其先祖李信,曾逐燕太子丹于绝路,为大秦立下过汗马功劳。李氏家族世代擅长骑射,李广更是天赋异禀,射箭技艺独绝,“虽其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史记·李将军列传》)。李广身材魁伟,臂长如猿,少言讷语,一生酷爱之事便是射箭,但凡得闲,便在地上画出军阵,研究射箭之术。
司马迁在《史记·李将军列传》中,用一件小事讲述了李广的射箭功夫之了得。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
李广射石虎,箭没石中,此传奇为历代传诵,唐人卢纶在《塞下曲》一诗中,再次记述了李将军的这件神异事:“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四句平白诗,今日读之,依旧令人称奇。
在一个以武功论英雄的时代,李广屡建奇功、骁勇异常,本应高官厚禄、飞黄腾达,偏偏他时运不济,一生跌宕,直至以悲剧收尾。
汉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匈奴侵入萧关,这一年,李广正式进入征战行列。他以良家子弟的身份参军,因为骑射技艺高超、杀敌众多,被任命为朝廷中郎。李广曾随文帝出行,每每与敌作战、格杀猛兽,都骁勇异常。一天,文帝对李广说:“可惜你没遇到好时机,如果赶上高祖,理当给你封个万户侯。”
到景帝时,吴楚七国叛乱,李广任骁骑都尉参加平叛,大胜,但没得到朝廷封赏。之后,他调任上谷太守。期间,匈奴日日骚扰,大小战事不断。典属国公孙昆邪哭告景帝,李广之才,天下无双,但他仗恃本领,喜欢和敌人正面交战,若遇不测,朝廷将失去这员猛将。于是,李广又被调任上郡太守,之后转任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等地。皆是与匈奴对峙的边塞要地,李广所到之处,都以骁勇善战闻名。
一次,匈奴大举进攻上郡,皇帝派来的一名宦官和他带领的几十名骑兵,与三个匈奴人发生了遭遇战,匈奴射伤宦官,并且几乎杀光了宦官的随从。李广得知后,猜度此三人是匈奴的射雕能手,便带百名骑兵追赶。匈奴人徒步奔行,追赶几十里后,李广命骑兵左右散开,两路包抄。他亲自奔马向前,拉弓放箭,射死两人,活捉一人。经问询,那三人果然是射雕手。说话间,但见远处一片黑云,几千名匈奴骑兵正缓缓压来。匈奴见阵前仅一百多个汉家骑兵,心生疑虑,如此少的兵士,深入到这么远的地方,莫非是诱敌之策?匈奴人不敢妄动,布兵到山上静观。此时,李广的骑兵惊恐不已,都想回马逃命。李广说:“我们离大军几十里,一旦反身逃跑,势必被追杀,那大家必死无疑。但如果原地不动,匈奴以为我们是来诱敌,想必不敢前来。”于是,李广下令:“前进!”骑兵向前进发,到了离匈奴阵地大约二里的地方,李广下令:“全体下马解鞍!”士兵们惊惶不安,李广安抚他们:“匈奴本以为我们会逃跑,现在我们解下马鞍,他们更确信我们这是诱敌之计。”士兵们于是纷纷下马解鞍,并做出随意躺卧之状。正值日暮黄昏,天色将黑,匈奴始终不敢进攻。到了深夜,匈奴愈加觉得蹊跷,怕近处埋伏的汉兵欲趁夜偷袭他们,于是撤离。
这是一场极惊险的战事,纵然卫青霍去病战绩卓著,但在史书中很难寻到这样出彩的情节。
到武帝时,李广由上郡太守调任未央宫禁卫军长官,同时,大将程不识也被调任为长乐宫的禁卫军长官。两位禁卫军长官性情迥异,治军风格也大不相同。李广随性,程不识严谨。一位未被僵硬教条驯化的将军,在严酷的战斗中,似乎更见其人性的光彩。李广带兵打仗,但遇缺粮断水,若有水,士兵未尽喝水,李广不喝,士兵未尽吃饭,李广不吃。李广宽厚淳朴,很受爱戴,士兵们都乐于为他所用。
马邑之围后,李广被任为将军,出雁门关进攻匈奴。李广作战,素来喜欢远途奔袭,然后冒死与匈奴近距离作战。但这次战役,汉军终因寡不敌众而败,李广被擒。之前,单于早就听说了李广的神勇,下令将李广活着送回王庭。李广被俘时,正病重,匈奴便让李广躺在两匹马横拉着的一个大网兜里。就这样,走了十多里,李广假装奄奄一息间,斜眼见旁边一个匈奴少年骑着一匹好马。忽然,李广纵身一跃,跳上少年的战马,夺下弓箭,并将少年推下马去。李广一边回身放箭,一边向南飞驰,奔驰数十里,终于回到他的残部。此一战,汉军伤亡很大,将军又被活捉,李广理应被斩,他用钱物赎了死罪,削职为民。
李广虽败,但他犹如天助般地死里逃生,令匈奴人更加惊诧和骇怕。后来,匈奴进攻辽西,杀死太守,打败驻军。天子再度召回李广,任他为右北平太守。李广驻守右北平时,匈奴都知道驻守的是“汉朝的飞将军”,好几年,都不敢靠近右北平。此后,飞将军李广之名,愈加为汉匈熟知。
时光飞逝,汉匈大战连年。无从得知李广生于何年,但从《史记》可以看出,到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大将军卫青正战绩辉煌如日中天时,李广已老矣。这一年,李广任副将,跟随卫青征伐匈奴。卫青的许多将领因斩杀敌人首级符合规定数额,被封侯,而李广的军队没有任何战功。公元前121年,李广又以郎中令的官职率领四千骑兵从右北平出塞,与带领了一万骑兵的博望侯张骞,分两路行进,攻打匈奴。李广部队行军约几百里时,匈奴左贤王率领的四万骑兵包围了李广。依旧是寡不敌众,情势危在旦夕,士兵们各个面无人色。李广派儿子李敢骑马向匈奴军中奔驰,李敢率几十名骑兵,直穿匈奴兵阵,又从左右两翼突围回来。李敢说,匈奴很容易对付,士兵们方才安心。李广将士兵布阵为圆形,士兵们背靠背面向匈奴。匈奴发起猛攻,箭如雨下,汉兵死了多一半,箭也用尽。李广便命令士兵拉满弓,做出勇毅之态,独他用大黄弩弓,专挑匈奴的副将射杀,好几个副将被李广一一射死,匈奴军开始渐渐散开。军士们于是对李广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一战,因张骞部队没有及时接应,李广军几乎全军覆没,功过相抵,李广依旧没有封赏。
李广一生苦战,但始终未能封侯,唐朝文人王勃在《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中写道:“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李广数不能封侯,他的怨忿之情在《史记》中也可窥见。一次,李广问占卜师王朔:
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
天降大任,飞将军李广,仿佛为着沙场而生,亦为着沙场而死。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军大举出征匈奴,李广请求随行,天子认为李广年老,不准,李广再三请求,武帝才勉强应允,但暗中告诫卫青,李广命运不好,不要让他冲锋在前,以免贻误抓捕单于的良机。李广被任为前将军。出塞之后,卫青带精兵追逐单于,命李广从东路出击。东路迂回,且水草稀缺。李广再次殷切请求卫青:“我从少年起就与匈奴作战,而今终于得到一次与单于对敌的机会,我期望做前锋,和单于决一死战。”卫青不准。李广于忧愤中,不辞而起程。由于没有向导,不断迷失方向,结果在决战时,李广没能与大将军及时会合。单于逃跑了,卫青收兵后,派长史责令李广幕府的人前去受审。李广说,校尉们没有罪,是将军迷失了道路。
数次大战,与卫青霍去病相比,李广的确鲜有卓著战绩,更多的是寡不敌众死里逃生。而这次大战,年老的李广甚至未能与敌碰面,便落荒而归。时也?命也?
司马迁替李广长叹:
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
这一年李广已六十有余,他不愿受辱于刀笔吏,引刀自刎。
这一年是公元前119年,即汉武帝元狩四年,这一年,汉武帝策划的对匈奴的最大规模的一次战役,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匈奴远遁,大漠以南,再无“王庭”。
汉军凯旋,更显出一代大将飞将军李广的孤苦。得知李将军自刎,军士大夫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皆为垂涕。
在这篇文采飞扬的《李将军列传》中,司马迁并未“述而不作”,他在文字中倾注了深沉的情感。在传记末尾,他给予李将军至高的评价: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这段话亦可以作为司马迁所以单独为李广列传的注解。司马迁为李将军单独列传,并置于声名卓著的卫青霍去病合传《卫将军骠骑列传》之前,这里面寄寓了他复杂的情感。
李广虽死,但李氏家族的悲情命运并未终结。之后,他儿子,那个奋不顾身勇闯匈奴兵阵的猛将李敢被霍去病射杀,之后,他的孙子,同样是一员猛将的李陵在征伐匈奴时,寡不敌众,被迫受降于匈奴,他内心深藏半生的忧苦,在《汉书》记述苏武牧羊的片段中可见。自此,陇西李氏一族渐渐为人淡忘。直到九百年后,唐朝建中三年(782年),唐德宗追封古代名将六十四人,为他们设庙祭奠,其中就有“前将军北平太守李广”。到宋代宣和五年(1123年),宋室依照唐代惯例,为古代名将设庙,七十二位名将中亦包括李广。北宋年间成书的《十七史百将传》中,李广亦位列其中。
历史上,颂咏李广的诗文,唐时最多,很多名句至今为人一唱三叹。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高适《燕歌行并序》:“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李广墓位于今天的甘肃天水市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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