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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散文好像面临这样一种尴尬:一说起散文,人们总觉得它是文学肌体上一个发育不良的部位。当其他体裁持重前行时,它挂靠或附着于它们尴尴尬尬甩摆不定。一些人总想把散文从古到今缕出个头绪,让它顺理成章茁壮起来。结果,每次梳理到近前,依旧如故,散文的症结,还是面目不清。
在我看来,很多时候,对散文的争议和评论,依旧在参照历史。但可惜的是,当真切地关注散文时,很多人忽视了被历史性地切断了的一段历史。对我这个生于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的人而言,散文最初最根深蒂固予以我影响和教育的,是小学中学语文课文。写人写事、写景抒情、说明议论,那些课文——标准化的散文范文,有一套放之诸多课文而皆准的评判词语:主题鲜明、感情真实、条理清晰、短小精悍、形象鲜明、词汇丰富,等等。
单薄老旧的课文、简单空泛低层次的评判、为报纸副刊生产的批量豆腐块儿,把散文的基点落到很低,大面积的文章如秋风扫落叶,统统被扫入了散文的大箩筐。这些良莠不齐的文章,磕磕碰碰,各自摆出有说服力的架势,低的欲与高的扯平,曲高者又和寡,于是,彼此相互消解、相互拖扯。这是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的散文的大致面貌。
于是,我个人一直在想,并且一直暗暗要求自己,坚持写一种文学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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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应该作为文学,这似乎是一个被很多人漠视的常识。
把散文放进文学,我觉得散文就有了它的气度:文化的、思想的、人性的、历史的。作为文学的散文,它讲究文学该有的质地和难度。散文可以成为丰厚的大剧,可以同样庞大、复杂、深刻,有探究、思索、深度的疼痛和欢喜。当文学走向无限深厚和广阔时,散文如果依旧为种种表面化的所谓散文的特质所束缚,这似乎是不明智的。
在文学中,如果非要辨别一下散文的模样,或者说它最富有的品质,我觉得那该是“自由”。自由,也正是我喜欢的散文的境界。就概念而言,我觉得“散文”中的“散”,与“自由”呼应(如果人们因“散文”这个称呼要求散文创作必须遵循似是而非的“形散而神不散”,真希望散文能有个别的名称)。当创作进入了自由自在的状态,散文有了难度——因为没有法度,而更考量创作者的内功。张爱玲的体察精微、沈从文的深邃淡远、废名的古意奇谲、萧红的萧疏大气、苇岸的开阔深情、史铁生的深厚凝重。仔细琢磨他们的文字,都能感到运笔的流散自如、形式上的无拘无束,以及最根本的——思想和艺术方面的深厚修养。这种自由,是从内容到形式的彻底自由,是思想和文字的轻盈飞翔。那么,当靠近这种文学化的表达,是不是就会淡远那些方整规矩之下干瘪、弱小、人人得而写之的“散文”?自由,我想,应该是散文最基本的精神,它与人们追求自由的精神相契合。散文与人,当是最亲切深情的文体。它更需要功力,需要更纯粹的“文”与“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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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写作散文多年的作者,尽管我不喜欢把散文具体界定为“新”“旧”、“大”“小”等。但我珍惜这种界定下的深意,它们像插在嘈杂废墟上的一杆杆旗,要极力伸张些什么、宣扬些什么。当这些界定不画地为牢干扰散文的自由的时候,20世纪八九十年代至今,散文界呈现的崭新面貌和发出的新鲜声音鼓舞人心。这种新鲜的张扬,在我看来其实是走了一大段弯路后的回归,也是散文作为文学的回归,给散文界带来的不啻是活力和欣喜。“新”与“大”,包含反思和对抗,这种姿态,让我一再敬佩那些认真书写散文、把散文作为文学的文学家们。他们有时有些形单影只,有时候甚而有点儿悲壮,但在我眼里,他们是智者,散文写作的觉悟者、自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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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游记》,一部写于宣纸上的大部头地理著作,阅读时,能体会到徐霞客行文的自由无形,可以想见这位地理学家每日辛苦跋涉后,落笔纸上的轻快和愉悦,“西望碧痕一缕,余疑山影。僧谓‘山影夜望甚近,此当是云气。’余默然,知为雨兆也”。真是好味道。
《文心雕龙》《鹤林玉露》《蕙风词话》《人间词话》等诸多古典文艺理论著作,无不文采斐然,更无须说绚烂恣肆的先秦历史散文及诸子百家、《史记》等一批雄厚的中国文学的奠基之作。一直以来,西方的哲学科学论著始终有着鲜明的文学品相,这与我们当下的专业理论作品形成了鲜明比照。曼德尔施塔姆在评述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时说:
“《物种起源》令达尔文的同代人目瞪口呆,人们受到这本书吸引。它的成功堪与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匹敌,它显然被当成一件文学盛事。”
“达尔文的自然科学著作作为一种文学的整体,作为思想和风格的体积,一点也不亚于一份永远搏动的大自然的报纸,翻腾着生命和事实。”
——也许西方将文学分野为韵文和散文,能够更好地界定散文,并使见诸笔端的文字都有着自觉的文学追求,并呈现出生动优美的文学气息。所以,我想,我们的散文视野是不是还过于窄小,是不是在阻挡着散文的进一步壮大?散文的自由触角应该伸向更广阔的领域,自然、科学、理论、哲学等,这是我对散文的“大”的一种理解。
某日,偶读一篇几百字的短文,法国当代作家菲利普·德莱姆的《帮别人剥青豌豆》,文章十分幽微轻柔沉静。德莱姆倡导“细微主义”写作,他所以倡导细微,因为他感觉在法国,人们正忍受着没有时间的痛苦,他要让人们重新看到他们没有时间再去经历的时刻。这种“细微”看起来似乎与散文之“大”矛盾,但认真感知,便能发现德莱姆的另一种“大”,一种钻探到幽微处被安静呈现的“大”,一种靠近心灵的有分量的“大”,这是我对散文“大”的又一个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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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塔·弥勒的小说,充满优雅琐细冰凉的散文气息,鲁尔福的小说,处处是省俭跳跃寒战入心的散文式段落,洛伊小说迷漫着貌似散淡欲说还休的哀伤,他们的小说中,无不闪现着散文的影子,让作品有着别样的气味。各种文体气息相通,小说里可以有散文,诗歌里可以有散文。但很多时候,我们对散文的要求显得苛刻了些,要它纯洁到必须是很多人认为的那种散文的样子,萎缩它的滋养,让它羸弱、单薄、一眼望穿,让它年复一年延续我们熟悉的口味。那么,散文家除了创作,是不是无形中还要承担对读者惯性和惰性阅读的改造、培养和训练?
读沈念散文的几点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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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的散文是低姿态的,他把自己放到低处,视野是开放的。他看到的更多是日常、底层、落到地上的事物。小旅馆、酒吧、芸芸众生的街市,这些俗常人聚集的地方在他的文字里多次出现。他向它们(他们)望去,目光细密而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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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沉迷于观察的作者,他和他所关注的事物没有拉开距离。他融入,同时又观看、思考。他和他的文字很像多触角的昆虫,飞翔、盘桓、高低俯仰,将柔软的触角插入、试探、敏感地收缩。时而,他作为文字里的“我”,跳出来,用心地旁白、呓语。这时候他的文字里渗透了悲悯、忧伤。他的视野开放,但文字向内——他努力叫他的文字穿透表皮,抵达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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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文字是稠密的。这种稠密,使他的文章显现近乎幽暗的气质。这与他绵密的目光、思绪,他的忧伤,他在幽暗处的观察和呓语有关。也许,更与他个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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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散文弥漫着小说的味道。叙述、叙述的方式、曲折的安排……自由地呈现在文字里,使他的散文看上去独特新异。
渐渐地愈加繁盛
当你发现,写作已然成为心灵史的重要部分时,回首瞻望,万端感受一语难尽。
前些日子,去乡下工作的空闲中,忽然想给村小的孩子们上两节作文课。这是一个仅有三十多个学生的小学,附带一个四五个学龄前儿童的幼儿园。之前,我找到了藏在学校门前山坡下那个长长的土厕,三条被踩踏的不长草的细白土路通向三个低矮的厕所门,正是上课时间,我随便进了一个门,这时,我听到几个小脚步急惶惶地跟过来了,我知道是坐在校门口小板凳上晒太阳的几个幼儿园同学,他们排着小队进到厕所,一个小男孩严厉地说:这是男娃娃的茅厕!我说我错了,马上按他们小指头的指向进到了正确的地方,其间,我的心里一直盛满笑意。后来,我找到校长,请他给我两节课,我想跟孩子们在课堂上交流一下。校长很高兴,作为答谢,说晚自习后煮洋芋给我。乡里的夜漆黑,校长打着电筒来请我,我们一前一后,走过高高低低的山路。校长的办公室兼宿舍里,已经坐了好几位住宿老师,他们围着烤箱上的一个大铁锅。煮食洋芋,在西北太过普通,但这是我有生以来目睹到的最庄严的一次煮洋芋。厚厚的木头锅盖上压着一块砖头,校长和老师们不时起坐,贴着耳朵听锅里的声音,他们一会儿从烤箱侧口里添进几块儿炭,长长的火舌乱扑扑舔着锅底。已经闻到了一股焦香,校长依然不揭锅盖,他一动不动侧耳辨听着锅里的声音,旁边的老师说,正在收水,不慌、不慌。终于,锅盖揭开了,轰,一大铁锅笑开花的雪白的洋芋热气腾腾地盛开在了我面前,我感动得有些想流泪。
我想说的是,我要将生活中种种丰盈的感动,归于写作,写作给予我咀嚼和深味、给予我多感和细致。我就是想把这想法传达给乡里的孩子们。那天,全校学生都来了,教室里高高矮矮,目光深深浅浅。我与孩子们讨论什么是作文,为什么有些作文会让我们喜欢,我和他们讨论写作会给一个人带来什么,我讲到了快乐、爱、幸福,这都是一些深邃的词语,但我相信他们对这些词语会有最清澈的理解,我说,如果你爱上了写作,你的一辈子会有着和别人不一样的幸福,特别是当你们成了妈妈爸爸、爷爷奶奶……孩子们都在笑,笑得很认真。
的确,渐渐地愈加繁盛。
一个作家,深爱着写作,并能终生行进在这条路上,我一直认为这是上天的赐予。
我做过十几年教师,那一段时光是我最年轻气盛的时光。一个需要恪守陈规的事业,被人为地加上更多严苛愚昧的规矩,像只鸟儿,我时常站在教学楼最高处,向山野间远去的公路眺望。不断被忧伤和倦怠挟裹,但慰藉的是,在语文课堂上,我可以抽丝剥茧尽可能多地向学生传达我的理解和感受,汉语的美丽和柔软,那种无限的弹性,给语文教学带来浓郁生机。我喜欢语文,但我备课时,为达到要求的字数,我要插上耳机,让耳朵里的摇滚震耳欲聋,方能平复我的悲观和无奈。渐渐地,一条由内心通向外部世界的幽微之路被我勘探到了,那便是写作。除过课堂,我有了另一种表达。以对抗和分裂靠近完善,于我而言,写作成了一种必须。学校生活依旧素朴,但少有人知道,我内心鸟语花香。
作家的可贵是,能在大部分时间里自知自觉地经历着生活。无论外在的世界如何喧嚷,但当动人之事一旦落入心间,喧哗在刹那间就更换了场所,它开始于一个人的内部沸腾和反应。宇宙无涯、尘世苍茫,写作探照那些打动我们的事物,文字将它们放大、映射。
我写的最多的是散文,与散文名称相悖的是,这种貌似随散的文体,与其他文体相比,有着更多局限,它要求更大的真诚、更充沛的情感、更天然的才情。散文自身宿命般的表达限制,时常叫散文作者陷入困境。但是,左突右冲也磨砺着散文家的耐心和智慧。尽管对散文的评判长期乱作一团,但我坚持要求自己安安静静地写,写自己认为有文学品质的散文。散文是盛大的、深邃的、磅礴的,是亲切的、咯血的、温暖的,是有鲜明体味和容貌的。小说用想象做翅膀、诗歌用空白飞行,散文的底气应该是它冲破局限后的多种可能,还有作者的思想、智识、胸怀的宽度以及仅他自己独有的气息。唯其如此,我努力让自己的散文成长,我相信,渐渐地会愈加繁茂。于是,在不短的这些年里,我仅写出了几本散文集,令人欣慰的是,它们中的每一篇,都表达着我对散文的尊重和敬意。
一直记得小时候这个写作经历,初中的一次语文考试,我先把试卷翻到最后一页,因为被作文题吸引,我直接开始写作文,那是篇要求以母鸡、森林、小河为故事元素的想象作文,在一个花木葳蕤的森林中,我的故事发展得汪洋恣肆,我完全忘了身在何处。直到交卷铃响,我方回过神来,前面的试卷一片空白,但我的故事还在行进中,左顾右盼的母鸡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走到小河边,最有意思的故事还在后面。——我喜欢考场中那个年少的我,俗常的考量与写作无关,也许命该注定我要爱上写作。
我迷恋写作,它只遵从内心的指使,它赋予我精神上的自由,让我时常如入无人之境,让我可以在一个人的疆场上万马驰骋。在繁杂噪乱的生活中,它可以不被打扰,而且,它与世间万物物理性的进程不同,它永远都在成长,它只会愈加繁盛。
路的尽头是方向
对于一个不甘于惯性写作的人来说,为每一次写作设置难度,是给自己预设的命题,其中包含勘探的新鲜和刺激、无意间的收获带来的兴奋和愉悦。即便失败,也成为一种珍贵的参照。
某段时间,我曾写下一些较为顺意的文字,之后,我很快发现了过于滑爽所表现出的表面的精致、不经意的油滑和没有多少价值的机敏。一个陷入工匠范畴的作者,其作品可能越来越臻于精美,但所付出的代价可能是无限重复。过于精美的东西不分彼此时,最大的缺陷就是个性的流逝。我想,对作品和作者都如是。
一直以来,我非常不甘心于把自己定位于某一体裁的作者,当我痴迷于各种优秀的文本时,我有一种膨胀的野心,我觊觎任何我喜欢的体裁,尽管我的能力十分有限,但我珍惜自己的这份觊觎,它给予我一种写作的宽阔度。
最近,我邂逅了几部作品,或悲凉或绝望的文字令我长久沉浸其中,幸福里掺杂着无限辛酸,原野般了无边际让人走不出来。我喜欢的是这种真实和气度。人性深处,善恶争斗,无边无境。这需要勘探,需要一个幽微尖利不舍不弃的钻头,它之中包含一个作者持久的定力。
所以,有人说我是某种文体的作者时,我有点儿不满足。我想,我摆在人们面前的文字并不是我的所有,很多时候,内心的风起云涌在深处和暗处,它在等待一个时机的表达。如果我终于无法表达时,那是我的无力和虚弱——承认不足,我不觉得害羞。因此,体裁不该是一个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一个人内里的能量。体裁是河流表面的浮游坐标,流水的深处是不透明的结为一体的庞大柔软的固体。
所以,偶尔我会想,在我写作的内心,我愿意处于一种左奔右突的挣扎的状态,既为各种形式和主题所困,又不为它们所挟制。我希望对创作常常处于警醒状态,不怠惰、不惯性,尽量发出自己的声音,也许,从某个角度看,我一直在迷途,或许,在路的尽头,才能看见方向。但我始终在路上,不停地行走。
之外,还有风格,这也是我近来想的较多的一个问题。关注作品主体的命运,我想要远比营造风格重要,阅读中,有一天,我突然感觉,风格抑或是一种作者的虚荣或虚弱。作者和他的文字有着一种宿命的关联,不可悖逆的天性和命运或许带来文字的不同气味,这是我喜欢的,它没有强化、没有压迫、没有不自然。我想,一个作者一旦为某种风格、某种被人们曾经赞誉的风格所压制,他力图放大和制造这种风格时,自己大概就成了自己的风格的俘虏。
人到中年,凡事渐渐下沉,司空见惯的东西时不时会露出令人惊异的一面,我想,这是时光给写作者的馈赠。这时候,我总是格外感激写作,感激自己在创作文字并安静地可以无偿地接受这世上好文字的赠予。写作令人加倍地感知生活,阅读令人加倍地延伸生活。昨天深夜,在灯光下,我看到博尔赫斯的一段话:“我们每读一次书,书也在变化,词语的含义在变化。此外,每本书都满载着已逝去的时光的含义。”博尔赫斯在说反复阅读一本好书的意义,写作何尝不是如此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词语随着时光,也在变厚变重。
散文观一
真诚沉静地书写每一篇散文,让它具有文学的质地。在表达中审思,与文字一同欢欣悲苦。与其他文体一样,散文也不只是用来讲故事抒情的,它应该完成更多深藏其下的事情。将文字比作茧,作茧自缚和破茧而出一样叫人体味到书写散文的自由和畅快。时间和历程在散文中担当酵母,思想是高悬的灯盏,敏感赋予我们灵性和与众不同。将灯盏擦亮,同我们热爱的文字深沉交欢,然后,一样事物翩然而至——它就是我所认为的真正的散文。
散文观二
有关散文的话题非常深广,找一个比较小的入口——散文之我。
实际上,这些年来,散文创作在我看来一直呈现蓬勃之势,相对小说和诗歌,散文在发表出口非常小的状况下,创作者们依旧执着地热爱并勘探着,令人尊敬。我非常喜欢散文家身上那种幽静的气息。
作为一种最无蔽的文体,即使我们再竭力创新和拓展,但“我”永远端坐文中。“散文之我”之美由此产生。其个人情味、独一无二的身体气息、唯“我”独有的思量,耐人寻味。即便主题是非“我”的文字,其心胸之宽窄、脉动之强弱、情绪之真伪,也均在文字中。
从另一面说,这亦是散文之宿命,独“我”的美存在的同时,背靠背是“我”之羁绊。但羁绊会被内心生猛的自由之气冲荡,这便更需才情,更需内力。所以,散文更呈现作者,更鉴别作者。我读《武林旧事》《扬州画舫录》,随时随地都可进入,我想,吸引我的除了表述之美外,还有文字间洋溢的俗世的轻快和自由,那也是作者的轻快和自由。人们诟病时下的游记,但我喜看《徐霞客游记》,因其平白、自然,因其文字中贯通着中国古文学的美,还因能看到那个瞩目山河之后晨昏时吐纳山河的写作者。说到散文的传统之美,那种与中国画和古诗一脉相承的意境和灵动之美,一直在散文中流淌至今。
一个散文家要与散文发生深刻的关联,必先要和自己发生更深刻的关联。那种皮肉分离,骨肉涣散的文字,要我看来,便是先不知晓自己的缘故,或者再根本里说,先是自己轻薄到没有深思熟虑地吐纳事物的力量的缘故。散文与胸内境像相映照,胸内要走虎豹、流江河、开繁花,那先得有这样的胸襟,之外,那虎豹、江河、繁花必是“我”之独有。这便是“散文之我”的魅力。
《公主和亲》后记
深秋的一天,马永强先生约见我,想要我写一本和亲公主的书,是丝路历史文化丛书中的一本。甘肃历史文化悠久深厚,在我的阅读视野中,这方面做得精而深的出版物不是很多,往往是史料信息大,而文化和思想含量缺失。和永强先生谈及此看法,很快与他达成共识。永强先生凭他的职业敏锐,发现了甘肃历史文化书籍中的一个空白点:丝绸之路上的和亲史以及远嫁西域的和亲公主——这是一块很容易被人忽视的历史。
之后,在材料搜集和写作中,我发现,不啻在甘肃的文史资料中、在更大范围内,和亲是一个空白。
这本书促成了我与中国和亲史以及书中这些和亲公主的深远接触。
我与书中第一位女性的生活时代相距两千二百多年,她虽被给予历史上第一位和亲公主的称誉,但其实身份不明。当我几乎完全要凭借想象去理解她表达她的时候,我已隐隐触摸到了我将写的这个文本的基调:
从此之后,中国历史上有了上千年的和亲史。这段历史并行于厚重的中国大历史中,但氛围迥异的是,它如一根委婉隐忍的绸线,隐现着幽暗的胭脂红,其中浸透着凝重和无限悲怨。
我不停想到一个词:胭脂。它的柔媚殷红如和亲公主们的如花娇艳,将它置于深邃沉重的历史,令人想到泣血、无助无辜的牺牲、云霞般的湮灭。胭脂一样的女子,就是书中的这些女性。
放眼世界和亲史,和亲公主们几乎有着极为相似的命运。她们是极特殊为数又极少的女性,她们犹如统治者手中的骰子,因着她们成就的和亲,我看到了国家危在旦夕时,一种复杂人性的掺入。庞大的国家机器,个体柔弱的女子,她何以承载起重若千钧的国家使命?
其中有着太多隐秘。叙写书中的她们,我要做出完全倾倒的姿态,竭力向她们靠近。她们寂然地沉入史海,搜集相关资料的过程很困难。很少有人将她们系统地勾连、解说、关切,即便是碎散的材料,也是少之又少。除过猎奇、虚构,甚而香艳的传说,这些背负过重任的女性,史料中对她们的记载太少,有的也是语焉不详、闪烁其词。我亦由此看出另一种历史事实:政治家和史学家们难言的尴尬、女性在历史中的卑微和弱小。
因“其失中国国体,故秘而不传”,这是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的直言。
上千年和亲史,二百多位和亲公主。游弋于她们,我钩沉出了这样一些女性:细君公主、解忧公主、昭君、乙弗、千金公主、安义公主、义成公主、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国安公主、静乐公主、宜芳公主、宁国公主、小宁国公主、咸安公主、太和公主……
按着先后,我从头至尾把她们张望了一番,她们的命运实在太迥乎常人,柔弱的她们宿命地承担着强大的历史使命,她和她和她,以及她们所完成的历史意义,各个不同。
表达的过程,也是思考、发现、探索的过程。很多和亲公主,曾走过这片我熟悉的丝路大地,这令我感到与她们更多一层的亲近。书写中,我多次动容,我心头始终萦绕着这样一些情感:和她们一样的忧苦、孤独、绝望;深深的悲悯;对她们孤身去国声明大义的无限感佩。
和亲,这个柔软和煦的词语,从一开始,就技术性地搅拌在暗沉沉的国家机器里,和心照不宣的密谋、联合、征服、弱肉强食发生关联。而胭脂失色,必将是和亲公主们既定的命运。
悲怨地慨叹着“吾家嫁我兮天一方”的刘细君孤零零离世乌孙;静乐公主、宜芳公主,金枝玉叶、豆蔻懵懂中,殒命塞外;宁国公主受尽屈辱、剺面而归;人们津津乐道着昭君出塞,可知她在悲苦绝望中给汉家皇帝的求归书信,字字滴血……
但并非都是悲戚,还有解忧公主的慷慨雄沉大义凛然,千金公主和义成公主的巾帼悲壮……
搜寻、整理、连点成线、连线成面。这本书的立足点是史料,是每个和亲公主的历史事实,还有每一次和亲,它如何镶嵌于中国大历史,都是我要叙述清楚的,但在其中表达出我的理解和思考,是我写作过程中最着迷和用心之处。
这些文字,不是论文、不是史料的堆积,它中间有我个人的想法和情感。现在,我期待更多的人在这本书中,与这些和亲公主们相遇,一如与自己的姐妹们相遇。
暗沉旧银的无尽光泽
弋舟的《战事》,是篇阴柔、忧伤、缠绵、叫人疼痛的小说。我一气儿读完,读完的那一刻恰好子夜。夜色里,艰难地想找个比较准确的物什来对应《战事》于我的气息,之后,想到了旧银,那种冰凉的金属,被时光变得暗沉、闪烁幽昧光泽。那夜,这样的气息浸染我的梦境。
“战事”——在这样一个庞大雄性化的小说标题下,确乎有两条明晃晃的“战事”线索向前并行,小说家弋舟没有把玩象征隐喻之类的手段,两条本不相干的线索真真实实牵连在小说里,一条是远在天边世界瞩目跌宕十几年的萨达姆与美国的伊拉克战争,一条是一个名叫丛好的女人十几年的爱情战事,两条线索在十七岁少女刻骨铭心的初恋中偶然又宿命地关联起来。
十七岁的丛好,精神上孤苦伶仃,在荒僻的兰城,遭遇一个蛮荒少年的强烈爱情,在一次次颟顸热烈又五味杂陈的肌肤相爱中,海湾战事突然在电视屏幕中呈现在丛好面前,一个少女内心的漫长战事由此而生——不谙世事的少女毫无缘由地认定那个看起来闲散傲慢不可一世的萨达姆会赢得战争,在她个人战争般的情感剧变中,她已将萨达姆的胜利视为赌注。于是,对一场国际战事紧张不安忐忑揪心的期许贯穿了丛好十几年的人生。的确,在丛好的爱情序幕刚刚拉开时,除了作者弋舟,不会有人知道,这样一场国际战事如何漫长地煎熬着一个身处边地小城的女人。阅读这样一部过去时间的小说,作为读者,早知战争的结局,却不知另一场“战事”中的万端委屈和折磨。海湾战事的线索与其说在牵引着女主人公丛好,不如说在诱引读者,一步步深入故事。这是弋舟在小说构思时,显现出的一贯的不显山露水的机智。
丛好是个生活在梦幻气息中的女人,梦幻到几乎脱离世相。她十几年的人生几乎一直处在被动中,对父母无望的无条件的接收,在孤独混沌中被少年张树所爱,在只有一个女人的修理厂对小丁的无助依靠,在没有行进方向时被修理厂老板潘向宇捕获。弋舟把叙述镜头压到很低,把丛好设计得很极端,我想,他是想把小说中暗含的一切要竭力表现透彻。丛好的疼痛也疼痛着读者,这是弋舟的成功。从丛好鲜活饱满真挚激烈的初恋被强硬挖除,到她身处异地无可依傍时遭遇到的小丁的文弱不堪,再到一颗蜘蛛似的落入老板潘向宇的自私贪婪,她仅有的主动就是期许命运的安排,仿佛无缘由地期许那场战争一样,期许再次得到少年张树那样生机勃勃但满含怜惜的爱情,丛好一点点的疼,都让读者疼着。从对她起初的悲悯到之后的同情再到最后的仰视,弋舟把这个历程结构得如此漫长,把一个女人的疼痛情爱一直讲到了沧桑憔悴,令人心碎。但弋舟没有故意拉抻,因此,“战事”毫不稀薄,相反,弋舟用他的好文笔好架构,把一场一个人的“战事”讲得枝繁叶茂,跌宕起伏,又从容不迫。
与丛好的后两次爱情相比,最打动人心的是她的初恋。单薄纤弱的少女丛好个性鲜明、明亮动人,有着叛逆和复仇意味的爱情来得那样迅猛激烈,以至生机勃勃到要将彼此吞噬。那个时段的蛮荒少年、丛好的青涩爱人张树,也常常感人肺腑,那可真是场不知好歹不明今夕何夕的蛮荒爱情呵,那些硬与软的细节,挚爱与悲悯,粗糙与细腻,深入骨髓、激荡人心。由这样的爱情做基础,被生生割裂出这段爱情的丛好自此便进入了昏昧状态,初恋成了她生命中一个梦幻感的背景,她开始游离于梦幻般的期待中。与懵懂无惧铁骨柔情的张树迥然不同,小丁悲切懦弱,潘向宇世俗自恋,没有一个男人真正疼爱和理解丛好,每个男人,每一截感情都加重着丛好的疼痛。而当丛好在绝望中渐渐清醒并开始把握命运时,男人们的猥琐卑劣一一呈现,危急关头小丁狗一样自顾自落荒而逃,猎取了丛好之后,潘向宇自得其乐视丛好于不见。而那个让丛好十几年魂牵梦萦的张树呢?那个起初在粗野的热恋中透出柔软温存的张树,对丛好曾无比疼惜地说过“我怕你羞!”“我怕你疼呢”的张树,最终以一个出卖者的形象,结束了丛好十几年的爱情幻想。作家弋舟把愤懑不义自私猥琐给了男人,把柔软多情和情深意长给了女人,但同时,他也把由爱而生的疼痛风一样注满女人生命里所有的空隙。
小说最后,“沙漠风暴”依旧迎丛好而来,生活多么荒诞。
作家弋舟讲述故事的好本事在这个文本中又一次得到了酣畅淋漓的宣泄,繁多人物如期而来适时而去,情节轻重缓急自如通畅。纵看通篇,条块明晰线索流畅,弋舟没有设置任何阅读障碍,他仿佛只醉心于全身心把故事讲好,要读者一路不歇地读下去心动下去。
弋舟对女主人公细致入微的把握令人吃惊,特别是那些精细的心理和感官描述。我还感动于他将自己柔软的内心所具有的微妙情感,毫无保留地奉献于这样一个被撂入尘世之海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子,给予她疼惜、怜爱和自尊。弋舟说“和光同尘,这样的人,必定终获全胜”,是的,我看到了光,那种昏昧生活中隐现的光,时光中的光,一路走来的暗沉旧银上的光,它闪烁出这种金属特有的质地:纯粹、明净、柔韧、不屈。
渐渐向内的嬗变
读张鸿的两本散文集,一本是《指尖上的复调》(后文简称《复调》),一本是《香巴拉的背影》(后文简称《背影》)。《复调》收集了她自20世纪80年代到2005年写就的十几万文字;《背影》是她后来的一本旅行文字。
阅读朋友的书,于我而言,常有两种愉悦,一种是游弋在文字中的愉悦,一种是俯瞰在文字之上探究写作者的愉悦。有时,后一种愉悦甚而超乎前者,当然,前提是对作者的线性关注。这种关注有时会带来窥探昆虫羽化时的那般快感。
在张鸿的文字里,无论《复调》还是《背影》,都散发着率性、真诚、良善、宽容和多情。作为一种最能体现心性的文体,读文如读人。读张鸿的两本书,她的上述性情伴着她的种种样子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动着。从她最初的文字到现今,看得出,她的这些优质品性始终未变,而且更丰厚起来了。
但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她的这两本不同时期的书,鲜明地体现着她文字的嬗变。《复调》是明亮的、纯真的,叫人想到一个女人的少女时代、青年时代,有青嫩春草的气息。“(我)把虎螺放在同学的耳边。‘真的,哗、哗,像海浪的声音。’”(《大海的回忆》)那是她女孩子时候的样子。她这样写“黑与紫”:“黑色的风行将经久不衰,紫色呢?贵在把握。”(《黑与紫》)这样斩钉截铁的句式,也有着一种年轻的可爱。在《复调》后记中,她写道:“求求你,表扬我吧。”这句话几乎是她二十多年里精神励志的坐标,不断地努力,仿佛就为着亲人的一句肯定。她写就了这样一本书,理应得到肯定。一个十六岁就离家当兵的女孩子,她在《复调》中呈现着她的人生和她对人生认真的感悟,应该得到奖赏。
我深记一位外国女诗人的这句诗:当我回来时,我的歌声已经改变。经历了一些沧桑,女诗人这句话有时会叫人落泪。
当我读张鸿的《背影》时,我会不断想起这句话来。我想,很多时候,时间的长度说明不了什么,有时候,对于一个女人,内心的成长或许只在很短的时间。
与《复调》比,《背影》里的文字,蕴含的时间并不长,但在《背影》里,我开始看到了气象,于女作家而言的可贵的气象:一种大气和开阔。在这本书里,我发现了张鸿文字里暗暗发生着的“向内的嬗变”。
《背影》是一本游记。很多人都迷恋着旅行,如张鸿所说,它不但能让人回到儿时好奇纯真的状态,而且让日常轻易滑过的时间放慢速度,加大密度。行旅所完成的不单是对一个地方的认识,更是人精神上的跋涉和成长。少年从军,走过很多地方的张鸿,现在以“行者”自称,我断定“行走”给予过和正给予着她丰厚的精神养料和重大的生活意义。在这本书里,在厚重的云南行走中,我发现她像一个做了充分准备的收割者,让筐子里只装空气,以便每次都能背来满满一筐果实。对每一个地方,她怀着干净得近乎朝圣的心情,然后,充满感动地去收获去承载。她在行走中发现着行走的隐秘和快乐,找到自己的渴望所在,并与它们心领神会。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是人面对大美的失语和无言,在《独龙江,那一刻我无语》一文中,我看到了张鸿这样的表达:
面对大山、天空、美景,想些什么才能对得住她们?我想了许多尘世间的东西,但我想到了灵魂,因为在尘世中灵魂无处寄托。
此时的我,正越来越靠近一个轴,一个旋转着的轴。
看着惊涛骇浪的独龙江,她像一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她看到了从未看到的什么?她有了怎样的难以言说的言说?
《背影》中,精神里的声音蓬勃了起来。从观察外在世界,到探究内心的隐秘,一种可贵的向内的嬗变在她的文字里明晰地呈现着。先前,她谈论行走(那种宽大意义上的“行走”),现在她和行走谈话。她的话语越来越重,越来越简约了,而且渐渐向着刀刃靠近,有了锋利。这是我最喜欢的。
“一个有使命感的行者,他重视的是自己的成就和心灵感受,而这所得必以一种精神为代价的,那就是‘殉道’”。她这样评价美籍奥地利探险家约瑟夫·洛克,那个在神奇的玉龙雪山脚下租住二十七年的外国居民。这里面有她对行旅的切身理解。
良善、诚实、深厚的情谊,依然一以贯之地在《背影》一书中流淌。她写了很多在云南见到的人:梦想成为一名土司的雷平阳、陌生的文面奶奶、那路山的最后一位女土司、克琳、克兰、扎西、木梭……文字里都有深厚的爱、忆念和感激——这是一个多情者独享的财富。
而且,《背影》的表达愈加纯熟:
然而,当我看到夕阳下的双龙桥时,它在田野和乡村的夹杂中,安然寂立,有亘古的巍然……(《建设的建,风水的水》)
——文字剔除了庞杂和多余,有了更多的言外之意。《背影》描画的华美斑斓的云南风情:绮丽的风光,浓郁的民族风味,幽秘的藏传佛教气息,也深深叫人向往:
金子多的古镇里,老街拥挤而狭窄,坡坡坎坎的街道上铺着些狗头石。一条街转七八个拐弯上十几个坎儿是常事,走到窄处,有的地方竟只能容一人独行,街道不分东西南北长短大小,只是顺着房屋拐,沿着建筑与建筑之间留下的空隙延伸,走在迷宫似的街道上找不着出口,想来,贪图金子的盗匪到了这里只怕也是要迷路的。(《迤萨:大山深处的欧式小镇》)
——读这样的文字,是叫人妒嫉的,这个在路上的女人,她享用着这样的神奇,她是多么幸福!从《复调》到《背影》,对张鸿来说,时间拉近了,但她的目光变得辽远了。
现在,从张鸿的文字里,我窥探出,她已张开了翅膀,要向更高处飞行。她在《背影》一书的最后说道:那一刻,松赞林寺,我转动所有的转经筒,是想触摸神的指尖……
读阳飏《墨迹·颜色》
有些人,他的才情就像地底的岩浆,突突突,蠢蠢欲动,随时准备着喷涌而出。这种才情是上天赐予的,他是幸福的人。
对于诗人阳飏,我经常看见他幸福地写作、幸福地游走、幸福地思索。幸福洋溢在他的气质中,他随意抛洒他的才情,任之在稿纸上苍烟弥漫。他大气,还有份霸气,这都是因为他诗情横溢的缘故。而最难能可贵的是,在这些基色之中却不掺加一丝的躁气,苍烟漫过,你可以看到落在地上的沉重和纤细。
《墨迹·颜色》不是他的诗集,他集二十多年诗作,出了一本诗集叫《风起兮》。而《墨迹·颜色》是他品说中外绘画的一本书,包括中国绘画(墨迹)、西方绘画(颜色)两大块阅读文字。
这是一本叫人舍不得看完的书。随时翻开一页,就被吸引住了。你舍不得看得多一点,就合上书本,这时你还在因那些文字会心地笑、会心地想。那些文字饶有情趣,你看到了那么多中国画、西方油画,你还看到了画家。画家和他们的画被阳飏极富才情地结构到一起,就不使你不笑、不想、不去喜欢它。
在家乡,看不到梅,但我偏对它充满遐思。古人喜梅也都有深处的意思吧。宋朝画家扬无咎喜画瘦凌凌的梅花,被写瘦金体字的宋徽宗笑称为“乡村梅花”,扬无咎从此自题“奉敕村梅”,到徽宗偏安临安时,扬无咎的梅花图一下子变得洛阳纸贵。阳飏在《敕奉村梅》一篇中戏说:
真可谓一朝皇帝一朝梅呀。“宫梅”太肥,“村梅”就瘦得其所吗?
再看看书里印刷的扬无咎的《四梅图》,果然疏枝冷叶,寒瘦嶙峋,瘦得几乎要破纸而出了。
这时,阳飏又说:
想想扬无咎,在自家庭院的那株百年梅树下,看——一朵梅花开了。
又一朵梅花开了。
老树自在如笔,书了一朵梅。又书一朵梅。一口气——剩下半朵梅了,留给来年吧——来年哪一年……剩下半朵梅,加上一场雪,一千多年过去了。
扬无咎和他的梅瘦得就有些叫人心疼了。
不必贪心,看完这篇就合书吧,合了书还会想,想王冕的梅、龚自珍的梅、汪士慎的梅,想那个梅妻鹤子林逋的梅。有关梅的念想,就这样被阳飏牵惹了。
“墨迹”部分,这样的文字俯仰皆是,阳飏用诗歌一样的文字戏谑、讲述、描画。隔着古代昏黄的时光,那些文字也有了古典的气质,信手拈来、蕴藉风流,洒脱而悠长。
而到了“颜色”,又会有新感受。
阳飏的解读一下子细密了起来,就像油画的特质,又大约是颜色令人应接不暇所致。在这种细密的文字里,我们看见了阳飏的生活、他对一个时代的记忆,他将这些渗透在那些已逝久远的西方的油画中,文字更加酣畅,信笔所至,如同潺潺水流,随体赋形、曲曲折折,语言早已伸出了画面以外。
说到马蒂斯,阳飏联想到了小时候吃的一种一层白面一层苞谷面的形似马蹄子的花卷,他说他总是一层层剥开,先把里面的几层粗粮吃了,然后再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那薄薄的几层白面。
马蹄子,这名字好记,还和野兽派搭那么一点点边儿。我小时候挨过饿,别的事情记不住,就吃的记得清楚,马蒂斯没出名的时候也挨过饿,他饿着肚子画裸女。秀色可餐。裸女可以画出烤肉味吗?
这时你想,这是些有情味有故事的颜色。
多年前,我在阳飏书桌的玻璃下看到一张印刷出来的油画,是一个杂志的封底,原画已不知去向。我吃惊地得知,这是他的油画作品。作一个优秀的油画家,是他年轻时的梦想。后来,他彻底藏起了画笔,但颜色已深埋心底。
所以,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在《墨迹颜色》中,能读出那么多的人生况味。命运关了一扇门,却打开了一扇窗。阳飏成了一位出色的作家,但绘画的情愫一直在他的文字中隐现,在诗歌里、散文里,在字里行间中,画面、颜色、结构成了他文字的优质因素。
阳飏用文字给那些画家画像,你看,他这样描画那个画出的油画总是湿漉漉的英国画家透纳。
1851年的一个冬天,透纳梦见落日“咣”的一下掉进了海水中,像是锈迹斑斑沉重的铁锚,冰凉的海水溅了他一身,透纳一惊,随后便在内心的忙碌中——盘算着如何把海水中盐的成分用色彩表现出来——或许他是累极了,便永远地睡着了。(《带一柄湿雨伞的人》)
——这幅画该用怎样的颜色呢?
十几万这样美好的文字之外,这本书里还穿插了近两百幅中外绘画作品,还有几十位著名画家的肖像和精简的评介。书的内文设计亦出自一位年轻的画家朋友之手。
——《墨迹·颜色》竟实现了阳飏的绘画梦,尽管迟了些,他开心得跟孩子似的。
南子的气息
想起南子,必然想到她生活的新疆。地理赋予写作者文字的灵魂和脾性,它几乎宿命一般,难以抵挡地呈现在文字中。感觉中的南子,她像一朵强烈地游刃有余地吸附、渗入、盘绕着西域高原的水母,并与西域反差出一种迷人的矛盾:广袤与细腻、雄强与柔软、深邃与近切、直白与梦呓。她拥有着独特鲜明的时空,我想,这与她散发出的一种幽古安静的气息有着直接的关系,这是令人艳羡的富足。
桌上摆着南子的三本书——《西域的美人时代》、《惊玉记》、《楼兰》,封面都有浓郁的异域情调,我进而断定,南子更愿意将她的新疆称呼为有历史感的“西域”,她是一个迷恋遥远时光的作家。“历史”与“女性”在她的文字里有多重呈现:对那些沉积在遥远时光中的女性的理解和塑造;还有,历史给予她这个女性述说者的要义。正像她在一篇题为《历史之与女人》的后记中所言,“我期待在自己有限的历史观中,楔进‘她们’和‘我们’共有的历史,并与‘她们’结成精神同盟,真实地去表达她们内心中普遍的善,普遍的心灵困难,普遍的犹豫,以及人性中普遍的脆弱。”这也使身处西部的南子,坐拥了两样世间最开阔的东西——独具南子特色的时间和空间。那些历史尘烟中的女性,被她放大、呈现,她自觉深刻地去体察她们,成就了她历史文化著作中丰厚的女性精神内容。作为一个颇富大刀阔斧能力的作家,她用灵动多变的方式承载着这些内容,她说“相对于过去的西域历史,从过去到现在,仍然有不止一种方式的叙述可能,但我相信,每一种叙述都是再认识”。历史文化随笔、小说、诗歌,不同的体裁,还有穿梭其间的不同的表述方式,南子在各种可能的路径上进行着试探和掘进。
留存下来的作为素材的历史是有限的,我特别注意的是充盈在南子文本中历史素材之外的东西,那些真正能发散她个人气息的东西:她的哲思,她丰满的诗意化的想象,她在表述中注入的情感。这些需要一种立体的能量——历史的、哲学的、文学的修养,还有她天然的禀赋。在这一点上,南子是鲜明的、个性的。“女性化的丝绸在特定的光线下有着刀锋的质感”,几乎在我看到的她的所有历史作品中,那些西域女人身上,都在丝绸般的柔婉中隐含刀锋,比如刘细君、王昭君、楼兰女,她们的命运铺开在历史中,而南子看到了削琢她们的锋刃——时光、孤独、倾轧、绝望、渴盼。阅读中,我看到南子用了一句举重若轻的话,她们“左肩花朵右肩山峰”。
思想不能完全抵达真相,词语也不能完全抵达,只有通过灵魂、内心的感动与爱,才能抵达真相。南子的文字,是用她的心灵和情感触摸过的文字,她笔下的历史是有炎凉温度的历史,动情之处皆是她的气息。
2012年秋天,在乌鲁木齐见过南子一次。一行十来个写作的人,先在喧哗的酒桌上,酒后,去了更为喧哗的歌厅。在可以回想起的喧闹里,我始终想不起南子的声音,她一直静静的,即便我们偶尔交谈几句,坐在我近旁的她也如耳语一般,短小的句子,但我很快捕捉到了她细声慢语里藏着的骨头。我时常在想,苍茫厚重的西部会让西部的女人更柔软,但也赋予西部女人柔软背面的硬度,这使西部的女人更像玉,视觉温润而骨骼坚硬。我想不起南子的声音,但我一直记得她的眼神,她大而好看的眼睛,和她的声息一样沉静,闪烁其中的有细碎的敏感。还有她的黑裙和乌黑的头发,都让那个夜显得又幽深又明亮。我想,唯有写下那些文字的人,才能如此幽静和深沉。我看见她的最后一眼是,车窗外,身着黑裙的她很快融进了树影婆娑的无人的夜色中。后来,再回忆她时,忆起的便是她的气息,她与她的文字氤氲一体的气息,西域迷香般袅袅散开。
念想引领抵达
对东乡人最初的印象源自兰州一个叫柏树巷的地方,我小时候的家、小学、初中都在那里。柏树巷东乡人聚集,戴盖头的女人们少言寡语、男人们吃苦勤勉,每家院落,整洁干净、花木葳蕤。作为一个异族人,我对邦克的沉迷起始于那时,穆斯林悠长的邦克响起,我的心陷入冥想。清晨,悠扬的邦克飘浮在城市上空,我所在的城市被诵经声唤醒。
我要说的是,这样一个少数民族与一个以汉族居多的省会城市的关系。东乡族的历史、文化、世俗的温情喧嚷、活色生香,已年深日久、细雨般点染了兰州。在兰州,源自东乡族的三泡台、手抓羊肉、东乡土豆片、唐汪川大接杏,这些亲切素朴的事物,已被人们熟知。甚至我记忆中,那些贫民的花儿:牵牛花、喇叭花、大丽花、八瓣梅,也都出自我对东乡人家院落中一方小花园的记忆。东乡族的悠久和特有的风情沉实着兰州、丰富着兰州。
一位东乡族朋友讲的一个传说,让我刻骨铭心。他说,东乡很多男人以撑筏为生,颠簸于滔滔黄河,筏子客每次出行都是远行。水恶滩险、前途未卜,出行前,有个仪式,男人们要敲下自己的一颗牙齿作为骨殖,留给家里的女人。一颗年轻的牙齿落入亲人捧着的杯盘中,作为可能是有去无回的纪念,这颗牙齿是否能在亲人们望穿秋水的目光中占卜吉凶?——东乡人生活的苦难艰辛略见一斑,东乡人悲怆坚韧的性格略见一斑。
但于我而言,东乡一直是个遥远的张望和念想。苦难和诗意交织,这是我对东乡的总体印象。因为干涸,所以分外热爱鲜花;因为苦涩,所以分外疼惜甜蜜;因为沉重,歌声分外辽阔;因为别离,分外珍视人世间的感情。
几年前,我结交到一位老师和朋友——东乡族杰出的作家、画家汪玉良先生,我读过他的长诗《米拉尕黑》,品赏过他的书画,还与先生有过深谈。他的表达又加深了我对东乡的认识,在我看来,他画中热烈饱满的色彩、生动淳朴的笔触,富丽的牡丹、累累的大接杏,无不述说着东乡人对家乡的挚爱。而在他渗入浓厚情感的《米拉尕黑》中,在传统厚重的叙事里,一样表达出了东乡人的坚忍不拔、不畏强敌的精神和对爱情的无限忠贞。
仿佛一本大部头铁血气质的史书,与一串柔美诗意的索引的关系。李萍所著的《东乡纪事》引人曲径通幽。作者是一位优秀的青年作家,她细腻开阔情深意长,她所落笔的东乡,各种事件、事物富含温情。读完这本书,我觉得它让我与东乡再一次靠近,让我先前对东乡的种种理解和感触,有了着落。
地域不仅仅是地理空间,也包含一方人。其间渗透诸多要素的相互交错、相互影响,地域从居住的人中获得面貌,人又从此时此地获得养料。一个地方会因其悠远的历史,深邃迷人。东乡正是这样,扑朔迷离的种族渊源、丰富独特的历史文化,让它悠远叫人向往。这是我特别喜欢老地方的缘由,它的无限可能性的历史,延伸出无限可能性的现在,并朝向无限可能性的未来。《东乡纪事》中,《米拉尕黑》的民间传说、南宋的红塔寺石窟、14世纪阿拉伯穆斯林先贤哈穆则从撒马尔罕到东乡传教时带来的牛皮手抄本《古兰经》、清光绪年间的北庄拱北,都仿佛时间楔入东乡深处的茁壮根须,加深着人们对东乡源远流长的理解。
东乡是温暖喧嚷的,它的温暖在于它普世的点滴温情,它诗意的栖居。源自于茶马古道的悠远茶香、盛开在贫瘠泥土山的五色鲜花、香浓扑鼻的手抓羊肉,洋芋、玉米、瓜果;杏花云霞般铺在天边,东乡人用他们特有的“花儿”,唱出的蚀骨的爱与恨;还有擀毡匠、钉匠和刺绣……这些带着芬芳气味的事物,俗常且悠长,同样遍布于《东乡纪事》中。不同的是,在讲述中,它们呈现于情境和故事,呈现于作者脉脉含情的语言,唯其如此,更惹人念想。
仿佛一根长长的锦绣丝线,我看到书中用笔多而悉心的,是自古及今或者由今及古,作者对今天的东乡的描述和表达:东乡人对家乡坚定不移全力以赴的建设、东乡人对家乡的爱、东乡人坚韧不拔意气风发的精神和面貌、灾后重建焕然一新的新东乡——有着浓郁现代气象的锁南坝、布塄沟、河滩镇、达坂。书里不遗余力充满激情地讴歌了东乡的建设者们:“他们,是东乡精神的缔造者,是构建精神丰碑的基石和栋梁。”
一本书的承载是有限的,但与不善言辞的东乡人来说,讲述已很丰富,或许这正是《东乡纪事》的艺术,它点到为止,然后,让你带着满心的念想真正抵达。所有人都能看出,这个被山河围裹的美好之地,已不再封闭,它用高瞻远瞩的目光看到了世界之大,现在,它用它固有的热诚和胸怀期待世人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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