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高于一切-画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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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很多人都具有能接受他的语言符号的频道。误会包裹着他。如同一个又丑又俗的襁褓包裹着一个挥着小拳头、蹬着小腿夸张地大哭大叫的赤裸的婴儿。其实,婴儿的这种表达方式,只是希望别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1990年3月

    我认识他是一个偶然。他一开口使我感到愕然。他说——

    国家决不是从外部强加于社会的一种力量。国家也不像黑格尔所断言的是“伦理观念的现实”、“理性的形象和现实”。国家是社会在一定发展阶段上的产物;国家是表示:这个社会陷入了不可解决的自我矛盾,分裂为不可调和的对立面而又无力摆脱这些对立面。而为了使这些对立面,这些经济利益互相冲突的阶级,不至于在无谓的斗争中把自己和社会消灭,就需要有一种表面上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这种力量应当缓和冲突,把冲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围以内。这种从社会中产生但又自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日益同社会脱离的力量,就是国家。

    他说这是恩格斯的话,列宁在《国家与革命》中引用过的。他叫我随便打开恩格斯给施密特的信或是别的哪一篇,叫我随便起个头他便可背诵下去。

    我还来不及找到书打开书,他又随手在纸上写字了。笔画是从上至下、从下到上、从右往左、从左及右全方位转圈儿怎么写怎么是。即兴写下一副对联,字字双钩,标准行书体。放下笔,他来个杂耍:他的右胳臂从外往里转圈儿,同时右腿反方向从里往外转圈儿。上下两个圆圈平行地逆向地转个不停。他说这么样你会吗?我手转圈脚不会转圈脚转圈手不会转圈手脚乱划一气。他宽容地笑仁慈地笑。他说他是梁山好汉的现实显现。后来我在他家中看到一把丈八方天画戟,倒像水泊梁山的遗物。

    他突然扬起长长的胳臂,慷慨激越地朗诵起来,那架势,如同他一人站在地球之巅——

    天山雪顶下,

    万壑草不生。

    戈壁沙野阔,

    古来有行踪。

    丝绸知路远。

    险境骇人听。

    瀚海八百里,

    我曾一步行。

    我问六七十年代他是怎么跑出新疆农场穿越戈壁无人区孤身只影走回北京的。他说农场那一丈高的红柳墙他一跃而过,说着他一抬腿踢到吊灯上。“恕小弟放肆。小弟是前朝君子落到今日了。”

    这位前朝君子是十年前落到北京画坛上的。1980年3月的一天,北京书画界的一次盛会。参加会的人著名到彼此都知其名知其著,不过主持人还是不胜荣幸之至地把每一个响亮的名字介绍一遍。大家为每一个名字撒上郑重而精致的掌声。“大家静一静。”一个激扬而凝重的声音响起,把会场猛然收住,收口就在这个四十来岁的陌生人身上。他说今天还特意请来了萧墅萧先生,大家欢迎!大家鼓掌!

    大家鼓起了欢迎的掌声。鼓着掌,大家又显而易见地在用目光寻找这位萧先生:这么著名的萧先生,我怎么不知道?

    “我就是萧墅萧先生。”就是那个激扬而凝重的声音,就是那个把全场猛然收住的陌生人自己?他几步走到画案旁不请自来地挥洒作画。

    十年后,1990年3月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对我说及这件事。他说他从新疆走回北京,谁知道他。“谁介绍我啊。”他就这样在拥挤的画坛上亮出来了。他说他一出现,灯泡就憋了——供电局拉总闸,全黑,只有他是亮的。说着他哈哈哈哈仰天大笑,笑得大张着长长的两臂,笑得人虽然坐着两腿全弓了起来抬了起来。

    好像萧墅的名气有多大,关于萧墅的狂傲的传闻就有多大。萧墅说他可不愿在庸人前出众,否则就比庸人还庸人。他说他其实是一个理智的存在,健全,健康,像三十岁。

    他站起身告辞,要返回一个朋友家。他把牙忘那儿了——他的假牙。

    说着他又掉转身来,说我家的茶太好。他从桌上拿起一把改锥当筷子,把杯中绿叶当饭粒一样扒拉进嘴里。然后汪洋恣肆如一个癫僧,脚踏流云地去了。

    我拿起他背诵恩格斯给施密特的信时随意画的两幅墨竹。潇洒、清俊、超拔,集名家之长而尽洒萧墅之才情。一幅的题款是——

    竹本无心,

    节外偏生枝。

    又一幅的题款是——

    不疏亦不密,

    干直而独立。

    虑心以待人,

    有节尽知己。

    1969年4月

    萧墅是在60年代中期偏后去的新疆。被强制去的,清除去的,还是押送去的,我不想细究。因为在那个年代,从每一个的个体来看,是悲剧;但是从社会的整体来看,是最蹩脚的滑稽戏。总体情节都叫人无法置信,又何须去推敲细节。他怎么去的,这是一个社会性的误会;他1969年怎么从新疆走回北京,这才是非他不可能不敢思不敢想不敢为的。

    从农场到乌鲁木齐之间的戈壁滩,汽车从公路上开要六天,绕开公路在沙漠走,总有三千四百里。当然得绕着走,绕着公路绕着人,走向无人区,他才是安全的。然后,从乌鲁木齐到北京还有八千多华里。当然,有时可以扒上火车,趴在车厢顶上风驰电掣一番,这不叫逃票,这是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

    一切,都在他跃过农场丈高的红柳墙前算计好了。生生死死怎么生怎么死哪个最值。在农场,顶着个莫须有的罪名受屈受辱,活是活着,但不是作为一个人活着。他一定要做一个人,过人的生活。自己已经三十来岁,人世之混沌,有的人生下是只混蛋,死前是个糊涂,中间这段什么也没弄明白。与其这样,宁可不活。宁可不活,把生死置之度外就兴许能跑出沙漠活了。

    走入沙漠无人区,白天,平平的烫人的沙漠和平平的烫人的天空,如同烤饼的两块平铲,人一走进去就被夹在这炙热的平铲间烤熟烤焦了。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只能找一个坑,把自己裹在大衣里熬着。傍晚开始才能行走。每夜走上八十里。一个人,枕着沙丘睡去了。醒来吟诗一首:

    梦,把我带到海洋世界,

    在那里看到鱼类的家族——

    胖头鱼,庸顿的躯壳;

    比目鱼,淫荡的眼睛;

    墨斗鱼喷吐烟雾,

    使我看不清这个世界。

    啊,我爱鲨鱼,

    因为它咬了我一口,

    却使我看清了世界。

    当然可能出现多种意想不到的万一走不出沙漠的可能。不过不管有多少个“万一”在沙漠里伺机等待着他,他也应当这么做。想追踪他的人谁敢走进沙漠大海?真人肯于向绝境中求生,在绝境中不会再有恶人阻挡。因为在这荒漠中,他再也没有什么可被掠夺的了,除了他头脑中的文化财富。即便往他脑门上钻一眼打一孔,打出的也只能是脑浆而不是文化。“我是矗然于天地之间。”二十多年后他对我说,“仨‘直’字,你看多厉害吧!”

    在我面前有许多的路,

    都是死人生前走过的路。

    能否找到一条生路?

    朋友,这里来。

    这里有一条。

    萧墅孤身一人披风带沙地走着。在沙漠上到处游荡的死神好容易见到一个活物,时时要向他逼近。他饿。身上没几多养分也没几多水分。呼呼的热风眼看就能把萧墅像个干瘪的人体标本似的卷走。萧墅眯起眼看那满天的飞沙和一地的烈炎。不,他现在是个自由的人,他能作诗以果腹:

    睁眼如闭目,

    放眼世界无。

    无地惟我在,

    对镜看糊涂。

    镜外的人和镜里的人看起来是一样的,但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就知道镜外的是真人,镜内的是假人。他要做一个镜外人,一个真人。就这,足以支撑他走出沙漠。

    走出戈壁无人区,他一路变换不同的角色换取果腹的食物。他表演武术弹冬不拉弹古琴拉二胡拉提琴捏泥人塑佛像做木工织毛衣变戏法剪裁砌墙修车镶牙翻跟斗画领袖像骂反动派。什么什么?是的,骂反动派。他说只要骂反动派人民就给他饭吃。

    走到河北省武邑县,他在村外一个麦秸垛里“安了家”。很好,很暖和。已经五天没吃过东西了。当地百姓给这个“住”在麦秸垛里的陌生人,送来一些可以灌满空腹的热稀饭,送去恨不能一口抿下一只的热白暮,送去金黄喷香的烙饼,送去可以吃个没够的蒸饺。可以权且把食管当滑梯,让不尽的蒸饺从嘴里顺着滑梯一个个滑进辘辘饥肠。

    不,萧墅什么什么也没吃。他的理智清晰地提醒他:吃人家一口东西,肉体会得到再生,灵魂会被人俘虏。他永远不吃别人给予的东西,他才觉得在精神上站在了主动的地位。六根已净之人,洁来还要洁去。可以用画像来换得饭吃嘛。人经历过死境,精神得到升华,才真正懂得了活。人不是从活到死,而是倒过来——死而后生。

    到80年代,萧墅虽然成为画家而且著名,而且他的《塞上清音》被美国前民主党主席斯特劳斯代表美国政府以世界名作名义收藏,但他终究有过“瀚海八百里,我曾一步行”的记录,依然走不得慢步或漫步。这天他与男女三位外籍宾客步入钓鱼台国宾馆。他潇洒地走在众人之前。便有人告知:萧先生,女士优先。萧先生说他不是不知道女士优先,但她们走得太慢了,他等不得。遂心中略有不自由感,不觉跷起了二郎腿。又有人告知这样坐欠礼。平日动辄拿人“开涮”的萧先生,今日还真不声不响地放下了二郎腿,没有动静——连人也没有。萧先生哪里去了?这里还有三位外宾呢!找到洗手间,萧先生在!完整无缺,独缺衣服。他赤身裸体地泡在澡盆里呢。澡盆边竖着三块本来崭新的香皂,现在被他用牙刷柄刻上了那三位外宾的头像。一望而知这一块是谁,那一块又是谁。萧先生说既然他怎么着也不是,他就在这里接待这三位洋宾了。

    后来,香港1990年出版的《萧墅画集》里,收进了他的一篇赋:“只身万里,风帆一篷”、“神完气足,山高水长”、“笔橹江摇,行云流水”、“画依人品,光风霁月”、“行所当行,止为必止”、“天慧聪开,自我超群”,我这是从他长长的赋里断章摘取。只身跋涉戈壁的人生经历,为他准备了素材,准备了胸怀。正如他的一本画集上的一首绝句——

    四月边塞起黄沙,

    孤鸿戈壁寻故家。

    天涯诗意人心倾,

    英雄涕泗何须洒。

    对于萧墅,“才”是“才”,“气”是“气”。这“气”,来自戈壁沙漠之气。我翻到他又一本书画集里的书法《天山行》这三个字的组合分明是一座苍茫浩渺的天山,而那“山”的第一道斜贯两端,如萧墅长长的腿一步跨越沙海。撑满宣纸的“天山”两字旁,草书的“行”字小如野草。孤身只影的萧墅,面对天一般的山,终究小得如同凡眼难以察觉的尘芥。任何时候都可能被烈日烤干,被沙漠掩埋。走不出戈壁滩本是必然,走出戈壁滩只是偶然。不,走出戈壁滩对于萧墅是必然。不仅走出了,而且来回走,而且觉得那寸草不生的瀚海养育了他。萧墅说戈壁不养我谁养我。他的一幅大画《天山风情》,也令我一震。占画面约四分之三的天山白洁而丰腴而温柔,温暖着、抚爱着山脚下的旅人。

    生活本来把萧墅逼入绝路,萧墅偏拥有了一个阔大温厚的胸怀。

    生活挤压掉了本来应该上学应该钻研学问的年华,反而逼得他几倍强大地全方位发展。他十来岁时可以把一支粉笔雕得玲珑剔透。雕佛像不用打腹稿。二十岁时已经有了三个绝招:补旧画,为水粉画补旧,炮制国画颜料。尤其长于提笔成联,出口成诗,涉笔成趣。一次,他在笔会上遇见日本画家村田茂树,他挥毫成诗:

    村霭烟迷境,

    田园鸟低飞。

    茂野林深远。

    树渺风自微。

    每句首字联起来便是村田茂树。同时又为日本女书法家右河皇苑写下绝句:

    右史缘翰墨,

    河长文韵幽。

    皇天岂可畏,

    苑中无字书。

    四句首字相联:右河皇苑。

    萧墅所到之处,每叫他留下墨宝。文化宫正举办一个顽石展览。萧墅落落拓拓地一走进展览会,人们便请萧先生写字。萧墅高呼拿笔来。后来他对我笑说当时真有李白呼高力士之势。那次他画的是一块怪石,题了一副联语:“怪石倾倒半边天,纹理外漏内藏玄。”

    1982年2月

    北京朝阳区西坝河。河边有几根直径一米多的洋灰管子。其中一根洋灰管子的底部,砌上了一层砖,砖层里边砌出一个“U”形的坑道。这个“U”形坑道的两端通到洋灰管子外边一个砖砌的灶台。洋灰管接连灶台的一端用砖砌满。灶台的烟向野外散去,灶台的热气顺着灶下通洋灰管子的“U”形坑道循环。住在管子里的人便享受着暖气。

    这根“改建”成“住房”的洋灰管子,使我想起我儿时看过的一本小人书,叫《大皮靴》。封面上画着一只大皮鞋,皮鞋的上下左右开着一个个门窗,里边住着松鼠啊,兔子啊。从大皮鞋里走出的住户何等高兴。从自己设计、自己施工的洋灰管子里走出的萧墅有着何等的豪兴。他伸展着他那一米七五的身子,望着满天飞雪大声念诗:往事如雪花一样向我飘来,既白而冷……

    1969年萧墅不可思议地能从新疆走回北京。然而,可以想象他还是会给抓回去的。不过还是要跑出来。于是一再加刑。于是一再跑。只有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才有可能理直气壮地走进公安部上访接待室。后来接待处的一位有关人士说他一天不知要接待多少人,萧墅给他的印象最深。来上访的人都讲自己受的苦,只有萧墅不讲,只讲马克思、列宁。

    萧墅往接待室一坐,说我要看看你们是不是解决问题的人,否则谈了半天还是白费。你们问我犯过什么错误,我想知道你们有没有马列学说,拿什么接待上访者。

    有关部门发觉来者不是等闲之辈,立即着手认真调查。调查的结果是,他们与萧墅成了好朋友。萧墅平反后一时没户口没工作。街道上说你烧锅炉去吧。萧墅说我不是不可以烧锅炉。在新疆可以烧,不过我从新疆回来不是为了来烧锅炉的。我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但是,总不能身无分文。

    想去美术馆看画展,没钱买票。故意等到傍晚快关门的时候,推着自行车就往馆里跑。自然被人喝住。萧墅说是工作证忘里边了。人说那你把车存外边。萧墅说存车处已经收摊了——其实是连存车的钱也没有。看门人说那你快进去吧。萧墅说那劳驾您给我看一下车。“美术馆还得给我看车!”后来他大笑道。

    还要吃饭。

    萧墅走到北海公园趴在栏杆上看人溜冰。他穿一身破旧棉衣裤,肩上都开了花,腰上系着围脖。一帮年轻人笑他,这土老帽还看咱们溜冰。萧墅心想,你们说话了我就能搭腔,就能成为你们的老师。他说我溜得比你们好。一个小青年说这老东西想摔跟头呢。

    萧墅溜上了。内八字,外八字,转体三百六十度。旋转出一片叫好声。老师傅,我们跟您学成不成。

    萧墅说可以。不过他没钱,他得吃饭。一次一人收五角钱。从此他一边教溜冰一边教人生哲学。教得学生扔了冰鞋听他“布道”。用做人的道理,用文学艺术的修养,用语言的力量,用他的至诚,用他的魅力,他希望把这些小青年从灵魂上抚养大。

    萧墅可以和各种人打交道,是随意的,是情份,是自然生成,是境界。萧墅说人的生存环境不在外部,在内心;不是我住进幽静里,而是幽静住我心。他住在洋灰管子里,早晨起来在西坝河里洗把脸,晚上坐在通暖气的砖地上,作诗,思考人生,也很自得。白天吗,有的部门已经开始派轿车前往洋灰管子接他去讲中国画了。

    文艺家们行万里路,是为了认识客观,滋养主观。萧墅行万里路是为了证明他的无罪,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他起个堂号叫“洗衍庐”——洗掉那无端加在头上的罪衍。他本叫韩铭魁,如何取一个名字使人一听就觉得是有这么一个艺术家?有了,取一个祸起萧墙的“萧”字,作为笔名之首字。他没有了户口,成为社会编制之外的黑人,只能靠野土生存。“野”字与“土”合起来便是“墅”字。萧墅这个名字,与萧三、萧红、萧军相近。学问未必充足而派头未必不足的人士便会觉得这名字早有所闻,甚而会与人说:萧墅吗,我当然知道的我听说过的。

    后来他对我说,从此,这颗新的生命向前飞奔,他把一切资产者抛掷在自己向前飞奔的尘埃之后几万里之遥,使他们对无产者一时感到望尘莫及。

    我说你的语言常常很像马克思著作的译文。他说是,当年在红柳墙内只准读马列的书,如今常有人问他这话那话是不是马克思的。他就反问他讲得有没有道理,如果没道理,无须问是谁的;如果有道理你就发展去。好比有人问他为什么去了新疆,他说不能把法官看成是绝对真理的偶像。如果你认为发现了绝对真理,那么你就会望着出神,无事可做了。我问这是不是季米特洛夫说的。他哈哈着:季米特洛夫,马克思,恩格斯,我都是综合利用。他还有一个伟大的生日:12月26日。他三岁没父母,平反时连自己的生日都不清楚。编一个吧,托一个好日子,与伟大领袖同月同日生。本来他的形与神都酷似青年毛泽东。有人邀他演毛泽东,他说他只能扮演他自己。不过他倒是与毛泽东一屋住来着——毛泽东住墙上,他住床上。

    1983年10月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怯怯地走进骑河楼一个四合院。院里正有人趴在地上朝炉口吹火。哦,不是炉子,是用几块砖架起在烧火。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萧老师?

    吹火的人依然埋头吹火说你等一会儿。他捡起一双放在地上的筷子,搅了搅锅里的切面。然后用手腕抹了下他那张煤灰熏黑的脸,说我就是萧墅,你屋里坐我煮完面就来。

    这个萧老师眼睛一瞪那么大,那么圆,真吓人。走进萧墅搭出的屋里,除了一张床板,再放不下什么了,也再没有什么了。连被褥也没有。后来他才知道,这位老师特硬气,谁要送他衣物他要扔掉的。只一个布卷,几只玻璃瓶插着的几支笔。少年叫戎泽仁,有人向他推荐萧墅画得好,但又说不大愿意叫他拜萧墅为师,因为听说萧墅是囚犯。

    萧墅端着一碗放上两瓣生蒜的酱油拌面,面孔和煦起来。是不是刚才他饿坏了。戎泽仁听说他没工作没吃的,特意买了一瓶燕岭春白酒和一盒点心。

    萧墅也不客气,把白酒咕嘟咕嘟倒进茶缸里。喝口酒,吃口面条,就块点心。你这么点小孩子还带东西来。萧老师,人家说你很穷。

    萧墅仰天大笑。我不穷,我不穷,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这酒也就一元钱吧?四元。这点心也就一元钱吧?三元六角,两斤粮票。

    一年后,萧墅去戎泽仁家时,从兜里拿出四元酒钱、两斤粮票和三元六角点心钱。戎泽仁才明白当初萧老师故意说一元钱吧一元钱吧把钱数问了出来。

    从1983年到1989年,萧墅每月去戎家六七次,甚至二十多次,每次教画两三小时。赶上戎家在吃饭从来不吃一口。戎泽仁的父母说萧老师不吃荤,吃点煮花生米吧。不吃,你不饿?饿。那为什么不吃?泽仁是我学生,我还没把他带出来,不该在学生家吃饭的。

    戎泽仁常去萧家。萧墅为他做饭,是连一只碗都不让他动一下的。“我就说两遍。你就坐那儿,看书、画画都行。”不让端碗,不让刷碗,不让剥蒜。戎泽仁看着老师忙乎,心里实在不忍。有一次豁出去了,伸出手去要帮忙。萧墅一看,操起和面粉的盆一,又抡起胳臂把桌上的茶杯全撸到水泥地上砸了。

    我跟你说过了,我叫你不要动手我只说两遍!

    那,行,那,这地我来归置。

    那也不行。我让你坐那儿你就坐那儿!

    戎泽仁是给吓的,还是老师干事太麻利了?总之,他都没眨两眼地上就干净了。重新用盆盛上面粉和面。老师一年三百六十天中,总有二百五十多天就是吃蔬菜面条,就点花生米。有客来了,老师从和面剁馅开始,三个人的饺子,前后只消四十分钟就可以吃上了。

    泽仁,来,吃啊。萧墅一笑,眼角向下弯弯的,嘴角向上弯弯的,温暖可人就像一口能化掉的饺子。

    1989年9月萧墅与戎泽仁师生画展在北京举办。画展后萧墅去看学生,正赶上吃晚饭。戎泽仁的父母招呼萧老师还是吃一点吧。萧墅一笑,把学生叫到身边说,泽仁,从今天开始,我这个当老师的敢吃你这个当徒弟的一顿饭了。以前我不许你卖画,今天开始可以帮助你卖几张画了。

    萧墅为学生卖出的第一张画,拿到一千元。他交给学生的是九百九十元。泽仁,我为什么不给你这一千元,只给九百九十元呢?我希望你画画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总觉得差这么一点。老师教你这些年,一直不要你的学费,今天这十元,就算学费了。

    戎泽仁和我讲起他的萧老师,眼红红的泪盈盈的。说萧老师谁都难找到他,来无影去无踪。你可能找一个月也找不到,但每次他突然想老师了,骑上车到老师家,老师准在。也许一个月也不在就这一天在。大约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情分吧。

    虽然,有时去了未必轻松。三年前有一次他去萧老师家。老师正写信,说你明天要是有时间把这信发了。我找个四分邮票。戎泽仁说老师您甭找邮票了,我那儿四分、八分的邮票不少。

    萧墅“叭”地拿起茶杯摔地上了。脸色全变,半天不说话。

    这“叭”的一声把戎泽仁击蒙了:他没说错什么呀,他就说明天去把信发了不是?

    萧墅闷上半小时,说戎泽仁,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发脾气。

    不知道。

    萧墅暴跳起来:你懂不懂怎么做人?

    这时萧墅大概看到学生已经给吓蒙了,突然停下,坐下,冷静下来说:四分钱邮票事小,但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格。你那里公家的邮票、公家的钱一分不能占。我知道你自己不会用公家的邮票,但是也不能给你老师用一张四分邮票。为什么有不良风气?就因为很多人没有在一点一滴的事情上去发现自己的不是,而老是在别人身上找毛病。

    萧墅顿住了。他觉得他现在多么渴望着善,如同他儿时一样。

    萧墅一直记得他的老师叶多嘉。他上小学后常常被老师说就常常不喜欢老师。二年级时来了新的班主任姓叶。这个女老师系着一根白皮带。萧墅在她后边走想着怎么作弄她。他悄悄跑上去揪一下她的白皮带撒腿就跑。放学时,女老师说你留一下好吗。萧墅心想留下来还有好事?趁老师送其他学生时一下溜向校门口,偏偏与送学生回来的叶老师撞个满怀。老师说你这是上哪儿。萧墅说上厕所。老师说厕所在操场那一边。萧墅只好上厕所转一圈。老师把他带到她的宿舍。萧墅准备她问白皮带的事。老师说你没课本吧,萧墅说没有。老师给他一套课本还有做作业的练习本。萧墅说不要别人的东西。老师说这是我给你预备好的,作为礼品送你。老师喜欢你,你是不是没有爸爸妈妈?我也没有母亲了。来,吃糖,吃橘子。

    不吃。萧墅说,流着眼泪。

    来,你坐我床上吃。你能不能每天放学到我宿舍里来坐一会儿。

    不行。

    我给你讲故事。

    老师给他讲马特洛索夫的故事,讲保尔·柯察金。讲到萧墅入了少先队,老师给他买了红领巾。叶老师也常常带着萧墅回家。叶老师的家在西单帅府胡同44号,一个高台阶上。小萧墅当然不会想到等他长到五十来岁还会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门牌号,记得他小学毕业时叶多嘉老师送的两本书:《奇异的鸟》和《他们有祖国》。五十岁的萧墅说他才明白自己就是奇异的鸟,而且是有祖国的。

    1990年4月10日

    萧墅一来,我觉得他怎么老了一些。眼角有点垂,少了一颗门牙,讲话嘶嘶地漏风。他是去我家对面楼里一个画家那儿,顺便来小坐。今天他的情绪似有落差,越发有一种超然物外的空灵感。他好像在说他人的离婚问题。语言似在空间轨道上飘行,我难以一一捕捉到。好像是说女方本来要离,后来不离了。反正他结婚只结这一次,如果离婚也只离这一次。

    那么,他说的是他自己?我只知道他是从新疆走回北京之后才结的这一次婚。好像,也才五六年。听说有一次他与妻子路过一个地基坑,两米来深。他让妻站坑边看,他一个筋斗转体三百六十度翻到了坑底。这是我所知道的关于他和妻子的全部了。

    他依然像个来去无踪的空灵道人。但我看得出他在用淡的语言去兑去冲去稀释那深褐色的苦痛。我不便多问。他也无心多坐。我说怎么这就走了。他说他一两天没洗脚了怕有味。他嘶嘶嘶地。我说为什么不去镶上这颗门牙。他不以为意地一笑。

    几天后我从画界听说萧先生在街上见三个小青年欺负一老妪,上前责问,遂一人与三人开打。只三个动作就叫那三人趴下。手撂倒一个,膝盖顶上第二个的小腹,第三个动作已经坐在第三个人的肋上了。他自己,付出了一颗门牙的代价。

    后来我见到了萧先生的妻子。她说刚为热水器吵架。萧墅说不买,说要不是她,他什么都不要,冰箱也不要,只要一张画桌。躺在地下就睡觉,站起来就画画。妻要把新居弄好点,家里来人多。他说是来看我房子还是来看我人?那你衣服往哪儿放?冬天有一身穿行了。那秋天呢?都扔了,到冬天再买。他倒好,有时在地上画画,一甩画笔,床单上都是墨点。早晨起来饭也不吃,只咔嚓咔嚓咬苹果。他说他是从花果山上下来的。

    他俩是1983年在一个笔会上认识的。你叫什么?赵磊。你叫什么?萧墅。未婚的萧墅与离婚的赵磊第二次见面时,萧墅问赵磊为什么不再结婚?进而说:你看我怎么样?

    赵磊是个上海人,白的肤,黑的眉,朱的唇。眉眼紧紧挨着玉琢的鼻梁,看得出这个纤巧的人儿给生活无情地挤压过。再要结婚自然不敢轻易迈出这一步。“哪怕是猪八戒,只要人好。”她说。

    半年后赵磊与好人萧墅结婚了。岂止是好,而且是一个真正的男性:才气,志气,骨气,阳刚气。但是他一个人阳刚惯了,赵磊觉着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一边作画一边对赵磊讲画,手舞起来墨点溅到她新买的任伯年画册上。她用宣纸细细地擦墨迹。刚才那么孜孜讲画的萧墅突然气急地说:我跟你讲课的时候你怎么去擦墨迹?我不擦这墨迹怎么办?擦一下不就一秒钟吗。你应该等我讲完了再擦,你这样不尊重人!你那么起急干吗?我说话你不听我把这画都撕了!

    萧墅跳脚,双脚一起跺。好像跺开了两个闸门,赵磊的双眼哗哗地流着泪水。第二天萧墅冲她一乐,说你生气累心不累心呢?特憨厚特没事儿人特逗特傻。赵磊的嘴无论怎样想噘起来到底还是嘻开了,你这人拿你真没辙叫人干生气,闹性子闹着玩儿都小孩儿似的可乐。

    谁跟他过一个月都过不了。她说。他骑车也跟小小子似的,叫人直担心。萧墅,别忘了你五十来岁了,不能跟小小子似的。没事儿。什么你都说没事儿。咳,不就一死。人反正早晚得死。

    萧墅遇到性情相投、相悦以解的便诗兴与酒兴共增,忘情之间也忘了曾经结过婚,已经有了家,家中有一个妻子,妻子正等他回家。他又如云游四方的癫僧那般,放浪不羁。终于赵磊晶莹的泪滴化了他那其实连大戈壁的烈日也没能烤干烤硬的心。从此纵然狂风暴雨,每晚必定向妻报到。萧墅独自在深夜空寂的街上向家里驰去。反正夜深无人,不妨亮开嗓子唱上段京戏。狂风,狂风如何之大,也只能在林立的楼房间穿行,在有限的街道上疾驰。这风只能吓唬没有去过戈壁滩的人。戈壁滩的狂风刮起的是整个戈壁滩,刮不动的是他萧墅。啊,痛快!啊,啊,啊!萧墅像发狂的狮子在野生森林中狂吼。他背着手,舞着手,不扶车把。他不是在骑车,他是在踩动两只风火轮,风风火火叫叫嚷嚷回家转。不管多迟总归是晚间乖乖地回到了家里。好比野生动物经过人工饲养调理终于生活有了一个大体的秩序。

    赵磊,我对你可一百一了。你看你这丈夫怎么样?

    萧墅,你可以当画家,诗人,书法家,但是不适合成家。你知道一个女人需要的是什么吗?

    萧墅不知道。萧墅在家洗衣、做饭就像他捏泥人、变戏法那么快当。赵磊的皮裤腿破了他拿过了就缝补好了。总有人劝赵磊你们家萧先生那么有能耐,你甭吭哧吭哧画画了。不,赵磊年轻时因为父亲有病误了上大学。如今一面在职业高中教美术一面到教育学院念书。等通过了五门成人高考:语文、政治、历史、地理、数学,也已经迈过了四十岁的年龄。

    再看她的画,不简单,不一般。否则她会爱上那个从新疆走回北京的人?又爱他,又受不了他。一走了之又不忍心。真不爱他,也行了。可是,看他跟外宾打交道那种风骨和智慧,真服了他了。有一天晚上他说:赵磊,我不舒服。那样儿,小孩儿似的。可爱极了。问他怎么了。他说肚子痛,可能临睡前吃糖炒栗子吃撑了。

    1990年12月6日

    赵磊对我说,她与萧墅结婚的时候儿子十三岁了。

    我望着那小伙子说长得真像萧墅。

    赵磊说这是她的儿子,叫赵骋。可不,萧墅以前又没结过婚哪来的儿子。可是这赵骋的脸型五官又实在是个小萧墅。

    赵骋过后很不高兴地对他妈说,你跟人瞎说什么呀!

    第一次见到赵骋的人往往误以为是萧墅的亲生儿子。萧墅特高兴。赵骋也是。

    不过气质如同两极。赵骋善良、温厚、清秀。萧墅教他翻跟头。萧墅原地跃起空翻。赵骋哪能在狭小的屋里准得不歪了斜了碰撞了物件?那么去屋外水泥地上练。也没个垫子。一翻,歪了。你这么小怎么不如我。我哪能跟您比,谁能跟您比?又教武术,对打。赵骋往萧墅身上打去,那身体却是硬硬的,打痛的是赵骋自己的拳头,萧墅是打不痛的。萧墅如何希望赵骋长高长大长魁梧,赵骋却文绉绉细挑挑稳当当的。我没有我爸的魄力,不愿铤而走险,我更现实一些。他说。

    他从小听说凡继父如何不好。自己单住西单一间平房,清静作画,自由生活。一周回父母那儿去一天。每次回去少不得要听萧墅的“布道”。吃剩的馒头为什么塞抽屉里?为什么拿烟给同学抽?“活着,要树立做人的志向。”“形形色色的懒汉都是人世间的废物。”“要从无知的行列中跳跃出来。这件事需要我们终生顽强奋斗。”“要每日用文字记下自己学习的体会,才能使自身富有。”萧墅一次买上六大本日记本叫赵骋记。每本日记的扉页上都写了字。比如让专门记学习古诗词的日记本上,萧墅写道:“人类社会上,任何一门知识,都是我们需要认识的对象。然而,要真正认识对象,就必须把握和研究它的一切方面,一切联系和媒介。”

    赵骋知道萧墅是为他好。“我爸特能挑出我毛病。每次回家都说出一两条。”“爸,在您跟前做人真难,老也不能叫您满意。让您高兴也挺难。”

    说不高兴就不高兴。赵骋刚刚吃了生西红柿。西红柿的蒂部都一刀切了扔簸箕里。萧墅从垃圾簸箕里捡起这一块块西红柿蒂,往自来水管下一冲,把可吃的边边角角一块一块吃个干净。说动物园的猴都能把西红柿啃干净了,农民知道都不卖你。花花公子大手大脚,哪像一个生活的人?赵磊悄悄对萧墅说,垃圾簸箕捡出的东西还吃多不卫生。萧墅说泛泛地讲几句记不住,要强刺激。宁可他日后恨我,也不能惯他坏毛病。

    赵骋想起有一次他突然回家,萧墅正吃自己擀的面条,还有一点白菜。一看儿子来了,萧墅立刻炒鸡蛋什么的端出两三样菜来,坐着看儿子吃。有一次萧墅也是这么久久地坐着给他揉脚,不,不是坐,是蹲,一直蹲着给他揉扭伤的脚。赵骋当时低着头,只注意他爸的两只手一下一下地揉着。几年前的腊月天,他爸一下一下地顶着寒风蹬车去同仁医院,每次都是清晨四点半就到了医院为他排队挂眼科号。他的视力一边一点五,一边只有零点一。每次萧墅早早地挂上了号,赵骋呢,只消七点多到医院等候就诊。

    好像只有和赵骋在一起,萧墅才不再是大侠、癫僧,不再是梁山好汉的现实再现,不再是天地一沙鸥,而只是——赵骋的“我爸”。

    当爸爸自然要儿子成人。

    赵骋,虽然成人两个字是挺好写的,要真正作为一个人,是很难的。我说你,你记恨。我可以不说。但是我是你的法律保护人,我应该这么做。你恨我不恨我,我都得这么做。我要不管你,整天和你乐呵呵的,不可能是真正的父子关系。

    爱之深便痛之切。当爸的看到儿子竟然在玩扑克牌,痛苦莫名,抢过扑克牌又撕又骂:现在是你玩的时候吗?你才多大?赵磊冤屈极了。因为这天本是节日,萧墅的友人带了一个少年人来。赵骋是为了接待小客人才拿出扑克来的,于是嚷着骂萧墅狠。萧墅一个巴掌打了过去。

    第二天赵骋一醒,萧墅走来跪在他跟前大哭说不该动手打你的。

    不,爸,不能赖您,是我的错,是我不理解您的心。赵骋哭了。心想他爸一辈子被人误解,难道儿子还要误解他的心吗?他的心重啊!每年暑假赵骋上外地写生他都看得很重。他把穿的、盖的、洗刷的都给赵骋准备好,捆成一个井字形背包。还有军用雨衣,说是冷了可盖,潮了可隔。还给开罐头的起子,说有时买不到什么吃的,就买几个罐头又可充饥又有水分。赵骋若是跟他要二百元,他总得给三百,说是万一有什么事,多带些钱自己好处理,不要麻烦别人。

    赵骋每周回家萧墅总要问他钱够不够,够了也给。然后给他做好吃的。临走还要叫他带上一大袋水果。赵骋说,爸,您有时也挺自相矛盾的。怎么啦?你说自食其力才能成气候,可您老让我呆着您老给我做饭,您又老对我这么好。赵骋,你最好还是和我们一起过吧,你还是住在家里吧。爸,您教育我独立我每次回家您又舍不得我走。

    1990年6月10日

    第三次见到萧墅,眼里却老是叠印第一次见到的他——那种汪洋恣肆,那种不假思索地把自己的形象朝我快速逼来,一下嵌进我的头脑。虽则还有点硬生生的,到底对他所知不多。但总归常常感觉着他不容忽视的存在。而这一次,是他刚从香港举办个人画展回来不久,我本来很想听听关于他在港一出现香港的灯泡全憋之类的我能听懂的他的语言符号。但他好像丢失了那套语言符号了,好像,还丢失了什么?

    今天他穿一件皱巴巴的衬衫。样式倒还新潮。然而这皱,使我联想到急急忙忙把晾干的衣服胡乱往衣柜里一塞,塞进去又掉出来干脆把衣服们又推又按再压几下叫它们吓得全缩成一团愁起眉苦着脸,即使把哪件衣服从衣柜里解放出来终究因为受压太久依然皱巴巴的舒展不开。萧墅虽不拘礼仪不落俗套,然这衬衫的皱之极致,到底也给这条梁山好汉平添几分落魄。而且,也不见了以前那种豪侠之气。先前那洋漾之气使他即使脚蹬浊浪腾空而起我也不觉惊奇。今天却沉沉地,沉着脸沉着声音好像与很多沉沉的石捆扎在一起沉到了海里。他在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他是在祖国的命运面前感到了个人的渺小,还是正因为自己的绘画取得了一步步成功而觉得成功了又怎么样又能于国家利益何补?他的语声变成一种悠远凝重的次中音,从他胸膛的音箱扩大开来,我从那共鸣中听到了祖国、民族、人民。那真情的咏叹声中,我看到他瘦了,脸上布满了横的纹和竖的纹。

    这天他没有笑。我问及他在港的画展。他只说及他去港时仅带一小书包两件衣服。同机的看不上他。之后我才听说画展成功后港方为他出了精美的画册等。然而他对他好不容易走到的今天全无兴趣一字不提,只从那满是皱褶的衬衫中透出一种悲来。

    突然他凝重而激扬地念起他为他的大画《中华松韵》题的诗——

    形焉云

    仪焉神

    风寒暖

    质墩墩

    国之栋

    民之本

    气浩浩

    理常润

    渺苍苍

    势凛凛

    雄赳赳

    体拔寻

    ……

    1990年10月6日

    上午画界名流前辈正在聚会,萧先生闯入。所以说闯入,因为他是碰巧去的并没有人邀请他。正有前辈元老在谈中国画要走出亚洲冲向世界。前辈讲话晚辈当细听多思重在消化。不请自来的萧墅竟起身说中国画不是要走出亚洲冲向世界的问题了。

    歌剧中的角色到最高潮处就要唱到高音C。如果激情也可分档次,那么萧先生这次上来就是高音C。他说中国不是什么都落后于世界各国的!至少中国画的发展走在了世界各国的最前列……远至清王朝的郎世宁,近到现在世界各国的外国人,是不断向中国画走来的历史!中国画以独特的形态出现在历史上,是超前屹立在世界画坛上的一座金字塔!这个以独特形态出现早已走在人类艺术前列的中国画,决不可在理论上折回头来去看待它!因为在中国画后面跟着追赶上来的都是外国人,外国人深感望尘莫及!作为中国画画家认识不到这一点,便是理论上犯了导向错误!必须意识到充实之谓美!

    自然便有人好心相劝日后嘴上别忘了贴封条。萧先生说我又不是争强斗胜只是为民族文化聊表赤心。我是堂堂正正的当代文天祥,为了中华民族可以留取丹心照汗青。况五十之躯,天命之年。世人之见,何足道哉。

    既求真义,既做真人,一吐为快,越发飘然若仙了。

    不少场合人家并不请他前去,免得飞来什么意外之笔。可以想见往往萧先生一出场便成追光下的主角,未必人皆愉悦。偏偏他常常不期而至地走进这些场合。不知是巧合还是天命。自然也很有些场合请他去的。那么一切能不能还按原定的程序进行就不得而知了。在一个以青年为主题的会议上,大家谦逊地让别人先发言。萧墅坐不住了,说像这样张老李老驴老马老的推来推去,都别让了。你们别浪费时间了,还是我来说吧。今天的议题是青年。究竟什么人是青年?我五十岁了,我的思想是年轻的。我考虑问题是有进步意义的。你们年轻人观念这么老化,又何尝不是年轻的小老头?年轻,不决定于年龄,而决定于思维。

    会后很多人叫他签名,也有人叫他以后注意场合。他说他是没法阻挡的一个大侠,什么谁是人物谁不是人物的,你说这低级话已经不是人物;我说这文明话,已经是个人物了。

    萧先生,听君一席话,胜读三年书。

    习惯用法是十年书。你说三年书,是不是我还差一点?

    十年书,十年书!

    只好如此吧。

    萧墅说话,常有“点穴”之功能。“萧先生,我看他妈的没有真理。”“那么请问,你说的这个‘他妈的’是不是一条真理?所以这世上还是有真理。”“萧先生您看得起谁?”“你应该说萧先生谁应该被您看得起。”“萧先生您为什么不吃肉?”“你能不能换一种问法——萧先生您为什么不吃死尸?”“萧先生,您这幅画我出一半的标价买下如何。”“可以,您稍候我这就把画撕下一半给您。”“别别别画怎么能撕一半?”“你买画如买肉那样还价,我也把画当肉卖出。多大价我切多大一块肉。”“萧先生的脾气我们是知道的,钱如数给你。”

    萧墅大笑:他们对我没办法了。因为办法都在我这儿了。我把办法没收了。

    一日他被邀去烤鸭店聚会。依然褴褛其表。正好坐在一位中央首长身旁,首长特诚恳地与他交谈。偏有人走至他跟前,说那位是中央首长你是不是换个座位?他慢回首只用余光投去一瞥,说换哪儿?是换到党中央还是换到北冰洋。咱是百姓咱平日见不到首长你还要分裂中央首长和百姓的关系?咱知你无知,尊重你的意见,这就换个地方。你拿个塑料口袋来给咱装上烤鸭,咱自个儿蹲墙旮旯里吃去。

    常有人说萧墅见大人物不小,见小人物不大。小人物,人微言轻,所以见小人物不大的事不会成为新闻。见大人物不小,便很快有了关于萧墅的脾气的推理小说。

    人说萧先生你这人很有才能就是脾气能不能改一改。萧墅说行啊你给我找一种社会上标准的脾气我改一改。便有圈外人说此人是谁真逗。萧墅闻声曰: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萧墅谈兴来了,人劝他当晚还有约,某方请他当场挥毫报酬极丰,别误了大事。萧先生只管喝酒,扩大了他的嗓门:天下何大何小,想大则大,想小则小。

    萧墅癫狂,痴狂。1989年他画展的第一天,一位翻译陪着一位外宾来看画。看毕外宾通过翻译说你的画非常好,但是在你们国内卖不了什么钱,因为你们穷。我可以帮你在我国举办画展,帮你赚很多的钱。萧先生仰天大笑,笑得好多观众围了过来。笑毕,他温和地对翻译说我讲什么你译什么好吗?翻译说好。萧先生打开他穿的蓝涤卡学生装的口袋,对外宾说你知道我这里装着什么吗?外宾摇头。萧先生说我左边这个兜里装半个地球,右边这个兜里装半个地球。我兜里揣的是整个世界,是万物。你那个兜里装的不就是几个钱吗?你可以趁着我的展览还没正式开始就请便。

    说罢萧先生怒指翻译:你给我译!

    展览厅顿时静止了。如同电影中的“定格”。没有动静,没有声音。片刻后一位展厅服务员鼓起掌来。大家都鼓起掌来。鼓掌。鼓掌。鼓掌。

    今春有东瀛客来京,想约见众多画家,然后在日本办一个中国画展。尤其一定要见萧先生。萧墅说为什么他要找中国画家,我就得去看他?他为什么不能到我家来看我?人说日本人哪里认得你的家怎么去看你呢。萧墅说不来就不来。没有想到这位东瀛客确是诚心诚意,果然找到了萧墅家。只是萧墅见愿意参加这个画展的画家不少,这次就不想参加了。他写了一个一尺见方的“佛”字,叫妻子拿了去见这位诚心的日本友人。意思是他乃真佛的心,不赶热闹。谢谢。

    记得萧墅有一次与我说及:“我并不愿意在外锋芒毕露。也是逼得我没有办法了。”

    萧墅的脾气很有知名度。其实这是一股凛然之气。另外,他积几十年的郁闷之气未必尽散体外,看到叫他生气的场面,如同燃着了导火索,很快爆炸开去。萧墅的怪也成为各种版本的演义。其实他是在粉碎怪模怪样的架子牌子样子。萧墅说凡装神的,需要告诉他,他不是神,也不是人,是非人。不是真正的人,要迫使他走向真正。萧墅或许也失之天真,世间有几多人能走向真正?然而惟萧墅先生能冲击污浊与死寂。人称萧墅是祢衡。萧墅自称:天下哪有我这野蛮人?

    凡真正精彩的人往往被人误会。萧墅若不是被人误会他本人不需要张扬自己。如他所说:“你把我当圣人,我矮小;你把我看矮小,我就是圣人。”越是不理萧墅误会萧墅的,便越是会看到他狂傲纵情的表象。

    去年他自港办画展回来,去羊城访画界前辈黎雄才先生。黎先生当即为他书下一联:“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自然是喻萧墅若逆云之走月。萧墅提笔和上一联:“云行月前如月往,日落山后似山移。”非月走山移,是云行日落也。黎老先生见联爽然答道:是也,是也。

    萧墅苦笑:我有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不是很多人都具有能接受他的语言符号的频道。误会包裹着他,如同一个又丑又俗的襁褓包裹着一个挥着小拳头蹬着小腿夸张地大哭大叫的赤裸的婴儿。其实婴儿的这种表达方式只是希望别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1945年7月

    北京。火神庙大街延庆寺街4号走出一个清秀瘦削的小男孩。他要去聚和昌棉毛纺厂做童工,站着捻毛线头。虽然他才七岁,也上小学。但是他三岁父母双亡,有钱时念点书,没钱了就停学。继母每对邻居夸他听话,说这孩子说不叫他到外面去跑就不去,自己说到门口站一站就回来,果然一会儿就回来。这小男孩每见继母独自流泪,总双膝跪下劝慰,说妈妈别哭我长大孝顺您。小男孩聪明过人混进戏班子学艺,九岁就开始唱戏,十一岁写得一手诗,十三岁便以卖画为生。在北京的和平画店,他的画最多卖得四十五元一幅。当年的两位店员,已成为今日荣宝斋的两位鉴定家,他们至今还记得当年的萧墅。因为贫穷,因为不能正经上学,倒是有可能什么都学,包括卖西瓜、扛啤酒、打各种小工。又常被大孩子欺负。有一次他憋足了劲,冷不防拼尽全力跃起他那瘦小的身躯向一个老揍他的大孩子撞去。大孩子掉进了水沟。大孩子从水沟里上来后会不会报复呢?小萧墅当时既然豁出去冲撞了,也就不计后果。从此他决心练武功。他家附近有一处坟地。一个大坟头边有一棵大槐树。没有人来坟地,怕鬼。然而人间的鬼就少吗?小萧墅看中了这坟边树下,或攻读或习武。光脚踢树,一,二,好痛!对准大槐树,踢!

    三十几年后,1979年。萧墅又一次从新疆走回北京后没有户口没有职业没有饲口的钱什么什么也没有连生存于这个世上的合法性也还没有。连他从小就想孝顺继母的能力也没有,连他真正牵挂着的继母也没了。继母病危时,他把继母从床上托起,一直托到医院。至少,要把继母的骨灰葬好。没钱交三年存放骨灰的款项,只能找一个风景好的地方安葬。正是寒冬。他选择了夜间。白天人多人家要是不让他把骨灰埋到八宝山后边他又有什么办法?他一手托起骨灰盒,一手提把铁锹从市中心骑河楼那边一直走到八宝山。刚好午夜两点。夜深处走出三人不让在此地掘坑。只好暂且把三人一一撂倒,随即笑问我的功夫如何?三人不能不服之际,萧墅讲他和他的继母,三人一口声说埋。埋完,萧墅跪下,向着地下的继母咚咚地嗑响头。

    事后人问他如何能从市中心步行到八宝山。萧墅说这才多远,我是从新疆走回来的。

    萧墅埋葬了继母连同埋葬了他的孩提时代。外人再看不出这个“梁山好汉的现实显现”原来是一个非常听话的,不叫他到外面去跑便不去,自己说到门口站一站就回来果然就回来的孩子

    他原本是一个乖孩子。

    1990年12月10日

    没有想到萧墅的家这么简,这么陋,然而又这么超拔脱俗。几乎有一面墙那么长的一块横匾,或者说,是一个木制空框。萧先生说这是空旷无心,天地宇宙,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凡脱俗之品,必出于脱俗人之手。这天地宇宙尽得风流之横匾的主人,他的“载体”,就是这间陋室。一只二十瓦的日光灯下,电视机蓬头垢面的什么都不盖。我说像这样电视机容易坏。他说坏了他自己修。门的上方用木板搭出一个吊柜,放着一只一般人早就扔掉的老式旧木箱。老掉牙的小铁床旁,放着一把扫帚。床上一条薄被一件军大衣。窗外阳台上,竖着一根方天画戟。墙上有他画的一幅《雅室秋情图》。

    我想起他的一幅一天半画就的十四米长的画,画中是三头气韵极为生动的骆驼。其中两头不胜负荷地互相挟持着、较着劲儿地奔跑。另一头清清淡淡地独自前行。画幅下方有跋语:一驼名,二驼利,三驼一身聪明气。萧墅说你看,这一只骆驼清清爽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难过起来。

    尽管我知道如今他不可小视的经济实力结结实实地印证着著名画家萧墅在海内外的影响,尽管我看到他画案上的盆里瓶里塞着、摞着、卷着的大票面人民币,我还是难过起来。

    萧墅雄赳赳地说本人不爱过日子,就爱过生活。

    然而,我只望着他那倚着旧铁床的扫帚。我痴愣之时,就听萧墅说他有时没出被窝诗就几首。扫扫地,又是两首。心之官则思。好比大布袋不装米,怎么能站住?人脑袋不装知识,又怎么能站立在这个世界上?他每到凌晨两点,起床抽烟、思索。清晨起来追记笔记,写诗。他认为情在格外,所以写诗而不愿受格律之约束。他说话间常常背诵他刚写的诗句。我只记得他写北戴河的几句:

    立秋方五日

    乘车赴东海

    观潮虎卧石

    凭临碣石台

    闭目听海语

    声如兵马来

    浪激石崖碎

    壮士惊眸开

    一望波万顷

    忽觉天地矮

    侠胆舒猿臂

    擎天意自裁

    我说他天地皆成文章。他说他扫地特别认真,先泼上水,再把旮旯都扫了。

    我想他一直生活在被误会中,人家认为认识了他其实又处在一个误会的死区。他说他是有平常心的平常人。随即脱口吟诗——

    不要把自己当作珍珠

    时时有被埋没的痛苦

    把自己捏成泥巴吧

    让大众把自己踏成一条平坦的路

    事隔四个月,4月14日傍晚,他来我家。他从来没在我家吃过饭。他每次离家上别处前,总是往肚子里灌满了水和粮食,然后便可像骆驼那样不吃不喝了。只这一次,他突然问我有没有一块馒头。我想他不到饿急了都不会开口。果然,他胃都痛了。我和我丈夫吃饭是没有“格律”,真正自由体的。家中有牛奶、面包、方便面。我丈夫说快煮奶。萧墅说他不喝的。我丈夫说下方便面。萧墅说不要放进方便面里的作料,怕有荤味儿。我烧方便面,煮鸡蛋。怕他饿,先递给他一只长长的法式面包,北京人称“法棍”的。萧墅并不动手掰面包。我拿过来给他掰。他说他怕掰断了,出什么事儿。

    然后端上煮鸡蛋。他说不吃,早上吃过一只了。我说我们早上也吃了,现在还吃。

    我说他脸色发黑。他说被人骗了,不过他一直是这个脸色。萧墅以豪侠之心真诚待人,惟其真诚就可能受骗。真诚的面越博大,受骗的概率可能越高。我说萧先生你交往人也要注意,不过我知道他的真诚不会因为被狠心地骗过一次就减少一点。

    他说他不会再受骗了。他垂下头垂下眼。就在这个瞬间,他的皱纹退去了,缺牙看不见了,眼里的沧桑眉间的坚毅都不见了。只看到他微微鼓起的腮和微微嘟起的嘴。他原来满脸的孩子气。只是经过戈壁的“砂洗”和“石磨”,他就像砂洗、石磨的牛仔布那样粗犷而坚硬而耐穿耐磨了。所以他的画在苍劲浩渺汪洋恣肆中透着真趣。

    他的大眼睛变得明澈而善良,他说他觉得我和我丈夫这样辛苦地工作安静地生活很好。我才明白为什么我很快就不会误会他,因为实际上这位“梁山好汉的现实显现”所希求的,也和我这个凡俗之人一样,不过是辛苦地工作和安静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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