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石城安顺-缙绅们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缙绅当然是旧时一个重要的社会层,是一个城镇的脸面或门神。但这群人离小孩远。他们无暇俯视小孩,小孩也不要仰视这些缎子长袍团花马褂的老爷爷。只觉着他们的雪白胡子(如果有的话)和小帽顶上那颗珠子(质地、颜色各别)还有趣。这种天性恐怕不分时代。多少年后,一位父执来舍间,银髯飘飘,仙风道骨。小女那时三四岁,叫了“四公公”后,倚在膝前双手抚玩他的长须,老人也怡然自得。忽然小女道:“四公公,把你的胡子梳成辫子嘛!”我奉茶进来,老人告诉这话,笑得不停拭眼泪。缙绅现在没有了。约略相近的,大约是“老同志”。

    我幼时见到的绅士,名气最大的是任可澄(字志清)。小时候常听吴晓耕先生说这个名字,吴先生是我顶佩服的学者诗人书法家,任先生更是他的老师,这还了得!我在家里和别家也看到他写的字,落款是“瓠斋”。吴先生的字也学他。前辈老先生说,贵州两大书法家,姚茫父软笔写硬字,运笔是“戳”;任可澄硬笔写软字,运笔是“扫”。任先生做到很大的官,光绪二十九年(公元一九〇三)中举,次年授内阁中书。不久回家办学。在辛亥革命中,是贵州两大政党之一“宪政党”的领袖人物,任贵州枢密院副院长,民国初年任过黔东观察使,又被约法会议授职为云南巡按使。后参与云南倒袁(世凯)运动。军阀政权时期担任过贵州临时省长,河南省省长(未就),云贵监察区监察使等职,走马灯似的。真正的事业,是主持纂修《贵州通志》,并执笔撰写了其中的《前事志》,学术水平很高。他留下数十本日记,从他的平生经历可以想见,这套日记有极大的文献价值。但在“文革”初期,保存这个日记数十年的门生,出于恐惧,不是上交档案部门,而是偷偷一火焚了。学术界说起此事,无不扼腕痛惜。现在仅存的是一部《瓠斋诗集》,已作为《金筑丛书》出版。

    一九四六年,石城老教育家周伯超先生去世,任先生亲来石城为他的得意门生“点主”。人死了,木制神主牌就是他的替身,享受子孙奉祀。牌上用黑墨写某某某之“神主”,主字缺首点,由德高望重的人用红笔点上。这就叫“点主”。点主的人身份越高,年纪越大,丧家越有脸面。周伯超是敝乡第一代新教育家,是我的校长、老师们的老师,我要叫他师太爷。女校长胡坚率全校师生去吊唁,还唱着悼歌:“风雨兮凄凄,哲人逝兮悲不已。兴学兮育才,扶桑归来兮植桃李。留得遗范兮在人寰,斗远山高兮复何语!”石城名教师张时俊作词,兽医学校音乐家梁南波谱曲。

    我就是在“点主”仪式上见到任先生的。胖大、很短的白头发,唇须花白。黑缎子大马褂。标准的清末民初大官形象。点主仪式很繁复。唱礼生说的都是文言:“一叩首——兴——”“二叩首——兴——”。兴就是起来。点主人拈起一支新毛笔,蘸一点朱砂膏,在“王”字上点一下,随即把笔往外一甩。这支笔,是许多人觊觎的宝贝,说是给孩子用了可以增聪明。事前有人提醒我去抢,有人保证帮我获得。最后不知是谁得到了,害我愚钝一生。周家事毕,任先生未作很久逗留。我父亲曾在家里宴请过他,吴先生作陪。但记不起有关细节了。多年后,友人任岷去世,他是任先生的幼子。我去吊唁,见到他姐姐,说起曾见过志清先生,她说以我的年龄,怎么可能。我说了原委,她才明白,并且就是她陪着去的石城。就在从石城回省城的路上,任先生突发腹泻,那时已到郊区三桥附近,回到城里,竟然不治,享年仅六十八岁。那时的人显老,我还以为他八九十岁了。

    吴晓耕是任先生的另一位石城高足。一个可亲可爱的小老头。他终身执教,是石城三名师(国文科)之一,但比另两位多参与社会活动,是小城有名的缙绅。他是我父亲的挚友,我小时候最喜欢他,留下许多回忆,这里先按下不表。

    另一位我喜欢的父执是韩云波先生。他幼年孤贫,到重庆一家皮革厂当学徒。技师是日本人,待遇很高,很傲慢。他事事留心,偷师学艺,两年就把全套技术了然于胸,辞职出来自营皮革,不久又回安顺办皮革厂,侍奉老母。他耿介正直,秉公好义,见识超群,被推举为临时参议会议长。胞弟文源、堂弟文焕,都是国民党高级将领,在解放大军逼近西南时,专程来接兄长出海。当哥哥的说:老母在堂,不可远游。你尽忠,我尽孝罢。当时蒋介石给韩文焕的电文有“国共不两立,须抵抗到底,必要时炸毁桥梁、电厂,实行焦土政策”的话,云波先生对堂弟说:你们军人打仗,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不要结子孙仇。韩文焕深以为然,谷正伦也是这种态度,贵州遂得保全。这事是韩文焕幼子毅武亲聆于乃父,亲手写下来的文字。我是在云波先生墓侧,从毅武手中接过来读到的。云波先生极富幽默感,说话风趣警策。每次一听说韩大舅爹来了,我和姐姐妹妹都要拥到客厅门边听他说话。他瘦而高,八字胡,长袍马褂,缎子小帽上缀一颗红红的玛瑙珠子。他是我们小学的董事,每次联欢大会他都欣然出席。有一回在熙熙攘攘的礼堂里,四面墙上挂着谜语纸条,我才读三年级,对猜谜无兴趣,在那里坐着。忽见韩先生远远向我招手。我挤过去,他附耳道:你去撕下那条谜语,拿到桌子边说,猜的是“影响”两个字。我糊里糊涂照办了,领了一份什么奖(大约铅笔本子之类罢),送去给他,他说:你猜到的,归你。我又糊里糊涂拿着奖品回去坐着。很久才想明白了这条谜语,谜面是唐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打一词,可不就是“影响”。最高班办了墙报,请云波先生起名和题词,他写在一小片纸上,贴在刊头:“钻刊仰之弥高,钻之弥深。”刊名两字写的大篆。我看了很喜欢,恨不能挖下来收着。

    后来,到了国民党已撤退,解放军尚未到达,被称为“真空时期”的阶段,韩老、吴晓耕、董叔明、魏伯卿、幸成章,还有家父,成立了一个“临时治安委员会”,争取到警察局长戴泽坤和十来条枪械的支持,保护城池,直到解放军入城。韩老在庆祝解放大会上,以生动的实例,宣讲解放军是仁义之师,反响极好。我听过韩老的几次演讲,鲜明犀利,非常有鼓动性。不久他受到国民党残匪的诬陷,审查了很久才弄明白,不久就病逝了。石城孕育一种可爱的山民,又正直又通达,又随和又倔强。黄齐生先生是杰出代表,韩云波先生是稍后的出色人物。

    县参议长董叔明也算父执,但来往不多,我只见过一次,印象是比较内向。那是在华严洞一间敞亮的楼厅里,吃饭时他说前几天赴回民朋友的饭约,牛油菜肴边吃边凝结,主人又把最珍贵的牛肥肉献给他,令他几乎当场呕吐。安顺人不吃牛肉的占多数,说牛辛苦,对人有恩。家母就终生不吃、不做牛肉。回族难民开设清真馆,才开了吃牛肉的风气。

    更老一辈的缙绅有黄尧丞老先生。他是前清拔贡,文章诗词书法都出名(但我都没有见过)。经历与任志清相似,在京城做过大官。家住在同知巷与蒋衙街的拐角处,花顶大黑门,很深的石院,看进去很气派。我上学放学经过,只要大门没关,总要探头看一眼。碰上老先生正出门或正回来,就非常敬畏。那时他总有七十岁左右了。他也是我们的校董。有一次集会,不知为什么办得很隆重,校董们几乎都到了。在中央院子里坐着,先是董事长帅灿章先生读“总理遗嘱”,两百来字,喃喃念了大约十分钟。帅二伯伯从未经过这种场合,很有点紧张。接着请黄老先生讲话,他声音不大,越讲越小声,讲的大约是孔孟之道必定战胜小日本蛮夷之众的真理罢,讲了大约有半个多小时。太阳火辣,老先生认真肃穆,一丝不苟;同学们大汗长流,虔诚地听着听不懂的演讲。我无意中一侧脸,看见坐在回廊上的秦元明老师向我做了个莫名所以的手势,我下意识地回了一个莫名所以的表情。立刻就过来两位高班女生,把我架到回廊上,秦老师连声说:“今天老火!今天老火!这么多同学中暑了!”我一看,周围果然坐着几个同学,有的脸色苍白,有的像我一样并无其事。黄老先生也主持修志,成《续修安顺府志》。据资料,他还有《贵州苗彝丛考》《黑水三危考》等著述。

    “一门三中委”谷氏昆仲(正伦、正纲、正鼎)的父亲谷兰皋,通城的“谷三太爷”,他当属石城最显赫的缙绅,却是十分的低调。三弟兄都在外面当大官,家乡老百姓多半知其人未见其面。一九四九年初,谷老太爷去世,举办空前的盛大丧事。省里的厅局长们都来吊唁送葬。石城无有像样的宾馆饭店,就分散借宿于一些人家,我家也接待了三位或是四位,住了一宿,次日起了个黑早,就送葬上山去了。事毕,谷氏三弟兄要返回省城了,临行前向帮过忙的亲友道谢,冷不防就来到我家。当时我正在店堂里玩,记得铺板都还未开。店员们忽然忙乱起来,说是我父亲到县银行上班去了,他们商量一下,写了张致谢的便条留下,然后走了。随行人员有五六个。谷正伦留花白八字胡,戴铜盆帽,拄根大手杖,完全是电影中民国将领的形象。一位瘦小,穿黄咔叽中山服,我猜是谷正鼎。那执笔的就该是谷正纲了,相貌没看清楚。他们走后,店员们还一副被镇住的神情。前不久,一位父执告诉我,那一次我父亲也宴请了来谷府吊唁的人,他随着张廷休赴会。谷氏三兄弟到场致谢后就离开了。身份不同,不便与下僚同席。而且热孝在身,不能参加宴饮。

    谷三太爷虽为小城缙绅之首,一贯深居简出,除内亲至戚之间,别的场合绝不露面。菜市摊贩们却与他极熟,因为他亲自主持家政,亲自挽着竹篮到新桥上买菜。而且篮子里放一杆秤,公平买卖,不占别人便宜,也不让别人占便宜。几十年间,天天如此,石城尽人皆知。他身边的小儿子谷纪书,终生没有出门做事,代替几位在外当大官的弟兄,看守门庭,奉养双亲。一般应酬场合,都由他出面。我随母亲吃席,见过他多次,很少说话,循规蹈矩。他理所当然是县参议员,详情不知。我只听说他“有嗜好”,即吸鸦片,但这一点全城都知道。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时安顺还有一位学问很大的缙绅杨覃生。我听母亲说起过这名字,却不知道该问详细。他继任可澄任《贵州通志》总纂,有《三不惑斋诗文集》传世。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