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石城安顺-妇道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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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祖父去世早,当时他们三弟兄还未分家,他在外经商。他一病故,那两房立即变脸,欺辱孤儿寡母。祖母还很年轻,带着我父亲与瑞华姑母,日子十分艰难。父亲曾回忆说,一小块盐巴吊在锅台上,煮好菜汤,拉下来涮几下,就是吃盐了。他已读了五年私塾,现在只好跟着三叔(我叫三太爷)去遵义当学徒。三太爷还随身拖着个小女儿,我的堂姑。走到贵州境内什么地方,实在走不动了,狠狠心,就近送给了一家农户家,从此不知下落。料不到一九六八年前后,一位早年从老家出来投靠我父亲的族人,这时在偷偷做点小生意,偶然在息烽县养龙司听说,有一位杨家媳妇姓戴,四川人,进而查访,竟然就是这位被途中送人的堂姑母。于是,兄妹俩重逢于数十年之后。分袂时的小女孩,此时已是儿孙满堂,还成了那一带有名的土医生,能治各种疑难怪症。这位杨大姑妈身高体胖,笑声爽朗,又乐观又风趣,全然一家之主气派。她是长大后从养父母家嫁到杨家呢,还是当初就算杨家童养媳,我很想弄明白,但不忍触动上辈人的伤口。杨姑爹枯瘦,白髯,瘪嘴,沉默少语,像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此后,他家四代数十人,一小半陆续分批来过我家,一来就热闹,晚上到处加床铺。这是“文革”中我父亲难得的一点破颜而笑的乐事。父亲病逝前几个月,姑母老两口最后一次来探视。杨姑爹说了一句话:“给他吃点糯食?”民间认为糯食补中气。后来年事已高,往来的只有下面两代了。我两个弟弟,都曾几次去养龙司看望过他们。大姑妈过世,他们也去行了礼。在省城工作的外孙女苏金碧,和我们也来往。

    父亲从学徒、店员到“白领”,逐渐立住脚跟,就在生我的那年,把祖母、瑞华姑母和周氏母亲接到了安顺。

    周氏母亲是父亲的发妻,婚后多年没有生育。祖父三弟兄,两个弟弟都无子息,我父亲的身份叫“一肩祧三房”,责任非常大。而且我祖父和二叔祖都享年不永。周氏母亲数年无动静,就成了三房人的大问题。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门氏香烟重如泰山。于是就在安顺娶我生母吴宝书。这是母亲一生最大的伤口。父亲去世几年以后,有一天,母亲才向我揭秘这段几十年前的公案。当时请人说婚时,隐讳了已婚一节,直到拜堂以后,父亲在外面招待宾客,父亲的表兄杨立泉杨伯伯才到新房向母亲说明,母亲顿时不依。杨伯伯解释父亲“一肩祧三房”的苦衷,万不得已而为之。并转达父亲的保证:一、不分先后大小(专有名词叫“两头大”);二、分开过日子,各自当家;三、绝不会有厚薄轻重之分;等等。当时婚礼已成,宾客在堂,母亲怕闹出大笑话,就哭着忍受了。这是母亲回顾此事的唯一一次。母亲不无余怨地说,受了父亲的骗。但父亲的承诺,也是践行始终的。周氏母亲后来生了三个妹妹,与我们始终亲密无间,如今都退休了,常有机会聚首。后来三太爷也得了一个儿子,比我还小一岁。三太爷去世后,父亲把他和他母亲接到安顺,和我们一起长大。

    祖母一行到安顺后,先是赁屋而居,等东街住宅完工后,就迁住一起。祖母与周氏母亲住三进,楼上设佛堂;我们住四进;瑞华姑母和霍际虞姑父住二进。姑母与两位嫂嫂都处得很好。她原来生过子女,都未成活。后来又生了两位表妹,永宗和安宗,与我妹妹明怀、明缘相互大小一岁左右,自然结成须臾不离的玩伴。母亲说:大的两个(明怀和永宗)老实,小的两个(安宗和明缘)要“鬼”点,一不合心就挑起吵架。一吵,两个老表挽着手冲气走了,一转眼又玩在一起了。“小的两个”还经常潜入佛堂,轻轻打开大木柜,选取祖母的蜜饯盐菜之类,蹑步从敲木鱼念经的祖母身后走到阳台角落,踞地大吃。潜心诵佛的祖母绝对是浑然不觉的。

    霍际虞姑父在安顺办了四件人生大事:两场丧礼,两场婚礼。一是霍亲太的丧礼,一是霍九孃的婚礼,一是瑞华姑母的丧事,一是他自己的第二次婚礼。霍亲太是他母亲,霍九孃是他妹妹,瑞华姑母是他妻子,第二次婚礼的新娘叫黄开明,我们叫她“二孃”。

    我经历亲人去世,最早是外祖母。外祖母也是带着一子一女生活。丈夫是健在的,却因厌弃家庭,跑到观音山庙里寄寓,跟和尚们一起过,最后索性正式出家了。儿子(我的舅舅)婚后单过,做小生意,小日子过得还滋润;母亲和外婆则靠绣花为生。外婆对两个姐姐和我百般疼爱,每天上午过来,与母亲一起料理家务,晚上才回去。大舅下世很早,舅妈无子女,也只有我母亲这个依靠,和外婆住大十字仁康药房后院。外婆大约去世在一九四〇年前后,出殡时因无承重孙,由我这个外孙代行其责。我还清楚地记得穿着麻冠重孝,捧着神主牌,坐在小轿里经过大十字,被人围观的情景。外婆过世后,舅妈来帮助母亲料理家务,早来晚回,把一条叫“小花”的看家狗也带了过来,与另一条叫“老黑”的后来者一起睡在四进楼梯下的小暗间里。父亲对外婆很好,体面的丧事也由他一手操办,尽到了半子之劳。后来外公在观音山去世,母亲带我去监工安葬,墓碑也同外婆的一样,用我的名字立祀。外公在世时,母亲带我去观音山见过他,但一点印象没有了,只记得感觉陌生,不能与外婆联想到一起。还记得兴致勃勃地带了风筝去放,谁知林密风小,放不起来。

    外婆的灵堂,我早去晚回,印象不深。霍亲太灵堂设在自家过厅里,感觉就大不一样了。每天出进几次,经过黑漆棺木旁边,如当时灵堂无人,就目不斜视,屏息疾步而过。我第一次体验到生与死之咫尺万里、人天永隔的神秘关系,心里恐惧敬畏。如有守灵、吊唁的在场,这种神秘感就远遁了。(多年以后,一位长辈过世,她是伊斯兰教徒,在不张灯点烛的漆黑房间里接受吊唁,我虽已过中年,又一次承受到生与死一纸之隔的神秘性)。霍亲太的丧事办了七天,三进、四进石院里摆开席面,二进小院支起大灶办饭菜,开流水席,我家从未有过这种熙熙攘攘的世俗氛围,使我很觉兴奋。

    霍九孃长得像她哥哥,长脸长人中,深眼窝,长鼻子。她结婚采用新式婚礼,要穿婚纱戴花冠,又选定我两个表妹和两个妹妹当“牵纱小嫔相”。四个小女娃兴奋不已,每天到二进观光新房布置和新娘备装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是庄严而缓慢的,四女中最大的明怀忍无可忍,质问曰:“孃孃!九孃到底是明天还是‘瓦天’结婚哟?”“后天”与“哪天”被她混为一个“瓦天”。终于等到了婚礼。我至今印象还很清晰。新式婚礼不仅是西装婚纱,更有新郎发表演说。新姑父姓杨,职业好像是个银行小职员,有某些四川人身上常见的夸夸其谈。他在长篇演说中说,他与瑶仙的婚姻是自由婚姻,而不是买卖婚姻云云,这话引起了女方亲友(几乎百分之百)的不满,事后议论道,既不是买卖婚姻,说它干啥,太失体统!姑父为妹妹准备的陪嫁十分丰厚,杨姑爷不知是不是因此才如此立论以避嫌。婚后不久,九孃就跟着新夫婿到重庆去了。不幸这位杨姑爷真不怎么样,很快就出事故丢了工作,从此靠妻子做幼儿园教师的微薄薪水养活几十年,还一派家长作风,所谓“油瓶倒了也不伸手”的角色。

    霍亲太丧事办过,霍际虞姑父动身护送灵柩回四川老家,去了很长一段时间,这边瑞华姑母的肺病愈见严重了。

    最近表妹家“出土”一张老照片,是我见到的仅有的一张姑母像,脸貌五官酷似我父亲。穿着丝绒旗袍,很有气度。姑母给我的印象,一是眼睛很近视,二是身体很坏,经常在生病。她和两个嫂嫂都很亲密,常来四进与母亲闲坐。冬夜两人围在火箱边,膝上共搭很大一块毛线方巾。这块方巾是用纯毛毛线手织而成,若干个小方块横竖搭配,荷叶边,红色。是一件精美的手工艺品。姑母也有一条,一模一样。这是她俩在福音医院分娩,与护士黄彩贞结成好友,为她俩织的。那时候毛线很稀罕,质量也极好,越用越亮,丝毫不起毛球。这位护士后来与母亲几十年来往不断。她是老姑娘,年纪比母亲小不了几岁,但我们叫她彩贞姐。晚年由唯一的侄儿接到遵义去了。

    有一晚,母亲和姑母坐在床沿上闲话,我靠着桌子做手工作业:在白纸上用铅笔勾出几何图形,然后用刻刀把图案范围划开许多窄缝,再用切成细条的彩色蜡光纸穿过缝隙,编出图案。就是十字绣,原理毫不复杂。我平素很喜欢手工课的,这次却怎么也不开窍,翻来覆去做不成。母亲几次催我去睡觉,我越急越糊涂。姑母过来,凑近眼睛看了看,说道,去睡吧,我帮你做。我又喜又疑,反复问她是不是真会做,明早上学就要交的。姑母笑着保证,误不了。我早已渴睡,半信半疑睡了。次晨起得格外早,到姑母楼上房间,见帐子垂着,床边桌上已放着那份作业。我拿了轻轻下楼,放心上学。老师看了精细的作业,问道:你个人做的吗?我迟疑了一下,说是孃孃教我做的,老师也就不说话。

    姑母的病日渐沉重,姑父千方百计找药方。病是肺结核,在当时与现在癌症差不多。记得有一次从省城买回一枝灵芝,很大,紫红色,像漆过一样发亮。那时我已看了一肚子神话小说,对灵芝草久仰久仰,以为神话中才有的东西。现在亲眼得见,将信将疑,几次潜入客厅,拿在手里仔细观察,对它怀着极大的期望,又不敢太相信它真能起死回生。记得还有一次遵医嘱要用童便入药,从街上叫了个胖嘟嘟的小叫花子,对着脸盆撒了一泡尿。当然这些办法都治不了病,姑母愈来愈衰弱了。

    姑母生了两个女儿后,再未生育,健康也不允许再生育。霍氏“香烟”又成了问题。于是姑父护灵回安顺,从四川带来一位年轻女子,母亲让我们叫她“二孃”。高挑个子,长眉大眼,一头浓发,很漂亮。安宗表妹回忆,她进家就到病床前问候姑母,把安宗抱在怀里,说是一定待好两姊妹。姑母也颔首微笑。随即到四进见我父母,略作寒暄。这件大事,当然是与祖母和我父亲仔细商量才定下来的,不会横生枝节。

    于是姑父又办了第三次大事。这场喜宴,规模不大,只在当街店堂的二楼大厅,摆了几桌席。一盏煤气灯照得到处雪亮。这种节日氛围总会使我兴奋,沿着大楼梯上了下,下了上。忽然发现二进小楼的粉墙,在煤气灯照射下成了一块雪青的银幕,楼栏和过往人等把剪影映在上面,纤毫毕现。我就跪在阑椅上向着银幕打手影,狗头、兔头、鹰展翅等等,统统放大了若干倍,却又轮廓清晰。正玩得有趣,无意间眼睛一扫,看见姑母的小屋。电灯昏黄,白帐子垂下一半,一半挂在帐钩上,隐约露出姑母枕着的脸。我猛地一惊:这是垂危的姑母,在听在看姑父的婚礼呀!我蹬蹬蹬蹬下楼,跑回四进,找母亲去了。六十多年事,至今情景如昨。

    瑞华姑母的葬礼办得很简朴。随后,姑父迁居贵阳,带走了与我们一起长大的两个表妹。二孃生了一个表弟,长得像妈,很气派。不久,姑父的生意失败,从铜像台搬到中华南路新业公司临街的三楼。这是我父亲的房产。公司有三进房屋,几个房间里高高码着装胡椒、白糖的大麻袋。后来我休学补习,准备投考贵阳清华中学,与上贵阳女中的大姐明端也住在这里。新中国成立后,公司已结束数年,这里就成了我们在贵阳的家。父亲疼惜姑母留下的两个表妹,经常接回安顺来住。安宗回忆,姐妹俩在贵阳与安顺之间不断转学,后来兴填表,学历一栏最是复杂。以后,二孃也患上肺结核,家境每况愈下,儿子才五岁左右,她就走了,去世前几个月,完全失声。后来姑父也是肺病致命。三人同病,估计是相互传染。但他活到一九六一年,永宗参加工作数年,又从外县调省城,接他到贵阳电厂居住才去世,享年六十六岁。一次我与母亲闲话,说起民间谓“人中”长寿元长,大姑爹人中那样长,也没活到七十岁,母亲说:一个人拼(读如聘)了两个人,还不长?

    祖母年轻时,尝尽孤儿寡母“独脚落地”的辛酸,对儿子给她安排的后半生心满意足,一心茹素礼佛,不问他事。几乎称得上小城佛教界的中心人物,一年到头,来往僧尼,如织如流,没有到过我家佛堂的几无一人。一九五二年起,我家陆续转移贵阳,祖母来后不久就因腿病卧床,成天靠坐床头,仍是乐呵呵的,常逗引孙辈去她跟前玩耍,有一次还叫我拉二胡给她听。那时已运动不断,民营企业劳资关系紧张,父亲日子非常艰难。每日阴沉着脸进家,再换成微笑,坐在祖母床前,说些轻松的闲话。一九五五年祖母去世,万幸没有看到父亲被错划右派。

    我的舅母,母亲的寡嫂,后来依养女过日子。女婿是随解放军进城的财会人员,在印刷厂工作,对岳母很不错。我与这位比我年长的表妹夫见过几面,记得一次饭间他说,他年轻时一顿能吃“三个一”:一斤酒、一斤肉、一斤米的饭。后来夫妻俩离了婚,他仍然奉养岳母。可惜这位好人几年后竟走在了岳母的前头。那位领养表妹叫小顺妹,学名吴建芬,长得很漂亮。舅母第一次带来看母亲,叫了声姑妈,那声音极粗。她们走后,母亲说:这娃娃二天命不好。声音粗的女子命不好。她离婚,是好上了一个不务正业的小伙子。后来我与母亲在安顺大街头偶然遇见,她又用极粗的嗓音叫一声姑妈。母亲告诉我,她在环管站扫大街。幸好舅妈与走失多年的养子竟也恢复了联系,儿媳很贤惠,把她接到轿子山煤矿赡养。舅母的养子叫吴建钊,我叫他大哥,性子倔,与养母不和睦。当时在我父亲的企业里当店员,每天晚上来看我们温书做作业,永远闷蔫蔫的,不声不响。偶尔和我说几句话,粗声粗气的,听得出喜欢看书。忽然一天失踪了,估计是当兵去了。从此音信杳无。母子重逢的情况,我不知道。“文革”后期,有一次去安顺,听说舅母住到儿子媳妇那里去了,正生病,就借了一辆单车去探望。轿子山地广人稀,居然让我找到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看见我非常高兴,只是说不出话,好像是“小中风”之类的病,脸还是红红的。后来没见过面的嫂子回来了,说了刻许钟,就告辞蹬车回城,没见着表兄。去年得知一位朋友的女儿在轿子山煤矿行政工作,托她打听吴大哥,她认真查访了几次,都无下落。可能他出走后改了姓名。那位表嫂是当地农村人,难得这样贤惠识大体。舅母过世于何时,也不清楚了。

    上面提到的众多女性,周氏母亲和霍九孃得享期颐大寿。九孃在重庆一个工厂托儿所退休,辛劳一辈子,把有福气的杨姑爷送走。我曾请安宗打电话请她回忆几件大事的年份,她说:“记不得了。我现在像个小娃娃一样,啥都记不得了。”周氏母亲是真有福气,一直住在安顺老宅里,年近百岁,头脑远比我们清明。哪个子侄孙辈去看她,能一口说出哪家是男是女,该上什么年级,等等,一清二楚。去年七月半,贵阳去了一大帮,热闹了一通。临别照相,让她笑一笑,她应声说:“照完相你们就要走了,我笑不出来。”她一生性情平和,乐天知命,二妹明莉几十年在身边侍奉,无微不至;大妹明新退休后也回到老宅,承欢膝下。两位老太太都以百岁高寿谢世。而我们这一辈,除了早逝的两个姐姐,连“两大两小”的四个表姐妹,现在也只剩安宗一人了。

    我家两位“街坊亲”范围的女子,一陈姓,一范姓,都出身贫民家庭,而志气高远。经过艰苦奋斗,学有专长,成为有一定社会地位的“职业女性”。后来都因“三青团骨干”身份,一个在肃反运动中处决,一个先当右派,“文革”中剃阴阳头扫大街。其实那不过是穷家孩子谋求助学费必需付出的代价。

    旧时称妇女为“妇道人家”。男人说:“妇道人家,晓得什么!”语气十分轻蔑。她们自己也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流露万分无奈。“夫纲”社会,生为妇道人家,必扛上百倍的艰难和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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