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石城安顺-宗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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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志说石城民众多信奉佛教,城乡寺庙众多,且多置有产业,设有住持,以资奉祀。早晚鸣钟打鼓,为民祈福;佛菩萨的生日,城乡民众就具香帛前往敬祀。并说石城的佛寺多数属于禅宗五派中的临济宗。此外,石城还有道观、清真寺、天主堂和福音堂,各自的教徒也不少。我祖母是小城佛教界的头号大施主。

    祖母青年居孀,全靠对佛的信仰作为精神支柱,终生诵经持斋。她一字不识,却能背诵好多部佛典。后来父亲把祖母接到石城,为她建了一间佛堂。我去佛堂里玩,看见祖母戴着老花镜,敲着木鱼诵经,并且能及时翻页,真是怪事。妹妹和表妹也喜欢去佛堂,是去翻坛倒罐偷泡菜和蜜饯吃。我去是看种种摆设,祖母不在就敲一下引磬。引磬是一个长柄小铜钵,在佛乐演奏时,它响一下,众乐齐作,所以叫“引”磬。那音色清越空灵,引人神飞形上,美不可言。新中国成立后祖母住到省城,诵经不敲木鱼,引磬更无用处了,我就拿到学校民乐队里用,不知几时弄丢了。可惜之至!我母亲和外婆也一生信佛,吃观音斋(逢二、六、九日吃素)。外公更是在观音山庙去世的。我和姐姐妹妹们小时候都“皈过依”,是真正的“小居士”。直至我的儿子和女儿,也喜欢读佛学知识,跑到庙里去与大和尚对话。

    我的皈依师父法号心和,是比丘尼。不知为什么,石城人认为叫“尼姑”不受听,不尊重。背地一律称“和尚”,又把男僧称为“大众”,女僧称为“二众”。佛教把出家佛徒分为“五众”:比丘、比丘尼、式叉摩耶(学法女)、沙弥、沙弥尼。如再加上在家的佛徒优婆塞、优婆夷,则称“七众”。当面则一律称“某某师”。心和师是镇宁寿佛寺的住持。与我外婆同辈,母亲叫她“二舅”,大约是亲戚。姐妹们叫她“二公”,唯独我叫她“师父”。每次来石城,给我的红包总比给姐妹们的多些。眉眼长得很清秀,神态非常慈祥。从母亲偶尔说的话猜测,她可能是为家庭不和而出的家。当时的女子出家,十有八九是这个原因。我与母亲去过镇宁寿佛寺,有一次是过年,大殿神龛脚有许多废烟花筒,我捡了一个带回家改制水枪,失败了。引线孔太大,不能够把水喷成一股。寺里还有个十六七岁的男孩,说是二公的侄子,跟着她在寺里过活。多年后我忽然醒悟,那可能就是她在俗时的儿子。“土改”运动,她作为庙主,当地主斗争,衣食无着,不久过世。我背诵的第一首诗就是她教的:“莫道群生物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我一直不觉得这算什么诗。直至看到丰子恺先生的《护生画集》,才知作者是白居易。

    出进祖母佛堂的和尚居士,终年川流不息。当然以尼姑信女为绝大多数。她们不但来得勤,有的还要住上三天五天,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半载。佛堂后面的小屋是祖母住,床边一架木梯通上屋顶阁楼,低矮,但面积很宽,尼姑们就住在阁楼上。一次我放学回家,经过三进的石院时,看见有个尼姑坐在佛堂阳台角落晒太阳,我就经巷道回四进我屋子去了。不一会,二姐也放学回来,说那个尼姑是在太阳下捉衣服上的虱子,捉到一个,就往下面一扔。佛子戒杀生,所以这么处治。我这才明白她为什么选紧靠院墙的角落坐。

    有一位元慧师,在阁楼住的时间特别多,经常到后面找我母亲说话。她也是家庭不和才出家的,不识字,也没有说过一句有佛学味的话,出家只是换个地方待着。脸苍白而浮肿,一副苦相。婆婆妈妈的,完全不像出家人。五十年代,我家迁居省城后,她还不时来看望我母亲。有一段时间参加手工缝纫组之类。她说,历史上有污点,别人瞧不起。我问她有什么污点,她说就是出过家。我告诉她,出家不是污点,千万别为这个自卑。元慧师后来的情况不知。

    女佛徒们来来往往,给祖母带来热闹和乐趣,父亲对她们很和蔼。我们小孩,与她们毫无关系,但如果三五成群的和尚来了,我和姐姐妹妹们就高兴了,因为那就意味着要在佛堂里“拜忏”了。拜忏是僧侣为信众礼佛忏诵,消灾去孽的一种仪式。和尚们都在灰僧衣外面披上袈裟,手持各种磐钹鼓锣木鱼,簇拥着讲经坛后面的大和尚。大和尚披金丝大红袈裟,戴毗卢帽,同戏里唐僧一个样。我们混在大人、亲友、居士们中间,听大和尚用洪亮的声音说些什么,然后引磬一响,大磬、铙钹、木鱼、鼓和长声吆吆的礼佛声参差不齐地交响起来。唱一阵停下,大和尚又讲。讲一阵又唱。如是反复几次,终于开始了我们一直盼着的“绕佛”。就是由大和尚带头,和尚们跟在后面,居士们跟着和尚,我们跟着大人,手里捧着香,在佛堂里转圈子,边走边唱佛号。我们当然不会唱,只是喜笑颜开地鱼贯而行。每巡大概转三圈罢,我们大不满足,为什么不一直转下去。人多场地小,转圈中难免出点小意外,你撞了我,她崴了脚,我们就更加快活。

    有一位与众不同的老师太,在我家住过很久。年纪很大,身材肥硕,浮白大脸,气色像是有病。我们叫她“妙师父”,不知法号叫妙什么。父亲叫她“华大师爷”,因她俗家姓华,胞弟为工商界巨子华问渠先生,与其父华之鸿是贵州现代化的先行者,其功极伟。但晚境和结局很凄凉。抗战前全国八大书局之一的文通书局就是他办的。妙师父夫家姓唐,也是省城望族,民谚有曰:“唐家的顶子,华家的银子,高家的房子。”唐华联姻,珠联璧合,然而她却出了家。她有个胞弟也是出家的。省城有名的大觉精舍就是用她姐弟二人应得的产业所建。妙师父生养在这种家庭,虽已为方外之人,仍处处流露出颐指气使的痕迹。有一次在饭桌上,父亲笑着说:华大师爷出了家,还是千金小姐脾气,提高嗓子把隔着几间屋的人叫来,给她倒杯茶,其实茶杯茶瓶就在她手边。她通医理,祖母有点感冒滞食什么的,她就望闻问切一番,拟个方子。我时常偷偷观察她,心怀敬畏,觉得是《蜀山剑侠传》中的神尼瑛姆、半边老尼一类人物。特别是她戴着黑色大风帽的时候。妙师傅在祖母处住了多久,几时离去,几时过世,我因出外上学,都不清楚了。

    在我见过的和尚中,真有出世高僧气度的,只有一位昌明法师。魁梧挺拔,广额深目,络腮胡须,皮肤油黑,眼光炯炯。活活一幅一苇渡江、九年面壁的达摩祖师像。他是省城华问渠先生介绍给我父亲的,与父亲非常投契。他在我家佛堂内用木柜隔出的一角住下,是在我家住过的唯一和尚。傍晚时分,常见他背负双手,沿着花台巡游于几个院子之间,口里轻唱着什么。来后不久,就在我家开坛讲经,令我兴奋了几天。佛堂里和阳台上都坐满了人,小城一些有学问的绅士都来了。我听不懂,只参观了一下“开幕式”就退席了。他的下江口音柔和,容貌却像燕蓟汉子。不久,他威猛的仪表、飘洒的风度和温蔼的神态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迷人的魅力,令石城原来的大和尚们黯然失色,受到善男信女的虔诚礼拜,当面背后只称“法师”,不提法号。后来,石城佛教界为他修缮清凉洞庙宇完工,就把他送去了。在清凉洞驻锡后,仍时常进城,留宿我家。他是我小堂叔和几个妹妹的皈依师傅,妹妹明讚还是他取的名,用梅红帖写了取名的含义,后面是四句偈语。可惜没保存下来。他对我们十分慈祥。有一晚,他把我带到佛堂里,郑重地取出一只旧怀表,对我说:这是先生(他称我父亲先生,父亲称他法师)送给我的,用了几年了。现在我买了一只新的,这只就送给你。我喜出望外,谢了一声,跑到黑沉沉的花园里,欣赏表面上绿莹莹的夜光字和指针。谁知几分钟后,就听妹妹来报,小堂叔吃醋了,缠着师父撒娇,法师就把那只新的给了他。我义愤填膺地回到佛堂,把表还给法师,逼得小堂叔也只好还回去那只新表。

    送昌明法师去清凉洞那天早晨,一个山民牵着两匹马来我家,系在四进石院里。母亲和舅母照料他装捆杂物。母亲嘱咐他一路上特别注意瓷器,山民说:“我晓得,这是点‘小娘货’,小气得很,碰不得的。”“小娘货”一词引得舅母和母亲大笑。大约是以娇贵小气的太太为喻罢。六十来年前的事,还清晰得如在目前。随同昌明法师去清凉洞的,还有一副任可澄(志清)先生写的四字对联:“华严楼阁,福地洞天”,每个字尺余见方。原先挂在祖母的佛龛两侧。这副阔而短的对联,不知如今还在不在世间。

    有一次昌明法师从清凉洞进城,到我家已是掌灯时分,家里人正在吃饭。他进屋就说饿了饿了,三太(小堂叔的母亲)赶紧起身去为他做素菜。他坐下来,一边说饿了饿了,一边拿起汤勺连喝了几口汤。那汤是豆芽肉片汤,在座者大惊劝阻,他坦然道,不打紧。这事是小堂叔告诉我的,我几时想起来都觉神往,觉得这是一个大和尚特有的洒脱和妩媚。新中国成立前夕,昌明法师与敏觉师在西门等汽车去省城,被国民党特务双双枪杀。小城佛教界哭声动地,不惧时忌,隆重送葬。还传说他死时两掌摊开,火化后骨灰雪白,有舍利子;敏觉师则双掌紧握,骨灰微黄,无舍利子,可见两位道行深浅不同,云云。敏觉是昌明来石城之前的首席和尚,与我家也熟,相貌气质都要平庸一些。

    昌明法师的来历,有些老安顺人说,他原是军官,忏悔杀戮,放下屠刀。有人进而判断,这种人半路出家,并无多少佛学。过去我以为说者必有根据,前几年阅新修《安顺市志》,才知道此说纯属想当然。事实是:他生于一九〇〇年(与我父亲同龄),俗名孙书香。法名还有超寂、念一。原籍江苏涟水。毕业于政法大学。二十八岁习佛学医学,三十岁在南京宝华山受戒。三年后又到金山毗卢寺依瑞生法师学习天台教义。一九三七年入贵阳,在大觉精舍参拜天台宗高僧天虚法师。一九四一年应邀到安顺,在我家和佛教会(东岳庙)讲经,次年任清凉洞和华严洞二寺住持。他在清凉洞办“五众学院”,传授佛学,还办了儿童识字班,招收贫苦子弟入学。又为山民治病,供养孤苦老人。施药赠衣。有一年冬季购毡帽百顶,送给沿途田夫牧童御寒。正是这些举动,被国民党八十九军特务目为“有共党嫌疑”,下毒手杀害。新中国成立初期镇压反革命分子,我还读到处决凶手的罪状,内称他“杀害进步和尚昌明”。

    几年后,我一次偶然哼唱苏东坡的《卜算子》词,小堂叔在旁惊问这支歌,说昌明法师在我们家园子里闲步哼唱的,总是这支歌。其词曰:“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道教、伊斯兰教和天主教,我接触少,没有具体的记忆。基督教,除了与福音医院打过交道,有一位亲切的长者,陈知生先生。

    陈先生是石城最早的西医。他作为小号兵参加过蔡锷讨袁之役。在军阀队伍中学军医。后来在澳大利亚李德文办的福音医院给李当助手,还到北京协和医院学习病理化验。后来李德文回国,陈先生就自己开设了安顺第一家西药店,就叫“新医药房”。是药房兼诊所,应诊医师就是陈先生自己。店址就是我父亲同德商号辟出的一隅。他儿子小恩与我同龄,我每天到药店里去玩。

    陈先生比我父亲还长两岁,但因为与水洞街戴家的关系,成了与我一辈。我们叫他夫人为陈大嫂;他二老跟着孩子叫我父母为大公、大太太(第一个“太”字读“台”音,即祖母),叫我小叔叔。但我从来只叫他陈先生,不好意思叫陈大哥。他的店窄而深,后间立了屏风作门诊室。他长子光裕时常守药店,积攒了几十个“六神丸”的小瓶子,排在玻璃柜上举行阅兵式。我恰好放学看见,果然像一队黑制服兵,个个矮而胖,神气活现。令我非常羡慕。我与小恩玩耍,玩到他家开饭还不想走,就一起吃,决不谦让。他们坐在饭桌前要祷告,闭眼低头,陈先生开始说:“感谢主赐给我们食物”之类的话,说完,大家齐声“阿门”,才举筷子。我自然是睁眼作壁上观。小恩却也不合眼低头,而是对我扮鬼脸。可能我在场他有点不好意思。后来陈先生在五眼井修建了新宅子,就把诊所和药房都搬那儿去了,患者自会上门去就诊。我仍经常随母亲去玩。每次一经过石院,快要上石阶时,陈家小八弟就会从左屋冲出来,大叫一声“大太太小叔叔!”立刻又冲回屋去。我独自去找小恩玩,八弟冲出来喊:“大太太小叔叔!”母亲独自去,他也冲出来喊:“大太太小叔叔!”已成了条件反射。

    陈家弥漫着一股祥和虔诚的气氛。每间屋子都挂着彩印的《圣经》故事图画,窗明几净,一家人轻言细语,长慈幼和。有真信仰的家庭,确乎与一般世俗家庭不同。陈先生的谦和温蔼,我没见过第二人。一次,我放学走到巷口,正碰上陈先生去学校找我。他蹲下来说:“小叔叔,我刚去贵阳回来,买了些小礼物送人,你挑一个。”摊开的手掌里是五六把小刀,各式各样的。我幼时最喜欢小刀,喜出望外,觉得每一把都有它的好处,眼看花了,随便拾起一件。陈先生说,好!笑着立起身,作别走去。那时的成年人,很少主动想着给小孩送礼物的。

    新中国成立初,统战部门组织宗教界学习新社会种种知识,佛教人数最多,但昌明法师已去世,缺乏领袖人物;而基督教和其他宗教人数少,就全部合并成一个学习组,由陈先生主持。他的人品气度,立刻受到佛教徒们的拥戴。我假期回乡,听那些尼姑居士们说起“先生”(陈先生),那欢喜赞叹的神态,无异于一年前说起“法师”(昌明法师)。

    陈先生夫妇都享高寿,但晚年都有些“人老颠冬”,实即患了老年痴呆症。老夫人先得此病,而且严重。某年我随母亲去石城,到五眼井陈宅探望,二老危坐在小屋里,相对无言,也不大能认识人了。忽然间,陈先生说起有关我的一件事,不知道早已过去几年了。这之前两三年,陈先生还健康的时候,到省城看望我父亲,又让我陪着他去箭道街寻访一位几十年不见面的老朋友。在那附近问了不少中年以上的居民,提起欧二公,尽都茫然。我估计不可能找得到了,却在最后一次努力之下找到了。那老人住临河一间窄小木板屋。两位老人真是“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四手相执,连声互慰。主人把欢喜郑重的心情,放在了沏茶上。那天很热,走得渴了,见老人把两只玻璃杯涮了又涮,正中下怀。不料他涮了几遍,却扯下绳子上的洗脸毛巾,把杯子内内外外擦拭几遍,然后才沏茶。泡了一会,另取一只没涮过的杯子,把这两杯茶折来折去,以求茶味均匀。我忍住干渴,辜负了主人那珍重的心意。至于陈先生,我想他是一辈子喝白开水的。

    几年前回石城,朋友们带着去清泰庵,住持老师太和她的大徒弟都是我家的常客,拉着我的手连声说:太像先生!太像先生!最近听说,老师太早已圆寂,连她的徒弟也年老卧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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