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环境里,职业厨师这碗饭就不容易吃:又要会做不常见的筵席大菜,又要让吃惯了精洁家常菜的客人认可。城小,承办筵席的大馆子屈指可数,用不了几个大厨。自己开饭馆,需要资金。而且,包括郑家顺园在内,房屋装修也很简陋,稍有身份的人家多在家里宴客。单人匹马上门服务的厨子,遂应运而生。双刀一勺,飘然来去,神龙不见首尾,跟独行侠似的。他们人数不多,仍然供过于求。那年月世风俭朴,又当战乱,大户人家也不会经常办酒席。
单干的厨子,一得通知,头晚就会挟着个布包,里面荤素两把菜刀、一把炒菜勺,去主家询问规模、规格、有无特殊要求(忌口、偏嗜之类)、强调什么特色,一一议定。家中有无佣人打帮手,米饭由谁煮,等等细节,也都谈妥。然后取了购办材料的钱告辞,刀勺留在主家。次日近午,就提着满满的菜篮子来了。厨房里早为他烧了大壶开水,他就杀鸡煺毛,剔洗猪骨,炖高汤,安蒸笼,发虾仁、洗葱蒜蔬菜,切鱿鱼火腿,案板上一字排开的空盘,渐渐展示出今晚的菜谱。偶尔带着下手打杂,多半是自家子侄,或是徒弟,跟着来见习历练。
一般限于一两桌。如果多了,主客碗盏用具不够用,就得请郑家全副仪仗出马,单干厨子就只有望洋兴叹了。
我父亲喜欢吃家常饭菜,往往赴饭约回来才真吃。但遇上外地来客之类,也少不了要在家里招待。我母亲就须选定厨子、设计菜谱。来过我家的几个,长相、脾性、言谈,自然各不相同;但有两个特点是共有的:一是边干活边喝大杯的酽茶,二是席散客去、与主家人一道吃饭时,都不怎么动筷子,只是喝酒。这都是油烟熏出来的习惯。
我母亲一手好锅灶,对请来的厨师虽一律客客气气,心中佩服的不多。她对少说多做的有好感,有时还讨教点小诀窍。一次经人介绍来的四川厨子,滔滔不绝说大话,款天磕地;商定菜式时大砍大伐,刚愎自用;买回来材料,还一样样展示夸赞。席散后,喝很多酒,一边详叙过五关斩六将的战绩。我很佩服,母亲却厌烦之极,晚饭都没出来吃。事后说:我默倒(以为)他要做出朵花来哩!从此再没有领教过这位大师。
一次需要请厨子,母亲选了一位相熟的王师。薄暮时却带着个年轻人一起来,说是他已应了别家的约,让弟弟来做,并力保手艺强过于他。弟弟高身材,略胖,穿得干干净净。交谈了几句,母亲也就同意了。这次做下来,发现他不但菜做得不错,而且衣着、用具和操作都清爽洁净。又还一句闲话没有。母亲很满意。后来又请过一次。第三次再去请,却说生病来不了。几个月后,也是傍晚时分,来了个瘦小妇女,五十来岁,说是王厨的母亲,老二死了,病中曾留话说想将一把刀送给我家留个意念。说着取出一把雪亮的菜刀给母亲看。母亲很吃惊,询问情况,王母说,老二病得很久,吃了几十副中药,都不见好,躺在家里,越来越虚弱。那天忽然觉得精神好些,想出城去华严洞看山。王母听了高兴,雇了一架滑竿,扶他坐上去,盖好薄被窝,目送他渐渐远去。天擦黑不见回来,急了,去找那两个滑竿伕子,说是到了华严洞前的小河边,叫停下,扶到草岸上坐着,就打发滑竿回城,两人就抬着滑竿走了。王母一听不妙,一边埋怨,一边逼着两人一同去找。到了原处,见他伏在地上,把上身探进小河自尽了。那其实只算得一条水沟,半个身子还都是干的。仍用滑竿抬回家,办了后事。猜想他是觉得身罹绝症,不如及时解脱。回想起来,确实他脸色苍白,有点浮肿。母亲叹喟不已,送了些钱给王母,但没有收那把菜刀。王母一再说:刀是干净的!是他的一点心意!但母亲执意不要,说你们母子一场,这是他的衣食饭碗,留在家里做意念,才是正理。王母包起刀,告辞去了。这事我一直在场,望着暮色中踽踽而去的瘦小背影,想起那个斯文的厨子,心里恻然而畏惧。我想,母亲不肯留下那把刀,大约有什么忌讳。
今日宴饮之风大盛,厨师的境遇大不一样。我有个外甥是一级厨师,三天两头换地方,有时是老板炒他,更多的是他炒老板。一言不合,拂袖而去。每次下岗,不数日就另有高就,表兄弟们戏称他为劳动局长。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