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原也有外国人的。那是天主堂的修女和神父。行人寥寥的石巷里,时不时会有一位修女走着。飘飘荡荡的大黑道袍,大黑风帽镶一道雪白硬檐,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偶尔会两人同行,更偶尔是三个。不论几个,永远是沿着街边走,平视疾步,旁若无人。如遇太阳天气,那真是黑白分明,黑得深不可测,白得晃眼睛。那份超凡离尘的圣洁,拒人于千里之外,连那些百事可乐的刻薄鬼,也不敢拿她们做取笑的话题。此外还有基督教的牧师,虽也是高鼻深目,金发碧眼,衣着就很普通了。小时候生病,要是两服汤药不见效,或一日就会被母亲带着上街,也不告诉去哪儿。走到水洞街附近,隔着石桥两边的柳树隐约望见福音医院的灰房子,就明白是送来给外国人掀起衣裳听胸口,立刻紧张起来,只盼望敲心口的是中国实习生。不论外国医生中国医生,一律都非常和气,轻言细语。医院里最大的人物是费医生,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人。小城有名的西医陈知生先生与我家是通家之好,是个基督教家庭,陈夫人约我母亲去过费医生家,看着什么都新鲜,回家后告诉我们,费家的小孩吃洋芋泥当饭,一人一个大碟子,用调羹舀着吃。郡人邓迁出国留学,娶了一位洋媳妇,回国住在什么地方,抗战爆发后带着回到小城。那年大年初三,大十字耍龙,黄昏时分,父亲就带着我们去南街口,在聚康银行二楼的办公室里等候。这是最好的观赏窗口。忽然邓先生带着洋婆子进来了,与父亲寒暄闲谈,等着看龙。房间本来很小,一装进这位西方硕女,顿时显得空气稀薄。小城的婆婆妈妈,吓唬小孩总是说:再哭,再不睡,“红毛绿眼睛”要来了!这回可真是与之共处于斗室之中,我们都吓着了。时方三四岁的妹妹明新开始哭,经姐姐低声哄了几句,不敢哭了,蒙着脑袋伏在桌子上,敛声屏息,一直躲到龙灯玩罢,洋人离去,才抬起头来,一脸一身的热汗。我虽不怕,却大不自在,贴着玻璃窗街,决不回头。从来没有看过这样憋气的耍龙。这位洋夫人的国籍我也始终没弄清楚。小城老百姓恪遵不求甚解的文化传统,凡红毛绿眼睛一律称之为洋人,或外国人。倘再细分,就是英国人或德国人,仿佛地球就是中、英、德鼎立的新三国演义。(注:在小区内偶识同乡项光宇老先生,是我小学班主任项光潜老师的弟弟。他告诉我,邓迁与那位德国女子是罕见的“合同夫妻”,十年为限,到期后真的在广州分手了。)
美国兵与此前的小城洋客人们大不一样。他们蜂拥而来,小城立即热闹了许多。他们带来了大量的新鲜玩意:吉普车、皮夹克、口香糖、冲锋枪、奶粉炼乳、骆驼牌香烟、各种战地食品、大拇指加“顶好!”等等又等等。老百姓管他们叫“美军”,或者文一点叫“盟军”。
原来我一直以为驻小城的美军没多少人,都住在三一小学的校园里。最近才得谷受璋兄指正,说是大队美军驻扎在北门飞机场,借住我们学校的只是指挥部门的军官。与飞机场相距不远的北校场则驻的是中国兵。当时我们把校园借给美军,学校搬到县参议会后园的几幢旧木房上课。没有操场,上不成体育课,但那座荒芜残败大园子远比操场有趣,我们并不想念整洁的校园。忽有一天,父亲带着我去离别数月的学校看电影。那是晚上,校园有无变化未及观察,只发现礼堂被颠倒用了:校长训话和学生演戏的小舞台成了看电影的楼座,银幕则挂在对面的礼堂大门上。放的片子是一部丛林寻宝故事的五彩电影,白人土著、雄狮巨蟒、食肉植物、秘密宝窟等等。后来到省城读书,看多了,知道这是“探险片”千篇一律的公式;但当时觉得精彩至极,次日就向同学细细复述。同观者还有帅灿章帅二伯伯。他与家父是三一小学的正副董事长。从而猜想,这次邀请是感谢借校之意。
美军驻扎国外,例有胡作非为的事发生,至今犹然。相距不过百里的省城,就时有美国兵酗酒闹事的新闻传来,有的还上了小报。诸如持酒拥妓,飞驶过市,溅行人一身泥水,吓得小摊贩逃避不迭之事,几乎日日发生。这种妓女有个雅号,叫作“吉普女郎”。有一美军买茅台当啤酒咕嘟,醉倒在市府路口,车马行人为之绕道而行,警察都不敢惊动。更有一夜,美军醉鬼竟在中华南路交通银行的过街楼下,与妓女公然宣淫,引得路人围观唾骂。外省大城市,更有汉口舞会集体施暴、北京女大学生沈崇受辱等震惊全国的案件。驻扎安顺的美军,没有太为非作歹的传闻。不知是因为小城太小,驻军不多,相对单纯一些呢,还是发生过这类事件,只是没有传入我们混沌小孩耳中。在我印象中,美国兵多是些活泼轻浮的小伙子,经常三五成群地找机会出来闲逛、猎奇,领略异域风情。虽然还是红毛绿眼睛,见惯也就不惊了,所到之处,每每引起小孩围观。胆大乖巧地伸出大拇指嚷一声“顶好!”说不准能得一片口香糖作为回敬。当时叫它“橡皮糖”,因为永远嚼不烂。嚼得无滋无味了,往同伴头发上一捏,那绺头发就再也梳不通了,只好让妈妈一剪刀剪个缺口。我妹妹明缘刚上小学,列队放学途中遇到美军,男生们纷纷叫“顶好”,她被围住了,又是倔脾气,噘嘴站着看地下。不想美国大兵倒把橡皮糖给了她,而且是一整盒。但男孩子们最向往的美国货是汽车上的透明弹子。橙红透明,极像琥珀,往地上一掷,能弹起丈多高,用多大力也纹丝不损。当时都说是车轮滚珠,多年后才知道是尾灯的“复眼”。有一个同学不知从哪儿得到一颗,立刻傲视群伦,全校男生艳羡。打弹子是男生的主要游戏,一洞二洞三洞,三洞出来变“老虎”,就可以吃对手。常用的弹子是再生玻璃制成的“猫眼珠”,浑浊粗糙,还难得选出一颗浑圆的。我真是朝思暮想一颗美军弹子,上下学过南街时盯住每一个地摊搜索,终于没有这福分。还爱玩一种“海军火柴”,一根根又长又白又粗,药头很大,看去就气派。特点是浸水里再拿出来,照样划得燃。南街一家小店有卖,用零食钱换回几根,带到学校大家围着一杯水划着玩。这家店铺里蹲着一只比我们还高的马猴,用索子拴在门上,一副厌世者的阴沉嘴脸。上下学经过,总要看它一阵子。趁店主没看见,折一截干粉条扔给它,它就一伸手抓住,放嘴里很不屑地嚼起来。那时市面上的美军物资五花八门,都是大兵们偷偷卖出来的。弯头手电筒、军毯、大头皮鞋、夹克衫、呢大衣、蚊帐、食品包,以及许多想都想不到的玩意儿。除了香烟和口香糖是花花绿绿的,其余全部草绿色,老百姓就叫它“美军色”。谷哥告诉我,同德经营香烟时,晚上会走来一个美军,进到店堂,比画几下,解开夹克衫,从腋下取出一条骆驼牌香烟,就着钞票讨价还价,成交后揣起钱立即离去。有一次,夹克里竟藏了三条烟。那时候满街都是骆驼牌,还有“红吉士”“白吉士”,最好的据说是“红双狮”,杆很长。陶行知先生得到友人赠的一盒骆驼烟,还写了“行知体”的诗发感慨。我家买的美军用品有一条军毯、一顶蚊帐,后来给我带到省城住校用。这蚊帐极细极薄,纤维细而挺,脆脆的,不带一点茸毛,大约是用什么方法处理过。挂起来透气透亮,有烟雾的感觉。多年后下水一洗,就起毛与普通蚊帐无异了。有一种战地食品包最有趣,我曾得过一只,剪开密封的厚塑料皮(里子是锡箔),内装一人一餐所需:饼干、黄油、果酱、方糖、薄匣香烟和纸火柴。一片鲜黄色的东西,不认识,舔一下酸得脑袋打摆摆。后来知道是调饮料的柠檬膏。厨房碗柜里有一只美军罐头,放了很久,母亲总不动它。我看得眼馋,要求了几次,母亲方让人打开。谁知是一罐白豆,现在叫芸豆。母亲说:“豆腐盘成肉价钱!”那时候,只有云腿、凤尾鱼才配装铁罐头。这只芸豆罐头蒸出来,一股牛肉和番茄味,大家都不要吃。我还从地摊上买到过一小包日本兵的“梅干精”,真是怪事!味道略似醋与酱油混合,外加一股怪味,立刻扔了。
洋人来了,西餐馆应运而生。就在我家的隔壁,狭而深的小店堂,招牌却叫“国际饭店”。后进才是主餐厅,门面只是卖西点咖啡。我每次路过都忍不住看看。两行小桌,铺着雪白的台布,立着瓶花,纤细的高背椅。跑堂的(应该叫Boy吧)一身白衣,头戴高顶白帽。比小城的土饭店是要讲究些,但生意并不兴旺,也就是一对两对青年男女来吃点心。女士都穿旗袍,男士则穿西装,是翻译官,其他装束的是下江学生。一次不知谁人邀请,母亲参加过一次国际饭店的宴会。对于我们的好奇询问,母亲只说:吃不来!
随着滇缅公路的进展,小城经常有美军车队过街,从东门进城,经东大街、钟鼓楼、西大街,出西门过两可间、花牌坊一带逶迤而去,直奔云南。每次经过,必引起行人伫观。如碰着赶场,万众夹道,只空出够汽车前进的一条人胡同。最壮观的一次,足足有七八十辆大小越野车,小的叫小吉普,带拖斗的叫中吉普,最大的先叫大吉普,后来才叫军用大卡车。都一个模样,不带车门,以便上下。当时有个笑话,说是一个乡下人目送小吉普飞驰绝尘而去,惊叹道:崽哟!这么小点就跑得飞一样,长大还了得!有的卡车,车轮比我们小孩还高,拖着各种大型武器。市民们大声点数,互相纠正,自命见多识广的就讲解这是高射机关枪,那是什么炮什么炮。大兵都挎冲锋枪,当时叫卡宾枪。还有一种枪管外又罩一个布满圆孔的套子,小城居民称为“虼蚤龙”。我以为这种枪是四面八方射子弹的,要不然那些圆孔有何用。大人说那是用来散热的,我很不愿意相信。我还得过一枚奇怪的纸质弹壳,橙红色,印着字,只有底部是铜的。很粗,我套在拇指上玩。大人们告诉我这是“来复枪”的子弹,至今不知是否如此。这一次最盛大的车队过街,我是在家里听到信息才跑到街门口的。只见从东门到西门,整条大街上车轮滚滚,像一条百尺长虫,踽踽而来,迤逦而去。不知是不是在准备一次会战。居民们津津有味地议论了许多时候,并引出种种分歧、争论和见证。还有一次印象深刻,是多辆普通吉普中间,夹着一辆白色小吉普,停在国际餐厅门口,车上人入内用餐。几辆车都伸出颤巍巍的细杆,顶上有风车叶似的薄片,后来听说是扫雷器。那辆白车特别打眼,从未见过,车主的身份肯定很高。随即有人想当然地判断为魏德迈将军。小城很不乏这种生而知之的聪明人。
美军借住我们小学,学校借用县参议会的那一段生活,有件事记得很清楚。一个同学发现荒园的土墙破了个碗口大的洞,露出一团斑斓彩色,细看竟是一条大蛇的肚腹。他跑到同学中一嚷,大家争先恐后跑了去,远远站着看。我看清了那团绿白花纹时,手脸起鸡皮疙瘩。一个调皮鬼冷不防大叫一声,吓得女同学跳起来。后来有人想起去告诉门房老头,不一会他摇摇摆摆来了,右手提着大火钳,左手摊着一张报纸,纸上摊了一堆旱烟杆捅出来的烟油。据说蛇最怕此物。老头向墙洞走,女生向四下逃,我们也后退几步。那蛇显然是冬眠未醒,很容易就被老人活捉了。老汉提着不住挣扎弯曲的大蛇,在两行敬畏屏息的注目礼中庄严而去。听说他把蛇拿到北街药酒店换酒喝了。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来,小城四条大街人流汹涌,炮仗声此起彼伏。美国大兵们也跑来参加狂欢,高高浮动着草绿色船形帽。谷哥扎的“四强”国旗并列的“V”字大彩灯,挂在同德门楼上,晚上灯里的110伏灯泡一亮,把四周照得雪亮,引来越集越多的市民聚观,美军干脆整车地来,堵断大半条街。店里怕乱挤出事,把闸拉了,黑暗更引起一片骚动喧嚷,吓得仍把灯开亮,直至观众看够了,逐渐散去,才关灯睡觉。
美军撤离小城的时间和方式,我就都不知道了。
美国大兵是石城历史上一个来去匆匆的远客。我至今留有一件这段历史的纪念品:一把草绿色的刷子,形状像排笔,但柄短而毛长。那毛也是一种仿棕丝的塑料纤维,很硬,估计是用来刷粗呢军服的。我用来刷书画毡上的纸屑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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