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石城安顺-华严洞躲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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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顺人听难民讲述日寇飞机轰炸,同情之余,隐隐有侥幸之感:亏得我们这是福地!也知道重庆几乎天天挨炸,但毕竟那是“陪都”,身份不一样。天塌下来有高汉顶着。到得百里之近的省城连番被炸,才知道锅儿真是铁铸的。于是西秀山石塔旁竖起了空袭警报杆,钟鼓楼也出告示试验手摇警报器。这玩意一嚎起来,通城鬼哭神惊,阴风惨惨。自此,石城居民开始学习躲警报,而且形成了一句新谚语:“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飞机屙巴巴!”汪曾祺的《跑警报》说,昆明人说“跑警报”,不说“躲警报”,也不说“逃警报”。分析道:“‘躲’太消极,‘逃’又太狼狈。唯有这个‘跑’字于紧张中透出从容,最有风度,也最能表达丰富生动的内容。”石城居民也有说“跑警报”的,但更为通行的是“躲警报”。初学乍练,顾不上风度。

    塔山上的杆子用来挂红球:三个球是预行警报,四个球空袭警报,五个球紧急警报加警报器。红球全降,不言而喻是解除警报。红球向眼睛发警报,手摇警报器则是向耳朵发警报。

    某日下午第一节写字课,一个同学获准出去注水。很快回来,从容地说:塔山上挂灯笼了。全班不等老师发话,哄然“漫卷诗书喜欲狂”,呼啸集合于操场。随即由校长带领,分班鱼贯而出,就近沿青龙山下迤逦出城,憩息于一片松林之中。城中心钟鼓楼上的警报器,也远远传来了凄惨的嚎叫。这里遍地都是一丛丛贴地的野花,阔而扁的叶子碧绿,高高挺起一枝未绽的紫花,活像一只饱蘸了颜色的毛笔。已开的花则像紫蝴蝶。我非常喜欢这种毛笔,摘在手里,比画着写大字。这笔萎败得比解除警报的信号还快,临走时就扔了一地。回想起来,真是罪过。此花当时不知其名,多年后请教花鸟画家,说是叫作“紫鸢”,是鸢尾花的一种。虽然不久就整队进城,但下午的课也就免了。这并非头一次躲警报,只是印象较深的一次。小石城的警报,总是有惊无险,小学生不知利害,反而盼着常有警报好得郊游。

    汪曾祺的《跑警报》记了大学师生在其间的许多妙人趣事。小石城没有防空洞,也没有大学(只有国立军医学校和国立兽医学院两所“最高学府”,应属大专或高职罢),比起昆明人的此项活动,简陋多了。

    有一段时间,不知是因为警报频繁躲不胜躲呢,还是适逢暑假,父亲让母亲侍祖母、外婆和我们到华严洞住下躲警报。这是我一生中最惬意的日子。

    华严洞是个大溶洞,约定俗成的端午节游憩之地。但这时候洞里存放了北平故宫博物院内迁的部分藏品,有军人和专职机构守护,不让游洞。洞外庙宇则不受影响。华严洞藏有国宝,当时只是传闻。一九四四年,应有关方面的恳请,选出一百多件字画在省城展出,证明确有其事。华严洞外是一大片环山带水的田畴。山都是小巧玲珑型,葱茏苍翠。水是一条小山溪,轻捷者一跃就可横越。溪水从岩洞石峡中流来,极清澈,鱼虾成群。清乾嘉时期著名学者洪亮吉在贵州做过学官,喜欢华严洞的景致,作诗说:“我欲磨崖易旧名,读书山畔藏书穴。”但这个山名没有叫开。从北平护宝南下,在华严洞住了八年的文物专家庄慕陵先生,在又一个八年后想念华严洞那段生活,作了一幅《安顺华严洞读书山图》,遍征友好题咏。此时的庄先生已远在海陬,是台湾“故宫博物院”的副院长。他的友人张敬先生,也曾是石窟护宝人,为此图作了一首套曲,其中说华严洞“千岩万壑图,翠柏苍松径;青溪拖玉带,苗寨布荒茔,好一派水秀山明”,“漫收拾洞天福地,尽流连石宝山城;桃源世外三生幸。云深藏宝器,风静送梵声;有登天眼界,看滋地围屏;泉活活鸟语嘤嘤,树森森石叠层层;任天时寒暑阴晴,任人间喜怒哀憎,任尘寰得失衰兴;漫惊……回首西南山水程,画意诗情”。此时远离大陆,莫说自己的桑梓之地,就连寓居过几年的华严洞,回忆起来也无比美好。真是“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了。近年读到台静农先生记庄严(慕陵)先生的文字,知道这是一位非常可爱的至情至性的文人。

    我们住在一座小阜上的木楼。楼下两排房间;楼上是一间大敞屋,四周一圈回廊。站在廊口凭栏眺望,左手是华严洞,右手一座小石头庵。前方是绿油油的稻田,弯来弯去的小溪,远处一个个螺钿形的小山。景致确实是很秀丽的。

    那座小尼庵最吸引人。庵建在石梁上。石梁对着一座崖峡石洞。峡口草树一片乱绿,石洞半明半暗地伸进漆黑的深处。一股水从洞中暗河中流出来,注入小溪。石梁上小石屋既是通道又是观音阁,除了神座,香客跪拜都觉逼仄。后侧是菩萨殿和尼舍,都在水上,小得像玩具。我几次随母亲去过,站在尼舍的小窗前,面对崖与庵之间那片永远阴森森的水滩,一半儿恐怖一半儿神往。多年后读到郭沫若译歌德《迷娘曲》:“有山有山云径深,驴儿踽踽,常在雾中行,幽壑中有蛟龙隐,崖欲坠,瀑布正飞奔。”虽景物并不全合,却觉得正是说的此处。有一次,小尼姑发现洞口水中有一条大蛇,惊动了众人。我飞奔而去,倚在小窗上寻找,果然它就在洞口边待着。尼姑们烧香燃烛设供果于石梁边上,宣诵佛号,求它不论是何方神圣变化,都不要惊扰世人。我看了半天,那蛇毫无动静,兴尽而退。后来听说这位神圣也待得够了,“忽然消失”,于是比丘尼们更加虔心赞诵,梵音大作,感谢观世音菩萨解救众生。

    到华严洞住下的第二天,我学两位姐姐的样,裁出一叠砂人白纸,用夹纸搓了纸捻,订成两本作业本。一时间雄心勃发,心想这样漂亮的本子,一定要写上最新最美的文字。谁知吮毫蘸墨才写一个字,就满不是那回事,顿时兴致锐减。这个“事与愿违”的例子,今天还记得一清二楚。这以后更是终日徜徉于山光水色之间,顾不上老师布置的作业了。

    其间有三件事还记忆犹新。

    一是刚住下不几天,半夜被叫醒,说是“老二”(棒老二,即土匪)在抢邻寨二桥。我们站在楼廊上,又冷又刺激,微微颤抖。往那方向看,果然有微弱的火把亮光,闪晃在黑乎乎的夜空里,还听见远远的喧闹声。我们小楼的围墙是石砌的,碉形大门上还有枪眼,有人向外打了两声火药枪,以示警戒。不久那边归于寂静,想是土匪已退,我们也就回去睡觉了。这种小抢劫,在当时是常事。

    其二是我出丑,大狼狈。一天从城里来了姐姐的几个同学,就一起在溪畔小路上闲逛。忽然,远远蹿过来一只猴子,颈子拖着一截铁链。后边主人越叫唤,它越跑得欢,还毛手毛脚地抓挠挡了它道的人,呲牙咧嘴吱吱恫吓,我们这一群纷纷笑骂躲避。那泼猴跑过去老远,又回头越过我们,向它主人狂奔而去。我心想,快趁此时回去,算不定它还会转来。我刚走了几步,那畜生果然又来了,看见离群的我,就径直奔过来。我拔腿就跑,它连纵带跳地追赶。姐姐们在后面大声喊我不要跑,我停下它也会停下。我哪里敢停!一路狂奔,听见他们喊:猴子回去了,猴子回去了,回头果见猴子跑不过我,已认输撤退。但我还是一气跑回园子,关上沉重的两扇大门。

    其三是大妹明怀落河。一日母亲和外婆去小河里洗衣裳,我和妹妹跟着。河面横着三块又宽又厚的石条,石条挨近一个小岩洞,水就是从小石庵后面的暗河流出来,经过这个小岩洞到河里的。外婆和母亲面向上游蹲在石条上洗衣。我和妹妹背向蹲着看鱼虾。忽然她指着水里说了声“红鱼!”就圆滚滚地掉水里了。我一声惊叫,母亲回过头,一把将妹妹拎了起来,随即抱着就往家里走。外婆收捡了衣裳、捶衣棒等等,挽着大竹篮,带着我回去。小河离我们的后门很近,上一个小坡就到了。回家见妹妹裹着大毛巾坐在那里,除了头发还湿着,别无异样,似乎也来不及吓着。其实那水不过膝盖深。

    去年夏天,我和两位年轻朋友去华严洞。那座小楼还在,只是板壁换成了砖,小木楼变成了小砖楼。楼前的小土坡变成了水泥地。石梁上的小石庵旧貌依然,小河上的洗衣石条,连石纹都令我眼熟。我在几处都拍了照片,带回来给妹妹看。知道这些事的人,如今只有她和我了。(附记:明怀已于二〇一〇年五月病故。)

    华严洞一段生活,与其说是躲警报,不如说是渔人误入桃花源。

    写躲警报写出这么些闲情逸事,可谓离题万里。但安顺人的躲警报生活不过如此。于是,他们更相信这是一块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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