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石城安顺-惊悚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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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方掌故,是石城小孩的催眠曲、似真似幻的童话。

    虎狼为患

    民国续修府志说:“吾郡虎患,莫过于光绪中年。或见于山,或见于洞,或捕人于村,或截人于路,传闻纷纷,几于随地皆有。”庚子年大饥荒,从归化购米,运送必经凤凰山,每天往来者络绎不绝,而老虎就敢在这种情况下经常袭击行人。某日,有一乘轿子经过,老虎从后侧扑出,咬住后面轿夫,轿子堕地,把轿中人簸将出来。某乡粮食熟了,乡人集体看守,有三人露宿屋外,老虎把屋里单睡的人叼走了。又有一个农夫,为了堵水治田,必得野宿一夜,在田边找到一个岩石夹缝,刚好能挤在里面,以为牢靠无虞,谁知还是被老虎硬生生拖出来,咬死在田边。志书说,老虎为患之初,老百姓用火铳(土枪)打,用毒药闹,都无效,敌不过它。后来干脆遇着老虎就下跪惊拜,伏地喊菩萨。这个办法能否奏效,志书含糊其辞,说是“久亦自消失”,似乎老虎菩萨尚有怜悯之心。也可能是灾荒过去,百兽渐渐增殖,老虎在深山觅得到食物,也就不必犯险。但与勇夫挺身相抗,必定也有关系。志书记载,距城三里的西王山,有一位苟姓守备,有拳勇,使一人多高的铁棍。一次西王山来了老虎,山民狂奔远避,恐惧战栗。苟守备闻讯,脱衣露体,手持铁棍,与老虎搏斗。最后他把老虎打死,自己也被咬成重伤,抬回来就死了。苟狗同音,民间传为“狗打虎”;还惋惜说如他不姓这个字,就不会被老虎所克,胜而不死了。后来乡民感戴,塑他的像陪祀于关帝行营,塑像着盔甲,长尺余,侧坐在关老爷旁边。

    据志书,石城闹虎患的历史很久。明初郡人王亚,家中只有老父和他。性好游荡,不大料理家事,吃过饭就出来找朋友嬉游。但每夜回家都很早,侍候父亲入寝。有一晚偶然回去晚了些,敲不开门。从后园翻墙进去,见地上有父亲的一只鞋,大惊,进屋连声呼唤,也无回答。连忙点灯到处找,发现几步之外有一段血肉模糊的东西,竟是老父的一只脚,又惊又悲,昏倒地上。第二天,请朋友分头寻找,收得一些残骨,买口棺木葬了。从此不再出外嬉游。过了些日子,忽又招邀朋友来家喝酒。喝到酒酣耳热时,对大家说:“老虎伤我老父,我与它誓不两立。现在已经置备了大刀,一定要找它报仇!”众人一看,那刀重十三斤,磨得锋利无比。王亚说:“明天早晨我就去找老虎。如果被它吃掉,今日就与弟兄们永别了。如果我能杀了它来祭奠老父,要请大家帮助料理。”大家应诺散去。次日天才蒙蒙亮,王亚就提刀出门寻虎,果然远远看见老虎睡在河对岸的岩石下面,河面有两丈来宽。王亚站在河边,向老虎扔石子。老虎果然被激怒,一纵跳过小河,向王亚扑来。王亚一闪,两手紧紧抓住老虎尾巴,虎头向右咬,他向左躲,向左咬就向右躲,死不放手,得便就猛推虎头去撞石头。人虎相持两三个小时,力气使尽。那老虎舌头吐出几寸长,口水吊起一尺多,王亚也累得僵在那里不能动弹。有朋友记起他昨夜的话,到他家不见人,就约起许多人,扛着刀矛出村寻找,发现了王亚和老虎僵持不动。走近用石头掷老虎,一动不动。众人提刀矛一阵砍刺,有一枪刺进虎眼,老虎大叫一声死了。王亚也奄奄一息,仍不松手。朋友们把他抬回家,帮着安排了祭奠死者的事。

    志书又载,城高数丈,从未发生过狼入城的事。光绪丙申年(一八九六)七月,有一晚初更以后,督署的佣工老太婆忽然被狼蹿入咬伤,幸而呼救及时,没有死。此后狼就经常乘夜进城咬人,闹得满城风雨,传闻不绝,有说吃掉一人的,有说吃掉两人的,有说吃得尸骨无存的,有说剩下一肢半体的,传说不一,无日不有。于是必须夜行者,都结伴持械,一路防范。有个八岁小乞丐,跟着母亲在王氏祠堂中烧火做饭,忽然一只狼冲进来把他衔了就跑。其母边追边呼救,附近居民闻声赶来,一起追到黉学坝,那狼才丢下小孩逃掉。狼患闹了一个多月,渐渐又无事了。石城人不辨豺狼,一律只叫“豺狗”。虎字也尽量避免,叫“猫”,紫云有地名曰“猫营”,许多地方有“猫场”,本意都是“虎”。

    昔日史实,有如好莱坞恐怖片。

    神医

    石城把特立独行、疯疯癫癫的人称为“半仙”,“这个人有半仙之体”,多半是戏谑。但有时也是正面的,比如两位神医:一个张半仙,一个何半仙。

    张半仙更为人知的名字是张疯子,本名无人知道。南关乡人氏,从小读四书五经,人很聪敏。道光初年应童子试,为全县第一。乡试时恰服父丧,不得入庠,改习医术,二十来岁就出了名。某次,某提督大人的女儿生病,请他医治。女公子病好了,却把他抓去坐了县狱。他不知身犯何罪,只知老百姓有理无处说,在牢里继续钻研医学。坐了一年多牢,那提督调任别处,他才得出狱,接着行医。一次替人把脉时,手指按在病人腕上,时轻时重,探试脉息的微妙变化。一时间恍然大悟:那位军门大人定是见他在女儿手上这么按捏,以为在趁机耍流氓,于是等病治好后行报复。医病竟成罪过!他越想越气愤,就住到潮音寺里,轻易不出来。偶尔露面也邋邋遢遢、装疯卖傻,人人叫他张疯子。然而遇到患病待救,仍忍不住要出手,往往药到病除。渐渐上门求医的越来越多。有的给治,有的不给治;有的收费,有的不收费;全凭他一句话,其实无不合情合理。咸丰初年,府官毕祉堂体弱多病,听人推荐,请张疯子来医治。毕守见那恶心模样,不想治了。经家人强迫,勉强让他望闻问切一番,没想一药而愈。后来府中眷属生病就都去请他。张疯子开始不收毕府的钱,后来一要又是很多,出得府来,见穷人乞丐就施舍,全部送光。毕守听说,认为他是个异人,要请旨旌表他,他坚拒不受,毕只好夸他是“半仙”,这个称号就传开了。丙寅年,石城流行“麻脚瘟”,张疯子每天上街医治,救活了很多人。他活到八十多岁,府志称他“年愈进,行愈狂,医技愈神”。

    另一位在“麻脚瘟”流行中救人很多的神医叫许松侪。本是平越人,因同治年间的民变,带着女儿逃亡,辗转来到石城挂牌行医。他又精通堪舆之术,就是看风水。又善占卜之学,还很灵验。因而也被称为“半仙”。

    再一位府志留传的苗族医生杨阿利,是城北侬寨的农人。他在起事反官府的义军中当了五年军医。最擅长“神水接骨”之术,凡刀伤、石伤、跌打诸伤,无不手到病除。最神的是用药仅二三厘,能运行周身,行到患处而止,续骨止病。他用的药都是大雪天独自入山采撷,别人不认识,也不知药名。杨阿利为人温厚,身体又好。病人有请,虽远在数十里外,或严寒酷暑天气,都会立即赶去诊治。病家穷者只须招待他一顿酒饭,富者也只付钱把银子,从不争多论少。杨阿利去世在光绪末年,活了九十来岁。

    复仇者

    同治三年(一八六四),东街某姓人家来了三个陌生人,一男二女。男子自称姓田名有光,带着母亲和妻子,从镇远逃难到石城,想赁一间小屋居住。当时省内各地都有动乱,这种难民不少见,房主就把仓房的边屋租给他。田有光是小贩,每天早出晚归,归来必带些好东西奉养母亲,夫妻俩则吃得非常简单,但从来没有忧戚的神色。其妻姓李,长得很美,还识文断字,做完针线锅灶,就捧着说本为婆母吟唱解闷,引得四邻女子都来旁听。房东偶尔和田有光谈天,发现他很有学问,经史子集无不通晓,私下对儿子说:这家房客不是寻常人,不能看作一般的难民。如此一年多,田母生病卧床,夫妻俩侍奉汤药,昼夜不倦,但终于不治。夫妻哀痛不已,依礼治丧。过了一个多月,田有光要回家乡访看亲友,夫妻临别时相持大哭。邻里们都奇怪,暂时分别,何竟如此。田有光去后,李氏靠洗洗缝缝过日子。过了一些日子,有人从铜仁来,称李氏为嫂嫂,说是有光的表弟,来替他捎家书。李氏拆信一读,痛哭晕倒。邻里们拿过那封信来看,信中说是大仇已报,死而无憾,现已在大牢之中,只等秋季处决。心中放不下的,只是贤妻离家千里,举目无亲,无所依托。嘱咐李氏速觅良人,以终余年,切勿以他为念。众人大惊,赶快把李氏唤醒,询问根由。

    这才知道,田家实小铜仁人,家有一片好水田,与豪绅罗家田产毗连。罗某多次想谋这片良田,田有光的父亲都不肯卖给,罗某就伪造田契,告到官府。幸而遇到个明白官儿,一问就弄清了真相。罗某诡计未逞,反受了许多责骂讥讽,恼羞成怒,带着家丁,夜间拦住从邻村饮酒回来的田翁,棍棒齐下,往死里打了一顿。等田家发现背回家,呕血月余而死。临终嘱咐儿子为他报仇,方能瞑目。田有光当时就想手刃仇人,但怕累及母亲妻子;而且两家势力也太悬殊,罗某不但敢杀人,杀了人还不断寻衅。经过深思熟虑,他就带着母亲和妻子潜离故乡,辗转到石城隐居下来。直到母亲去世,这才身怀利刃,潜回铜仁,把罗某拦在热闹街市中,刺其胸,掘其目,然后到官府自首。府官怜他身世,又是自首,想从轻判个“斩监候”,即死缓,并同意他带信告知妻子。李氏托表弟带回信返铜仁,表示此生誓不再嫁。表弟去后,再无音信,李氏照样靠缝补浆洗养活自己。

    冉冉三年过去,到了准备送旧迎新的残腊岁暮,忽然远远来了一伙人,衣冠鲜明,仆从如云。这时李氏正破衣烂衫在檐下洗衣服,无心抬头看热闹。不想那伙人到门前停住,马上人径直走进来,竟是她以为早作了刀下鬼的丈夫!四目相视,痛哭失声。问起丈夫何能逃脱大罪,才知道是有一位素昧平生的田提督,听说了有光的事,非常同情,向当局者力说得释,安置在自己幕中,现已委派了职务,要去上任了。他在石城住了几天,厚谢了房东,用轿子抬着李氏去了。

    广东和尚

    这和尚操广东口音,石城人就叫他广东和尚,叫来叫去,把他的法号叫没了。俗家姓名,更是无从考察。在石城,这种“以绰号行”的例子很有一些,例如海马公爷。

    据考,广东和尚是同治八年(一八六九)来石城的,驻锡于大水桥的关帝庙。沉默少言,不喜交游,唯独与石板房扶风寺的住持觉成和尚要好。他很有经济头脑,把庙子经营得财力殷实。这就引起盗贼垂涎,在同治九年(一八七〇),结伙三十多人,半夜闯进庙去,把广东和尚捆绑起来,拷问银钱藏在哪里。广东和尚略一使力,就把绳子绷断,从贼人手中夺过一把刀。群贼围上去乱杀乱砍,竟敌不过他,被他杀死二人,杀伤十余人,剩下的抱头鼠窜。于是人们才知道这个和尚身怀绝技,争着去结识他。第二年,乡人王氏四弟兄与李姓、张姓共十多人来访广东和尚,要求拜他为师,学习拳棒。和尚答应了,从此悉心传授,把自己最拿手的单头棍、八面刀也教给了他们。

    学了一年多,和尚把学生们叫拢来说:你们学得差不多了,今天要考察一番。你们先同我打,然后互相打,看看各人学得如何。他指挥徒弟们搬一口大瓦缸放在空地上,挑井水来灌齐缸口;再叫十五个徒弟各持器械,围住水缸。然后和尚左手提一根铜条,右手握一条洗脸帕,站到水缸边沿上,凝神静气,叫一声“来!”徒弟们扬起刀棍打将过去,和尚只把铜条左右挥舞成大环形,挡住打来的刀棍。一会儿,徒弟们只看见白光一股如匹练盘旋空际,不见有和尚,连缸和水也看不见了,于是都目瞪口呆,泥塑木雕,手里的刀棍也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半晌,听得师傅大叫一声:“止!”一切恢复原状,看那水缸里的水,一滴都没溢出来。自此广东和尚更加威名远播,妇孺皆知。“街有谈,谈和尚;巷有议,议和尚”,俨然焦点人物。一些习武出名的人,也不能不佩服。广东和尚的其他绝艺,渐渐不断揭秘。说是他舞动单头棍时,叫徒弟们四面泼水,点滴不能沾身。广东和尚有个师弟住旧州东门关帝庙,他每天辰戌二时要亲自去那里上香。一出庙门,迅疾如御风而行,三十多里路程,一盏茶时间就到了。有人猜他会早经失传的缩地术,有人认为是得了神行太保戴宗的四个马甲。

    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广东和尚召集徒弟道:“现在是国家多难之秋,凡有一技一能的人,都能得到破格录用,你们只要肯上进,不愁没有出头之日。我准备结庐深山,面壁十年,图个清静。你们各自努力,不用以我为念。”徒弟们依依散去,第二天再到庙上,和尚已不见踪影。

    习武和尚不少见,但广东和尚的功夫,必被注入了九成水分。

    阿保塘

    去城三十里的蒋义寨,有一口池塘,叫阿保塘,周长百余丈,塘水清澈澄碧,满满当当。塘水流进城里,就是居民天天饮用的大龙井水。塘景凄美,如果在塘边闲坐,但见风吹浪涌,毛发皆森,不敢久留。传闻有个村妇到塘边来洗菜,看见水面有块岩石,正想跨上去,忽然游走了,原来是一条巨大无朋的鱼。

    当地传说,此地原是苗寨。苗民阿保一天见煤灶旁边突出一样东西,非木非石。想用刀子削平,用斧劈掉,但都砍不进去。他换了把锄头,奋力挖去,轰然一声,地就陷下去了,全寨数十家皆归水国。所以这里叫阿保塘。

    像是一次山体滑坡,泥石流造成的灾难。

    范家坟

    旧时石城小儿都知道一个故事:至南水关凤凰山放牛割猪草的人,如果天擦黑还不离开,就会听见范家大坟里面传出呻吟:“油干灯草尽,饿死范家守坟人。”先母告诉我,范家是大官,用童男童女随葬,筑石室于墓中,以大缸贮灯油、粮食。粮尽殆毙时发出哀吟,听到的人无能为力。后皆死去,而其声不绝。这传闻令我毛骨悚然。几十年后读到续修府志,方知坟中人为明朝的范凤鸣,以武功封昭勇将军。坟山很大,风水很好,号称“日受千人拱手,夜受万盏明灯”,颇有点僭越气味,其任官员乃建土地庙遮住大坟,以免蒙失职之责。民间呼为范总爷坟,确有童男童女随葬的传说,但已无可考据。想来不大可能,大约是安顺人擅长的魔幻现实主义。

    侠盗杨二

    惯盗杨二寄身南关厢,居无定处,宿无定所。身手矫健,过于猿猱。石城许多小偷扒手,都出自他的门下。他专偷远处富户,从不骚扰邻里,反而暗中周济贫困患难者,所以周围居民都不怨恨他。有一任知府蒲卜臣到任,想效法前知府胡林翼榜样,加大惩治匪盗的力度。一时之间,著名巨盗甘幺等人,捕杀殆尽,唯有杨二,严缉不获。一天晚上,蒲知府正秉烛办公,忽然一块石子从天上飞堕,差点打中脑袋,他吃惊问道:“是谁?”房上应声曰:“杨二!”知府大叫:“来人捉贼!”那声音笑道:“杨二是捉得到的吗?慕蒲公之名,特来一见,怕捉就不来了。唐突了,请原谅!”长啸一声而去。

    似乎脱胎于笔记小说《我来了》。

    海子山

    海子山在城南四十五里。原是一片良田,明成化三年(一四六七)忽陷成海子(湖泊),周围约二十五里。海中有山,挺然孤耸。附近黄泥凼、纸马关、三堡等地均下陷为海。崇祯年间,释如果和尚在山上始建蓬莱寺。后来有个翰林陈良弼,官至道台,见此山灵异,就在这里出家,锐意经营。民间传说海中有条雌龙。雄龙在云南,雌龙常去看它。去则水涸,归则水盈。水涸时山就现出一座石洞,洞内有一块平坦巨石,即为龙床。后来虽旱时水也漫住洞口,看不见龙床了。民国初年,有好奇者搬了龙骨车来这里车水求雨,据说车了一阵,忽听洞内有钟鼓之声,随即大雨倾盆而下云云。

    海子山远比阿保塘规模大,是不是石城一带历史上曾有小面积地震之实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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