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黎明将至-却已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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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凡众跪在地上。面前是一抔新土。土里埋着他的孩子。周身是一片竹林。坟就在竹林里。那是埋着夭折的灵魂的乱坟岗。他一动不动地跪着,整个下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懊悔的姿势。他多么懊悔自己没有守在孩子身旁给予保护。孩子死了。怎么就死了呢?他从不敢相信死亡就飘在身边,如影随形,似乎只是睁眼与闭眼的事。现在孩子闭了眼。他突然愿意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以前他不相信,现在相信了,相信再小的孩子也一样有灵魂。他想象着孩子的灵魂栖落在竹子上,如同一只小麻雀静静地瞅来,窥见他孤寂的泪水和孤苦的内心。他抬头望向周身的竹子,终究猜不出孩子栖落在哪根竹子上。他想和孩子说话,却不能,只有静静地跪着,那是最好也是最后的交流方式。他多么爱孩子。他想让孩子知晓他有多爱他。他只能跪着,唯有跪着。太阳被他跪到天边,露出疲惫的神情,他仍然没有改变姿势,似乎身体里冒出许多根须,把他牢牢地扎到了泥土里。头顶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锅盖罩着,使他感受到被蒸煮般沉闷。事实上,那个下午风和日丽,天空洗过一样清爽洁净。这让他感到难过和困惑。他的孩子死了,天空怎能如此晴朗呢?那像是与他无关,又像是在嘲弄着他。

    “我孩子死了。”

    他对包工头说。他在南方伐木,那里山深林密,看不到尽头,大树下弥漫着一股股阴气,时常能看到野兽出没,让人仿佛置身于聊斋故事里的场景,教人莫名心慌。他和工友们总大声谈论女人,比赛着说黄段子,以此解闷,也以此壮胆。他不喜欢这种日子,转念想到年底能带回一笔钱才安心。没料到工作没满一个月,家里就出事了——是孩子出事了。他得回家,必须回。孩子是他的天。工头不给他结账。他不吵不闹,抬头呆呆地望了望天,好半晌才垂下头来低低地说:“我孩子死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他一点也不想说这句话。他不愿相信那样的事会发生。他不想一语成谶,连忙在心里祈祷。但是,他收到了加急电报,寥寥几个字:孩亡速回。那几个字如同几把斧头向他劈来,砍在心坎上,血汩汩地淌出来,视线模糊了。那是生,是死,是生死别离。在外的人收到村庄里拍来的电报,家里必定发生生死变故。他曾为亲戚家拍过那样的电报。那种时候他心里特别空落和难受,想找人干架的心都有。这回是谁跑到小镇上给他拍电报的呢?亲戚?村长?还是小学老师杨昆成?他想不出是谁,也无需想。工头听到他的话,怔了怔,忽然明白什么似的,转身到工棚里结了账,还把手放到他肩上,轻轻地压了压。他感受到一种纯粹的友好和安慰。他越来越后悔说那句话。他觉得那是拿孩子的死来索要工钱,是乞讨,是要挟,亵渎了孩子的灵魂。

    “叭!”

    他往自己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那声脆响很快消失在竹林里,了无痕迹,如同他感受不到疼痛一样。他望见阳光从叶丛中漏下来,落在地上,斑斑点点,仿佛是孩子抛洒的泪光。他眩晕着,紧紧地闭上双眼,看到孩子向他跑来,身后是一条小狗,小狗身后是田野、木桥和小河湾。孩子越来越近。他闻到孩子身上散发的泥土气息,触手可及。孩子跑到他面前,忽然支离破碎,化成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微笑、狰狞、仇恨……他恨!恨自己!恨害死孩子的人!

    他的孩子与他没有血缘关系。那是过继来的孩子。他有女孩,没有男孩。原本他应该是有一个男孩的,因为计生队,没有了。

    “所有超生的孩子都要交罚款的。”

    村长说。村长说这话时低垂着脑袋,样子极不情愿,似乎有什么人在背后逼着他。村里人没想到村长会说这话,连村长都怀疑他自己的话。他记得那是一九八一年的夜晚。村庄里在放电影,电影放到一半,村长从放映机旁站起来。往常村庄里放电影,村长总会出现在放映机旁,满脸微笑着向全村人讲话,把政策告诉村民们。那种夜晚,村长总会喝一碗米酒壮胆,在人们面前说话才有底气。那个夜晚,村长没有喝酒,脸色苍白,如大病初愈,结结巴巴地讲了一大堆政策。起初人们竖着耳朵聆听,等待着村长讲完就可以继续看电影,迫不及待。当村长说超生要交罚款时,场地上的人们骚动了,再也没心情看电影,纷纷猜测着村长的话是否可信。

    村里人没想到村长的话是一股冷风,把计生工作队从山外刮到了村子里,工作队有十余人,有戴眼镜的,有穿制服的,有套大头皮鞋的。他们的出现把村里人吓得纷纷缩回屋子,紧紧地闩上门,把一阵阵凌乱的脚步声堵在门外,整个村庄弥漫着莫名的紧张气氛。人们不知所措,满心忐忑,趴在墙缝里往外望,看到计生队径直走向超生的人家,满脸严肃地递过罚款单,毫无商量余地。认罚的人家翻箱倒柜凑着钱。超生人家不敢吭声,心神跟着散乱一地。村长夹在其中,左右不是,不时为超生人家求情。

    “要不你帮他们交罚款?”

    计生队说。村长语塞了,呆立着,两眼慌乱地盯着他们。村长对此没有一点办法。村里人也都害怕了,连村长的话都不管用了,他们知晓了,这不是一阵说刮走就刮走的风。村里大多数人不敢超生了。生了两个女娃的人家多半想再生一个男娃,于是偷着生。如若第三胎是男娃便是件高兴的事,罚多少钱都愿意;如若还是女娃,有的认了命,有的把女娃送人再生。

    村里没人谈起这些往事。那是村庄最为痛楚的隐秘。杨凡众洞悉这些隐秘。他和小学老师杨昆成是亲戚,两家离得近,时常相互串门。杨昆成老婆就是村庄里的接生婆。这些生生死死都没逃过接生婆的眼睛。杨凡众到杨昆成家里下棋,多半留在那吃饭和喝酒。接生婆也就偶尔会说起这些事。有时她满脸悲伤,那定是出了事,要么孕妇难产,要么生下死胎,要么女婴被主人家放弃了。

    “你不知道,那婴儿很漂亮,可是他们不要,也不知道谁能要,他们要一个男孩,不要女孩,那么漂亮的女孩,说不要就不要。罪孽啊。”

    接生婆死后,杨凡众仍然记得她的话。每每想起这些,他心里总是堵得慌。接生婆故去了。她在弥留之际,没有悲伤,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神情,似乎早就渴望着死亡的来到。她平静地跟家人交代身后事,还劝家人不要伤心难过。她的家人痛哭流涕,唯独她男人杨昆成一脸淡然,眼里偶尔闪出一丝茫然和落寞。这对夫妇在生死面前感悟到某种生命之外的东西。没人说得清那是什么东西,能肯定的是包含着忏悔。接生婆背负着愧疚。没人责怪她。那是整个村庄强加给她的,只因她是接生婆。每年清明祭祖,杨凡众立在坟前遥想往事,总感觉接生婆端坐在坟头上,安详地眺望着日渐落寞的村庄。他立在墓地里,每每看到前来扫墓的全都是男子,嫁出去的女人不再回来。那些没有男丁的家族的坟地,荒草萋萋。那是任何一个村里人都不愿面对的未来。他似乎理解了村里人,也理解了自己。他们在一如既往的日夜里感受到同一种存在于冥冥之中的东西,像是命运,又比命运更诡秘,至今没人能破解。

    他们生下四个女孩后还坚持生。他老婆吴莲秋为此四处躲避计生队。那些年,村庄里的小伙伴们到山上放牛,不仅看管牛,更是盯着通往小镇的山路。那些小孩既紧张又兴奋,学着电影里的小八路,削一把木枪站在山坡上放哨,精神抖擞,满脸肃穆,某种神圣感油然而生。每当看到计生队出现时,连牛也不管了,慌慌张张地往村庄呼喊奔去。村子里顿然一片慌乱,想超生的妇人赶紧找地方躲藏,没钱交罚款的人家也把孩子藏匿起来。计生队多半扑了空,搜不到人,超生人家死不认账,说家里根本没超生。计生队也没什么办法。抓贼抓赃。这道理谁都懂。吴莲秋就这样东藏西躲才生了四胎,可惜的是事与愿违,生的全是女娃。在生第四个女娃之前,杨凡众联系了一户没儿女的人家,说如若还是女娃就送给他们。

    第四个女娃也是接生婆接生的,生下来的那天夜晚就送了人,是接生婆抱着送走的,收养女娃的人家早已候在门外。他们激动得浑身发颤,小心翼翼地接过女婴,脸上泛满了爱怜,掏出封包塞到接生婆手里,说完几句道谢的话就匆匆离去,生怕再不走主人家会反悔。那时,杨凡众躲在屋门后,从门缝里望着别人把自己的女儿抱走,心里的一团肉被叼走了似的。他想冲出门追上去,把孩子要回来,双脚却怎么也没有挪动。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愣愣地盯着那束手电光在暗夜里愈来愈远,愈来愈弱,最后被巨大的黑暗吞没。世界陷入一片漆黑。一阵细弱的哭声在黑暗里飘来。他猛地一阵震颤,双脚失去了力气,整个人瘫在墙角里,双手抱头,暗暗垂泪。

    “收着吧。”

    接生婆把封包递给他说。他像看到毒蛇一样蹦着跳开,直勾勾地盯着封包,心里一阵阵抽搐:这不是卖女儿吗?怎么能把女儿卖掉呢?可是,不这样又怎么能再生呢?接生婆看透他的心思,没说什么,把封包塞到他手里,转身走进房间里。

    他们来不及伤感,就准备生第五胎了。吴莲秋每天都担心碰到计生队的人,不论在家里炒菜,还是到山上劳作,都不得安心,走起路来总东张西望,像偷了谁家东西的盗贼。村庄里有不少妇女走路与她一个神情。她们惧怕着与计生队遭遇。

    吴莲秋运气好,屡屡得以逃脱。一天下午,计生队再次涌进他们家,翻遍每个角落也找不到她的影子,一气之下就把楼底的一群鸭子赶出门。杨凡众呆立在门旁,脸色铁青,眼圈发红,一言不发。他的三个女儿挤在他身旁,一字排开放声大哭。她们的哭声像一场滂沱大雨淋湿了整个村庄。那时吴莲秋躲在屋后的废物堆里,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等着工作队离去。她又怀上了。她祈盼生下一个男孩。屋前传来鸭子的啼叫和女儿们的哭喊,使她心头一阵麻乱。她快忍受不住了,想冲出去理论一番,终究没有站起来。她不想放弃即将到来的孩子。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搁在肚皮上,轻轻地抚摸着,感受着另一条生命的温暖。或许是个男孩呢!她想。心中的疼痛渐渐地消逝了。他们的态度异常坚决,即使计生队把整个家统统搬走,也动摇不了他们再生一个男孩的念头。

    他们太渴望一个男孩了。

    吴莲秋最终没有生下孩子。计生队在一个雨夜里出现在村庄里。那是黎明到来之前,天下着阴雨,稀稀拉拉,整个村庄沉在一片潮湿的睡梦里。计生队突然冒出来,人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被惊醒的狗一阵狂吠。村里人纷纷醒来,从窗口里探出头,看到村巷里晃动着许多手电光。人们知晓发生了什么,整个村庄陷入了惶恐与不安。

    那时吴莲秋和丈夫睡在梦里,被屋外的声响惊醒,来不及点灯,在昏暗中胡乱穿上衣服就往外跑,却见计生队已经堵住家门。她不敢出声,也不敢亮灯,摸黑往牛栏爬去。牛卧在角落里,看到主人出现,哼着气以示招呼。她在黑暗里看到两只幽光。那是牛的眼睛。吴莲秋顺着幽光摸过去,踩在一堆牛粪上,臭味扑鼻。她忍着愤怒,没有骂出来,悄悄地摸到牛背后,心头才稍微平静。

    计生队涌进门来。杨凡众告诉说他老婆打工去了。计生队不跟他废话,一个个房间翻找着。三个女儿惊醒了,从床上爬起来,挨在他身旁,浑身发颤。大女儿眼圈红了,二女儿默默流泪,三女儿呜呜地哭。他没有安慰她们,连看都不看一眼。他生怕自己心软被计生队察觉。计生队从楼上找到楼下,没发现吴莲秋,满腹不满地准备走出家门。

    “你这样只会害了你自己的。”

    他们在家门口对杨凡众说。他没说什么,是不知该说什么,只对他们傻傻地笑,惶恐着,讨好着,也隐隐得意着。计生队长被那丝得意刺疼了,用手电映照着杨凡众的脸,而后从他脸上一直照到脚下,看到鞋帮上粘着牛粪。

    “牛栏!”

    队长叫道。他们涌向牛栏,几只手电筒照过去,照见了吴莲秋无处躲藏而又痛楚的脸,她蜷在牛栏里,身下是一摊血。她轻轻地摸了摸肚皮,知道保不了孩子了,泪水在眼里打转。她走出牛栏望了望杨凡众,嘴角抽动几下,没抽出什么话来。杨凡众也没能说出什么话。他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他失魂落魄,跟着人群把妻子送到了医院。他多么渴望这个孩子,这几乎是他生活的所有等待。他仰起头想对着天空叫喊一声什么,胸口被什么堵塞着,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吴莲秋躺到手术台上。她感觉自己陷在泥潭里,又像错步走进一个陌生而幽深的梦境里。她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呼喊和哭泣。她感觉整个躯体在下坠,往深渊里下坠。深渊看不到底。那是一个黑洞,将把她吞没。她想攀住悬崖上的藤蔓,伸手却什么也抓不住。她想放声哭喊,声音消失在喉咙里。她放弃了挣扎和反抗,任由躯体往下坠。风在耳边吹,乱发遮住了脸膛。她看到村庄背后的山梁上站立着她的五个孩子。阳光照在他们的脸颊上,映出一片生机勃勃。忽然,大雨倾盆,五个孩子慌不择路地往山下奔跑。雨水淋湿了他们。他们跑着跑着,最后只剩下三个女儿,还有两个孩子不见了。她心急火燎,想呼喊她的孩子,怎么也喊不出来,急得淌出了泪。

    “别太伤心了。”

    医生说。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戴着口罩的脸。她看不到医生脸上的表情,只在医生眼里看到一股溪水般轻柔的东西。她想挣扎着坐起来,跟医生说些什么。孩子没了。她只不过睡了一觉,只不过做了一场梦。噩梦!她真不愿从梦中醒来。她从一个噩梦跌入另一个噩梦。她感到无处逃遁。

    “是个男孩吗?”

    “别关心了。”

    “是吗?”

    “嗯。”

    失去孩子之后,杨凡众和吴莲秋每每扛着锄头从家门里走出来,都是眼睑低垂,沉默不语,默默地走向村外。他们脸上没有笑容,即使笑了,也皮笑肉不笑,如同风干的松树皮。他们身上的魂似乎随着孩子死掉了。

    杨凡众仍然时常到杨昆成家里坐坐。杨凡众脾气倔,却对杨昆成信服。他到杨昆成家里,不像往常喜欢说话,也不与杨昆成下棋,整天蹲在柱子旁抽烟,腾起的一团团烟雾仿佛是他内心的忧愤在飘散。

    杨昆成知晓他内心的苦闷。吴莲秋被送到医院那天,杨昆成从窗口里看到了,本想去安慰安慰杨凡众,披上了衣服,却没有走出家门。他不知如何安慰。他们生下一男一女后,老婆就结扎了。其实他也不愿那样。镇上说不结扎就别当老师了。他知道这个家需要他的工资。他不能丢掉工作。

    “他叔,少抽点烟吧,那样对身体不好,怎么着,生活总要过下去,不能老想着过去,是吧?”

    接生婆劝着说。杨凡众怔了怔,嘴巴半张着,目光直直地盯着她,似乎不敢肯定她是在跟自己说话。他的思绪游散在烟雾里,整个人也失去重量似的,如同一张纸贴在那里。好半晌,他才明白她说什么,慌忙别开目光,眼里一片混沌。那段日子他的目光总是那么混沌。

    “都是给娃害的。”

    接生婆感叹道。这个见过太多生死的接生婆,一眼就看穿杨凡众的心底,只是她没能帮助他。“不要想太多,只要孩子争气,男女都一样,要是男孩不争气,还不如女孩呢。”杨昆成劝着。他瞟了杨昆成一眼说:“男孩就是男孩,变坏了也是男孩。”杨昆成一时语塞,回过头望向自己的儿子,眼里浮出一丝紧张,生怕孩子会变坏了似的。

    “这是心病,时间久了,会好的。”

    接生婆说。杨昆成赞同地点着头。

    一段日子之后,杨凡众的心病非但没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他每每走进杨昆成家里,目光就在屋子里游走,最后总落在杨昆成儿子的身上,神情痴呆,眼里偶尔闪出一道暗光来。他们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又都假装着没看见,谁也没有点破——那只会让人伤心。

    那段时间,他时常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每每看到村里的男娃从门前经过,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把男娃们盯得心虚,转身逃命似的奔跑。娃娃们以为他患了病,从此不敢打他家门前经过,在路上看到他也远远地躲开。他似乎成了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他偶尔到杨昆成家喝酒,就闷头喝,直到烂醉如泥,也不说一句多余的话。

    “孩子还活着的话,现在该叫阿爸了。”

    他说。那回他又喝多了,舌头僵硬,吐出这句突兀的话。他说着就泪流满面了。杨昆成安慰着他,没料到越安慰他哭得越伤心。杨昆成什么也不说了。杨凡众的哭声勾起他的伤心往事,他也渐渐地感到烦躁,猛地抓着酒瓶往嘴里灌,把自己给灌醉了,伏在桌子上呼呼睡过去。杨凡众呆呆地坐着,手里抓着酒瓶,盯着不省人事的杨昆成,竟然发现内心里淌过一条清澈的溪水。他用衣袖抹掉眼泪,把杨昆成扛到床铺上,拉上门,跌跌撞撞地离开。

    那之后,杨凡众再到杨昆成家,绝口不提男娃了,显然他接受了现实。那是他的命。在命运面前,他抗拒不了。谁也抗拒不了。他信命了。他愿意相信命运。杨昆成对此不置可否。

    “总算活过来了。”

    接生婆说。杨昆成摇摇头,又点点头,似乎并不确定。他们没想到的是,杨凡众并未释怀,还因此伤了人。村里一户人家为孩子办满月酒,第三胎,是男孩,人家高兴就设宴请全村人喝酒。杨凡众也去了。人们边喝酒边聊天,天南地北地胡扯。他对面坐着一个光棍,喝了几分醉,端着酒碗走到他面前,说:“来来,我敬一下岳父。”

    杨凡众也喝了几分醉,听到光棍拿他女儿来取笑,整个人倏地蹿起来,话也不说一碗酒泼过去。光棍满脸是酒,连眼睛都睁不开。杨凡众还不解气,蹿过去把光棍踢倒。人们连忙拉住他,场面一时混乱了,把人家的喜宴弄得乱七八糟。主人家生了气报了警。警察在第二天到村庄里把杨凡众带走了。那时他的酒醒了,看着手上的手铐,懊悔自己一时光火,把光棍的肋骨踢断了。第二天,村长和光棍匆匆赶到派出所,说光棍断的肋骨不关杨凡众的事,是他在回家路上跌断的。警察看了看他们,做了笔录就把他放了。

    那一架似乎把杨凡众打醒了,话也多了,还不时来跟杨昆成下棋。他们的日子渐渐地恢复正常。村庄里仍然不平静,计生队不时涌进来,该躲的躲,该藏的藏,如同一场没有尽头的持久战。

    杨凡众逃离了那场战争,心里仍旧复杂,冷不防就陷入迷茫,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缘由。他时常蹲在小山坡上,望着计生队在村里四处奔走。他羡慕那些满脸慌张四处躲避的妇人。她们还能生孩子。他最羡慕的要数李宇航。他原本是个懒汉,三十好几还讨不上老婆。村里人都以为他将成为光棍。没承想他离开村庄没多久,竟然带回一个外地女人。女人愿意跟他过日子,还给他一连生下三个男孩。他没钱交罚款,每当计生队来到村庄,就把小儿子塞到地窖里。杨凡众对此不无感叹,要是他,就算变卖房子也不让孩子担惊受怕。可是,他还能有孩子吗?他不由得泄了气。李宇航最后还是认罚了。那回计生队又来了。他照旧把小儿子塞到地窖里。地窖很隐蔽,不易被发现,但空气不流通,弥散着刺鼻的腐烂味,躺在里边让人窒息。他儿子自然不愿钻进去。他心里一急,甩了两巴掌。他儿子捂着脸,不敢再闹了,边抹泪边钻进地窖。那天他到别人家去喝酒了,天黑下来才想起地窖里的孩子。当他赶回家打开地窖,他儿子发了高烧,昏迷不醒,治了半个月才病愈,他心有余悸,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背着包跟别人外出做副业,一去竟把命给丢了。他跟人家去伐木。一天惰性上来了,他就悄悄地躲在树丛里睡觉。工友们没有注意他,伐倒一棵大树,把他压死了。

    他被送回村庄时,变成了一只黑色的骨灰盒。他的三个孩子跪在村口迎接他的灵魂。村里人默默地陪泪。杨凡众夹在人群里,看着跪在地上的孩子,心里有什么被钩倒了,而后又倏地立起来,瞬间一片生机勃勃。他又想男娃了。他望着跪在地上的男娃。他们身上淌着他们父亲的血,即使他们的父亲死了,依然在他们身上活着。他们的父亲以另一种方式存活在人世间。女孩能做到这些吗?过不了几年就都将嫁作他人妇。李宇航死了,没法交超生款。杨凡众萌生了收养他小儿子的念头。可是,他们是同村人,孩子愿意跟他过吗?他不敢肯定,最后放弃了这个念头。

    但是,收养一个男孩是可以的。他为自己的主意感到兴奋,急匆匆地跑回家。

    “我们有孩子了。”

    他对她说。她疑惑地盯着他:怎么可能有孩子呢?他是不是想孩子想疯了?她的心猛地收缩着,泛起一阵莫名惶恐。他拍了拍她的脸说:“我们收养一个吧。”她“哦”一声,心间稍稍安落下来。他说:“不要本村的,要远一些的,要让孩子来了就断了回家的想头,只不过得准备一笔钱。”他老婆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说:“那就权当交超生款了吧。”

    不久后的夜晚,他抱着一壶酒兴冲冲地跑到杨昆成家里,当时杨昆成他们正在吃饭,他二话不说就坐到饭桌旁,笑嘻嘻地望着他们,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他已给杨昆成倒上酒,又给自己也满上。

    “阿哥,阿嫂,今天我高兴,就来喝口酒。”他喝了一口酒,用手抹了抹嘴角,满脸堆笑地说,“找到愿意过继孩子的人家了。”

    杨昆成的脸皮抖了一下,怪怪地盯着他,似乎没听懂他说什么,转脸望了望自己的老婆。接生婆脸上一片安详,似乎早已知晓此事似的。杨昆成不禁跟着笑了笑,很勉强,心里边五味杂陈。他毕竟念过书,比村里人明事理,不赞成孩子过继这种事。

    “那是硬生生把孩子从原来的命运里强拆出来,将影响孩子一生,富贵也罢,贫穷也罢,顺利也罢,坎坷也罢,都替代不了血缘关系的。”

    他如是说。接生婆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不时呆呆地望着天空,似乎望见那些来不及存活的灵魂。她在那些灵魂里看到她自己的良心与罪孽。年老体弱之后,她放下了接生的行当,每天烧香念佛,不再杀生,家里圈养的鸡鸭全送了人。起初,杨昆成不理解也不乐意,还跟她吵过架。她依然如故。杨昆成也渐渐地发现唯有如此她才得以心安,也便理解和接受她的行为。这个小学教员渐渐发现许多富贵人家或贫贱人家心头都缺个口,使生活陷入无关财物的困境里。生活如此相似。他想到了什么,感觉被某种诡异的感觉牵引着。他看不清前方,判断不出夜幕下隐藏着什么。那个晚上杨昆成盯着杨凡众,嘴角抽搐几下,发现他老婆在盯着他,脸上不由得露出尴尬的神情,什么也不说,频频地与杨凡众碰杯。

    过了几天,杨昆成和杨凡众来到数百里外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有四个男孩,大的十五岁小的五岁。他们父母满脸疲态,没有丝毫生气。乍一看,如同一对步入暮年的老人。事实上他们才四十有余。杨昆成看出那个家的境况,按杨凡众的家境来说,把孩子接继过去会更好。杨昆成似乎理解了这件事。

    “我们要一个女孩。”

    主人家说。他们大吃一惊,面面相觑:怎么能这样呢?用一个女孩换一个男孩,这不成商品交易了吗?“我们可以加钱。”杨凡众急了说。他不想这么做,不想把孩子送走,他们已经犯下一次那样的错误,直到现在心头都痛。“我们要一个女孩。”主人家坚持说。他们找不到话了。他们明白主人家的想法,收养女孩就是养儿媳妇。

    “回去再商量吧。”

    杨昆成说。杨凡众没有接话。他盯着主人家的孩子。其中一个孩子坐在墙角里,手里抓一把木头手枪,眯着眼瞄准窗外的远山,两条鼻涕越拉越长,快要掉落在地时,呼地吸回去,像被吓住的虫子缩回洞穴。杨凡众浑身颤了一下,似乎那两条虫子钻进了他的血管。他对孩子生出几分怜爱,想着这就是他的孩子呀。

    男孩!

    “换就换吧,钱我们还是给的。”

    杨凡众说。他说这话时没有看杨昆成。杨昆成也没有看他。他愿意理解他,相信他做这个决定内心是疼痛的。他太想要这个男孩了。他跟孩子玩。孩子不认生,对他有好感。杨昆成见此心里感到些许安慰,却又为要把一个女孩送到这里而心慌。女孩会愿意吗?她的人生将被强拆,活生生地,从此困在这块陌生而贫瘠的地方,她还能从这里走出去吗?她的一生是否就此沉沦和毁灭?沉沦。毁灭。他如此想,内心不由震颤着,后背生出一阵冰凉,双手微微抖起来。

    “送哪个好?”

    杨凡众回到家问吴莲秋。他和杨昆成带着孩子回村庄当天,孩子父亲也跟来了。他把孩子送来,就要接一个女孩回去。吴莲秋怔住了,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一时回不过神来,像一棵枯萎的松树扎立不动,双眼紧紧地盯着杨凡众。他们送过一个女儿。她曾偷偷地去看那个女儿。女儿根本不认识她。她见到主人家对女儿疼爱,内心的愧疚才轻了些——那户人家家境好,那是孩子的福气。她知道那是自欺欺人。她们送走了孩子的一生,从此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活在各不相干的世界里。这是他们自己造的孽啊。

    “他们的孩子也是孩子呀。”

    杨凡众说。他看透她的心思。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心乱了,的确如此,谁家的孩子不是孩子?人家心里一样备受煎熬。他们也一样渴望孩子,区别的只是男孩和女孩。或许这对于孩子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她又在自欺欺人了,扬起手狠狠地甩自己一巴掌,把眼角的泪甩下来。

    “那就老三吧。”

    杨凡众说。她没说话,送走哪个都是心头肉。她明白要么送走女儿,要么把男孩送回去。她看了看男孩。男孩也看了看她,乖巧,不吵不闹。男孩父亲跟他说着什么。他紧咬着嘴唇,泪眼涟涟,硬是没有哭出来。许是他父亲告诉他以后他将在这里生活。他多么懂事。她打心里喜欢这个孩子。她说不清是什么缘由,或许是缘分吧,是命运吧,是上天以这种方式让他们成为亲人吧。她被这种想法感动了,内心更加纠结。

    “你跟老三说吧。”

    杨凡众说。吴莲秋望向他。他把脸别开。她拉了拉衣角走向三女儿。她把三女儿抱到屋子里,满脸爱怜地望着她,两滴泪滑落下来。“阿妈,你怎么哭了?”女儿问。她还小,不谙世事。二妹坐在角落里望来,满眼迷惑,也不明白母亲怎么哭了。大女儿感受到屋里弥漫着一股异样气味。压抑。慌张。惶恐。她知道这一切都与陌生男孩有关。她知道这个小男孩将是她的弟弟。她却想不到为此要送走小妹。她不愿意,又阻止不了。她恨自己不是男孩。她悄悄地走出家门,坐在屋外的木头上,月光落下来,几只萤火虫在飞。它们有家吗,家里有什么人呢,这么晚了还在飞?她越想越揪心,眼泪止不住爬下来。她把脑袋埋在双膝里,压抑着翻滚的哭声。

    “呜呜呜……”

    哭声从屋里飘出来。那是小妹在哭。伤心。悲怆。绝望。小妹知晓要被送走了吧?小妹一定不愿意被送走,一定不愿到陌生的地方生活。这里才是家呀。亲人与朋友都在这里。生生死死。祖祖辈辈。她倏地站起来,抹掉眼角的泪,转身往屋里跑,看到小妹蜷缩在墙角里哭着,极其惶恐。

    “阿妈,别送走小妹行吗?”

    她轻轻地问。吴莲秋没有回答,避开她乞求的目光,望向寂静的窗外,看到一弯缺月悬挂在天边。她知道什么都改变不了。她无法想象小妹在一个陌生人家里如何生活,要是被人欺负谁会保护她呢?她走过去把小妹抱在怀里。妹妹紧紧地抱住她,浑身发抖,像一只受到惊吓的老鼠。她抚摸她,想安慰她,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她抱着小妹走向她母亲。她母亲没有看她们,把脸转向窗外,留下一个枯瘦的背影。她发现母亲在默默淌泪。她知道母亲一样心如刀绞。她知道什么话都不必说,又觉得非说一句不可。

    “阿妈,把我送走吧。”她咬着牙说,“妹妹她还小,不懂得照顾自己,我可以。”

    她母亲被什么扎了一样,整个身子哆嗦着,瞪大双眼望着她,眼角积着泪水,强忍着没掉下来,说:“想好了?”

    她点点头,每点一下,内心就被刀割一下,疼痛漫过全身。第二天她就跟着男孩的父亲走了。他们把她送到村口。她放下包袱,跪在地上,向她父母磕了三个响头,说:“阿爸,阿妈,我走了。”她母亲连忙把她扶起来,擦拭她眼角的泪水,说:“想家了就回来啊。”杨凡众垂着头,似乎那句话是双无形的手,把他脑袋死死地摁下去,从此再也抬不起来。这一走何时才能相见?或许此生再也不能相见?没人知道。她背着包跟在瘦小男人的身后,几步一回头地远去,消失在山腰上,剩下一片空寂的山林。

    杨凡众很疼爱男孩,给男孩改名富安,为此杀了一头肥猪,请村里人喝酒。他时常把男孩扛到肩上,在村庄里招摇过市,见到路人就大声招呼,生怕人家没看见一样。他的腰板变得笔直、硬朗,笑声底气十足。杨昆成笑笑。接生婆也笑笑。他们都知道为什么。

    然而,富安却没叫过他一声“阿爸”,不论他如何逗都没用。其实,富安有好几次已抖着嘴巴,结果又叫不出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有什么在心里拽着。他甚至连说话的欲望都失去了,来到学校念书,从早到晚扎在座位上,纹丝不动,如同一根木桩,偶尔抬头望向窗外,眼里和天空一样空洞。

    “他在想心事。”

    杨昆成对杨凡众说。他们都注意到富安的反常。杨昆成一眼就看透孩子在想什么,明白孩子的沉默是因为思念。他思念他的家乡和亲人。他意识到自己不会再回到家乡,内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生生地撕裂。他是一个被抛弃的人。他时常爬到树上,躲在叶丛里没完没了地想心事,多数时候他越想越不明白。杨凡众和吴莲秋对他很好,家里有好吃的全留给他,从不让他受到委屈。他常常想着想着就淌下泪。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淌泪,好在没人发现。他喜欢躲在叶丛中,从树梢上望着地面上的人们,看他们在阳光里走来走去,像一群孤独的游魂。

    那是一个奇怪的世界。

    他常常躲在树上,在那里想念着远方。有一天,他趴在树上不愿意下去,天暗了还趴着不动。那时有几只鸟钻进来,立在树枝上歪着脑袋瞅他,见到他没有恶意,才放心地啄着羽毛,拍了拍翅膀,慢慢收缩起来。它们累了。它们想睡觉了。村庄里的灯光亮了,影影绰绰,炒菜声不时传来。

    “富安,富安——”

    杨凡众在叫喊。他听见了,但没有回应,不想回应,只在昏暗里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叹气的。杨凡众很快就走过这棵树,不久又折回来,一路询问、呼喊,没人能给他答案。他看到他如此着急,心间竟泛起一股报复的快意。他不知要报复谁,却知道非报复不可。杨凡众顺着石板路往村庄里呼喊而去。他不由得感到失望,怎么就没往树上找呢?不久,村庄里涌出一群乱糟糟的人,是他的父母和家人,全家人全部出动寻找他,吵吵嚷嚷,呼喊他的名字。他们满脸着急。他抱着树干既想哭又想笑。他忍着没出声。家人们就呼喊着走向旷野。呼喊声在回荡,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他骗过了家里人,不禁想起电影里的地下党,心间有些沾沾自喜。

    家人从旷野里折回来,个个垂头丧气,以为他逃走了,逃回那个遥远的家。他逃不回去,那个家太遥远了,超出了他的想象。杨凡众沉默着。三个女人低声抽泣。他实在忍不住就哭出声来。这一哭就被家人听到了。他们呼喊着把他接下树去。杨凡众往他头上甩了一巴掌。他的哭声被打掉了。吴莲秋跑过去紧紧抱住他。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沉,梦见自己睡在树梢上,被一群鸟雀抬着飞到天上,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远远地望见一片海。突然,一阵吵闹声惊醒了他。他醒过来发现窗外洒满阳光,穿上衣服跑出屋外,看到杨凡众挥着斧头砍那棵桂树。有几个村里人在劝他。他不为所动,虎着脸,埋头猛砍,挥舞的斧头把人们逼退了。人们只好去找村长。村长匆匆赶到时,那棵桂树哗啦啦倒下了。

    “村长,你不用说什么,也不用为难,我知道这是风水树,就按村规办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杨凡众说。

    “阿众啊,你何苦呢?”

    村长说。他笑而不答。村长叫上几个老人商量如何处置。第二天,村里就杀掉了他们家的猪,全村人聚在村头喝酒。杨凡众并不难过,夹在人群中大块吃肉,哈哈笑着说:“只要孩子没事,再杀一头也没关系。”

    富安听了这话,两眼泪汪汪,心间某块坚硬的东西软化了。他感受到了父爱。他喜欢那种感受,从此不再爬树,不再胡思乱想,找到了属于他的家。

    “阿爸。”

    他轻轻叫唤。那天晚上,杨凡众喝多了,让人架回来,倒到床上呼呼大睡。他就蹑手蹑脚来到床前,望着烂醉如泥的杨凡众,双手不住地拉扯着衣角。他想叫阿爸,嘴唇抖了抖,额头急得冒出汗水,也张不开嘴。他回到屋里喝了两碗凉水,感觉心里稳了下来,回到床前叫了声“阿爸”。

    “你叫我阿爸了?”

    杨凡众猛地醒来,抱住他,热泪盈眶。第二天,富安就叫得顺口了,杨凡众心头敞亮了。他真正拥有了一个男孩。他开始为孩子们的未来考虑,要供他们念书,支持他们考大学、考国家干部。这需要钱,他就背上帆布包跟村里人到外地伐木。没想到灾难随之降临。

    出事那天,富安和村里一个孩子到河边网鱼。渔网是杨凡众买的。杨凡众时常到河里网鱼,他不在家,富安就把渔网拿出来,叫上一个孩子来到河边。那时烈日当头,阳光白晃晃地落在水面上,散出一阵阵银色水波,刺得人眼睛生痛。他们把渔网沉到河里,胡乱往河面上抛几颗石头,惊吓水底的游鱼,而后就跑到山脚下躲避阳光。另一个孩子坐不住,老想着网里网住鱼没有,几次邀富安去看看。富安感到有些困乏,坐在石块上,双手托住下巴,望了望硬扎扎的阳光,说:

    “你去看看,我再坐一会儿。”

    那个孩子就往阳光里跑,边跑边听到有人在叫喊:“阿公,让开啦,滚木头啦!”那叫喊没有什么稀奇。村里人到山上砍木头,多半是将木头顺着山梁滚落到山脚才扛回家。每当往山下滚木头时,村里人总会叫喊“阿公啊,让开啦”之类的话,那是叫给山神听的,也是叫给人们听的。听到叫喊声,人自然会避让。孩子回头望去,没看到人影,也不在意,继续往前跑去。此时,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孩子再次回头,看到一根木头往山脚滚来。

    “富安,快跑开,有木头!”

    孩子叫喊着。富安站了起来,怔怔地望着,不明白那个孩子在叫喊什么。当他明白过来时,木头已经砸中了他。他倏地飞出去,像一张纸片轻飘飘地落在几米之外,贴在地上不动了。孩子哇哇地哭。李玉含从树丛中钻出来,慌忙跑到富安身边,把他抱起来往村里跑,身后滴着血水,染红了石板路。

    富安救不过来了。

    杨凡众赶回村庄已是三天后。杨昆成怕他失去理智,从早到晚守在村口等待着他。当他出现在山路上时,杨昆成小跑着去帮他提行李。他看了看杨昆成,喉结滚动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杨昆成知道他想说什么,说:“回来就好,先回家,回家再说。”他咽了下口水,转身往村庄里跑去。一路上遇到人,他也没打招呼,村里人也不计较,退到路旁静静地望着他没入村庄里。

    他看到李玉含跪在他家门前,不用问,就是这个人害了孩子。村长站立在他身旁,杨昆成赶过去站到另一边,如同保护他的两尊门神。他站到他面前收住脚,冷冷地盯着,欲言又止,瞟了围观的人们一眼,转身走进屋里。屋里没有富安,也没有富安的衣物,只有三个垂泪的女人。她们看到他,哭得更伤心了。

    “啊——”

    他大吼一声,转身往门外奔去。杨昆成连忙跟着追出去。他不放心他。他受了刺激,糊涂了,没头没脑地奔着,还一路“啊啊”乱叫,把猫猫狗狗都吓得四处逃窜。村里人看到了,知道他心里苦,没人敢与他打招呼,只是满眼怜悯地望着他。人们看到杨昆成跟着追去,不由得感到迷惑。人们没问杨昆成为什么追赶,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们奔跑。杨凡众跑出村庄,累倒在原来那棵风水树旁。他跪在地上抱住那根木桩,泪眼涟涟。他觉得是因为自己砍掉风水树,触犯了神灵,使孩子受到惩罚。他相信是神灵惩罚他的孩子,不然为什么死去的是他的孩子,而不是别人的孩子呢?他理不出头绪。

    “带我去看看孩子吧。”

    杨凡众说。杨昆成点着头把他扶起来,往对面山坡上的那片竹林走去。人们把富安埋在竹林里,待到春暖花开,将长成一棵竹子回到世间。杨昆成带着杨凡众来到富安坟前。那是一堆新土,从地面突兀而起,散发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杨凡众被那股潮湿之气笼罩。他胸口压迫着什么东西,像是身旁的空气,像是树丛中的杂音,像是他内心里的呼喊。他猜不出来,呼吸越来越困难,快窒息了。他双膝跪在地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的手伸向那堆新土,哆嗦着。他的孩子就埋在这土里。他难以想象这是事实。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梦。哪怕是一个噩梦。忽然,他的手往土里扎,发疯般地往外扒土。

    杨昆成心里一阵揪疼,走过去扶住他,被他甩到一旁。杨昆成不敢再劝了,此时此景怎能劝得了呢?他心里满是苦楚。他像一只逃命的地鼠,发疯一般扒土,似乎要把内心的苦楚全埋到地下。他的手扒出了血,也没有停下来。他失去了感觉,不知道疼痛。当他的手碰到棺材时,如同触到一颗地雷,整个人跳起来。他直愣愣地立在那里。他浑身颤抖,面如土色,回头望向杨昆成。他在求助。杨昆成正想走过去,他却猛地跪下去,轻轻地拨开土,仿佛怕惊吓了地下的孩子。那只小棺材露了出来。他又回头望来。杨昆成在他眼里看到了无助、悲伤和仇恨。他掀开棺材板盖,再掀开盖住孩子的黑布,露出一张青紫的脸。孩子是那么瘦小,如同风雨中的竹笋。他不再叫他阿爸了,也不再躲到树上了。他抖着手伸向孩子,发现手上粘着泥土,连忙往身上擦拭。擦不净。杨昆成连忙脱下外衣递给他。他没有接过衣服,而是把棺材盖上,用手把泥土填埋进去。孩子从此消失了。他想起被送走的小女儿、交换的大女儿,她们都还活着吗?他突然觉得活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没有说话,杨昆成也没说,似乎生怕惊吓着躺在地下的灵魂。

    “让我待一会儿。”

    他低低地说。杨昆成看了看他,在他肩上拍了拍,慢腾腾地下了山,剩下一条塞满荒草的路途。

    竹林里剩下他和孩子的坟。他跪在坟前,一动不动。他想痛快淋漓地号啕大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草丛里的鸟雀和松鼠偶尔发出一两声啼叫,使竹林更显孤寂。他望着坟堆,如若隔世。他再次眩晕着,身体跟着旋转,山川也旋转。他揉了揉眼睛,看到夕阳落下来,使山脚的三岔路口变得通亮。在通往山外小镇的路面上行走着两个外乡女人,扭着肥大的屁股往前走。他被刺痛一样把目光移开,望向那条通往村庄的道路,路上出现一个佝偻的老头,扛着一捆柴火,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影子越拉越长。他面前是一头慢悠悠走着的黄牛,身后追逐着两条小狗。第三条路是通往孤山的祖坟地。路上什么也没有,哪怕是一只野猫,旁边的杂草与树木都沉默不语。他似乎看到他的孩子立在路旁等待,像是在等待着他,又像是等待着别的什么人。他知道那是人生的必经之路。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让孩子承受这份苦难。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想撑着站起来,整个身体却动都动不了。他的双脚麻木了。他只好侧着身子,慢慢地坐到地上。

    他揉搓着麻木的双腿,扶住一根竹子直起身来。他甩了甩左脚,又甩了甩右脚,还试探地跳了两下,确定能走了,转身走下山去。他回到家找出斧头,坐在家门口磨着,霍霍的声响四处回荡,撞击着屋里每个人的心房。

    “阿众啊,这事怪李玉含没注意,孩子走了,你要想活着的人啊。”

    村长劝着他说。杨凡众看都没看他,目光落在斧头上,更加用力地磨着刀,霍霍的声响更加刺耳,一股阴冷的杀气扑面而来,压抑,窒息。村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要是换作他失去孩子又会怎么样呢?这不是用几块山地可以解决的事,这是关于人命的事,又不只是关于人命的事。村长想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屋子,终究没有移步。杨凡众埋着头,继续霍霍磨刀。吴莲秋倚在房门边,目光慌乱,双手紧紧地搓扯着衣角,心头涌起死亡来临的惶恐。

    “阿众啊,要是心里过不了,就去报案吧,用刀解决不了问题,就算你把他杀了,孩子也回不来了,只把自己搭进去,还把这个家搭进去,这道理你不会不懂,是吧?”

    杨昆成说。他生怕杨凡众提着斧头去报复,那样将害人害己。村长看了看他,抖着嘴巴想说什么。杨凡众始终没抬头,咬着牙霍霍磨刀。斧头锋利无比了,射出一道道寒光。

    “去报案吧。”

    杨昆成又说。杨凡众倏地站起来,看都不看杨昆成,提着斧头奔出门去。杨昆成不敢拦住他,一路紧跟其后。他不理会身后的杨昆成,杀气腾腾地往李玉含家走去。村里人看到,纷纷给他让路,心里不由得暗暗捏一把汗。他走过小木桥时,忽地收住了脚,紧紧地盯着河流。王菊花在洗衣裳。她是李玉含的老婆。她身旁是一个五岁多的小女孩。小女孩也在洗衣裳,怎么也没能洗净,不由得泄了气,把衣服甩在青石板上,撒着娇四下张望,发现木桥上镶着一双眼睛。阴冷。坚硬。她被恐惧罩住了,紧紧地抓住她母亲的衣角。她母亲也发现了那双眼睛,不由得怔住了,连忙把女孩挡在身后,手里的搓衣棒掉落下去,在青石块上弹两下,落入水里漂走了。她眼巴巴地目送搓衣棒远去。她顾不上了。木桥上的那双眼睛比斧头更锋利,砍在她们母女的身上。疼痛,却不敢叫喊,她们像两个受冻的老鼠瑟瑟发抖。

    杨凡众不由得一阵迷糊,她们怎么还来洗衣服呢?该躲在家里哭泣,跪在神坛面前祈祷,大气不敢喘一下才对呀。可是,她们真真切切出现在河边。他想到了猫头鹰,想到乌鸦,想到无家可归的野狗。他觉得这些景象就是自己,孩子的突然死去使他的内心无家可归。他发现自己一个人在流浪。他感到自己也陌生了。他是谁?这个抓着斧头的男人是谁?他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杀人?杀人!他颤一下,接着双手颤个不停,斧头从手里脱落,掉在地板上。他抓起斧头转身往村庄里走去。

    第二天,他跑到小镇的派出所报案。李玉含非死即狱。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他来到派出所门口,看到里边有几个人在办事,民警埋头填写着什么,一股冷气从头顶压下来。他有些恍惚了:把李玉含送进牢狱又能怎么样呢?孩子再也回不来了。他们并无冤仇,要不是意外,或许永远相安无事。问题是孩子死了,消失了,尘土一样被刮走了。

    他似乎看透了什么,又似乎被什么看透了,逃也似的跑出派出所大门。他跑到桥上,阳光落下来,刺疼他的眼睛。街上的人们在他眼前晃动,面目模糊,他心里也渐渐地模糊了。他来报案,内心却感到不安。他想不明白怎么了,是错把李玉含当成一个坏人吗?那只是一个意外!这意外把他推进泥潭。他的目光四处游移,看到一条狗缩在电线杆下,慌慌张张地往街面望去。它在看什么?该死的狗。他往那条狗走过去,想狠狠地踹它。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那条狗发现了他,没等他走到面前就跑远了。

    他望着那条狗仓皇逃窜,发现心里边有什么跟着逃窜了。他拖着脚走回村庄,提起斧头往李玉含家走去。他在李家门外扎住了,盯着那扇虚掩的门。虚掩的门使他为难。为什么不设防呢?他可以毫不费劲地闯进去。问题是,别人已经想到这个结果。人家在等他的惩罚抑或报复。他很想大声呼喊,嘴巴却紧锁着。他想到了小镇上的那条狗。那条仓皇逃窜的狗。现在,他要杀掉狗一样杀掉李玉含吗?他回答不了。他从没想过要杀人。那么就此要放过他吗?怎么可能就这样放过他呢?他脑子一片混乱。

    他蹲坐在门口。他只能蹲坐在门口。

    村里人看到了,想劝又不知如何劝,都不敢靠近他,只在远处观望,眼里尽是茫然。人们既不想发生什么,又似乎盼着发生什么,始终没人说话,整个村庄陷入死寂。死亡的气息弥漫开来,逼迫得人们惶恐不安。

    李玉含从窗口里看到了他,心里一阵慌张,但他没有躲避。他不愿意躲避。该来的总会来。他不知道山脚有人,要是知道,打死他也不会往山下滚木头。可是,孩子死了,怎么说都没有用。他有罪。他为此陷入悲伤和绝望。他想过逃走,又不想把老婆和孩子推进艰难的境地。他留了下来,跟老婆交代许多事。王菊花淌着泪为他收拾衣物。

    杨凡众坐在那里,不说话,不骂人,连目光都不往门里瞅。李玉含想出门与他交谈,又怕激怒他,对自己不利。他想既然他不报警,又没冲进来,是盯上别的什么了吗?不会是自己的家人吧?他被这个想法吓住了。

    “大家是一个村的,从没有什么冤仇。你们都是好人。可发生了意外,孩子走了,谁都不想看到的事。阿众没有去报警,没让警察抓走李玉含。这就是良心。李玉含犯了大错,要么蹲牢狱,要么抵命,要么赔偿,他没有逃走,那也是良心。你们都讲良心。现在得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是吧?”

    村长说。村长把杨凡众和李玉含、杨昆成、几位老人以及几个村干部和组长叫到村部商讨。杨昆成没说话,人们也没说话,都想不到什么办法。杨凡众和李玉含低垂脑袋,在等待着什么。

    “我想能不能这样,让阿众再生一个,弥补这个孩子。”村长说,“阿众的老婆结扎了不能再生,李玉含的老婆还能生……”

    人们的目光全落在村长身上,似乎他是一个突然入侵的陌生人。杨凡众和李玉含同时倏地直起身,相互对视一眼,又匆忙挪开目光,各自慢慢地蹲下去。杨昆成圆瞪双眼,怎么也想不到村长出此主意。他想说句什么反对的话,结果什么也说不出来。几个老人抽着旱烟,目光飘散,沉默不语。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这个办法,既然坐牢偿命解决不了问题,这个办法还是值得考虑的,免去了坐牢,也得到了孩子。”

    村长又抽一口烟,说。人们在烟雾里看到一个面目全非的村长,仍然没有谁说话。杨凡众和李玉含的目光仍旧扎在地上,一同看到几只蚂蚁在爬行。他们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蚂蚁,爬不出漫漫长夜。

    “都说说吧。”

    村长的目光在大伙脸上扫着,没扫开一个人的嘴巴。杨凡众把脸别开,望向一片杂乱的窗外。李玉含哆嗦着,慢慢地站起来,似乎想挣脱什么,又什么也挣脱不了,无助地望向天空。那里悬挂着几朵浮云。村长不再说什么。人们也没说什么,站起来各自散去,剩下杨昆成像个傻瓜缩在那里。这个村庄里最有文化的人,忽然觉得曾让他骄傲的文化,此时成了某种看不见的耻辱。

    “我去自首。”

    李玉含说。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老婆王菊花也睡不着。他们都在想心事。他们在想着同一件心事。王菊花咬了嘴唇,望着身旁沉在睡梦里的孩子,心里翻涌千般滋味。她怎么愿意跟别的男人生孩子呢?太荒唐了!怎么能出这样的主意?可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吗?她也想不出来。

    “我不想你坐牢。”

    她咬着牙说。她说着就把脸别向窗外,村里点亮的灯光,从窗口漏出来,影影绰绰。她把头抬起来,望见天边悬着一弯缺月。她觉得她就是那弯缺月,照亮着大地,又被大地遗忘。她发现脸上一片冰凉。她知道那是什么,但她管不住。这人生有太多她难以管得住的东西。她太渺小了。

    山梁上有一个木棚,守山用的,猎人偶尔在此歇脚。杨凡众把木棚修葺一番,置上锅盆,铺好床被,有了些许家的味道。他和王菊花将在那生活,直到她怀上孩子。他们在后半夜离开家门,摸黑走出村庄,悄悄地爬上山梁。那时整个村庄沉在睡梦里。他们不想让人看见。那不是婚嫁。他们心里虚空着,借助夜色掩盖。家人没来送他们。家人找不到送他们的理由,假装睡着了。他们都清楚却没说出来。他们被命运牵着,如履薄冰,在家人的假寐里走向另一种生活。完全陌生的生活。是放荡,是承受,抑或是别的什么?他们不清楚,又心知肚明。他们不敢猜家人在黑暗里目送他们时脸上是什么神情。他们一阵心虚,恐慌笼罩下来,而某种诱惑雾气一样飘荡着,捉摸不定。他们就被这种诱惑牵引上山梁。他们没有亮灯。是不敢。生怕撞破什么。他们感觉到神灵的存在。神灵隐藏在夜色里,静静地注视他们。他们没有说话,不敢说话,找不到话可说。

    他们来到山上,头发和裤角被露水打湿。他们坐在门框上,四周很安静,淡淡的月色映在山梁上,树丛里偶尔传来野猫的叫声。委屈。孤苦。凄凉。他们回头往村庄望去,即使被好几条山梁挡住视线,他们却清晰无比地看到各自的家人。他们的家人彻夜难眠,扒着窗口望着山梁,昏暗塞满了视线。他们想到了放弃,但没有说出来,放弃意味着重新寻找另一种解决的办法。他们没有信心找到另一种办法。他们对未知的未来感到恐慌。

    夜深了,月亮落下山,巨大的漆黑吞没整个山野,夹着凉意的风吹拂他们的脸膛。他们颤抖着,计算着——此时不是仇敌,此时即是仇敌。他们将以仇敌的方式化解恩怨。王菊花感到困乏了,眼皮不住地往下挂。她在黑暗中脱掉外衣爬上床。杨凡众仍旧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内心一片慌张和迷乱。他想起当新郎的那个夜晚,也如此慌张和迷乱。他高估了自己内心承受的能力。

    “睡吧,晚了。”

    王菊花说。她在叫他上床睡觉。她像是他的妻子。她就是他的妻子。

    他看了看山林,一片漆黑,无边无际。他想了想,站起来关上门,拖着脚走向她。她吹灭了煤油灯。屋外的黑暗奔涌进来。他看不到她了。他也看不到自己了。他觉得整个身心陷入一片泥沼。他想到了他的妻子、她的丈夫,以及家人和亲人。他们睁着一双双幽暗的眼睛透过漫无边际的夜色飘来。那是一把把利剑,刺破他的心扉。他疼痛、麻木。无处哭喊。他没想过要退却,也想不到能往哪退却。他看到了自己的心魔。他是自己的狱。他在黑暗里慢慢地跪下去,低低地抽泣。她伸出手,碰到他的脑袋。她想收回来,却搁着不动,像被什么吸引。那不是她。她知道那不是她。难道身上还存在另一个自己?她这么做或许只是为了安慰这个男人,也是在安慰另一个男人。他们都是她的丈夫。她爱这两个男人吗?这已经不能用爱来解释。她不是野蛮人。她不是。她是懂道理的。她发现有时懂道理还不如什么也不知道。她为此忧伤。她也只能忧伤。她跟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住在一起。他们要创造一个孩子。这创造与道德有关,又无关道德。这是引领他们走出困境的路径。这个不存在的孩子拯救了他们。这个孩子并不知道这些,在他还没存在的时候,命运已被注定。她想,这个孩子像她,还是该像他,或许吸取他们俩人身上最优秀的部分组成另一条生命?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手仍搁在他头上。她在给予他鼓励和暗示。他们之间隔着的那堵墙就倒塌了。他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倒塌。他以为很艰难,事实上周身的漆黑掩盖了他们内心的欲望与羞涩。他把她拥入怀里,紧紧地抱着她。她迎合着他。他们在痛哭中撕碎对方,两颗疲惫的心灵一同落在洒满朝阳的草地上。

    天亮了。

    他们赖在床上不起来。他们相互望着对方,昨夜里的那份羞涩不复存在。他们感到有一种什么东西正充斥着心房。他们想拒绝那种东西。那种东西却愈发坚硬,蛮不讲理,冲撞着他们的神经,迫使他们慢慢地接受。他们的身心慢慢地安静下来。他们想到了什么,一同爬起来穿衣服,走到屋外的阳光里。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风、野雨和鸟语花香伴他们入梦。梦境安静而纯粹。两个月后,王菊花怀孕了。他们紧紧相拥,泪流满面。他们为对方擦拭眼泪,擦出满脸的伤感和落寞。他们就要离开了,回到山下的村庄,回到各自的生活里。他们习惯了这种生活,简单而实在,远离嘈杂与浮躁,与山为伴,溪水流淌,没有烦忧。但他们知道这只是一段插曲,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不走了好吗?”

    王菊花说。杨凡众怔怔地看着她,听不明白她的话,是不想听明白。这话过于突兀和遥远,瞬间使人彼此陌生。他瞅着她,使劲地瞅,似乎认不出她来。她眼里泛着贪婪,像一匹饥饿的母狼,想占据整个生活,包括山林、空气,以及他们自己。他们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个贪婪的自己,真实的自己,活在心底的自己,他们被另一个自己打败。他没能忘记一切只是协议。他明白女人终究不如男人。他没有应答她。他也知道她在说这句话时已然知晓答案。他们都无法逃避这个答案。那是罩在他们头顶的枷锁。他们都无能为力。她只是想问一问,无关乎答案。她的手下意识地搁在肚皮上,感受到了另一个跳动的灵魂。

    “过三天再来接我。”

    她说。他怔怔地盯着她,既没说话,也没摇头或点头。他越来越迷糊了:女人到底要干什么,以此要挟他留下来?不可能!他们不能像野人一样住在山里,从此远离一切嘈杂与混乱。

    “我只想再待几天。”

    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常常静静地看着她,眼里充满怜爱与悲悯。他不禁怀疑自己动了心。这是危险的。他突然感到了危险。他知道危险从何而来,因何而来。这不是爱情,只是情爱。他想到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的孩子。她的孩子。他们的孩子。那个比他们生命更重要的孩子。要是那个孩子不是男孩而是女孩呢?他似乎被谁猛敲了一闷棒,整个人眩晕着,陷入一片虚无。他被打败了。他不知道被谁打败了。他没有说什么,也没能说什么,山林异常茂密和幽深,似乎容不下一句多余的话。

    他埋下头生火做好晚饭。那是他做的唯一一顿饭。他为她准备晚餐。最后的晚餐。他提着刀走向野兔。他要杀掉野兔给她补补。野兔是掉进他设的陷阱的。野兔没想到在山林里存在埋葬它的陷阱。它无法挣扎、哭泣和反抗,眼里是一片空洞,连悲伤都没有。她看着野兔,心里一片慌乱,接着泛起凄凉。她想到了自己,想到眼前这个不是丈夫的男人,他们何尝不是掉入陷阱的野兔?她充其量只是一只野兔。她心里颤了一下,在他举起刀时,冲过去夺过那只野兔,紧紧地护在怀里,泪眼涟涟。他怔住了,想到了什么,把刀搁在墙角。他想为她擦拭眼泪,却没有伸出手。他终究没有为她擦拭。他不是给她擦拭眼泪的人。他不是。那谁是呢?他回答不了。他返身走下山。夕阳西下。他隐没在披着淡红色纱布的山林里。她的心也隐没在山林里。

    第三天凌晨,山梁上着了火,火越烧越大,一条条火舌在空中飘荡,把漆黑的夜晚烧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杨凡众哭喊着往山梁奔去。村里人也跟着奔去。他们跑到山梁上,漫山遍野全是火,人们傻了眼,还能怎么扑救?杨凡众顾不上这些,抱住脑袋往火堆里冲。王菊花还在火里。她有了身孕,是他的孩子。他不能丢下她不管。男人们惊叫着冲到火里把他强拽出来。他的半边脸被烧焦了,乌黑的血淌下来,触目惊心。他啊啊号叫,撕心裂肺,不知是疼痛,还是担心着王菊花。

    人们跑到山顶辟出防火道,阻止了山火的蔓延。那场山火烧了整整一个夜晚,大片山林化为灰烬,灰烬里不时出现被烧焦的野兔尸骨。这些尸骨让人们揪着心,不约而同地往小木棚赶去。他们找不到小木棚了,不存在了,被烧掉了。王菊花也被烧掉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王菊花就这么死了。她是在睡梦中离开尘世的吗?但愿,当时她是在做一个梦,做一个不再醒来的梦,远离夜晚与苦难。人们在心里为她祈祷。杨凡众后悔不已,怎么能把她留在山上呢?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战胜山野里的孤独和来自内心世界的恐惧呢?他觉得是自己害了她。

    人们在废墟里找到一封遗书:

    谁都不要怪,这是我自己做的,和什么人都没有关系。

    和别人没关系?和村里人没有关系吗?这句话像一块千斤巨石压迫着人们的神经。村里人像丢了魂似的闷闷不乐。村长在王菊花坟前跪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人们发现他面色沧桑、满头白发。接生婆也在那些天里故去。秋来叶落,山川静语。村庄像被挖掉内脏般空寂和落寞。杨凡众再也没开口说话,似乎被烧成了哑巴,整天呆呆地望着山梁。那里埋葬着王菊花,以及未来到世间的孩子。

    “你爱她吗?”

    吴莲秋问。他闭上眼睛,没有回答。她再问。他仍然沉默不语。他想沉默已是最好的回答。他不由得颤了一下,赫然发现心底有一个黑洞,慢慢扩大,再扩大,深不见底,倏地把整个人吞噬进去。他想大声叫喊,怎么也叫不出声,唯有脸上那块巨大的伤疤闪现出一道刺目的暗光。他知道,余生将在这道暗光里煎熬。

    在一个雨夜,他悄悄地走出村庄,消失在人们的梦境里,从此不再回来。

    他偶尔会往村庄寄钱,从没留下姓名和地址,谁都知道他不想让人找到他。

    他活着,他又已经死了。村里人每每谈及他,总是满脸失落和伤悲。谁知会是如此结局呢?所有人都太想当然了。他们找错了路,山野里压根没有路,自以为的出路只是幻影,通往死亡境地。这个发现使村里人难过,也成了他心头的伤痛。他每天都在心底祈祷,想着赎罪。他对王菊花的死耿耿于怀。那是他离开村庄而坚持活下去的理由。他觉得她不该死。罪恶与惩罚不该由她来承当。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承受?他常猜想,她自焚是因为内心里存有希望吧?她被内心的清醒和希望给抹杀了。她不是一个麻木的人。有时候活着就得自我麻木,就得自我欺骗,如同山崖上的草木枯荣。可她是一个人呀。

    这些想法像藤蔓一样缠在他心头,越缠越紧,十余年过去了仍然如故。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有人选择出家,削发为僧成尼。多年后的一个下午,他走过菜市场,看到一个女大学生在卖猪肉,猜不出她干这一行是为了讨生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甚至只是为了炒作。女孩看了看他,似乎看透他的心,眼里浮现出一丝不屑。他看着她用屠刀切好一块块肉,齐整地摊在案板上,动作纯熟,如同一个老屠夫。他自嘲地笑了笑。

    此时,他注意到一个小男孩,站在另外一个肉摊摊位里,十五六岁模样,脸型与年轻的他无异。他似乎被什么猛搓着,往事翻涌,心头怦怦直跳。他挪着脚慢慢地往男孩靠近。这时孩子的母亲从旁边直起身来。他看到了她的脸。那是王菊花的脸。

    王菊花!

    她没死?!

    他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她还没有死?!他想拨开人群蹿过去,双脚却扎立不动。他明白了那个孩子是他的孩子,是他和王菊花的孩子。王菊花没有认出他来,只是瞅了他两眼,目光便被他脸上的伤疤硬生生地弹了回去。她不敢再瞅眼前这个丑陋的男人,那块巨大的伤疤太吓人了。她慌忙把目光移开,等待新的顾客和生意。他感到心脏快要冲出来了,多么想告诉她发生的一切。可是,告诉她又能怎么样呢?物是人非。她还是她吗?他又还是他吗?他们都已经不是自己,过去的自己都已死去,此时活着的只是另外一个自己。他用手挡住脸上的伤疤,又发觉这个动作纯属多余。她根本不认识他。他们早就隔着两个世界。

    他们都已在别人的心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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