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黎明将至-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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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刘海东服毒自杀了。这和一张布告有关,布告是在五个月之前贴在小镇墙头上的,那是胡少军贴上去的。胡少军是林荫镇的副镇长,贴布告这等蝇头小事原本是办公室秘书的活,然而吴建国却指名道姓要他去办。

    多年之后,胡少军仍然记得那天的情景。那天他心里一团糟,那段时间以来他心里总是一团糟。他母亲患上一种怪病,服了许多中药和西药,病情没有好转,却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他坐在办公室里感到烦闷,便走出门外站在一棵茂盛的玉兰树下。树荫外是大片剥了皮的阳光,蛮横无理地赖在地上,还发出一阵阵挑剔的嗞嗞声响。这应该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日子。

    “这该死的天气!”胡少军在心中狠狠地骂着。此时他的手机唱起了杨坤那首《无所谓》的歌,那是他设置的手机铃声。他喜欢杨坤沙哑的歌声,很多时候他觉得生活就是一首沙哑的歌曲。他有些懒散地掏出手机,那是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诺基亚。看到手机上显示着“猪头”两字,他眼睛便被什么刺痛了,心里跟着咯吱一下紧缩起来。“猪头”是他给吴建国起的代号,他不喜欢这个代号叫“猪头”的吴建国,所以他让杨坤尽情地歌唱,等到歌声快要结束了,才皱着眉头按住接听键。

    “胡副,你必须亲自把布告贴出去!”

    吴建国站在省城的窗台前打来电话,那是一家五星级宾馆的窗台。当时窗台外哗啦啦下着大雨,目之所及,行人和车子像一群逃亡的虫子。这世间谁人不是逃亡的虫子呢?这想法使他觉得窗外的雨滴穿透厚厚的玻璃滴落在心头,他的情绪便被淋湿了。他就在那时拨打了胡少军的电话,胡少军却迟迟没接听,他心间陡然冒起一股莫名的火气。所以当电话接通后,他几乎是对着手机吼叫起来,千里之外的胡少军被吼叫声击中了。一直以来,他总觉得自己的耳膜像活靶,而吴建国的指令就是一块块石子,每每都毫无偏差地击中靶心。他时常为此感到懊恼和沮丧。事隔多年,胡少军还记得那天听到吴建国对他发号指令的情景。当时他的手像被黄蜂蜇了一般颤抖起来,手机差点掉落在地。他不由得捏紧手机,拿到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那个有些破败的屏幕终于出现“通话结束”的字样,他才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然后把手机用力地摔进包里。那时他想起了鲁迅笔下的阿Q。他觉得自己有些像阿Q。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感觉。然而这种感觉却在他心里盘根错节,使他感到窒息。他知道,不管心里多么不愿意,终究都要按着指令去办事,谁叫“猪头”是他们林荫镇的镇长呢。

    在三个月之前,胡少军以为这个镇长的位置是他的,镇里的所有大小干部也都这么认为,每每在私下里都叫他胡镇。他总是一脸正经地说别乱开玩笑,心底却已然乐开了花。他中专毕业就分配到林荫镇,开始了漫长而脚踏实地的工作,八年前被提拔为副镇长。八年过去了,大家都认为他头顶上的“副”字该去掉了。八年,当年的单身汉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何况一个小小的镇长呢?然而换届时,他头顶上那个“副”字岿然不动,县里选派了比他年轻的吴建国来当镇长。他成了一只泄气的皮球,工作时难免带着情绪了。吴建国用一只眼就把他的心看个通透,于是对他就不那么友好了,时常对他指手画脚派这派那,俨然把他当成一个秘书使唤。他知道吴建国是在杀他傲气,他也知道吴建国把他的傲气杀死才会善罢甘休。现在吴建国又对他的傲气大开杀戒了。他抬头望向天空,看到几朵浮云被遗忘在那里。他脸上不禁泛上一丝苦笑,心也渐渐地沉下去。

    “不就是贴一张布告吗?有什么了不起!”

    胡少军一边在心底嘟哝,一边往头上扣了一顶草帽,然后像一头上了年纪的老黄牛,拖着脚往火辣的烈日里走去。他记得,当时烈日像炭火一样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把街头那些零零散散的人们统统驱赶到屋檐下,往日里疯狂奔跑的猫和狗都安静下来,连不知疲倦的蚂蚁也不见踪影。那条狭窄而破败的街道陷入了一片死寂。胡少军就踏过那片死寂,默默地把布告贴到墙上。当时街上的几个好事者不顾头顶烈日,从阴凉的屋檐下蹿出来,一脸讨好地凑到他身旁,问:“胡副,都贴什么好消息呀?”

    “你们不识字吗?”胡少军头也不回地说,“自己看看!”

    好事者们碰了一鼻子灰,便知晓胡少军遇到了不顺心的事,便不敢再招惹他,于是装模作样地盯着布告。那些懒散的目光落在布告上,他们终于把布告看明白了:元旦之后,不论是谁,离开人世都必须送到城里去火化。他们的目光忽地坚硬起来,眼珠也瞪圆了,像一只只饱满的西红柿。他们脸上显现出同一种惊慌失措。于是他们号叫起来:“大家都看啊,都快来看呀,死人都要拿去烧啊!”

    躲在屋檐下的人们便伸出头来,看到几个好事者满脸慌恐,便纷纷丢掉手里的活涌过来。人们围住了宣传栏,也把胡少军围在里头,几条狗还对胡少军瞪着眼,似乎胡少军是制造这起恐慌的罪魁祸首。人们七嘴八舌地问着胡少军,说:“胡副,这是不是真的?”

    “胡副,怎么就不给埋了呢?”

    “胡副,难道埋进祖坟也不给吗?”

    “胡副,如果我们非埋不可呢?”

    ……

    胡少军干咳了两声,把人们杂乱无章的声音压下去,说:“我在这里告诉大家,这布告上讲的都是真的,这不仅是我们林荫镇,而是全县、全市都这样规定的,谁不按规定做谁吃不了兜着走。”

    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向胡少军的脸,却被那顶因浸过雨水而变得一片灰暗的草帽挡住了。人们便把目光拉回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看到对方脸上渐渐泛起一股古怪的神情,似乎一场灾难即将来临。人们不动,也不说话,似是一片沉默的森林。

    胡少军挥挥手,说:“大伙都回去吧,都把这消息传下去。”

    人们又面面相觑,终于摇摇头说:“镇里这是在弄哪样啊?”

    人们边说边摇着头四下散去。胡少军站在那里望着一张张落寞而去的背影,心间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2

    那段日子,在林荫镇的街头巷尾,到处都在谈论着那张布告。刘海东每每听到人们谈起,心间总是一阵比一阵虚空。此时他已经九十岁了,身上的肉像被抽掉一样越来越瘦。这个干瘦的老人越发思念他的女人。他女人在三十年前患病撒手归西。他想死后就去找她,照顾她,不再让她一个人孤单。然而那张布告却使他感到惶恐不安,要是死后真的化为一堆骨灰,那么她还能认出他吗?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了。

    刘海东问他儿子,说:“刘邦,你说政府贴的布告,是真的还是假的?”

    刘邦白他一眼,说:“谁说得清?”想了想又说:“实在不放心就去问政府吧,对,去问那个胡少军,布告是他贴的。”

    刘海东觉得刘邦的话有道理,于是来到街边蹲下来等着胡少军。那天傍晚胡少军刚出现在街面上,刘海东就拖着脚走过去拉住胡少军的手臂,说:“胡副镇长,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贴的布告,上边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胡少军说:“老人家,那是政府的布告,是真的。”

    胡少军说完就走了。刘海东呆若木鸡地立在那里,他的魂灵似乎被胡少军带走了。当天渐渐暗下来时,他便边往回走边自我安慰,想这事多半是雷声大雨点小,也不必当真。

    那段日子小镇上死了两个人。一个是年迈的老伍病故了,他的子女在一片号啕痛哭中把老人送上了山冈。刘海东参加了老伍的葬礼,当看到老伍跟着棺材埋到地下时,他心间有了些许太平,接着又泛起些许落寞。不几天,镇上开拖拉机的王二出车祸死了。他的家人也把他葬在山冈上。王二是死于非命的,按理说死于非命的人都要抬到河边去烧掉,还要把死者的骨灰撒进河里,让生生不息的河水带到遥远的地方。据说,那样死者的魂灵才得以升天,才不会回到阳间祸害活着的人。然而人们非但没有烧掉王二,还把他葬到高高的山冈上。政府连这个都不管,又怎么会把寿终正寝的老人送去火化呢?刘海东终于相信那张布告只不过吓唬人罢了,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几天后刘海东在街上遇见胡少军,说:“胡副镇长,你还说布告上说的是真的呢,现在不是死人了嘛,也没送去县城火化呀!又唬我这把老骨头不是?”

    胡少军说:“老人家,布告上说,元旦之后死去的人才送去火化。”

    刘海东“哦”一声便没下文了。他呆呆地立在那里,刚平息几天的心又倏地悬了起来。那天他像一根木头在街上行走,后来他又艰难地爬到山冈上,那里埋葬着他的女人。坟堆上长满了杂树和荒草。他把杂树和荒草一根根拔掉,然后颓然地坐下来,静静地望着坟堆。

    那些夜晚,他总是梦见自己的灵魂脱窍而出,变成一只鸟飞越山林,然后落在他女人的坟头上。他每每在半夜醒来,那时天空静默无语,月光悄悄地栖在枝头。他爬起来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等待着什么,可黎明总在漫长的等待里到来。当天空逐渐充满光亮时,他拖着枯树枝般的脚离开床沿,蹲在门口望着逐渐忙碌起来的小镇,喃喃自语起来,说:“我怎么还不死呢?”

    起初刘邦听到这句话,心里总是一阵惊慌,每每好声劝说着:“爸,你别胡乱想着什么,不用你干活,好好地过日子吧。”刘海东没吭声,只把眼睛轻轻地抬起来,望向山冈上那片荒凉的坟场,脸上悄然爬上一片轻软的东西。刘邦便知晓他父亲心不在此了。后来刘海东时不时唉声叹气起来,说:“我怎么还活着呢?”刘邦听多了心里便烦躁起来,于是在一次酒后恶声恶气地说:“你要是真想死,就学着人家,一瓶农药就了事了,啊?”

    刘海东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心里豁然起来,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法子呢?这真是个好法子啊!只要赶在元旦之前死去,那么就可以埋在山冈上,于是自杀的念头便油然而生。

    3

    一天夜里,刘海东买回一瓶敌敌畏。那时刘邦不在家,屋里黑乎乎的,只有那条黑狗立在门旁,使劲摇晃着那条老态龙钟的尾巴。刘海东便知道刘邦又去赌钱了。这些年,这个小镇像着了魔似的,人们整天聚在一起赌钱。派出所时常去抓赌,结果越抓越多。小镇上的许多生意和田地都给荒废了。刘海东想不明白那些人都怎么想的。他曾无数次劝过刘邦,说:“儿啊,这赌钱养不了家的,干些正事吧。”岂料,刘邦拍着胸口说:“你知道楚汉之争吗?那时刘邦就是个地痞,说起来还不如我正派呢,我才打打小牌根本不入流,要是哪天我也和他一样成了流氓,我可就发大了。”末了还加一句,“你给我取名刘邦不也正有此意嘛。”刘海东便哑口无言了。摊上这么个儿子还能说什么呢?他忽然理解了多年前儿媳妇的不辞而别。于是他耷拉着脑袋在门口蹲下来,黑狗也跟着蹲在他身边。刘海东轻轻地拍着黑狗,心间不由得又一阵绞痛,泪就下来了。黑狗看到了,连忙用舌头舔着他的脸。

    这些天刘海东没有出门,在家里收拾东西,把散乱的衣物折叠到箱子里,把脏衣物抛到盆子里,然后蹲下去弓着腰搓洗起来,累得满头大汗。

    刘邦从外头回来,不由得惊讶起来,说:“爸,你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

    刘海东埋着头没理会他,只是更加使劲地搓着衣物。他把衣物晒起来后,便在堂屋里想着还搁下什么事没有,于是把整条街的熟人都想过了一遍,结果只想到以前他偷看过王寡妇洗澡。那事也不能全怪他。王寡妇家与他们家相邻,而他的房间窗口恰对着王寡妇的洗澡房。一天傍晚,他无意中见到王寡妇在洗澡,第二天便把那扇窗给牢牢地钉上了,直到王寡妇再次嫁人才重新启开。他想去向王寡妇道歉,结果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死都快死了,还计较这些干吗呢?那就当一场梦吧。他还答应过和李五下棋。李五不是他对手,却一直要跟他下,终于用脑过度昏倒在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他去看望过李五,劝他好好休养。李五艰难地翻起身,说:“我一定要赢你,不然死不瞑目。”他只好接受挑战,说:“等你出院后再分胜负。”现在他没时间等李五了,不由得在心底感叹起来,于是自言自语地说:“老伙计啊,我只能到那边去等你了。”

    元旦的前一天,刘海东把一封遗书压在枕头下,然后坐在床沿上,深吸一口气,便从床底下掏出敌敌畏。他呆呆地望着敌敌畏,嘴角往上提了提,目光跟着沉静下来。他站起来整了整衣物又坐回床沿上。他又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拧开瓶盖,举起来往嘴里灌。

    此时黑狗从门外忽地蹿进来,咬住他的衣袖使劲地拉扯,使他无法喝下那瓶敌敌畏。刘海东只好把瓶子搁在一边,说:“阿黑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们也算是兄弟了,我走后你不要太难过,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吧。”

    黑狗立在那里盯着他,眼里闪出一道泪光。刘海东不想看着黑狗的眼泪,于是把目光转到窗外。那里是一片空荡荡的天空。忽然,他猛地拍打着脑瓜,担心起来:这农药不会是假的吧?如若是假的那他不就死不成了?可谁又知道这药的真假呢?他的目光落在了黑狗的身上。黑狗也呆呆地望着他。他便蹲下去抚摸着它的脑袋,说:“阿黑啊,这是农药,不知真假,要是假的那就坏事了,所以我想……”

    他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黑狗就用身子搓着他的腿脚,嘴里发出哼哼的声响。刘海东抹了一下脸,说:“阿黑啊,要不你来试试行吗?”

    黑狗望着他不住地点头。

    刘海东说:“你真的愿意?”

    黑狗又点着头,还用脑袋轻轻拱着他。刘海东就轻轻地拍了拍黑狗,然后到街上割了一斤猪肉。他把农药倒在肉上,再把肉搁在黑狗面前,说:“阿黑啊,我对不住你呀。”

    黑狗的目光便在他脸上和那块肉上来回徘徊,最后垂下头哼哼地啃咬起来。黑狗啃咬几口又抬起头望来,眼睛里充满一种古怪的神情。刘海东受不住黑狗的目光,便拖着脚走出门外,蹲在门旁吧嗒吧嗒抽烟。好半晌,刘海东才回到屋里。此时黑狗僵在地上,嘴吐白沫,双眼圆睁,死之前定然痛苦不堪。刘海东跪到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他用一块破布擦拭着黑狗,又用梳子梳溜黑狗身上的乱毛,把它打扮干净了,再找来一只木盒子,把黑狗抱进去,轻轻地上了锁。最后他想扛着木盒子出门,可那具枯瘦的身子已然使不出半点力气。刘海东只好到街上去找刘邦,让他把黑狗扛到山冈上埋葬。

    刘邦说:“一条狗死就死了,干吗还要埋呢?拿来煮火锅不好吗?”

    刘海东没有理会,脸上挤着越来越多的悲伤。刘邦的心软了下来,于是把黑狗扛到了山冈上,埋在刘海东女人的坟旁。

    刘海东说:“就让黑狗陪着你妈吧。”

    刘邦觉得他父亲走火入魔了,也不再劝着他便自个儿下了山。刘海东孤单单地坐在山冈上,夹着寒意的阳光照过来,把整个山冈涂上了一层忧伤。

    天渐渐暗下来时,刘海东在黑狗坟前磕了三个头,又到他女人坟前磕了三个头,最后拖着干瘦的身子蹒跚下山。他回到家时,天已经一片墨黑。此时他从窗口望见在那条破落的街道上晃荡着几许人影,怎么看都像是几个木偶。他不知道这些木偶都在忙什么,也不想知道他们都在忙什么。现在他就要离开了。他那张松树皮般的脸,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他在昏暗中抓起那瓶敌敌畏,拖着脚机械地走向那张寂寞的木床。

    4

    那天刘邦和几个赌徒在街上喝酒,直到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家。他支着两条晃晃悠悠的脚走进门,便被一股呛人的农药味硬生生地逼退两步。他踉跄了几下才稳住身子,酒也跟着醒了一半。他顺着那股农药味寻去,终于发现他父亲横在床上人事不省。床边倒着一瓶敌敌畏。刘邦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顿时吓出一身冷汗,酒也被吓醒了。他慌忙把他父亲背起来往医院奔去。他还没到医院大门口,便大声叫喊起来:“医生,医生,救救我父亲,他喝了农药!”

    医生们把刘海东推进了急救室。刘邦在门外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急救室的门板。他感到累极了,靠在冰凉的墙上,紧紧地闭上眼睛,嘀嗒嘀嗒的闹钟声绕在耳旁。好半天,医生才从急救室走出来,站在他身边解下口罩,说:“我们尽力了,节哀吧。”

    刘邦愣在那里了,整个人耷拉下来,嘴巴张了老半天也吐不出半句话。医生望着他,再想说些什么,终于摇着头走了。刘邦靠在墙上,慢慢地顺着墙矮下去,再矮下去,终于抱着头呜呜哭起来。

    此时,刘邦才发现父亲如此重要,如此不可缺少。尽管父亲在晚年已经成了一根木桩,整天傻乎乎缩在墙角里,甚至还碍手碍脚。现在父亲以自杀的方式离开了,他的世界便突然塌陷了下来。

    刘邦背着父亲离开医院。头顶的天空一片昏暗,怎么也看不透,街灯像迷蒙的眼睛闪着暗光。刘邦感到背上是一座山,把他压得快喘不过气来。他一步一晃地回到家,轻轻地把父亲平放在床上。此时已是凌晨,四周寂静如水。他坐在床前不知该干什么了,心里一团乱麻。他轻轻地拉扯着父亲的衣角,又生怕惊醒了父亲。他又拉扯着被子和枕头,想让父亲睡得安稳一些。他终于把那遗书拉扯了出来。

    邦儿:

    我去找你妈去了。政府布告上说,凡是元旦之后死的人都要火化。我不想火化。我走后,你不要再这么赌钱了,去找一个过日子的女人吧。两个人相依相伴,才是日子呀。我这样走,你不要太难过。你就把我葬在你妈身边吧。别的就没什么了。有空时就把山上那几亩荒地都种上树吧,不出几年就长大了。

    刘海东

    刘邦终于明白了他父亲为什么自杀,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医院的死亡证明,却见证明书上写着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也就是说他父亲是在元旦之后死去的。刘邦猛地从床沿上蹦跳起来,匆匆忙忙往医院赶去。他找到值班医生,把他父亲的遗书和死亡证明一起递过去,说:“医生,我求求你,把死亡时间改一改吧,我父亲害怕火化才喝农药死的。”

    医生接过遗书看了看,说:“刘邦啊,这事不是我不帮你,而是帮不了,我做不了主。昨天下午院里还开了专门会议,镇长特地来到医院强调了政府的规定,从元月1日凌晨起逝世的人都将火化。”

    刘邦扑通跪了下去,说:“医生,我给你下跪了,我父亲就这点心愿,你就行行好吧,求你了医生。”

    医生连忙把刘邦扶起来,说:“刘邦啊,你别这样,医院有规定,在这个风头上谁违规谁下岗,这规定从上到下都一样呀。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不能丢掉这份工作。你父亲的想法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是我真帮不了你,还希望你能够体谅。”

    医生用手拍了拍刘邦的肩膀,似乎想说什么,结果却欲言又止,于是静静地往窗外望去,那里的树木、房屋和电线杆逐一明亮起来。

    又一个黎明已经到来。

    刘邦望着这个新年的第一个黎明,心里却是一片昏暗。他扭回头又望了医生一眼,知晓说什么都没用了,于是拖着脚走向那条疲惫的街。刘邦回到家叫上亲戚来料理后事。亲戚们陆续赶来,各自忙碌着。刘邦失魂落魄地坐在角落里。这时镇上的两个干部走过来,递给了他一支烟。刘邦没看那是什么烟,却知道那一定是好烟,然而他没有伸出手去接,而是狠狠地剜了他们一眼,用目光把那支烟挡了回去。

    刘邦知道他们来干什么,说:“你们走吧,这种时候来找茬不合适。”

    两个干部望了望刘邦,又望了望进进出出的人,而后默默地退出门去。

    他们回到街上就给镇长打电话,说:“吴镇,我们压不住呀。”

    镇长挂掉电话然后拨通胡少军的电话,说:“胡副,刘海东在元旦当天去世了,也就是元旦之后去世的第一个人,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当时胡少军正在医院里守护着他母亲。他母亲在昨夜里又犯病了,疼得满床翻滚。他和女友茜茜把母亲送到医院。母亲折腾了一个夜晚,在黎明快要到来时才疲惫地睡了过去。胡少军也困乏极了,转头望着身旁的茜茜,心里一阵酸楚。他把手轻轻地压在茜茜的肩上,想安慰她几句贴心的话。结果还没等他张嘴,吴建国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他挂掉电话后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站在不远处的茜茜听到了,便知道镇里又有工作了。她走过来搀扶着胡少军的手臂,把脑袋轻轻地搁在他的肩膀上,说:“少军,镇里有事你就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呢,你就放心吧。”

    胡少军望着茜茜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心便像被小刀扎着一样,想避却避不及,终于疼痛了。他原本打算在元旦小长假里带她到市里去散散心,顺便把婚纱照给拍了。现在吴建国的电话又把一切给搅黄了。胡少军心里窝着火,倒是茜茜劝着他,说:“你快去吧,工作要紧。”胡少军站着没有说话,也没合适的话可说,最后把她轻轻地拥进怀里。

    胡少军带着一肚子气赶回小镇,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刘邦的家里。他把刘邦拉到人群外,说:“刘邦啊,老人家走了,我也很难过,你知道政府现在的规定,这不用我说了吧?”

    刘邦看了看胡少军,然后掏出遗书递过去。胡少军捧着遗书,觉得手越来越沉,最后都快撑不住了。他连忙把遗书还回去,目光避开遗书也避开刘邦,有些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烟,往嘴里叼一支,又递给刘邦一支,于是他们就蹲在一起吸起烟来。

    刘邦说:“胡副啊,这是我父亲的心愿,有句老话叫死者为大,我不能不办是吧,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胡少军说:“刘邦啊,你知道这是我的工作,而且老人家他离世时镇上的人都知晓了,又怎能瞒得住呢?”

    刘邦说:“既然如此,我们就没话可说了,你请回吧,我不想在我父亲的葬礼上吵架,不想他老人家死后不得安宁。”

    胡少军弹了一下烟灰,说:“这样吧,你再考虑考虑,最迟明天要把老人家送到县城火葬场。”

    刘邦不再说话,只白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进灵堂里。

    那天晚上小镇上的李伯病逝了。胡少军得到消息后,又带着两位干部走进李伯的家门。李伯的家人翻着白眼望向他们,似乎他们不是干部,而是从阴曹地府来的催命鬼。李伯的家人没好气地说:“我们不是在为难你们,刘海东不是死了吗?要是他去火化了,我们绝无二话。”

    胡少军知道说啥也没用,便转身去找刘邦,说:“刘邦,李伯也不在了,他的家人同意把老人送去火化,你不要再拗了,不要让大家为难。”

    刘邦盯着胡少军,紧紧揣着拳头。刘邦的拳头最终没有挥出去,而是插进口袋里转身走开,给胡少军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5

    第二天刚破晓,胡少军的手机就唱起了杨坤的《无所谓》,他半眯着眼睛按了接听键。电话是办公室小吴打来的,小吴在电话里叫喊着:“胡副,胡副,不好啦,刘邦在夜里把他父亲送上山去了。”

    胡少军的头嗡地一下大起来,连忙掀开被子蹦跳下床,胡乱披上衣服带着两个乡干部往山冈赶去。他们赶到山冈上时,刘邦已经把他父亲埋葬了。此时刘邦蹲在一堆新砌的坟前。他向胡少军他们瞟了一眼,然后就把目光转到别处。他的嘴角往上抽两下,又抽三下,没抽出什么话来,只是从身后抽出一把水果刀,狠狠地往地上扎去。水果刀直挺挺地立在那里,显得那么孤单和突兀。胡少军的目光便落在那把水果刀上,想起房间里的那把水果刀。他居住的房间是单位的老房子,起建于民国十四年,墙上斑驳陆离,下雨天还浸着水,住在里头似乎住在历史里,常常让他想起《百年孤独》。他早就想走出这分孤独,早就想到城里买一套新房,然而他工资微薄,再说茜茜没工作,他母亲又生病,实在凑不足买下城里一套房的钱。老屋里就有那么一把水果刀,和刘邦的水果刀一模一样。茜茜时常用那把刀切西瓜,刀口锋利,往西瓜上轻轻一碰,西瓜嘣地一下便破成两半了。胡少军记得在一天下午,屋外下着夏天的雨,哗啦啦的雨声充斥着整个世界。茜茜把一个西瓜破成两半,接着她怔怔地站在那里,说要是这刀把一切都能切成两半多好。茜茜说这话时满脸落寞,似乎她不是在切西瓜,而是在切着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曾经充满热情与希望,现在却被那把普通的水果刀切得千疮百孔。现在这样的水果刀扎在刘海东的坟头。这种摆设很不协调,甚至说得上荒诞。这使胡少军想起周星驰的电影,总是那么古怪而让人喷笑。诚然,此时他是不敢发出半点笑声的。

    多年之后,胡少军回想起那个清晨,仍然记得头顶上是一片沉闷的天空,扎在地上的刀锋闪出一道刺目的寒光。当时在场的人都知道那道寒光意味着什么,于是不由自主地收住了脚,唯有胡少军没有被寒光吓住,而是面无惧色地向前走去。

    胡少军走到水果刀前,说:“刘邦,你这样跟政府规定对着干是不对的,政府早就贴了布告,有了规定。现在,李伯的家人都同意,你为何就不能遵守呢?要是以后大家都效仿的话,谁能担起这个责任呢?我不行,你也不行,我们大家都不行。”

    刘邦向他翻起两只白眼,始终没有说话,默默地蹲在那里抽烟,烟雾弥漫了他的脸。当他的脸重新清晰起来时,他眼里闪出刀锋一样的寒光,这道寒光比刀锋来得更加凶狠。胡少军不由得倒退了两步。刘邦嘴角便抽了抽,把一丝轻蔑抽了出来。这使胡少军恼羞成怒,便向刘邦怒目而视。刘邦拔起地上的水果刀,像只瘦猴一样蹿起来。刀锋上的寒光便闪到胡少军的脑门上。胡少军的心头倏地跳起来。

    多年之后,胡少军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心里总是泛滥着一阵酸楚。那时他希望身后的工作人员上前劝阻,让他找到抽身而下的台阶。然而他们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不动也不吭声,似乎眼前的场景与他们无关。他们是被刘邦手中的刀吓傻了,还是在等待着一场精彩对决?

    这两个该死的浑蛋!

    胡少军想,如果他手里的权限足够大,那么他就会给他俩穿小鞋,最后找个事由把他们统统打发走。这样的草包留着干什么用?要知道往常这个时候,茜茜正在老屋里做饭,等着他吃上热腾腾的饭菜。茜茜绝对是个体贴而会持家的女孩,胡少军不能让她失望和悲伤。于是他的目光开始躲闪起来,终于避开刘邦手中的刀锋,落到坟头上。他好像看到刘海东盘坐在那里,那张枯皱的脸上爬满了哀伤。胡少军的双脚瞬间软了,扑通一声向坟头跪了下去。在场的人们都惊呆了,刘邦手里的刀也颤抖起来。人们愣在那里望着胡少军一板一眼地磕头,不知他肚子里在卖什么药。胡少军从地上站起来,没有拍掉膝盖上的泥土。

    他说:“刘邦你改变主意了吗?”

    刘邦仍然没说话。胡少军也不再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刘邦,然后头也不回地退下山去。刘邦在胡少军的背上看到了一片寒风。他知道躲避不及的冬天就要到来了,心间忽地冻成一片冰天雪地。他知道是胡少军让刺骨的冬天提前到来了。

    6

    刘海东化成了一堆灰白的骨灰,缩在一个书包大小的黑色盒子里。盒子是用一块红布包裹着的。据说那样能使死者的灵魂得到安宁。刘邦望着那只盒子,心里忽地空了。他不知道人死后是否有灵魂。现在他愿意相信魂灵是存在的,这样他还有父亲和母亲。他愿意相信他们的灵魂能够相遇,从此相互守候。然而他父亲化成了一堆灰尘,他母亲还能认出他来吗?他越想越揪心,想了想,就给他父亲补办了一个像样的葬礼。

    下葬那天,刘邦请来了超度师父,又请来了三对吹丧师父——这让吹丧师父们感到不满。往常谁家老人逝世,都只请一对师父,现在却请了三对,让他们如何吹呢?没有这样的规矩。

    刘邦说:“你们都有意见?还是担心吹不过对方?”

    吹丧师父听了,自然都不服气,于是鼓起腮帮拼命吹奏。许多年过去了,小镇上的人们仍然记得当时的情景,人们说那可是林荫镇绝无仅有的风景。三对来自不同地方的吹丧师父,比赛似的吹奏喇叭,他们的面孔鼓得像气球。所以那天悲伤的喇叭声弥漫了整个小镇,把人们的眼角都吹出了泪花。刘邦还请了五个妇女来哭丧。五个妇女像刘海东的儿媳妇一样,跪在灵堂前号啕痛哭。刘邦站在那里望着她们,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而这些痛哭流涕的妇女才是他父亲的亲人。那天前来送葬的人很多,就连那些平日里与刘邦一起赌钱的小混混也挤进了送葬的队伍里。人们一路放着鞭炮,一路踏着悲伤,披麻戴孝地把刘海东的骨灰送到山冈上。

    许多年后,人们都无比感叹地说那场葬礼很像样,刘海东走得值了。然而那天刘邦心里却是空荡荡的,他望着那支宏大的送葬队伍,忽然觉得队伍里缺少了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当人们帮着把刘海东的骨灰葬到地下时,刘邦忽然觉得他的心也被埋了起来。这使他又想起了仇恨。他想到了胡少军,那个逼着他把父亲火葬的人。他想起这事心里就一阵绞痛。他们都是他的仇人。他越想越恨,非找他了结不可。

    那天晚上,刘邦猫着腰来到那栋老屋外,那时天色一片昏暗,屋顶上刮过呼呼的寒风。刘邦缩着脑袋盯着胡少军家的门口,终于看到门板吱地开了。胡少军裹着军大衣走出门来。他反身关上门,紧了紧衣物,然后提着一只袋子走来。刘邦暗暗高兴,便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当胡少军离他不足两米远时,他便举起砖头,正要砸过去时,一束灯光迎面照来。那是一辆摩托车的车灯。刘邦把砖头收到身后,等着摩托车过去后,胡少军也走远了。于是他就蹑手蹑脚地跟上去。他看到胡少军没有走向街面,而是走向漆黑的郊外。

    刘邦一路尾随而去,终于跟在胡少军身后爬到山冈上。那是一片坟地,刘海东就埋葬在那里。

    刘邦终于看到胡少军走向自己父亲的坟地。刘邦心间呼啦啦蹿起一股火,他咬着牙就想冲过去把胡少军打翻在地。

    此时胡少军却在坟前跪了下去哭诉起来:“刘伯啊,我对不起你啊,你想保个尸骨,我都不能让你如愿啊。可这是我的工作啊,我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我没完成任务就会丢工作。我没了工作,这个家怎么办?你也知道我那女朋友,我们都谈七年了,到现在都还没结婚,那是因为我们买不起房呀。我一个人的工资只够我母亲治病,养养家,而茜茜她没工作。你说这种时候,我还能把工作丢掉吗?再说了,再说了还有李伯,他也是元旦那天逝去的。你们都是在那天离去的,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早一天呢?可是如果你们早一天,后来的人也总有一个当头呀,我也总会面临这样的工作呀。要是真有灵魂的话,你们就一起上路吧,有个伴,不凄凉。刘伯啊,我知道你儿子刘邦恨我,那就让他恨吧。这事就是遭人骂遭人恨。要知道这事情不是我姓胡的做,就是姓李或姓杨的来做,总之都会有人来做。这是规定的事,能不执行吗?刘伯啊,你就原谅我吧!我在这给你老人家磕头赔罪了。”

    胡少军给刘海东磕着头,然后从袋子里掏出纸钱,在地上烧起来,说:“刘伯啊,我给你烧些纸钱了,拿到那边去花啊,不够的话就托梦回来。刘邦不来送就由我来送,你老人家要一路走好啊。”

    躲在树丛里的刘邦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他怎么也想不到胡少军是来忏悔是来赎罪的。他心里有些乱了,接着涌起一阵酸楚。那时他发觉自己脸上爬着一阵冰凉。他知道那一定是泪水滑落下来,然而他却不用手去擦拭。他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想擦就能擦掉的。

    后来胡少军又在坟前坐了一阵,连抽了八支烟才站起身来,说:“刘伯啊,以后你就对那边的老人说,这是侄儿的工作,希望大伙支持我。”

    他说着就站起来拍了一下裤子,然后顺着山梁走下去。刘邦这才从树丛中爬出来,静静地立在坟前。那时他望见山腰上闪着一只手电光,当那只光亮渐渐地暗下来后,他忽地发现内心里闪起一束越来越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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