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命运和一个黄昏有关。那个黄昏,我七岁,李宇航也七岁,那时我们从田野里抓来两只蚂蚱,折断它们的翅膀,然后躲在稻草堆后让它们厮杀。它们耷拉着脑袋,毫无斗志,怎么也不让人如意。李宇航不耐烦了,站起来拉下裤头,就往蚂蚱身上撒尿。
吱啊吱啊——
蚂蚱发出沉闷的叫唤,吓得我们连连后退,李宇航忙乱中把尿拉到了裤子上。我正想笑话他,才发现叫唤并非来自蚂蚱。我们趴在那里伸着脑袋寻找声源,看到李宽和李广兄弟俩出现在河谷里。他们把一个人按倒在地,用膝盖顶住那人的后背,还反剪着那人的双手,又用麻布捂住那人嘴巴。那人在挣扎,含糊不清的叫唤从他的嘴里发出来。我们看到他双眼翻白,在看到稻草堆背后的我们的一瞬间,眼里闪出几道比星星还亮的光芒。他使劲地扭动身子,像是要往我们这边奔来。结果,他的努力都是徒劳。我们看清了他的脸。那是疯子傻根的脸。
村庄里没人喜欢傻根。他整天在村巷里和田埂上游荡,见了女人就歪着嘴巴淌下口水,见到小孩就嗷嗷叫着追赶,弄得整个村庄鸡犬不宁。前不久,他还把一个老奶奶的裤子给扒了,要不是被村里人及时发现和制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我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屏住呼吸趴在那里观望。我们看到傻根的双腿胡乱踢蹬,越蹬力道越弱,最后两脚一伸,不动了。他们踢他,没有反应,用手在他鼻子下探了探,看样子是在说他没气了。
没气了?
死人了!
他们是在杀人!!
他们把傻根给杀了!!!
我吓得浑身发抖,尿水直往外冲,湿了半边裤裆。李宇航也吓得瑟瑟发抖。恐惧像黄昏里的夕阳,弥漫着整个天空,像巨大的网从头上罩来。我们想哭不敢哭,想逃不敢逃,既害怕被发现而和傻根一样丢了命,又害怕死了的傻根变成恶鬼把我们活活掐死。无论如何都没人知道我们死在这里。我们的父母找不到我们,以为我们又去偷了王寡妇的黄瓜。我母亲只要找不到我,就怀疑我去偷黄瓜,而且是去偷王寡妇家的。我不知道我母亲为什么总是这么怀疑,或许与我父亲有关。传言,我父亲在某天凌晨出现在王寡妇的家门前。我父亲解释说他是路过。那件事没人再追究,只是我母亲每每找不到我时,总是那般对我无端怀疑。到底是不是这个原因都不要紧,现在我们的双脚软得像泥巴,连站都站不起来。我们只好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李家兄弟发现。
后来,李家兄弟抬着傻根爬上对面的斜坡。他们爬到半坡就停住了,嘴里说着什么就把傻根抛下去。傻根像根木头般往坡下滚去,把一些杂草和矮树撞得东倒西歪,最后噗地扎到沟底,纹丝不动。山川死寂。我们再次惊吓得张大嘴巴,心脏都快要跳出胸口了。他们四下望了望,没有发现我们,拍了拍手转身而去。
我们商量着要不要跑,却见他们又出现了。他们急匆匆地赶着一头母牛而来。那是傻根家的母牛。我认识他们家的牛。他们把牛赶到半坡上,用手在牛背上来回搓着。牛眯着眼睛往上伸着脖子。他们用麻布蒙住牛的双眼。牛看不见了。他们挥动一根木棒,往牛的前脚打去。牛跳弹起来,落地时站不稳,不住地往坡下滑,怎么也刹不住,越滑越快,最后像一块巨石滚下去,扎在离傻根不足一米远的地方,身后腾起一阵尘土。母牛哞哞叫着想站起来,四只脚却怎么也支撑不起来。它的脚断了。李家兄弟走下坡去,扯掉牛眼上的麻布,拍了拍牛的头,然后往村庄扬长而去。
不久后,一群吵吵嚷嚷的人往沟里走来,他们手里拿着木棒和麻绳,围着死去的傻根和母牛看了看,然后在村长指挥下把傻根和母牛抬回村庄。人群消失在视线里,我们还是不敢动,直到天色暗下来,我们才拔腿往村里跑去。
我回到家就钻到被子里,连饭都不敢起来吃。母亲以为我病了,也不理会我,她一定又怀疑我去偷王寡妇的黄瓜了。我不想跟她计较,只盼她来问我看到了什么,但是她就是不问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问。我就等着我父亲来问。我父亲却在外边忙着,他正和村里的男人们宰杀那头母牛。我在心底埋怨着他们,怎么都没一个人来安慰我呢?我睁着眼蜷缩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门板,生怕有什么破门而入,后来迷迷糊糊地睡了。
第二天,村里人坐在一起吃牛肉,吃傻根家的肉。我扒着窗口说那牛可怜。母亲瞟我一眼,说那牛罪有应得,把傻根撞下坡让他摔死了。我想跟母亲解释,当看到她满脸不耐烦时,什么也不想说了。
我扶着墙壁走出门,迈着微颤的腿来到傻根家。他母亲坐在家门口,手里端一只碗,碗里盛着牛肉。她没有吃牛肉,而是呆呆地望着在喝酒的人们。傻根父亲没有出现在人群里。他在屋子里喝闷酒。我刚想把看到的说出来,却见村长正和李宽、李广兄弟碰杯,一肚子的话忽然消失。我傻乎乎地站着,忘了自己来干什么。当傻根母亲抬起眼望来,我在她呆滞而哀伤的眼里看到一个巨大的黑洞时,不由得浑身发抖,转身拔腿就跑。
我跑回家躲着,哪里也不敢去,在心里盼着李宇航说出一切。那样的话,我就会站在他身后支援他。我敢保证,打死我也要支援他。
然而,他和我一样沉默不语。
从那时起,我们的友谊慢慢地淡漠了,不再一起玩耍,甚至看到对方都会刻意走开。我们心里搁着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这种东西迫使我们不敢向对方靠近。后来我父母到外地打工,我哭着吵着要跟去,似乎不跟着去就会没命。他们甩不掉我,只好把我带在身边。从此,我不再回来——是不愿回来。
然而,我仍然忘不掉傻根的死,实在受不住了,就跟我父母提起此事。他们没感到半点惊讶,似乎早就知道此事了。他们什么都没说,各自忙着自己的活去了,似乎我的话是真是假都无关紧要,只有他们的生活才重要。可是,傻根是被谋杀的呀。我忽然发现天天看着的世界原来是那么陌生,令人难以看透。
后来我找到了原谅他们的理由,连村长都和李家兄弟碰杯喝酒,他们又能怎么样呢?我悄悄地把这件事埋在心底,竟变成一个噩梦。多年来,那个噩梦如影随形。在梦里,我看到一群看不清脸面的男人,提着寒光闪闪的刀向我追来。我慌不择路地逃命,每回都被他们按倒在地。他们用麻绳绑住我的手脚,然后抛木头一样把我抛进河里。我来不及呼救,河水已劈头盖脸淹过来。我想挣脱麻绳冲出水面,却怎么也动弹不了,整个人渐渐地沉入水底,窒息了,周身剩下一片寂静的死亡。我猛地惊醒过来,多数时候竟不知自己是否尚在人间。
在那种噩梦连连的夜晚,我在心底发誓一定要考上警校、当上警察,侦破那起噩梦之源的谋杀案。
2
我父亲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读警校,我的高考分数足以进入重点大学,然而我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警校。毕业时,我父亲为了让我留在城里不惜四处送礼托关系。当年我父亲带着我们来到城里,没成想竟然混成了一个包工程的小老板,挣到不少钱,在城里买了房,还买了一辆八成新的宝马。我们的日子并没有因此而走上阳光大道。我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矛盾和隔阂越来越大,三天两头争吵不休,甚至大打出手,当然多半是我母亲被揍得鼻青脸肿。这种状况持续半年后,他们终于分道扬镳。我不愿深究他们谁是谁非,相比于那起埋藏在心底的谋杀案,他们遭遇的生活算不上什么。他们只是遇到错误的人而已。他们的分开只不过是在改正这个错误。后来,我母亲改嫁到浙江,从此我们再没见过面,我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我父亲娶了一个四川女人,那个女人比我母亲年轻、漂亮,也愿意给予我母亲般的疼爱,只可惜她无法知晓我心里隐埋着什么。我与她之间的缝隙无法弥补。尽管如此,我在心里对她还是感激的,觉得她是一个陌生的亲人。事实上,我身上流淌着四川人的血。我父亲是从四川倒插门才到了南山村,因此时常受到村里人的白眼和欺负,最后愤而带着我们远走他乡。在混成人样后,我父亲再也不愿回来。我赞成我父亲的这种做法。我父亲没回去,我也就不用回去,就不用去面对那段噩梦般的过往。
但是,我却没有按我父亲的想法留在城里,而是选择回到穷乡僻壤的林荫镇。我父亲瞪着那双死鱼眼,说:“你不知道老子为了让你能留在城里花了多少钱疏通关系吗?”我坐在沙发上没吱声,即使花掉整个世界,我也不会改变决定。我父亲在屋里踱来踱去,我后妈劝他别动气,他气得瘫在沙发里捂着胸口说:“你给老子一个回到乡下的理由吧。”
“我要去破傻根的那起谋杀案。”
“傻根?谋杀案?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父亲被什么猛击似的说,“你脑瓜是不是读书给读傻了?那根本就不是谋杀案,全村人都知道的能叫谋杀?”
我不再吱声,不想浪费口舌。
“好,好,好,我不跟你争这个,也知道九头牛都拉不回你。你可以回去,要是你破了这个什么谋杀案,老子从此往后不再管你,你就是去把美国总统抓了,老子也不拦着你。要是你破不了,就老老实实地滚回来!”
就这样,我如愿以偿地回到林荫镇,在派出所里当一名民警,内心掺杂着许多道不清的情感,似乎是兴奋,又像是沮丧,甚至还有绝望。林荫镇离南山村不远。我对南山村既爱又恨。它生养了我,却在我面前生生地把世界撕碎。这些年来,我每每回想起故乡,脑子里总会浮现出用杉木搭建的百来座房屋,轻轻盈盈地散落在山腰上,炊烟袅袅,牧童骑着老牛回归。那条绕过村庄的溪流安静地向夜晚流去。这种景象总被傻根的死所代替,让我噩梦连连。我心里充满着矛盾,既渴望回去,又不敢贸然回去,被什么阻隔着。每到圩日,我多半到街上巡逻,期盼与村里人不期而遇,然而已相隔十多年,没人能在街上认出我。
林荫镇派出所的所长姓李,叫健康,我不大喜欢这个名字,觉得不够男人,却对他拥有十余年警龄,具有丰富办案经验感到敬佩,每天看到他目光如炬、办事沉稳,心里就很踏实。上班几个月后,我觉得是时候侦破那起谋杀案了,便把十八年前的那个黄昏告诉了所长。他奇怪地瞅了我几眼,答非所问地说:
“你知道怎么去云端吗?”
所长说的云端是一个村屯。林荫镇有15个自然村。所长、我和警员小吴各管辖5个自然村。云端属于我管辖。起初,我兴致勃勃地到各个村屯走访,每个村屯都安然无事,连小偷小摸都不曾发生。这种毫无收获的走访让我沮丧,感觉这与我当警察侦破案件的想象相去甚远。所长却特别喜欢到各村屯去,每回都喝得满脸通红,手上还提着鸡鸭什么的。我特别不屑这种行径。
我确实还没到云端走访,他怎么知道我还没去呢?难不成他在云端安插了线人?我有些放心不下,次日便往云端走去。从小镇到云端没通公路,需要翻过几重山。我花了整整四个小时才到达。
云端,其实不在高处,而是落在沟底,两边山崖高峭,中间淌一条小溪,每到雨季时常发生泥石流,还曾埋过好几个村人。沟里的人能搬走的都搬走了。现在只剩下几处低矮的房子,被遗忘似的散落在那里,摇摇欲坠,似乎一阵风雨便能使它们倒塌在地。从坡上往下望去,见不到炊烟,也没有牛羊和人影,似乎早已无人居住。我心里不由得发怵,倘若有人在这里杀人放火,连鬼都不会知道。
我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条,拍打着拱到路面上的野草,吓跑躲在草丛里的蛇,然后才放心地往沟里走去。转过一处山崖,就看到低矮的房子了,有三个老人在树荫下打纸牌,旁边蹲着一只黄狗。黄狗看到我,忽地蹿到我面前,前脚往前一耸,脑袋向下压着,腰背往上拱成一张弓,后脚使劲地蹭着地,尾巴和毛发竖立着,龇着牙,目露凶光,随时准备向我攻击。
“阿黄,这样对客人的呀?”
老人斥责着。黄狗立即停止咆哮,毛发瞬间耷拉下去,摇了几下尾巴,转身跑到三个老人身旁。我跟着过去。三个老人,两男一女,头发都花白了,脸皮皱得如同干树皮。他们手里各自拿着一沓牌,黄狗面前也放着一沓牌。三个老人轮流出一圈后,狗就抬头望了望他们,满脸期待。旁边的老人就翻起狗面前的牌,抽出两张打下去。
“我帮狗出牌。”老人解释说。
我总算看明白了,三缺一,把狗叫上来充数。村子里没别人了?怎么轮得上狗来充数?
“村子里没别人了,能搬的都搬走了。”
“就剩下我们三人和这条狗了。”
“你也快要搬走了。”
老奶奶对一个老头说。老头立即垂下脑袋,似乎搬离是件不光彩的事。老奶奶又安慰他说,“你不要难过了,到城里好好享儿孙福。”老头猛地抬起头,茫然地望着他们,欲言又止。黄狗从屋子里叼来一只板凳。我接过板凳抚摸它的脑袋,它便用头撞着我的脚。它把我当成熟人了。
他们知道我是警察后,把村子里的事全都告诉了我,要搬走的老头姓李,另一个老头姓黄,老奶奶姓吴。李阿公的孩子在城里购置了房产,早就叫他搬到城里一起生活,以便照顾他的生活。他就是不想搬到城里,一直拖着没去,直到身体欠佳,不得不答应。
“人得服老呀。”
李阿公感慨地说。另外两位老人就笑了笑,黄狗也眯着眼睛对他笑。他们都笑得很勉强。我想了想说:“城里各方面的条件都方便。”我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这话不管是对留下来的老人,还是对即将搬走的老人,都是一种刺激,就连忙把话题引开,说,“阿奶家里什么情况?”吴奶奶摇了摇头,说:“就我一人了。”她说着就抬头望向山坡,那里是杂草丛生的坟场。她眼里充满哀伤和茫然。
“都走在她前面了。”黄阿公说,“我家里情况比她好些,我还有一个儿子,去广东打工十多年了,还没回来,也没给个信。我到镇上问过几回,派出所都找不到他。”停了停他又说,“总会回来的,这里是他的家。”
李阿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吴奶奶也静静地望着他,眼里现出一丝夕阳般的轻柔。他们这样子让我心酸,我站起来说到村子里转转。那条黄狗蹿到我面前,往村子里蹦跳而去。那里房屋破败,荒草到处乱窜,老鼠肆无忌惮地出没。他们不该住在这里了,即使没有天灾,突发的病痛也会要了他们的老命。李阿公倒是要搬走了,可是还有两位老人呢!我心里堵得慌,回头想再跟他们谈谈,赫然看到他们跟在身后,冷不防把我吓了一跳。
“去做饭,杀只鸡。”
黄阿公说。李阿公点头附和。吴奶奶看着他们,笑了笑,转身往回走。我们继续在残墙断壁里转,来到三具棺材面前停下了。两位老人走上前,捡起搁在一旁的扫帚轻轻地拂掉棺材上的尘土,眼里流露出一丝满意和爱怜。
我们回到屋子前,老奶奶在满地追着鸡。她看到我们就叫道:“这鸡跑得太快了,我这老腿跟不上。”我正想劝他们不要抓鸡,两位老人已卷起衣袖冲过去。李阿公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摔去。黄阿公就笑着说他不中用。李阿公连忙爬起来,顾不上拍掉衣裤上的尘土,不服气地去追赶着鸡。我心里又泛起一阵酸,不想被他们看出来,也卷起衣袖过去帮忙。黄狗也蹿过来围堵鸡,一时间鸡犬不宁。
吃饭时,三位老人轮流给我夹肉,几乎把整只鸡都夹到我碗里了。他们把我当成久别而归的孩子。我突然想起我的父母亲,不知他们过得怎么样,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那天回到镇上,月亮已爬过山顶,我回头望去,那条弯曲的山路隐没在夜色里。我想象着三位老人围在石板边,黄狗蹲在他们身旁,偶尔向山路上望来,却总是看不到任何人影。
3
我再次前往云端,是接到黄阿公报案,说有人要谋害他们。我赶到云端只遇见黄阿公和吴奶奶。他们围着石板打牌。初秋的阳光落在他们背上,晃晃悠悠,我内心顿然涌起一阵隔世之感。黄狗最先看到我,竖起尾巴摇了摇,叫了两声,没有向我跑过来。它把两只前脚搁在石板上,看着两位老人出牌。它不参与打牌,给两个老人当起了裁判。它用左脚收拢黄阿公出的牌,而右脚则收拢吴奶奶的牌,两不相犯。两位老人转过身看到我,也没站起来,只是对我笑了笑。他们的笑里有一丝干枯的味道。
“阿公,阿奶,我来调查一下你们报的案。”我走到他们面前说,“把情况说得详细些。”
“让我来说吧。”黄阿公说,“是我报的案,这些天我老觉得有人要对我们不利,怕是要谋我们的财。”
我说:“见过那人吗?长什么样子?”
吴奶奶说:“没见过人。”
黄阿公说:“山上肯定有人,躲着找不到。”
我合起本子盯着他们,看到他们脸上挂着焦虑,心里的火消了下去。我坐在石板上,拍拍黄狗的脑袋,没有说话,想着他们是被自己吓着了,兴许是太久没人来过的缘故吧。
“小杨,你不相信呀?”
“我们没有乱说,真的是这样的,我们害怕哪一天就被害了,我们都老了,要是有人要害我们,我们是没什么办法的。”
我依然没有说话。
“你能不能隔几天就来一趟呀?”
“是啊,我们还养了些鸡,你来了就杀鸡,池塘里还有鱼。你要多来,让那些人知道这里有公安局的才不会对我们下手。”
“可是,阿公,阿奶,这不是办法呀。”我咽了咽口水,说,“云端离镇上不是一二里地,来一趟就得花一天时间呀。”
两位老人面面相觑,脸上的焦虑更重了。我看着他们,想从他们脸上看出破绽,然而越看越触摸到他们内心的恐慌。他们到底恐慌什么呢?这穷山恶水会有人惦记着谋害他们不成?
“阿公,阿奶,如果住在这里觉得不安全,我倒是有一个办法。”我停了停,说,“可以搬到养老院去住,像李阿公一样住到城里,院里住着不少老人家,大家相互聊天做伴,平日里还有护工照看,不过要交一些费用。”
两位老人没说话,脑袋慢慢地垂下去,陷入了某种沉思中。他们是担心费用问题吧,这个我可以找我父亲帮忙,只要我同意调回市里,他就会同意我的要求。我父亲这个暴发户,其实需要我在他身旁给他撑场面。我能理解他内心的焦虑和不安全感。
“李老头不在了。”
“他儿子送他回来的,只是一盒子骨灰。”
我被什么猛击一下,这才注意到屋檐下只剩下两具棺材。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李阿公搬到城里,各方面条件都比这山沟里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我不由得想起冤死的傻根,以及傻根的父母——他们是否尚在人世?我忽然感到胸口压着什么,呼吸变得有些困难:要是傻根父母不在世了,侦破傻根的冤案还有多少意义?
我来到李阿公的坟前烧了几炷香,然后往山外赶去,顾不及两位老人的顾虑。我得赶在傻根父母健在时把冤案破了。我就这样走向南山村。离村庄越来越近时,噩梦般的窒息感再度涌来,迫使我直想逃离,可我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
事隔多年,眼前的村庄和记忆里没有多大区别,依然是百来户人家散落在山腰上,只有那条绕过村庄的溪流瘦了,河床的枝叶上挂着纸张和尼龙袋,时间在这里似乎停滞不前。
我来到叔父家。外公外婆在我们离开村庄后双双故去。叔父一家人惊讶不已,村里人也惊讶不已,谁也没想到在小镇上当警察的竟是我。叔父很热情,且满脸得意,把亲朋好友都叫来做客。我能理解叔父。我是镇上的干部,是警察,还是叔父的侄子,叔父为此感到荣耀,那天出去打酒就一路大声嚷嚷,生怕人家不知晓他当警察的侄子回来了。
我对餐桌上的人们都不熟悉,难以把他们重叠在记忆里。人们对我却没有陌生感,似乎我只是离开了一阵子。我装着和人们一样热情。人们告诉我这些年村庄里发生的事,说得最多的是去广东打工。人们说到李东做假币被判无期徒刑时,口沫横飞,甚为惋惜,似乎做假币不是犯罪,而是英雄。我不免感到尴尬。
叔父最先明白过来,说:“青书啊,你是警察,该抓的你就狠狠地抓,这没什么不对,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大家都是为了生活,对吧?”
我不知如何作答,就问起李宽和李广。叔父说,李广在海南打工和人打架被砍死了,当时他面对一群人,那群人欺负村里的小英,他挺身而出把小英救下,却被打成重伤,送到医院时就没气了。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小英现在成了李家的女儿,每年都要带着丈夫回来看望李家父母。
“那李宽呢?”
我急切地问。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人们说,李广死后,李宽不再外出打工,回到村里承包了几十亩荒山,种上茶叶,竟然挣到钱了,富裕了,被选为村主任。人们说村里人都服他,不只是他有钱,在此之前村里时常和隔壁村为山地什么的打架。他是个不怕死的人,每回都冲在最前边,别人都怕他。有一回,两村人又为引水入田而打架。溪里的水不多,两村人都要用,说不上几句就动手。李宽带着大家把对方打跑了。他没把水全部引入我们村的水田里,而是一分为二。两村人都服了。后来隔壁村还请他去做客,从此两个村就友好了,还有几个女孩嫁到我们村里来。
“你还在村里时,隔壁村哪有女孩嫁过来?”
人们这么说,不由得勾起我对童年的回忆,脑子里又浮现出李家兄弟杀害傻根的场景,心里越来越烦躁不安。我说不清是什么使我烦躁不安,只觉得村里人被李家兄弟给骗了,他们把杀人凶手当成英雄。我感到要揭发他们的真面目已非易事。
晚饭后,我走进傻根的家门。那扇门很破旧,掩上了,还露出巴掌大的缝隙,猫猫狗狗随便进出。门框上残留着撕掉一半的对联,蜘蛛网挂在门檐上,粘着灰尘和几张枯叶。傻根母亲戴着老花镜在缝补衣服。她老了,脸上皱纹层层叠叠,握着针线的手微微发颤。然而她一眼就认出我,说:“是青书吧?都长这么高了,听说你在镇上当警察了,有出息啊!孩子,快坐快坐。”
那晚我才知道傻根父亲不在了,只剩下她孤单一人。我心里不是滋味,寒暄几句,留下几包糖果,没有提傻根的事。
4
我又回到南山村,人们对我笑脸相迎。我边给人们散烟边有意无意地提起十多年前的那起命案。人们警惕地盯着我。他们不知道我要干什么。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要是我不提再也没人提起。人们对此不感兴趣,叼着烟无趣地四下散去。
晚上,我让叔父把亲朋好友叫来做客,还特地交代把李宽一起叫来。没多久,李宽和一大帮亲戚走进来,各自找凳子围着饭桌坐下。酒过三巡,我借着酒气说:“当年傻根的死大家还记得吧?”
人们怔了一下,年长的都不说话,抓着酒杯相互看了看,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年轻的则满脸茫然,他们对傻根的死没有任何记忆。我偷偷地斜了一眼李宽。他若无其事地端坐在那里,无法从他脸上看到内心里的喜或悲。他始终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大伙,目光有些落寞地掉在酒杯里。叔父见场面尴尬就笑着说:“那是老皇历了,多年前的事了,不提了,来喝酒。”人们纷纷举杯敬我,说着恭维话。我又斜了李宽一眼。他脸上的神情仍然如故,似乎傻根的死与他无关。怎么可能和他无关呢?他就是一个双手沾血的杀人犯!他只不过戴上了面具,没人识破而已。我内心涌起莫名的兴奋,想象着把他脸上的面具撕下来的场景,蒙受欺骗多年的人们该多激动——死者得以安息,生者得以宽慰。
饭后,我有些微醉,叔父也喝得有些多,我们坐在屋外的木头上,月光淡淡地洒下来,村庄安眠,万籁俱寂,偶尔传来几声零碎的狗叫。
“叔父,村里人怎么都不愿谈傻根的事呢?”
“青书啊,这都过了多少年了,傻根又是个傻子,死了就死了,还提这干什么呢?”
“问题是,那是谋杀。”
“这话不能乱说。”
“我亲眼看到的,还有李宇航,就是李宽和李广俩兄弟干的。我一心想当警察,就是要把凶手抓出来,给受害者一个交代。”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谁又能证明呢?你说你看到了就可以抓人呀?再说了,你有没有想过受害者是否需要这样的交代?”
叔父没等我回答,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往屋子里走去。我也跟着回到房间里,想着叔父的话,似乎有道理,又似乎蛮不讲理。不管怎么样,傻根是被谋杀的,这是不争的事实。酒意泛上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那天晚上我又做了噩梦,梦见李宽提着刀追来。我慌不择路地逃跑,跑到一条死胡同里,想折身往回跑,却见李宽提刀立在路口,阳光落在他背后,使他面目显得更加可憎。我大叫着醒来。叔父听到叫喊连忙跑来。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做了噩梦。叔父满脸质疑和惊讶。
次日,我吃过早饭到村子里转悠,人们热情地跟我打招呼,那份热情里掺杂着敬畏。村里人想把我当熟人又担心因此冒犯我。这使他们的热情变得有些刻意。我知道我和村里人之间存在隔阂,不仅因为年月久远,更因为身份各异。我是人们仰望的警察。村里人对镇上的干部都如此。我忽然发现自己踩踏在石板路上,却怎么也走不进村子里。我感受到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硬生生地把我和村庄隔开。我看到的村庄只是表象,甚至是假象,心间不由得隐隐作痛。
我又走进傻根家,找张凳子坐下,跟傻根母亲聊家常,后来我干咳两下,说:“大姑,我是为傻根哥的事来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想着傻根哥的事,他是冤死的,现在我当上警察了,有能力为傻根哥申这个冤。当年我和李宇航亲眼看到他被害的,那时还小,不敢说出来。”
她的手抖了一下,针线掉落在地,怎么也捡不起,干脆不捡了。她拍拍衣脚,说:“青书啊,我要出去了,就不留你吃饭了。”我还想说些什么,她已转身走进屋里。这是逐客了。我只好悻悻地退出去,想着她为何不愿旧事重提:她担心被李宽报复吗?担心李宽像当年加害傻根一样加害于她吗?
必须将李宽绳之以法!
我恨不得立即将李宽抓走,为民除害。我告诫自己要冷静,办案讲究的是证据。我得先找到人证和物证。我在村庄里走访村民。人们对此轻描淡写,压根就没觉得傻根的死有什么问题。我想只有李宇航站出来证明,那起谋杀案才会浮出水面。李宇航却不在村庄里,常年在外漂泊,连春节都很少回家。我必须找到他。
没想到,李宽居然来找我。我不禁感到意外。李宽说:“我带你去看一个人,或许你会明白些什么。”我见他满脸真诚,便跟着他爬上村庄背后的山坡,来到一片竹林里,他指着一个低矮的土堆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你是为傻根而来,他就躺在这里,对他来说还有更好的归宿吗?要知道,在这个世间,有些事情是没有对错的。”
我没有接他的话,他以这种方式欺骗村里人,但是忽悠不了我。他知道我是冲着谋杀案而来,没有咬碎钢牙死死诡辩,竟跑到我面前承认罪行。他以此告诉我这件事并非如我想象。我不由得在心底暗笑:就算你是一只看不见的鹰,我也会有办法抓住你。
我回到镇上又跟所长提起这事。记不起我是第几次提这起谋杀案了,所长总是嗤之以鼻,还告诫我别没事找事。但是,那天晚上我借着酒疯说:“李所,我们是警察,必须把这起谋杀案侦破了。”他被惹毛了,吼叫着:“轮不到你来教训老子,老子当警察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吃泥巴呢。”他涨红着脸,不知是喝酒还是动怒的缘故,抑或两者掺杂。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跳起来,像一条条蚯蚓即将破土而出。我不再说话,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想再说。我恍惚看到有一堵难以攀越的墙,把我和所长硬生生地隔开,我们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老子会害你吗?你听老子的就对了,你还嫩着呢。”
他继续吼,音量没那么响了,却依然透着咬牙切齿的恨意。我瘫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忽然对警察这个职业产生怀疑。他看了看我,脸上泛出一丝得意,把手搁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压了压。
他给予我安慰,我却感受到嘲讽。
“小杨啊,我能理解你的想法,我当初也和你一样愣头青,一心想破案立功。但是,你要知道,很多时候,你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你所看到的可能是假的。你听我的没错,以后遇的事多了,你也就明白了。”
他接着说,音量连降了两个八度,甚至有些语重心长。他又把手搁在我的肩上,使我感到那是一条蛇,浑身泛起一片鸡皮疙瘩。我强忍着没把那只手从肩上拨开——给领导留面子这道理我还是懂的。他不再说话,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然后迈着有些飘忽的脚步离开。我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那条破旧的街道尽头,剩下几盏散发着暗光的街灯,似乎在嘲讽着这个偏远的小镇。此时街上死气沉沉,一条灰毛狗从角落里钻出来,四下张望,然后拖着脚向阴暗的角落走去。我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我在心里骂着,抓起一瓶桂花酒猛地往嘴巴里灌,直到把自己灌得两眼昏花站都站不稳才罢休。我喝多了,心里反而愈加清醒:所长不愿查,那就由我自己来查吧。
我再度想起李宇航。
5
那段时间,我惦记着傻根的谋杀案,看什么都觉得奇怪,甚至发现中午的阳光都是紫色的。我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跑到医院里去检查。医生白了我两眼说:“你想破案想破头了。”那是个年轻的女医生,她在调侃和嘲笑我,但我没跟她计较。她诊断我的眼睛没问题,那才是我要的结果。
我离开医院回到街上,对着满地的紫色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摇头。我时常这样没由来地摇头。
这天我再次摇着头,忽然整个人都僵住了。我看到黄阿公和吴奶奶出现在街口,摇摇晃晃向我招手叫喊:
“小杨,小杨——”
他们的声音穿过尘埃飘忽而来。我站在那里望着他们走来,这才想起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云端了。他们突然出现,如同从虚拟中走进现实里。我不由得怀疑起来,他们这个点出现在镇上,是从半夜就起来赶路吗?还是在半路上露宿?
我心里有些空,心头涌起一阵厌恶。我厌恶这两位老人吗?我难以理解自己,也难以原谅自己。我被谋杀案整得心神恍惚,然而这也无法成为厌恶他们的理由。他们拖着古稀之躯翻山越岭,肯定是遇到了非来不可的事。要是我去云端探望,他们还会如此辛苦吗?他们成了一双引领着我探向内心的眼睛。我看到了隐藏在自己内心里的污垢。
“小杨啊,你好久没去云端了,知道你忙,我和阿奶想来问一问你,上回你说的那个什么养老院的,能跟我们再讲讲吗?”
“二老打算搬去养老院?”
“我们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到那里合适,人多,热闹,也安全。”
我不由得感到有些窘。在镇上,平日里没什么大事,却每天都有一大堆芝麻绿豆大的烂事等着去处理,似乎怎么都做不完,确实没有太多时间去往云端。要是他们愿意搬到养老院,那是再好不过了。
“您二老等着,我现在就把车开来,带您二老到县城的养老院看看,要是觉得合适我们就搬去,要是觉得不合适,我们再商量。”我想了想又说,“您二老真的应该搬到养老院,要是住得不舒服,我们再搬回来。”
两位老人相互看了看,像是没出过远门的孩子,对不可知的未来产生莫名恐慌。我于心不忍,却又没有更好的选择,总不能让他们死在山沟里,发臭了,腐烂了,都没人知道吧——我讨厌内心突然冒出的念头。
我开车带着他们来到养老院,找到负责人带我们参观,两位老人跟在我身后,满脸担忧。我不住地安慰他们说没事。他们频频点头,跟着负责人边走边观望,看到院里有许多老人,有的在休憩,有的在下棋,有的在打太极……他们不免感到紧张,又掩饰不住地兴奋。他们心领神会相互一笑。我装作没看到,把脸别到一旁,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负责人见两位老人比较满意,就拿出表格让他们填。他们把表格推给我说:“小杨啊,我们不识什么字,这表你就帮我们填吧。”
我接过表就一一填写,在“家属”那栏犯难了,他们都没有家属了,怎么填写呢?万一他们有什么事,养老院又该找谁?我咬了咬牙填上自己的名字——但愿他们没事。我把表格递给负责人,心里猛地沉了一下。
“到那边交钱。”
“还要交钱呀?”
“要交多少呀?”
“老人家,不多的,每月才一千多。”负责人说,“就交你们的伙食费、住宿费和护工费这几样,很划算的。”
“姑娘,能不能这样,等我们先回去再合计合计,如果我们决定来的话,小杨会送我们来的。”
他们不安地盯着负责人,生怕她会把他们强行留下。我连忙把他们带到街上,请他们到小饭店里吃米粉。两位老人都喜欢吃米粉,黄阿公夹一块肉到吴奶奶碗里。吴奶奶咧着嘴笑了,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吴奶奶也挑了几根粉条到黄阿公碗里。我心里一阵酸,连忙把脸别开。
在赶回小镇的路上,两位老人很少说话,各自看着窗外的风景,想着心事。我猜不出他们在想什么,就告诉他们不用担心养老院的费用,不够的话我会找公家报销。当然,这种费用是无处报销的,但我有办法说服我父亲。两位老人“哦哦”几声,便陷入沉默。我想再找些什么话来打破这寂静,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我干脆戴上耳塞,边听着歌边开车。
回到小镇时,天色已晚,我在小镇的旅馆帮他们开了一间房。他们看了看我,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终究没说出来。我了然地笑着说:“明早我来请二老吃东西再回云端。”他们点着头,站在旅店门口,目送我回派出所。
次日,我来到旅馆,看到他们从两个房间走出来。这回轮到我不好意思了——他们俩一人住一间。
“我和你阿奶商量好了,还是搬到养老院去。”黄阿公说,“你阿奶说城里好,她说喜欢去那里。”
吴奶奶点着头。当天我就把他们送进养老院,生怕他们会突然反悔似的。所长对我的这个决定赞赏有加,还为此请我喝酒。所长不是大方之人,却请我喝酒,很是难得。那天我喝醉了,是甘愿喝醉的。
然而没到一个月,养老院就给我打来电话:“你好,是杨警官吗?你父母回到家了吗?”我感到奇怪,说:“没有呀,什么时候的事?”养老院说:“那你快来一趟。”我心里一阵抵触,想说他们并非我父母,也非我亲戚,结果还是驱车往县城赶,在心里不停地发牢骚!我连自己亲老子都没这么侍候。
我赶到养老院时,负责人满脸无辜地说:“你父母昨天从养老院出走了。”我急着问:“到底怎么回事?”
“你父亲和另外一个老人打起来,幸亏我们劝阻及时,两人都没受伤,只是情绪受到影响有波动,你父亲就带着你母亲出走了。”负责人停了停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出走的,到现在都不见他们回来,我们在县里四处找都找不到,所以才把你叫来。”
“别我父亲我母亲的,他们不是我父母,知道吗?”我吼叫起来,“你们是怎么看护的?我们的钱白交的吗?”
“对不起,杨警官,是我们工作疏忽,现在找人要紧。”
我瞪了负责人一眼,转身钻上车开到街上。负责人在背后喂喂地叫着。我懒得回头应答,从后视镜看到她淹没在车尾卷起的尘埃里。活该!我边在心里叫骂边驾车乱转,偏僻的胡同里,河水边,城郊的桥洞下……我都一一查看,没有两位老人的身影,却看到几个流浪汉裹着破毯子蜷在桥底下睡觉。我上前询问有没有人见到他们俩。他们呆呆地望着我。我想了想,摸出钱夹,抽出几张钞票,每人一百。他们相互看了看,接过钱还是摇了摇头。
我在心里直想骂人,觉得被流浪汉骗了——拿钱不办事,难怪会落到如此地步。我又对自己的这种念想感到恶心:你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吗?你有胆量去深究他们背后的故事吗?我逃也似的回到车上,启动了车,又熄了火,打开后座抓了一袋面包,给那几位流浪汉送去。我把面包搁在他们面前,没有看他们就转身走开。我害怕他们呆滞得近乎绝望的眼睛。我能做的只是送给他们一块面包。我为这种微不足道的施舍感到难过。我说不清为什么会如此难过。我忽然觉得施舍的这个人不是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人。那一刻,我明白了我父亲为什么非要把我留在城里。
我又在街头胡乱转了一通,不时给养老院打电话,得到的回答是仍没见到两位老人。难不成他们被人拐卖了?我被这念头逗笑了,猛地调转车头,往林荫镇赶去。我回到小镇时已是下午,顾不上天色已晚,跳下车就往云端赶去。我来到云端时天已漆黑。我看到沟里闪着一丝灯光,心里豁然明亮起来,心里的埋怨随之消散。我走到亮着灯的房屋外,透过窗口看到吴奶奶在给黄阿公涂药水。黄阿公满脸安定。黄狗蹲在他们身旁,双眼柔情地望着他们。我不禁满心疑惑,这段日子黄狗怎么熬得过来?我整了整情绪敲着门,说:“阿公阿奶,是我,小杨,我来看望你们。”
两位老人一起涌到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上呈现着同一种惊讶。我见他们如此,纵然有再多的不满,也说不出半句责备的话。他们似乎对我的到来既能理解,又在意料之外。我刚一落座,还没说话,吴奶奶已转身去把饭菜端上来。
“小杨啊,那个养老院,我们真是住不惯,还是觉得在这里舒服,所以就回来了,我们怕被你责怪,就没敢告诉你。你阿奶还为此骂我呀。”
“阿公呀,到底发生什么事,他们说你和人家打架?”
“也不是打架,只是推两下,那不算打架。”黄阿公垂着脑袋说,“那老头有事没事就逗你阿奶,惹你阿奶不高兴,我就过去推了他,谁知道那人不经推,一推就摔倒在地,养老院的人说要我们赔钱。我们赔不起就溜回来了,再也不去那了。”
“不舒服,我们就不去了,这里也不错。”
我安慰他们说,此时只能安慰。他们没有在城里生活的经验,不知晓那是人家在示好。我不由得可怜他们,陪着他们说话,说着暖心窝的话,不禁回想起我的父母亲来。他们现在都吃晚饭了吧?我不想见到他们,却担心着他们。
那晚我喝了酒——黄阿公埋在地窖里的陈年老酒。黄阿公还留着老酒,离开之前就打算回来的吧?我心里一紧,转念一想:那又怎么样呢?我端起海碗喝着,还没喝出味道,已经躺倒了。
次日,我回到镇上,再次被琐碎的工作淹没,警员小吴早就没心性了,三番五次地说要辞职。所长对此很是不屑,从没说一句安慰的话,似乎是小吴在无理取闹。所长对先进事迹推荐这样的工作很关心,让我写好上报材料。我反感这种工作,所有的材料都在网上摘抄,更确切点说就是在报着虚假材料。我想:弄个虚的就能评先进?连谋杀案都不敢查的警察,还想当什么先进!
真是笑话!
6
找到李宇航并不容易。我在村子里找人打听他的消息,没人告诉我,他家人更不愿说,似乎我会加害他一样。后来叔父到小镇上赶圩,才悄悄地告诉我他在成都。
我特地请假跑到成都,在城郊找到了他。他在那里置了一间小店铺,更确切点说,是他妻子置的店铺。他妻子是成都人。他像我父亲一样倒插门,从南山村远“嫁”成都城郊。他已是两岁儿子的父亲。他对我的到来没感到意外,也没表现出久别重逢的热情,似乎我只是一个过路的顾客,口渴了就到店里买瓶矿泉水而已。我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感念童年友谊的影子。我们的友谊早就跟着傻根死去。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的身份,在街上遇见,我压根就认不出他来。岁月如梭,我们都不再是记忆里的自己。
“我出去一下。”
他背对着他妻子说,没等他妻子反应,他已跨出店铺。他妻子在背后嘟哝着什么,是地方话,我听不懂,显然是对他不满。他没有把我介绍给他妻子,似乎不愿意让她知道我来自他的家乡,或许那是埋在他内心里的痛。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向他妻子点点头。他妻子也对我点了点头。他妻子面善,眼里飘着莫名的忧郁。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自己正在搅拌着这个安静的家。
我们找到一家小餐馆,点了几个菜,又要了一扎啤酒。菜还没上来,李宇航就用牙齿咬开瓶盖,递了一瓶啤酒给我,我们碰了一下,仰头就喝。他咕噜咕噜喝掉半瓶,举着酒瓶示意我喝。我也跟着拿瓶子直接喝着。
“你也知道,都这么多年了,我有我的生活了,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回去了,那些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去想,没有什么意义。”他喝掉一瓶酒后说,“你也知道,死的人是傻根,只是个疯子,连他家人都不追究,你干吗还要管这事?你跑到这里来找我,让我去指证李宽,你就没想过我的感受?再者说,就算我们说出一切,会有人相信我们吗?”
“那是杀人,是一起蓄意谋杀案,如果我们就这样瞒着不说出来,那么我们就是谋杀傻根的帮凶。”
他又抓起一瓶酒,仰起脖子往嘴里灌。我看到他脖子上有一片疤痕,像一条巨大的蜈蚣趴在那里,随时随地都能咬破他的喉咙。他喝得太猛,干咳起来,差点把酒喷到旁边的人身上。那人想责怪几句,见他瞪着血红双眼,什么也没说,埋头吃自己的东西去了。
“瞧。”
他举起右手晃了晃。那只手掌只剩下两根手指。我不由得一阵愕然:他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竟然落到如此境地。我想开口问,又觉得不合适。他笑了笑说:“前几年的事了,在木材加工厂,被电锯割的,还好没丧命。”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心里却异常沉重,这就是生活吧。我们拥有一样的童年,却走着不一样的人生路。
“你也知道,对吧?我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你现在是警察了,工作就是破案,我都能够理解,作为朋友我是应该站出来的。可你也知道,我现在一家人就靠这个店铺生活,也只是饿不死而已。”
我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他面前说:“这是误工费,五千,如果案件破了,还有奖励的,这是局里的规定。”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我淡然地笑了笑。这钱的确不是派出所的,而是从我父亲那里拿来的。我向我父亲开口要钱,只要数目不是很大,他从来就没问过我拿去干什么。李宇航看了看那个信封,用那只残缺不全的手抓起来,掂了掂,然后直接揣进上衣口袋。
李宇航跟着我回到林荫镇。派出所有事务急需处理,我不得不拐进派出所。李宇航先回南山村。第二天,我正准备出门,李宇航已在我面前。他掏出那个信封拍到我的胸口,说:“你也知道,我收不了这个钱。”我着急地说:“你反悔了?”他苦笑着摇头,没有解释,背着包转身走了。他回到村庄一定遭遇了什么,不然不会在一夜之间改变主意,而且如此决绝。既然他铁了心,再勉强也没有用。我连忙追上他,把那个信封塞进他的包里,说:“不是给你的,是给我侄子的。”他便不再拒绝。我们站在马路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却始终没有说起傻根,似乎那是一枚定时炸弹。
我想我该原谅他。
李宇航上班车消失后,我转身往南山村赶去,我得去探个究竟:李宇航为什么突然折回成都,难不成是李宽在使什么诡计?要是那样的话,我可得把他带回所里。对付流氓,有时用流氓的方式才有效。
我回到村口就被几个年轻人拦住了。那里设了一个关卡,旁边搁一盆水,又生一堆篝火。我立即明白村里人又在做法事驱魔。我在孩童时见过那种法事。那时村里人认为有恶魔躲进了村庄,要做法事驱走恶魔,保住村庄平安。做法事那天,村里老人披着大褂,戴着礼帽,在风水先生的带领下,走向每条街巷,驱赶躲在暗处的恶魔。那几天全村人都吃斋饭,不允许一个陌生人进村,即便是从外地回来的村里人,都要先清洗掉身上的尘埃,然后跨过篝火才能走进村庄。关卡旁的那盆水和那堆篝火,是风水先生施过法的。没想到都这个时代了,村里人还相信这些东西。我心里不由得一阵难受。
我走过去给守关卡的年轻人递烟。他们相互看了看,犹豫不决地接过烟叼在嘴里,点燃,吞云吐雾,始终没人说话。我讨好地说:“村里又做法事呀?这不,让我碰上了,真是好运气,让我洗洗进去。”几个年轻人面有难色地说:“青书哥,村里说了,你不能进去。”我急了,说:“我也是村里人呀,为什么不能进去?”年轻人说:“这是村里人交代的,你都当了警察了,应该明白这道理。”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他们纷纷把脸别开,不愿再与我说什么,似乎我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我心里一阵堵,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就算硬闯也到达不了村里呀。我触摸到了那堵看不见的墙。
我站在路边往村庄望去,看到村里的老人穿着灰的、黑的大褂,排成一条长龙,跟在风水先生身后穿过村庄。妇人们挤在路两旁观望。孩子们追着长龙而去。我不由得想起童年时追随长龙的情景。那时风水先生不时地抛撒糖果,我和小伙伴们争相去捡。据说吃了先生抛下的糖果就聪慧健康。多年后的今天,我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迷信,然而当我看到村里人迈着虔诚的脚步,内心里依然有什么在缓缓沉降。我的目光越过村庄和田野,望见数百年前在此落脚的祖先,他们目光炯炯,嘴里念念有词,教导着人们心系太阳,向往月亮,告诉人们山林中居住着保护村庄的神灵……
啪——我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巴掌,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想甩掉。
我情绪低落地回到小镇,心里委实不服气,想着等村里人做完法事再回去。毕竟入乡要随俗。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我这般自我安慰。我想不明白村里人为何把我当成陌生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该如此蛮不讲理。
没过几天,我再次来到南山村,在村口的老树上,看到一块随风飘摇的木牌:
请杨青书绕道走
这个村子不欢迎
我顿时僵立在那里,整个人一阵怵麻,像被子弹洞穿身体。我被村庄驱逐了!只有那些纵火、抢盗、欺男霸女的人才会被驱逐。那一刻,我明白了李宇航为何选择退缩。他在遥远的成都谋生活,将在无数的夜里回想起这个村庄,尽管这里贫瘠而破落,却是他心灵里的最后精神驻地。也是我心灵里的最后精神驻地呀。我摘下悬挂在老树上的木牌,想都不想就抛进河里,它随波逐流,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不用说,这一切都是李宽策划的,他想以此逃脱法律的惩罚。
想都别想!
我憋着一肚子气,大踏步地往村里走,竟没看到一个人影,人们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只有几条狗在角落里出没,对我的到来也不愿理会。某种莫名的恐慌瞬间涌上心头,我左顾右盼地走到村部楼底,正想呼问有没有人,忽然从四周钻出一堆人,吼叫着往我身上扑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已将我按倒在地,卸下我腰间的手枪,还把我捆绑在村部的柱子上。我看到叔父也夹在人群里,看着我的目光甚是复杂。那些与我喝过酒的人也在,此时他们并不认识我。
我不明白他们在闹哪般,叫喊着:“你们这是犯法,知道吗?你们居然敢抓警察,知道犯多大的法吗?”
人们往我嘴里塞一块麻布,我叫喊不出,也动弹不得。他们把手枪放在桌面上,离我有两米远。人们在门外挂一把大铁锁,然后各自散去。村部只剩下我一人,几只老鼠从墙角里钻出来,抬起头朝我望了望,发现没有危险,就肆无忌惮地满房乱窜。我从未受到如此欺辱,何况我还是警察,他们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到时候只有哭的份。然而,村部再也没人出现,连叔父都把我给遗忘了。那个晚上,我饿着肚子,浑身无力,最让我难受的是,我尿到了裤子里。
第二天上午,所长匆匆忙忙赶到村里,跟人们费了许多话,我才被允许解开。我踉跄几下才站稳,拿回手枪,就想把李宽抓起来,不然难解心头之恨。所长狠狠地剜我一眼,说:“你还嫌不够丢人?”我想争辩几句。所长压低声音说:“你想我们躺在这儿?”我这才看到人们满脸的愤怒与仇恨。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咽了咽口水,跟着所长走出村庄。我始终没有回头,是不敢回头,害怕尿了裤子的糗事会四处流传。
7
所长把一封信甩到我面前,拉着马脸一句话不说。我不明就里,拿起信读着。那是南山村举报我的信。南山村人在信中说我想破案立功,利用警察身份诬陷村里人,制造一起莫须有的谋杀案。人们说像我这种为达目的而不惜把他人踩在脚下的人不配当警察,应该早日开除出警察队伍。村里人还声明,从此刻起,将我驱逐出南山村,要是我还继续惹事,就将林荫镇派出所往上告。信的空白处是全村人的签名和手指印。叔父的名字和手指印也赫然出现在其中。
“你脑子被牛踢了?告诫你多少次了,南山村发生过谋杀案吗?还是你想谋杀谁?”所长停了停说,“这事到此为止吧。”
所长没等我争辩就转身走了。我望着他隐没在门里,心里有什么跟着隐没,竟怀疑起自己来,难不成记忆出错了?那起谋杀案只是一场梦?是我臆想出来的?不可能!可是到底因为什么,连所长都在回避呢?那是一起人命案啊。我再次翻读那封信,看着全村人的签名和手指印,感到自己被村里人连根拔起,抛弃在无人的荒野里。我从此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那些天,我闷闷不乐,做事丢三落四。所长就把我叫到办公室里说:“我能理解你,但不该影响正常工作,你叔父不放心你,还来找过我,让我转告你,要先想想活着的人。”
想活着的人,这就是回避谋杀案的理由?的确,我很少想起我的父母,很少想起我的亲戚朋友,连云端的两个孤独老人都很难敲开我的记忆之门。或许我该去看看他们,就把他们当作是家人吧。我这样自我安慰地走向云端,不料在半路上就遇到了他们。
“小杨啊,我们正想到镇上去找你,不得了了,那些人把山上的树一棵棵砍了,偷走了,都是晚上砍的,原本不想告诉你的,怕麻烦你,可你阿奶害怕,夜里都不敢睡。”黄阿公说,“我晚上都在她门外守着,她还是睡不着。”
吴奶奶急着争辩说:“是人老了,睡眠不好。”
“是什么人偷的?”
“晚上看不到。我到山上去守了几个晚上,那些人又没来了,他们在暗中观察,我哪天去守山都知道。”
我盯着黄阿公,没看出他有撒谎的痕迹,就让他们先回去,等我回到镇上汇报,再制订方案。他们拖着衰老而疲惫的背影远去。我回到镇上汇报。所长说:“那你就到现场去查看,要注意安全,别犯愣,我只叫你去看看,你能答应就去,不能答应就不要去。”
我连声说:“好好好,都听你的。”
所长说:“滚吧。”
我来到云端的山坡上查看,树木被砍得七零八落,没剩多少木材了。我决定晚上来守山,不信抓不到盗木贼。那几天我都没回到镇上,而是留在云端,吃了晚饭就和黄阿公走上山坡。黄阿公带着毛毯,准备打持久战,与盗木贼熬着。黄阿公如此年纪,又能熬多久?说不定哪天晚上就下不了山了。我心里一阵发虚,但又劝不了他,只好依着他。
起初,我们靠在树下,没有说话,黄狗也安静地趴着,生怕被盗木贼听见。山野里只有山风在刮,沙沙作响,空谷寂静得让人心慌。到了后半夜,仍然没什么动静,困意就泛上来了。我就和黄阿公说起话来。黄阿公似乎早就等着这时机,话匣子立即被打开,哗啦啦地把他的故事倒出来。
他告诉我说,其实他和吴奶奶曾是仇家,她儿子害了他儿子,一个死了,另一个被判了死刑。之前他与她老死不相往来。后来村里的人陆陆续续地搬走了,最后只剩他、她和李阿公,还有几间矮房。没人了,话都没地说了,憋得慌。他每天刻意从她家门前走过,这村庄没别人了,剩下的人应该好好相处。他已经不愿再去想着死去的人,活着更需要考虑。她却从不理会他,直到她房子里钻进一条眼镜蛇,她慌得大喊大叫。他和李阿公冲进她屋子。那时他们都吓坏了。那蛇有手腕那么粗,李阿公不敢动,他为了表现,拿起木棒砸中蛇,把蛇给打死了,最后埋在坡上。从那之后,他们之间才开始说话,相处甚欢。
他感慨地说:“还有什么放不下呀!”现在,这么大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们俩了,恩啊仇啊爱呀恨呀,都与他们无关。
那几个夜晚,黄阿公跟我无话不说,似乎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我也跟他谈起南山村的事。黄阿公沉默半晌,说:“山野里的树木都有它们生长的方法,你急也没多大用呀。”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糊涂。
我依然无法放下。
第五天晚上,我们正说着话,发现山对面闪现一丝亮光,知道盗木贼终于出现了。我一下来了精神,盗木贼就在眼前,这是我当上警察后第一次真正面对盗贼。我们悄悄地往山那边摸过去,却没看到一个人影,盗贼跑掉了,只丢下一把电锯,我心里一阵惋惜。
第二天我准备回镇上时,告诉两位老人,盗木贼受此惊吓,会消停一段时日,让他们不用再担心。两位老人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村口,死活往我手里塞了两只公鸡。我连忙推辞。他们就黑下脸,说要是不收以后就别来了。我不想冷了他们的心,提着那两只鸡回去,突然想起所长以往的派头来。
没过多久,黄阿公来到派出所,身旁搁一竹笼鸡,是请人帮他提来的。他满脸堆笑,连皱纹都泛着光,猜不出他在闹哪样。他指着那笼鸡说:“小杨啊,我和你阿奶把山上的树全卖了,只剩村口那几棵风水树了,就不用担心别人惦记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心里却有些许失望,说:“这鸡你就拿回去吧,你和阿奶不容易。”
“这鸡你一定要留着,你阿奶说了,要是没把鸡留下,就叫我不要再回去了,我总不能丢她一个在沟里吧?哪天死都没人知道。”
话是这个理,却让人听了心里难受。我还想说服他把鸡拿回去,所长走了进来,明白怎么回事后,说:“阿公,那就把鸡留着,小杨他有空就会到沟里去看你们的,有什么事就让他去处理,他年轻,腿脚快。”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却不知该对谁发火。所长也不理会我,提着那笼鸡哼着歌走进后院。“你就是一个土匪。”我在心里骂着,却又庆幸所长为我解围。我想留黄阿公吃饭——至少该杀一只鸡让他也能吃到。黄阿公却急着回去。我只好送他到街口。黄阿公嘴角动了动,说:“小杨啊,要不你给阿奶买一碗米粉吧,她整天都惦记着你呢。”
我忽然醒悟过来,连忙把黄阿公带到粉店,陪他吃了一碗粉,又打包一碗。这样我才觉得心安些许。我知道他在安慰我,哪有用一笼子鸡换两碗米粉的呢?黄阿公却很满足,提着那一小袋米粉走出街头,阳光落在他干瘦的背上,风吹着路边的树叶。我心里一阵暖,又一阵酸,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要发生。
我回到所里把心中的疑虑告诉所长。他摸了一下脑袋,说:“你抽空去看看吧。”我心里一阵不爽,到云端需攀爬几重山,要半天才能到达呀。黄阿公和吴奶奶他们也一样攀爬这山这水,他们活着比谁都不容易。这道理我懂。我只是不喜欢所长这副嘴脸。
我放心不下,又到云端去,只看到黄阿公,没看到吴奶奶。黄阿公正和黄狗在打牌。黄狗两条腿仍旧搁在石上,看着黄阿公给它分牌,发现我时就使劲地摇着尾巴。黄阿公转身望来,叫喊着,黄狗已蹿到我脚边。我晃了晃手中的一袋没煮过的米粉。黄阿公惊醒过来,蹒跚着叫喊而去:“老婆子,你看谁来了?”
吴奶奶没出现,也没应声,倒是黄狗蹿到屋子里,然后站在门旁等待。我走过去轻轻拍着它的脑袋。它边舔着我的手边往里屋走。我跟着进去,看到吴奶奶靠在床上,面色苍白,黑色的老年斑特别刺眼,使我不敢直视,似乎那是死亡留下的脚步。我知道吴奶奶病了。我无数次想过他们病了怎么办,这里山远水远。他们故去后,谁来料理他们的后事呢?我每每想起这些,心里总堵得慌。吴奶奶看到我,高兴地招呼我坐,叫唤黄阿公去做饭。
黄阿公说:“我去杀只鸡,给你补补。”
我想叫黄阿公别杀鸡,又觉得不合适。我知道这鸡是为我杀的,但黄阿公却说是给老奶奶补补。我怕黄阿公抓不住鸡,就跟吴奶奶说去帮忙。我刚走出门就看到黄阿公已经抓住了一只鸡。
“这只鸡是关在笼子里的,这是老太婆的主意,说这样就不用满地追着鸡跑,她总是赢着我。”黄阿公停了停又说,“要是她的身体也赢我就好了。”
他说这句话的声音很轻,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我装作没听见,心里为老人的身体隐隐担心。
8
没想到,吴奶奶是死于谋杀。当路人来报案时,我怔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脑子里成了一片泥浆,谁会这么干呢?老人都快要入土了。我对这个信息产生怀疑。所长吼着:“还怔着干什么?”我才醒悟过来,跟着他往云端赶去。我们在半路上遇到黄阿公。他见到我们,整个人瘫软在地,浑身发抖地哭着:“老婆子死了,被人害死了。”
我们边安慰边扶着他回到云端,走进吴奶奶的屋子,黄狗呆在墙角,耷拉着脑袋,毫无精神。它也陷在悲伤里吧。吴奶奶是被人勒住脖子而死,死相难看,吐着舌头,双目圆瞪。黄阿公看着尸体,转过身“呕呕”地吐着。我拍着他后背,把他送出门外,然后回到屋里查看案发现场,内心里竟涌起一股莫名激动,脑子里竟浮现出许多神探侦破案件的画面,甚至愣了神。所长瞪我一眼,我才把心思收回来。
屋子里一片狼藉,显然是被掏翻过,地面上留下一个半尺深的土坑。
“这个土坑是埋钱的。”黄阿公悲伤地说,“是我帮她埋的,谁想到被人发现了。”
“当时你有没有听见响声?”
“听见的,只是阿黄没叫,我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后来又听见响声,才发现不对劲。我想去看老婆子,却出不了门,门给锁上了,后来用斧头破开,等我出门后,发现阿黄躺在地上,给药倒了,到现在都还没清醒过来。”黄阿公喘着气说,“当我赶到时,老婆子已经没气了。”
黄阿公带着我和所长去看那被破开的门板。那把铁锁还挂在门上。我戴上手套把那把锁取下来,装进一尼龙袋里。黄阿公在一旁看着,偷偷地咽着口水。
“老奶奶在坑里埋了多少钱?”
“一万。我们卖树木得两万,一人一万。”
“为什么不拿到镇上去存?”
“老婆子说到镇上去取不方便,想想就用了这种办法,我们把钱放在家里感觉更安全,感觉那钱在陪着我们。”
“这段时间见到过什么人?”
“木头老板和砍树木的人。”黄阿公想了想,说,“还有一个卖货的,到村口见没什么人,连村子都没进就走了。”
“他们都跟你说什么了吗?”
“木头老板叫我把钱拿去存,不要放在家里,对我们是关心的,那些砍木头的说些玩笑话,让我别贪钱,小心钱财招灾。我知道山里人就喜欢开玩笑。老婆子出事后,我越想这些话越不像玩笑话。”
“你还记得是谁说的吗?”
“我没记住名字,但认得人。”
黄阿公回到他的屋子,拿一把斧头走到柱子前,把斧头递给我,说:“小杨你来,我把钱藏在柱子里了。”
我抡起斧头把柱子劈开,掏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着一万块钱。我把钱递给黄阿公。他把手缩到背后,似乎这钱会咬他的手。他面带惧色地说:“所长、小杨,你们都看到了,老婆子因钱而丧命,你们能不能帮我保管这钱啊?”
我说:“阿公,你可以把钱存到银行里,那里存放着安全。”黄阿公摇了摇头说:“要是那人再来的话,也会把我的存折抢去的。”所长转身对我说:“小杨你就帮阿公保管吧,这不犯纪律。”我不情愿地点点头。
我和所长分了工,我留下来处理阿奶后事,所长回到镇上请人来帮忙,又传讯木头老板和那几个嫌犯。吴奶奶下葬那天,镇上来了几个男人。他们是所长用钱请来的。没想到,叔父也带着一帮村里人来帮忙。那场葬礼没有哭声,也没有吹丧的喇叭,只飘荡着零零碎碎的鞭炮声。那天黄阿公在吴奶奶坟前长跪不起。我劝着他也没听。叔父和村里人强行把他背下山。那天晚上,黄阿公把自己灌醉了,迷迷糊糊说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
那天晚上,叔父跟我说了许多话,他让我不要怪村里人,说我那是在犯忌,告诉我其实傻根的事,村里人都知道,傻根的家人也知道,他说:“你该明白是怎么回事吧?”他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也不需要再说清了。他告诫我该想想活着的人。
我回想着叔父的话,是啊,如若破了这起命案,有多少活着的人会涉及其中?李宽会坐多年的牢,这是傻根母亲想要的结果吗?当年侦查此案的警察也知道吧?那么他们又是谁呢?或许,所长也是知晓的?我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缥缈不定、难以击败的隐形对手。
叔父他们离开时,都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们在给予我安慰和鼓励。当他们消失在山腰上时,我突然想通了,多年之后村里人谁还会计较我曾经的鲁莽和过错?我对着没有叔父他们身影的山腰笑了笑。苦笑。
黄阿公的情绪平静后,我立即赶回镇上,去审讯那几个嫌疑犯。所长却告诉我说,已排除了对木头老板和那几个人的嫌疑。不是他们又会是谁呢?难道是那伙出没在夜间的盗木贼?他们自然知道阿公和阿奶卖掉木头,对于他们来说抢钱远比偷木头来得直接,只不过他们没想到会发展到杀了人而已。那么找到盗木贼便可找到案件的突破口了。
我顿然兴奋不已。
所长对我的推断也备感兴奋,让我即刻赶往云端,摸清盗木贼的规律,再进行布控,争取一举抓获。我到云端,看到黄阿公坐在石板上,失神地盯着手里的牌,以至等他出牌的黄狗都有些焦虑不安了,鼻子嗯嗯哼着催他出牌。黄阿公冷不防地打了一下黄狗,说:“你这狗东西。”黄狗缩着脑袋,可怜巴巴地望来。
“人都不在了。”
黄阿公耷拉着脑袋说,声音如游丝,却透着某种坚硬。我在这份坚硬里听到不满,甚至是愤怒。他有理由不满和愤怒。他早就对我说有人要谋财害命,我却没有当回事,最终发生了这起命案。可这能怪我吗?是我的责任吗?我哪天不是在处理一大堆芝麻小事?
“阿公,我会抓到凶手的。”
我说这话,在安慰他,也在自我安慰。我想,既然抓不了李宽这个凶手,那就先抓害死吴奶奶的凶手,不枉我当一名警察。黄阿公抬头看了看我,眼里弥漫着一层雾气,这场景似曾相识。他在怀疑我的能力,也怀疑我抓凶手的决心。我心里涌起一股不快,暗暗地下决心,一定要把凶手抓到。这回该是我立功的时候了。我竟为此感到兴奋。我没有表现出来。黄阿公看我一眼,似乎看出什么,最后把头别开。
我有些不好意思,拍着黄狗的脑袋,说:“阿黄,我要在这住上一段日子,我就不信抓不到凶手。”
黄阿公没有回应,扭头望着山坡,眼里生起羡慕。吴奶奶葬在那里。他也愿意和老奶奶一样安静地躺着吧?我见他不想说什么,便转身走进屋子里去生火做饭。我准备和凶手打持久战。所长同意我这个守株待兔的方案。
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就守在屋外,盯着村旁那几棵风水树。山风刮得树叶沙沙响。我相信这些声响会把盗木贼招来。哦,不,是把杀人嫌疑犯招来。我迟早会把他们抓住。我想好了,把他们抓住后,先狠狠地抽他们,抽个半死再送到派出所。我不想顾什么纪律,对待暴徒就该以暴制暴。我越想越兴奋,盗木贼却没出现。天蒙蒙亮时,我回到屋子里,倒在木床上呼呼睡去。
一连几天,我白天睡觉,晚上就守着那几棵树木。黄阿公对此没说什么,只是每天都把卧室锁住。我不由得感到疑惑:都家徒四壁了,还有锁的必要吗?我的职业病又犯了,觉得里边有不可见人的东西。
我回了一趟小镇汇报工作,回来时买了好几斤肉,当天就把黄阿公灌醉。我把他扶到屋里,帮他脱掉鞋子,一股臭味迎面冲来。我憋不住气,用尼龙袋套住他的双脚,再用带子系住。黄阿公浑然不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我就四处翻找,结果什么都没找到,不由得感到纳闷。
第二天,黄阿公醒来时,想了想就把门上的锁取了下来,从此我便可以随意出入了。我想不明白他到底在干什么。我越来越觉得他隐藏着什么,只不过不再隐藏在屋子里,而是转移到别的地方了。
我暗暗地观察着黄阿公。黄阿公似乎发现我在观察他,做事变得小心翼翼,每天傍晚带着黄狗到坟前上香,跪在坟前说着许多话,似乎老奶奶端坐在坟头,满脸微笑地听着。天色向晚,他才走下山,脸色难看。
我能理解他。我不想被这种矛盾心理所左右。我告诫自己:我是警察,不能以感情左右对事物的判断。我也不再回避黄阿公,也没什么可回避的,每每吃过晚饭,黄阿公就带上狗跟着我去守树。他越是这般坦然,我越觉得他有问题。黄阿公看出我的心思,却满不在乎。
一天夜里,黄阿公突然问我:“小杨啊,听说城里人都不用棺材,人死后都被烧掉,只剩下一把骨灰?”我知道他在说什么,竟有些结巴地说:“城里都是这样。”黄阿公抬头望着苍茫的夜空,说:“我还是愿意躺在棺材里。”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棺材不见了,想必也被盗贼给偷走了。该死的盗贼。我咬着牙说:“阿公,你放心,有我呢。”黄阿公默默地点头,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我们一同望向村口,几棵古树在月光下身姿挺拔,透着一股莫名的忧伤。
9
那天晚上飘着细碎的雨,我吃完晚饭后,静静地立在门口,细雨飘到脸庞上,一阵冰凉。我的信心和决心跟着冰凉,在沟里守了二十来天,一无所获,所长都催我回去好几回了。黄阿公也站到门边,下意识晃了晃脑袋。我看出他在嘲笑,下意识地嘲笑,这种下意识的嘲笑是流淌在骨子里的,更让人心酸和难受。我抓起雨衣就往外走,这个黑乎乎的雨夜,又将是一个该死的失望之夜。我开始对这种方法产生怀疑。
我依然还是赌着气,紧裹着雨衣走向村口。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和黄狗立即竖起耳朵,看到不远处闪现一丝若隐若现的微光。盗木贼出现了!哦,不,杀人嫌疑犯出现了!我浑身颤抖,渴望、激动,也掺杂着恐慌。这些夜里,我无数次假想着与盗贼狭路相逢,提着枪迎着他们手里的刀冲去,最终把他们缉拿归案。
我连忙拔出枪,抖着手给枪上膛,拍了一下黄狗,悄悄地摸过去。
我看到两个男人用电锯锯着树木。我不让黄狗叫,目光盯着他们,一步步靠近,脚下踩进一个坑,整个人往前摔去。嘣——枪走火了。两个盗木贼惊叫着,双双瘫软在地上。我边爬起来边叫喊:
“别动,谁动就打死谁。”
黄狗已经蹿到他们面前,咧着嘴,露出两根尖牙,满目凶光地对他们叫。此时,黄狗就是一匹饿狼。两个盗木贼跪倒在地,双手抱头,动都不敢动。我掏出手铐毫不费力地把他们的手铐在一起。这样一人想逃,就会被另一人牵绊,是逃不脱的。不知怎的,我对这个过程感到失望,尽管抓住了他们,却觉得缺少了什么。
我押着他们往村庄里走去,不时踢向他们的屁股。天黑,路滑,他们摔倒在地,面对我的枪和狂吠的黄狗,他们敢怒不敢言。
我押着他们回到村子里,黄阿公站在门口呆呆地望来,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我压抑不住内心的得意,抬脚把两个盗木贼踢倒在角落里。一个盗木贼摔倒在地,把另一个盗木贼带倒了。
“蹲好!”
我喝道。黄狗也蹿上去嘶吼。两个盗木贼畏畏缩缩地蹲着。黄阿公跟着怔了一下,脸皮抽了抽,僵住了,似乎他也是一个盗木贼。我装着没看见。我搬来一张桌子,斜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叭——把两把电锯丢在桌面上,说:
“你们自己交代吧。”
“要交代什么?”
“你们要交代什么?”
“是叫什么吧?我叫李俊。”“我叫杨含。”
“我们只干过这么一回。”
“这两把电锯怎么解释?”
他们伸长脖子望来,看到两把一模一样的电锯,脸上也慢慢地爬上疑虑,不约而同地摇头,说:“我们只有一把电锯,另一把不是我们的。”
“不是吗?”我把脚架到桌面上说,“那你们就蹲在地上跳吧,这样便于反省,跳吧,要像青蛙一样跳。”
两个盗木贼往前跳一下,就哇哇叫两声,乍一听,如若夜间叫唤的青蛙。黄阿公站在一旁看着我,又看着那两个人,脸色越来越难看。两个盗木贼边跳边叫,气喘吁吁,又不敢停下来。最后,其中一人坚持不住了,跟着带倒另一个。他们俩蜷缩成一团。我走过去抬脚就踢。他们连忙爬起来,往前跳,节奏乱了,再次摔倒在地。我又踢过去。他们怎么也爬不起来,干脆等着我的脚落下去。
“想起什么了吗?”
“我们,我们,真的只是今晚才来的。”“我们以前没做过。”
“想不起来,是吧?”我拔出手枪,指着他们说,“滚出去!”
他们俩相互看了看,胆怯地往门外退去。我让他们在柱子旁停住,他们就停住。又让他们背靠着柱子,他们也一一照做。他们害怕我的枪。我又掏出一副手铐,把他们背对背地铐在柱子上。俩人彻底老实了。我不再理会他们,转身进屋子,黄阿公却不见了。我四处寻找也没找到,不知他跑到哪儿去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依然没看到黄阿公,我顾不及去寻找他,先把两个盗木贼押到镇上审讯。我押着他们往山外走。他们不情愿,却不敢反抗。我看到他们的裤子都湿着,想必他们都尿了裤子,却感到那是对自己的嘲讽。
“所长,真的饿得走不动了。”“先给我们吃点再走吧,到镇上可要走半天路。”
“还知道饿吗?”
出门前,我吃了一碗冷饭,却让他们饿着肚子,以此消磨他们的意志,到了镇上就什么都倒出来了。
快到镇上时,我解开他们手上的手铐,换成每人戴一副,然后让他们脱下上衣盖在手铐上,这样走过街道时就没什么人注意他们了。我很得意地跟街上的人打招呼。人们才注意到他们的异样,似乎明白什么,却没人道破。
两个盗木贼看着街边的米粉店,不住地咽着口水。我笑着说:“把一切都交代了再回来吃,不然,你们就看着办吧。”
所长看着我押回两个人,脸上没半点惊喜,反而满脸不满意。我不免纳闷,说:“所长,这两个是盗木贼,有重大嫌疑。”所长白了我一眼,说:“把他们放了。”我问:“为什么?”所长脸色更冷了,说:“凶手自首了,不是他们,快放人吧,不然会给你惹麻烦。”我怀疑地问:“谁自首?”所长说:“你自己去看吧。”
我往派出所大门跑去,突然折回身,给两个盗木贼解开手铐,说:“你们吃碗粉去吧!”掏出二十块钱抛给他们,我扭头就往拘留室里奔去。
我赫然看到黄阿公蹲在墙角里,不由怔在那里,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黄阿公干的?这不符合逻辑啊。我走到他的面前。黄阿公望见我,满脸愧疚,泪水爬下来,埋着头说:“是我干的。”
我冲过去抓起他的衣领说:“你居然下得去手?你居然对一个朝夕相处的人下手?你还是不是人啊你?”
“我……”
“你还让我在沟里守上一个月?”
“我……你阿奶太疼了,求着我那样做,她说那是我留给她的礼物。”
杀人还是礼物?我更火了,说:“作案工具呢?老奶奶的钱呢?”
“烧了。”
我感觉自己又被戏弄了,仰头哈哈大笑,转身去找所长,说:“所长,我总觉得这老头不对劲。”所长瞪起双眼说:“你别又给我整事。”我说:“我怀疑不是他干的,我还得去一趟云端,如果真是他干的,也要找到证据。”所长似乎想发火,结果却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那你再去一趟吧。”
云端显得落寞而凄凉,无人看管的鸡散在草丛里。黄狗出现在石板旁,两只前脚搁在石板上,嘴里叼着牌。它在跟自己打牌。我像见到久别重逢的故人,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大声地叫唤着“阿黄”。黄狗抬头瞟了我两眼,目光迷离,尾巴摇几下又垂下去,没有蹿到我脚边。黄狗是通人性的,一定感受到了什么。
我在黄阿公和吴奶奶的屋子里转了半天,没发现什么证据,不由得想起黄阿公曾上锁的里屋。我再次翻找着,还是毫无结果。我又在屋子四周查看,依然一无所获。
天黑了。我点起煤油灯,坐在屋门前,几只鸡回到屋檐下,相互拥挤取暖。黄狗蹲到我身旁,眼里却多了一丝冷漠和陌生。夜色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巨大的孤独感海水一样吞没这个村庄。我想象着黄阿公独自一人面对着整个夜晚的情景,当时他内心是什么样的感受?是虚空?是无望?是无处可逃?我似乎理解了他。
那天晚上,我躺在黄阿公散发着腐烂味的床上,竟很快就呼呼地睡过去了,那个纠缠着我的噩梦没有出现。我一觉就睡到了天亮。我赖在床上,想多躺一会儿,回味着安然的夜晚。这种安然竟在沟里遇到。我内心里不由得感慨万千。
我看到墙上有一块突出的木头,觉得与墙面不搭调,便伸手攀住。木头有些松动,我用力一拧——轰啦啦——床板突然迸开,我裹着被子掉下去。
那是一个陷阱。我的腰被撞得酸疼,想爬都爬不起来。我干脆躺着,眼睛慢慢适应陷阱里的昏暗,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具棺材里。那是黄阿公的棺材。原来他没把棺材丢掉。
棺材里存着一万块钱和一条绳子。这是吴奶奶的钱和杀死她的凶器?!我浑身猛地震颤,既而明白黄阿公为什么这么做:他可以给吴奶奶送葬,可谁会给他报丧和送葬呢?唯有他自己——在临死之前按下开关,死在他自己事先备下的棺材里。
我抱头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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